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义文
爹决定请镇电影公司来家里放一场电影。
理由很简单,姐考上了武汉大学。
八十年代,在我们斋公桥村,家里办喜事时兴放一场电影,这样既显得热闹,又能显示出主人家的荣耀。
其实,爹做出这一决定之前心里是有些犹豫的。
姐考上大学,并且是名牌大学,这对于几代人与土地打交道的我们老李家来说,的确是个大喜事。这些天爹弯曲的脊背似乎挺直了,如刀刻的皱纹里挤满了笑容。爹也想放一场电影热闹一下,但想到动静那么大,心里又有些犹豫了。
是二舅的一番话坚定了爹的决心。
那天,二舅来家里贺喜提出了放电影一事。他对爹说,艳儿考上大学这是大喜事,得放场电影好好热闹一下。
爹说,动静太大了吧。
二舅說,动静大才好哩,你想想你们村还有比得过艳儿的吗?
爹想了想,说,是的咧。
爹是在一天吃晚饭后宣布这一决定的。那时太阳早已落山,屋里光线暗了下去。爹说的时候家人虽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从他的语气里分明能感受到一种骄傲的情绪。
没想到爹的决定却遭到了姐的反对。
姐说,放啥电影?没有这个必要。
爹说,咋没必要?这么大的喜事,花点钱算啥?
姐见爹态度如此坚决,便不再说什么。她知道爹的脾性,认定了的事他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就像三年前的暑假,姐收到县一中入学通知书。姐知道,一个农村女孩能念完初中就算了不得了,上高中,那只能是一种奢望。而爹却不顾家人的反对,借钱给姐报了名。他对姐说,闺女,只要你想学,爹就是砸锅卖铁也供你上。
爹还用实际行动告诉姐,他是有能力供她读书的。爹干完田里活,就去村砖瓦厂拉砖。他认为力气就是金钱,他把身上的力气变成一张张大大小小的钞票供姐读完了高中。
现在爹还在村砖瓦厂使力气,在村砖瓦厂,爹可算是呆的时间最长干活最卖力的人了。
如果说之前爹在砖瓦厂干活满怀着一种期待,那么现在他则是包裹着一种幸福。每天天微亮爹就起床,到晚上天擦黑才回来。他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完全看不出他有多疲惫。
姐反对爹自然也有她的理由。
那天,娘叫姐去给爹送午饭。头上的太阳似一个火球,肆意地烘烤着大地,姐瞧见爹正艰难地拉着一车熟砖从窑洞里出来。他身上落满尘土,脖子上搭着一条看不出颜色的毛巾,整个身子几乎贴着地面,黝黑的脊背在烈日下很是刺眼。
姐的眼晴有些模糊了,她放下饭盒,上前帮爹推了一把。
爹回头看见了姐,笑着说,闺女给爹送饭来了。
爹卸完砖,用毛巾揩了一把汗,对姐说,饭就放在那儿,你回去歇息吧,我承包的活儿还没完,还要干一会儿。
说完爹推着小车又进了窑洞,望着爹瘦小伛偻的背影,姐的眼圈又湿了。
放电影的日子到了,那天是8月28日,虽已立秋,但“秋老虎”依旧厉害。
下午5点钟,放电影的人来了,他们早早地扯起了银幕。银幕就像一面广告牌,家里放电影的消息立刻传遍了村里村外。
爹站在银幕底下瞧了瞧银幕,然后用手拉扯了几下,他好像在想这里面咋有人物,要把人物抖出来似的。
天快黑了,来看电影的人从四面八方不断地赶来,门前平时沉寂宽敞的禾场变得热闹拥挤。爹看着眼前晃动的人群,心里竟有些慌了,甚至有点不知所措。面对熟人的祝贺和问候,他只是机械地说着“谢谢”两个字。
放电影了,人们都被电影里的打斗情节深深吸引。禾场中间家人留给爹的椅子却是空着的,爹在围子外转悠着,他在看他的电影。他的电影就是眼前的人以及这放电影的场景,他觉得这比银幕里的情节生动有趣多了,有时他还在心里嘿嘿地笑。
姐从人群里挤出来,拉着爹的手说,爹,去坐着看电影吧。
爹轻轻推了推姐说,我在看咧,你快去吧,别耽误了看电影。
姐无奈只好回到原位上。
直到电影结束,留给爹的椅子还是空着的。
散场了,姐却发现爹不见了。家里人满屋里找,没有。爹上哪儿去了呢?正当家里人着急的时候,姐发现了爹。
他正歪在草垛堆里打着呼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