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刚
大年初一,我刚睁开眼,就听见外面传来噼噼啪啪的鞭炮声。翻个身,打算继续睡,却听见急促的拍门声,接着传来父亲的吆喝声。父亲喊道,起床起床,赶紧洗把脸,带上酒,带上鞭炮,去坟山拜年。
老家有个习俗,每年大年初一,人们都要去坟山拜年。拜的对象主要是近一年来的死者,也有的人家连拜三年。死者家属一大早赶到坟山,在坟前摆上供品,上香烧纸,放烟花鞭炮。人们听见爆竹声,看见烟花绽放,往往会提上酒,拿上鞭炮,赶赴坟山,加入祭拜的队伍。多年来,这已成为村里人约定俗成的相处之道,无论谁家上山拜年,其他人都不会袖手旁观,一定要亲临现场。于是,冷冷清清的坟山变得异常热闹,爆竹声声,烟花漫天,人影晃动,喝酒划拳,谈天说地,喧闹异常。只是不知道,地下的死者是否能感受到烟火的气息,草间的白骨能否感受到人间的温度?
我洗脸的时候,父亲告诉我,近一年来,村里又走了几位老人,得抓紧时间,要不赶不及。我有点不耐烦,心想父亲真是老了,变得啰嗦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却喋喋不休,煞有介事。我语气很冲地说,能赶几家赶几家,怕什么?父亲变了脸色,训斥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礼尚往来,你懂不懂?别人家拜年的时候,你不去捧场,等我和你妈老了,谁来给我们拜年?如果连个人影都没有,那多凄惶啊,这辈子不就白活了?父亲的意思,拜年就应该热热闹闹,如果没几个人,那是件很丢脸的事。
还能说什么呢,大过年的,我可不愿惹他老人家生气。洗了脸,我提上鞭炮,拎着酒,去了魏叔家。按村里的说法,人死之后,坟就是死者的家。换句话说,我去了魏叔的坟边。我赶到的时候,坟前已经聚了一大堆人:有的跪在坟前摆祭品,烧纸,插香;有的提着镰刀,正在清理周围的杂草灌木;有的正在放鞭炮,放烟花;更多的人则提着酒瓶,端着酒碗,大声划拳,大碗喝酒。
魏叔才走了六个多月,坟头的新土上耷拉着几根稀稀疏疏的荒草。据说,魏叔死得蹊跷,至今仍是个谜,也许会成为永远的谜。村里有人家办喜事,热心的魏叔前去帮忙,因为玩得高兴,就多灌了几杯。据目击者说,魏叔并没有表现出异常行为,他只是说话不太清楚,舌头有点大;走路摇摇晃晃,如风中瘦高的竹竿。当魏叔大笑着离开的时候,根本没有人会想到,他正笑眯眯地走向死亡。他回到家中,家里人也没有看出他有什么不对。想想也是,喝点酒很正常,村里的男人谁不喝酒呢?魏叔也没有多说话,就哼着小调上了床。第二天,家人起床后,感觉与往日有点不一样。魏叔平时起得很早,那天却迟迟不见动静。太阳一竿子高了,魏叔还是没有起床。家里人忍不住,就去拍门,却毫无回音。他们推开门,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魏叔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仰面朝天,瞪着眼睛,却没有了一点儿呼吸。用手摸了摸,身体已经僵硬,像一截木头。从今以后,当我一次次回到老家,却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与魏叔聊聊天,好好喝上一杯酒。我只能站在他的坟前,给他奠上一杯薄酒。只是不知道,我祭奠的酒,他喝到没有?
拜完了魏叔,我去了二姑家。二姑已经离世一年多,她是我最最敬爱的姑妈。她的家建在一座小土包上,四面长满了铺天盖地的茅草。我去的时候,表弟表妹已经到了,正弯着腰清理杂草,摆放祭品。我站在二姑的坟前,看着袅袅升起的青烟,看着黑蝴蝶般随风飞舞的纸灰,不由想起来二姑的音容笑貌,仿佛犹在昨天。眨眼间,二姑却已经从我们的世界永远消失,躺在这片枯黄的茅草之下。留给我们的,不过是一座矮矮的土包。
说起来,二姑的年纪并不大,不过六十几岁。记得前年清明,我们兄妹回去扫墓,二姑还与我们一起,去给我祖父挂纸。二姑和我们一起站在祖父的坟前,拍了几张照片。背景很美,山花烂漫,小草青青,远处的天空白云朵朵。二姑还笑眯眯地说,下一年清明,她还和我们一起挂纸。谁能料到,几个月后二姑被查出了肝癌晚期,哪怕华佗再世,也不能妙手回春。拿到死亡判决书后,二姑迅速消瘦,面孔黧黑,眼睛凹陷,完全失去了人形。癌症真可怕,就像看不见的无形的野兽,不断啃食人的血肉骨头,吞没人的精气神儿。没过多久,二姑带着太多的不舍和留念,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去年的清明,我们回去扫墓挂纸,身边没有了笑眯眯的二姑。二姑已经成为一抔黄土,我们能做的,唯有在她的坟头挂上一束白纸。从今以后,哪怕我们一次次回到老家,再也不可能像从前那样,与二姑欢聚一堂。我们与二姑的团聚,不过是走到她的坟前,静静地站上几分钟,唯有如此而已。
拜完二姑,我又去了外公家。外公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子,个子高瘦,声响如雷。记忆中,外公是村里的能人。他曾是方圆十里有名的木匠,经常背着木匠工具箱走东跑西,帮人家造房子,打家具。小时候,我最喜欢站在外公旁边,看他弯着腰拉墨线,刨木头,打家具。那时候,我觉得他是天底下最神气的人。那一截一截的木头,被他弄成了椅子、桌子、柜子、箱子、木床……这还不够神奇吗?不止如此,外公还是个牛气冲天的铁匠。他在屋后的小溪边搭了个铁匠铺,打制各种常用的铁器,如镰刀、锄头、犁头、铁钳等。小时候,我常去他的铁匠铺,看着他系着围裙,挥舞着铁锤,打制那些红彤彤的铁块,发出节奏鲜明的声响。很多年过去了,我还能想起外公黑红黑红的脸膛,还记得外公手里那把上下飞舞的锤子,耳边似乎还响着那些叮当作响的打铁声,还有风箱的嗡嗡声。
外公活了八十几岁,也算寿终正寝。不过,我始终觉得,如果不是患上绝症,他至少还可以活十年。作为木匠铁匠的外公,他的手臂足够强健有力,身体也还足够结实,根本不像个七老八十的老人。几年前,外公的胸口莫名其妙地肿大,渐渐成了突兀而出的块状。打针,吃药,消炎,根本没半点用。相反,那肉块越长越块,迅速凸起,仿佛充滿了气。后来,肿块几乎膨胀为一个小篮球,挂在外公的胸口上。到医院检查,结果令人绝望:癌症。癌症,又是该死的癌症。外公被判了死刑,拖了两年,人瘦如枯木,驾鹤西去。从今以后,哪怕我一次次回来,却不可能与外公团聚。就连他的铁匠铺,也早就灰飞烟灭。我只能走到矮矮的坟包前,焚几炷香,烧几张纸,如此而已。
行走在坟山之上,穿梭于坟堆之间,听着鞭炮声声,看着烟花绚烂,我的心不由得悲怆起来。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正在无可挽回地离去,根本没有半点办法。这次回家过年,我有一个最大的感受,就是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少,陌生的面孔越来越多。上一辈正以一日千里之势走向衰老或死亡,他们就像一株株树,不可挽回地走向生命的冬季,落尽枝叶,日益枯朽,直到轰然倒下。我不敢想象,当这些村庄的大树倒塌之后,我们的村庄还剩下什么?那时候,我们回家过年的意义何在?
回老家的第二天,我曾想像几年前那样,找个老人聊聊天。我所说的老人,是指年纪特别老的那种,可以算我们的爷爷辈。我喜欢听故事,尤其喜欢坐在那些白发白眉白须飘飘的老人身边,看着他们吧嗒吧嗒抽旱烟,讲述起各种稀奇古怪的故事。我掐着指头数了又数,才发现村里几乎找不到一个八十五岁以上的老人了。那样的老人,是村庄真正的大树,根须深深扎进这块土地的最深处,谙熟村庄内部所有的秘密。从他们那里,我们能看到村庄内部的绚烂多彩,看见村庄的前世今生。可惜,这样的老人越来越少了。我的眼前,似乎还能依稀看见他们的影子;我的耳边,似乎还回响着他们的声音。但当我于大年底赶回老家,却只能走到他们坟头,默默地站上几分钟。我们之间,已经被一方矮矮的墓碑隔开。
爷爷辈的老人已被岁月杀伐殆尽,成为一首首绝唱。接下来,该轮到父母这一辈了。随着年岁的增长,我越来越惊叹时间的飞逝,岁月的无情,人生的短暂。曾几何时,我们的父母还是挺拔的大树,枝繁叶茂,挡得住风,遮得住雨。俯仰之间,父母却老之已至,白了头,弯了腰,添了皱纹,增了病痛。当我看着他们染霜的鬓发,刀刻的皱纹,顿感阵阵心酸。不经意之间,父母已悄然老去,正在走向生命的寒冬。当大雪飘零的季节到来,谁能留得住他们佝偻的背影?有多少生龙活虎的叔叔伯伯,有多少勤劳能干的婶子阿姨,老得不成样子。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有的竟然疾病缠身,有的甚至撒手而去。来不及挥一挥手,来不及说一句话,他们就这样遽然而去。每次回到村庄,我常常站在风中,望着他们走过的熟悉的小路,却无法等到那一个个熟悉的身影。我与他们的相聚,渐渐变成了走到坟山之上,久久伫立于荒草之间,听风过荒野,叹息声声。
事实上,不止是父母,就连我们这一代,已是老之将至。偶尔面对镜子,不由悚然一惊,额头的发丝悄然白了几根。我知道,属于我们这一代的大雪终将到来。谁也逃不脱,我们必步父母的后尘,走进大雪飘零的季节。我不敢相信,当生命翻到最冷的那一章节时,我们该如何面对?也许,我们只能任由冰雪覆盖,长眠无声。从今以后,当我们一次次回来,却只能彼此当镜子,看着染霜的面容,不由叹息一声:唉,老了!
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那些熟悉的面孔还能剩下多少?那些二十几岁的面孔,那些十几岁的面孔,那些五六岁的面孔,那些刚刚从娘胎里钻出来的面孔,于我而言,是不是无比陌生?当然,我对他们而言,也不过是个陌生人。我一次次回去,不过是为了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当那些熟悉的脸逐渐褪色,泛黄,风化,凋落,消失,我也就失去了回去的意义。那時候,那个村子也不再属于我,属于我的村庄已经消失。剩下的是另一个村庄,它是另一群人的村庄。
那时候,就算我们还能回来,也许只能独自走过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