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向青
摘要:本文从中国园林建造过程中的“漏窗”艺术入手,和中国文学创作中的含蓄蕴藉手法进行比较探析,指出林语堂散文创作中具有的一种颇似园林建造技艺的“漏窗”手法,从而论证了文学艺术与园林艺术之间的那种相互影响和相互作用的密切关系。全文以林语堂散文作品的文本解读为主,比较探析,类比推论,强化论证了林语堂散文创作中的带有中国传统文化元素的情真意远、自然飘逸的“性灵”“闲适”特点。
关键词:林语堂;园林建造;散文创作;漏窗;性灵;闲适
艺术创造和艺术感觉有许多相通之处,而文学艺术与园林艺术之间的那种相互影响和相互作用的密切关系似还未能引人注意。如果细加推究玩味,就会发现,园林作品中的文学想象和文学作品中的园林描写其实具有密切的通融互渗之处。造园林者胸中别有丘壑,为诗文者落笔自有寸心,创造方法的选用和艺术技巧的渗透之中所呈现出来的形象思维确是一脉相承或同出一辙的。
园林艺术的建造技艺多姿多样,异彩纷呈,但最具有中国民族传统特色的技艺当推“漏窗”艺术。园林建造程序中的漏窗艺术不同于一般建筑里的窗扉建造,外形看是一种满格的简单的装饰性的透空窗,但却是构成园林景观的一种特别建筑艺术处理工艺,俗称为花墙头、花墙洞、花窗。明代造园家计成在《园冶》一书中把它称为“漏砖墙”或“漏明墙”。“凡漏窗有观眺处筑斯,似避外隐内之义”(《园冶》卷三),漏窗可以使两侧相邻空间似隔非隔,景物若隐若现。窗内窗外之景又互為借用,隔墙的山水亭台、花草树木,透过漏窗,或隐约可见,或明朗入目,倘移步看景,则画面更是变化多端,目不暇接。以苏州园林为例,出色的漏窗景观不胜枚举,如沧浪亭、拙政园、怡园都有长长的复廊,廊间以一个个的漏窗沟通,空灵异常。沧浪亭的一百零八式漏窗,留园长廊的三十多种漏窗,都已名闻天下。沧浪亭沿河墙,一字排开,连绵不断,透过水光云影,让人感到园外的沧浪之水仿佛是园中之物,“借景”效果特别显著。由此可见,园林建造中的漏窗艺术,拓宽了园林的视角空间,使天然固存的自然景观生化出一种想象力和情趣感。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漏窗”建造细节,竟使大自然别具一种空灵淡远的艺术体验。因“漏窗”而萌生的朦胧之感、蕴蓄之美尽在其中。似雾霭中的大山,更显峰峦嵯峨;又似月光下的美人,更显窈窕绰约。
高明的文学家在自己的艺术创作中,也深谙“漏窗”之道,著名文学家林语堂便是此中的优秀代表。唐弢曾评林语堂先生曰:“他谈儒家、谈道家、谈中国文化,我总觉得隔一点什么,好像在原来事物的表面涂上一层釉彩似的”。这里的评价实为对先生的极力褒赏。所谓“隔”,恰似中国传统园林建筑之漏窗,漏窗虚实乃生变化,似隔非隔,景物依稀,若隐若现,似有还无,层次分明,小中见大。若泉之有孔,谷之有隙,山之有窍,人之有眼。有藏有露,具有“避外隐内”的意味。
曾几何时,语堂先生入乎其内,“身在此山中”,书生意气,锋芒毕露。年轻时亦曾激进而欧化过,墨守而拘泥过。而至先生旅居美国,赛珍珠邀其撰随笔散文《吾国与吾民》,先生以成熟男人之睿智和稳重,审视及阐述中国之独特文化。这本书一面世就荣登排行榜之首,令老美大开眼界,这才知道中国有辫子,女人有小脚,还有积极入世之儒家文化和玄妙高深之道家哲学。唐弢因此评说:林语堂先生是用西方的眼睛来看中国人,看中国文化,看中国的儒家的道家的。即以异乡人之眼反观中国文化,自有其魅力自是一种美。语堂先生曾经颇为自得地提起一位朋友评论他的话语:朋友说“我的最大长处是对外国人讲中国文化,而对中国人讲外国文化。这原意不是一种暗袭的侮辱,我以为那评语是真的。我最喜欢在思想界的大陆上驰骋奔腾。我偶尔想到有一宗开心的事,即是把两千年前的老子与美国的福特(henryford,美国汽车大王)拉在一个房间之内,让他们畅谈心曲,共同讨论货币的价值和人生的价值。或者要辜鸿铭导引孔子投入麦克唐纳(前英国内阁总理)之家中,而看着他们相视而笑,默默无言,而在杯酒之间得完全了解”。以异乡人之眼反观中国文化,这恰如墙是隔断,窗子却是与外界相通的。窗芯线条是隔断,但是它的漏洞却是与外界相通的。“隔”产生出了一种距离美。若近乎“零距离”,入偌大园林而无漏窗之隔,一览而无遗,则也许意味尽失,美之不存矣。曾见一精辟比喻说,语堂先生于中国文化之“隔”,若是一条如长江之河,中国住“长江头”,先生则住“长江尾”;若是“一湾浅浅的海峡”,先生在“这头”,中国则在“那头”。先生虽旅居美国30余年,未尝敢一日忘记中国文化,其作品虽多用英文写作,而内容实为中国文化之精魂神髓,他选择和介绍极具中国特征的文化与人生观。先生与中国文化并非渐行渐远,实则在时间、空间和心理上愈发亲近,似隔而非隔。至后期,林语堂先生对文学创作中的漏窗技艺的使用愈加从容。
漏窗不仅能因“隔”而使周遭景物有虚实远近之变化,从而有拓大境界之奇,本身也是一幅惟妙惟肖的图画。特别是具有象征意义的漏窗,有“四雅”之称,所谓“四雅”即指古代文人所喜爱的琴、棋、书、画四桩雅事。四个不同形状的漏窗中,依次塑有古琴、围棋棋盘、函装线书、画卷,这些富于鲜明文化特色的图案内容,为园林增添了不少的雅气。再加上窗下栽植的南天竹、石竹、罗汉松等等,四季常绿,与粉墙漏窗相配,既具有形式美,又饱含耐人寻味的幽雅情调。还有古代文人所钟爱的体现高风亮节的“梅、兰、竹、菊”四君子,松柏延年,翠竹虚心,菊花隐逸,岩石坚贞,都为园林增添了些许清雅的气息。园林中的漏窗不仅自身形式美观多样,又能与室外之景相互交融。通过漏窗,可看到室外树木花草摇曳多姿,光影扑朔迷离,置身室内,仿佛又融入自然。这种本于自然、高于自然的艺术手法,创造出园林中一种诗画的情趣和深远的意境。而对于向往大自然、追求自由、渴望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林语堂先生而言,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是最理想的生活状态。他曾说,“这人的脚登山何等佳美!”而在《生活的艺术》里也多次提到沉醉于自然的美。“让我和草木为友,和土壤相亲,我便已觉得心满意足。我的灵魂很舒服地在泥土里蠕动,觉得很快乐。当一个人优闲陶醉于土地上时,他的心灵似乎那么轻松,好像是在天堂一般。事实上,他那六尺之躯,何尝离开土壤一寸一分呢?”
林语堂始终倾慕于天人和谐、不露匠心的中国传统古典园林,而不齿于精雕细刻、修剪整齐的欧洲几何式园林。先生曾说,中国艺术的冲动,发源于山水。西洋艺术的冲动,发源于女人。西人知人体曲线之美,而不知自然曲线之美。自然界好曲,如烟霞,如云锦,如透墙花枝,如大川回澜。他在《春日游杭记》中写道:“到西湖时,微雨。拣定一间房间,凭窗远眺,内湖、孤山、长堤、宝塔、游艇、行人,都一一如画。近窗的树木,雨后特别苍翠,细茸茸绿的可爱。雨细蒙蒙的几乎看不见,只听见草叶上及四陌上浑成一片点滴声,村屋五六座,排列山下。一屋虽矮陋,而前后簇拥的却是疏朗可爱的高树与错综天然的丛芜径草坪。其经营毫不费工夫,而清华朗润,胜于上海愚园路寓公精舍万倍。”窗框定格,将细雨中的远景、近景、动景、静景、人物、建筑、草木镶嵌在一起形成一幅画,从而把自然美升华为艺术美,这是典型的中国式园林的古典美。
每一个漏窗都是一幅美妙的大自然的图画。语堂先生是如此的崇尚自然,敬畏自然,感恩自然,对一些国人在园林建造中盲目地照搬和模仿外国建造技艺的做颇为不满。曾尖锐地率真地進行了批评:“某些中国人的精神——他们把自己的社会传统中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抛弃掉,而疯狂地去追求西方的东西,可自己又不具备西方的传统,他们的精神更为丑陋。在全上海所有富豪人家的园林住宅中,只有一家是真正的中国式园林,却为一个犹太人所拥有。所有的中国人都醉心于什么网球场、几何状的花床、整齐的栅栏,修剪成圆形或圆锥形的树木,以及按英语字母模样栽培的花草。”而对于真正的美,则极力推崇。《京华烟云》里林语堂先生对园林城市北京城是这么描写的:“千真万确,北京的自然就美,城内点缀着湖泊公园,城外环绕着清澈的玉泉河,远处有紫色的西山耸立于云端。天空的颜色也功劳不小。
语堂先生始终喜爱着看花赏月,深得与自然和谐相处之趣。晚年林语堂在台湾阳明山的半山永福里选址造房,新居的庭内由竹、石、苍蕨、萝藤等植物营造了一个小鱼池。“宅中有园,园中有屋,屋中有院,院中有树,树上有天,天上有月,不亦快哉。”庭院里透过窗阁,光影迷离斑驳,添了无尽的翠意和生气。在如此闹中取静的地方,林语堂造出了一个自己的中国式小园林,度过了最后的十年光阴。十年里,日日对着山光云影,耳边传来鸟儿啾鸣,读文写字,好不惬意。他在尘世中犹如在大自然里悠闲地、乐观地诗意栖居。
“人生活在文化之中,却同时又生活在大自然之内,城市生活极高度之舒适与园林生活之美,融合为一体,保存而未失,犹如在有理想的城市,头脑思想得到刺激,心灵情绪得到宁静……”园林集中了天地间一切美质,处处皆诗,随时随地能孕育诗心,激发文情。因为深受着园林的自然雅趣,林语堂在自己的文学创作便有了无穷无尽的灵感。而中国传统的园林建造艺术又往往借鉴文学作品的描绘情境完成。譬如在东晋大文人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中,描述了人们向往的人间仙境,对造园艺术和文学发展都产生巨大而深远的影响。而林语堂先生却在艺术创作中将园林之美描摹得极为生动细致。如《京华烟云》里,语堂先生也把北京城的自然美写到了极致,突出表现了这座园林城市的“栖居”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完美境界。许多时候,园林的主人是文人,而许多造园家却本身就是杰出的文人,如《园冶》的著者计成即是一位园林建造大师,又是大明一代著名的画家文人。林语堂先生虽然不是园林建造大师,但其园林欣赏的美学造诣显然不失为一位优秀的园林建造艺术家。“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有濠濮间想”,可以说这是领略到文学与园林结合妙境之后的一种独到体悟。所以,在林语堂先生的笔下,园林的意境与文学的意境通过园林与文学的相互融合来达到最佳的统一。文学与园林就是这样,走上了并行发展、相互依存、相互促进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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