曹琦
公元1186年,宋孝宗淳熙十三年,这一年距离靖康之耻,北宋灭亡已经过去了整整六十年,名将岳飞被冤杀于风波亭也已经过去了四十二年,历史的尘沙已经掩埋了旧日的血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末的悲哀,暖风熏人,春天又来了。
浙江山阴县,一位老者缓缓起身,混浊的目光望向北方的天空,他已经六十一岁了,王师何时才能北定中原,收复故土啊,一个家国梦,从鲜衣怒马做到白发苍苍,何时,到底是何时啊?一腔悲愤冲破咽喉,吟啸于天地之间: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这首诗叫做《书愤》,老者名叫陆游。
诗人总是敏感而多情的,似乎就是人们所说的心似双丝网,心有千千结,陆游的人生有两个至死也未能打开的结。与表妹唐婉钟情于少年,妆罢低眉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的洞房红烛似乎还没有燃尽,便已经被棒打鸳鸯,各散东西了。几年离索,偶又相逢,但终是山盟虽在,锦书难托了,唐氏因情而殇,陆游对这段情也是至死难忘,七十五岁重游故地,赋《沈园》二首以悼念亡妻。
沈园 其二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感情虽深,但终究佳人香消玉殒,此生不复相见了,是所谓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陆游此生似乎注定为情所困,姻缘如此,梦想也如此。陆游生在一个屈辱的年代,他出生第二年,徽钦二帝被掳至北国,合宫上下无论男女皆上身赤裸,批上羊皮对金人俯首,这对当时的宋人来说无异奇耻大辱,加之祖辈的影响,所以陆游一生都在为国家奔走呼号,盼望王师可以北定中原,国家能够早日统一,可直至去世,他也未能踏上那片曾经属于宋的土地,而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那些金人统治下的宋人,慢慢习惯了当下的生活,对曾经的硝烟也不复记忆了,并非如诗人们所言: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至于南宋,纸醉金迷,笙箫欢歌,有诗为证: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如果形势就这样一直沉沦下去,那么陆游的人生便会平顺得多,他可能会做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帮老百姓做一些有益的事情,闲下来的时候品品茶,赏赏花,下一局棋或者骑骑马,看看儿孙绕膝,做一个人世间最平凡不过的老人,可是如果那样的话,陆游也就不再是陆游了,所以国家在这个时候给了陆游致命的一击,这一击叫作希望。
公元1162年,宋孝宗赵昚登基为帝,后世普遍认为这是南宋最有作为的一位皇帝,他在位期间,平反岳飞冤案,起用主战派人士,锐意收复中原,在内政上加强整顿吏治,百姓生活安康,史称乾淳之治。而最令陆游等爱国人士兴奋的是,宋孝宗在即位后的第二个月便召主战派老将张俊入朝共商恢复河山大计,并于次年五月任命张浚为北伐主帅,展开隆兴北伐。
此时陆游三十七岁,任镇江府通判,他眼见宋军节节胜利,一举收复大片国土,此时的诗人是多么激动啊,胜利,梦想仿佛都触手可及,一颗心仿佛要从胸膛中跳出来,马上就要成功了,一定会成功的,一定会成功的,我们的军队也是勇武的,我们在瓜洲渡打退过完颜亮的南侵,吴璘将军也收复了大散关,这一次我们也一定会胜利的。瓜洲渡的夜雪,大散关的猎猎长风似乎都在和诗人一样热烈地呼唤着胜利的到来。
但是,不知为何,隐隐的不安总会悄然爬上诗人的心头,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从杯酒释兵权就开始的重文抑武,还是因为从前方屡屡传来的主将不和,应该没有关系吧?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皇帝也一心北伐,应该不会太过限制武将的權利吧;应该没有关系吧?主将们虽然不和,但是前方不是也屡屡传来我军高歌猛进的消息吗;应该没有关系吧?金人的世宗皇帝虽然很有作为,但是他不是在忙于内乱吗?而且我们的国家受了这许多许多的苦难,难道上苍不会连这样一个机会都不给我们吧,世事当真会如此艰难吗?
诗人的壮气如山似乎并没有打动上苍,符离之溃的消息还是传来了,宋军全线溃退,孝宗皇帝北伐决心动摇派人议和,经历众多波折以后,宋人又一次签订了屈辱的条约以换取一夕安寝,诗人的愿望再度落空,诗人的天,塌了。
这个世界最痛苦的并不是从来没有见过光明,而是曾经沐浴过阳光,却在转瞬落入无边的黑暗,在这蚀骨的黑暗中,诗人蹉跎了岁月,苍老了年华,太阳每天升起又照常落下,北伐的消息一次又一次传来,却一次又一次落空。
我曾经的梦想是马革裹尸,但是为什么命运却一定要我身老沧州呢?我的笔应该是用来起草军书的,但是为什么现在却要负载一个老人所有的抱怨呢?诸葛孔明曾六出祁山,渴望北定中原,我也希望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是为什么就不能呢?他的出师表我吟诵了许多年,写的真好啊,千载以降,无人可以匹敌,纵是天下不能一统,但是他毕竟努力过了啊,我呢,我到底能做些什么呢?
我想放弃了啊,这个梦想实现起来实在是太难了,像辛弃疾的朋友杨炎正不就归隐了吗?我是不是也可以和他一样回到田园喝喝菊花酒,品品老人茶呢?可是为什么我总是感觉屈原投江前汨罗江上那温暖的阳光总是照在我的身上呢?为什么我总是能听到辛弃疾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吟诵呢?我这一生纵是有怨,有恨,可是都是为了我的国啊,那我自己呢?一生官位卑微,仕途坎坷,我不怨吗?不怨,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年华空老,我不恨吗?不恨,壮心未与年俱老,死去犹能作鬼雄;死亡似乎离我很近了,我不惧吗?不惧,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我已经没剩下多少时光了,七十古稀,我已经八十多岁了,我只希望在王师北定中原的那一天,孩子们在家族祭奠的时候不要忘记告诉我一声啊!
公元1210年,陆游与世长辞,享年八十五岁,临终之际,留绝笔《示儿》,纵使风雨一生,他依旧是昔日那个壮志少年。
死去元知万事空,
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
家祭无忘告乃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