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青春
文化厅在省政府部门里是清水衙门,但政治地位却很高,是政府组成部门,也就是编办所说的一类单位。像广电局、体育局这样的单位就属二类单位了。但凡被安排到文化厅,大小也算重用了。
四年前李绍南就是这样被重用的。那时他还在郢川市当市长,竞争市委书记职位败北,到省城就被安排到了文化厅。主管干部的省委副书记武臣找他谈的话,说绍南你这是一步登天了,虽然书记没当上,但有两喜,一是进省城,二是到大厅任主要领导。绍南虽然口头上说感谢组织、感谢领导的信任和培养,但内心终究是不舒服的,他马洪在来郢川之前就已经是林城市的市委书记了,有必要和自己争书记这个职位吗?无非就是看上了郢川的资源,临江省13个地级市里面,郢川是最富的,除了煤矿外,还盛产铜、锡、锰等,是省里的“钱袋子”。这一步对马洪可有可无,但对他却是绝对关键。将来晋副省这一步,厅长和市委书记是不一样的,特别是他已经任职多年市长,在书记职位唾手可得之际却与之失之交臂,不能不让人恼火。更何况他对文化战线根本不了解,这部门基层单位多,专业性强;女人多,知识分子多,是个矛盾焦点集中的地方。
上午开了一个厅长办公会,研究专业院团改制后的问题。2013年,按照中宣部、文化部等多部委的要求,全国的地方专业院团除极少数保留事业单位体制以外,大多数单位都转成了企业,明的是财政不再负担,实质是各地都暗中给一些补贴。第一副厅长柏杨分管专业文化和社会文化,专业文化当然包含院团工作。临江省的实际情况是:作为本省标志性剧种——临江剧,是要作为文化遗产保留的,这样,临江剧院自然就纳入了事业单位管理。还有一个就是郢川市的杂技团,因为经常出国演出,屡获大奖,名声在外,自然也就保留了。其他的,诸如省曲艺团、马戏团、歌舞剧院、话剧团等单位无一幸免,都变成了企业。转企后各单位表现不一,曲艺团日子还算过得去,这几年曲艺类节目有所抬头,有相声小品撑着,加上快板、大鼓、评书、二人转、地方戏等,一台节目下来还能让观众感觉耳目一新。歌舞剧院、话剧团也还可以,马戏团就惨了,经营成本高,这一年下来人吃马嚼的银子花得可不少,演出市场却分外冷清,门可罗雀。想和曲艺团合并,曲艺团死活不干,说你以为这是一帮一扶贫呢?弄不好两院团得一起死。
马戏团何去何从?是这次厅长办公会的主要议题。齐保国副厅长分管群众文化工作,不是自己分管的那一路不好深参与,只是提议应该深层次公关,暗中做好省领导工作,加大对马戏团的补贴力度。这等于没说。王文章副厅长分管常务、文化行政执法、非遗工作,他提议说我们临江省与越南毗邻,距柬埔寨也不远,应该致力于撬动国际演出市场,以这两个国家为跳板,一旦成功,其他院团也会借力。尽管说的很笼统,但李绍南还是从中看到了商机。柏杨也两眼为之一亮,他说,这是个机遇,我们可以先开发越南市场,我有人脉优势,可以借机升势,越南的钱还是好赚的。绍南综合各方意见说,撬动国际演出市场可以尝试,但涉及到国际事务,问题难免复杂,不可草率行事,否则会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第一步可以投石问路,比如说与外方联系,先开展一些两国之间文化交流活动。做得好,再扩展为商业活动。这个议题就此达成共识。会上又研究了建设边疆文化大省、创编临江剧精品、进一步发挥好省博物馆、民族博物馆、抗日纪念馆等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作用,搞好免费开放服务等议题。临散会前,绍南再次重申,撬动国际演出市场一事事关国际大事,任何大的活动推进前一定要在班子内部通光,不可擅自做主。他看到柏杨的脸色有些不快,但原則大事他不能太放权。
刚刚回到办公室,接到大学同学刘成良的电话,说晚上想两个人小酌一下,问绍南有没有时间。绍南调侃说,有没有时间都得服从大局,你刘部长的要求就是大局。两个人打了一会儿哈哈就撂了电话。刘成良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两人交往甚密,平时他从不打绍南的手机,都是打他办公室电话,如果他接了就说明他事不多,不接就可能是参会或在厅内主持会议。
下班后绍南打车来到两个人约定地点,是在江边的一个小码头,名叫“鲜鱼码头”,靠最里边一个小雅间,两个人对坐,四个小菜,两个小海鲜,两个时令小炒,一瓶地产的高度“临江大曲”。两个人都是好酒量,一瓶酒不过是助助兴。绍南知道成良找他是有事,二两酒下肚以后,都有酒酣耳热的意思。成良凑近绍南说,绍南,你来文化厅有四年了吧?绍南说,差一个月零八天四年。成良笑着说,按说时间也算不短,省级后备备了这么久,没有想法吗?绍南一笑,想法倒是有,可是没有好时机啊。成良说,现在时机来了。绍南眼睛一亮,哦,说说看,怎么来的?成良端起杯,一饮而尽,绍南也把杯里的那点残酒喝干,两眼定定地望着对方。成良压低声音说,曲省到届了,要交流,空出一个位置。绍南问:不会外派吗?成良说,可能性不大,近几年临江省下派和外派干部比例较大,省内形成了积压。这次我分析内提的可能性较大。哦,绍南陷入了沉思。成良是组织部管干部的领导,说话分量大,当然身份使然,他不会把话说满,总是留有余地。曲省是副省长曲世伟,分管文化、体育、广电、科技、旅游,他到了交流的年限。如果他走了,提绍南接任的话也算情理之中,毕竟是“口内”干部嘛。成良说,中央下发八项规定,提出“反四风”,再加强力反腐败,党内的不正之风被整肃得差不多了,这对你这样德才兼备的干部绝对是福音。绍南点点头,是不是备选人竞争也很激烈?成良笑着说,哪里竞争不激烈?只要有人类生存的地方竞争就激烈。别人都好办,最强劲的是……他打住话题,顺小窗朝外瞄一眼,拿起筷子在桌子上蘸着酒画了一个动物轮廓。绍南心领神会了。
绍南要下乡到郢川市调研杂技团改制经验,随行的有副厅长柏杨,艺术处潘处长,秘书小隋。
绍南本不想去郢川调研,特别是赶在这个节骨眼上。但柏杨一再坚持,这是年初定的题目,主管副厅长主动推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大厅长再没有个姿态就说不过去了。
在绍南的心里,成也郢川,败也郢川,这最后一步没走上来始终令他耿耿于怀。特别是马洪在郢川主政,更让他想敬而远之。他在文化厅近四年时间,只去了郢川一次,当然郢川该得不该得的项目绍南没少照顾,人不亲土还亲,再说至少也得做样子给别人看。
绍南等人起早从省城出发,午间在沿途的一个小镇吃过饭,下午一点赶到了郢川。马洪领着党政一班人在郢川边界迎接,一个厅级干部享受部级领导待遇,这让绍南颇感不适。下午一行人去杂技团,先看演出,然后听团领导介绍情况,之后座谈。杂技团安排了退休老艺人、现役骨干和部分观众代表,座谈很热烈,自始至终没有冷场。
晚餐在市委常委小餐厅举行,酒宴之丰盛令人瞠目,在家的常委和四个班子部分领导参加了。绍南望着这奢侈的席面,心里很不舒服,现在“反四风”这么严厉,马洪却还敢顶风上,这让他更是后悔此行。但他不能有任何反感的举动,一来人家毕竟是盛情招待,二来马洪資历比他老,而且是一个个性极强、极霸道的人,弄不好会得罪人。马洪高举酒杯,声若洪钟,今天,我们郢川市迎来了一个不平凡的日子,我们郢川市的老领导、省文化厅的李厅长莅临本市,为此,我率全体常委及四个班子为李厅长接风。叮铛的碰杯声不绝于耳。
这一席绍南应对得大方得体,郢川市的常委和其他厅级干部们都围绕着马洪的指挥棒,真是指哪打哪啊!绍南以身体欠佳为由,且战且退,就这样,桌上剑南春的酒瓶子也喝空了一排,好在绍南有不错的酒量。恰到好处之际,马洪出来圆场,各位,今晚酒就到这,让李厅长早点休息,明天省里还有会。大家就在一片热烈的碰杯声中结束了酒宴,自始至终,马洪都没怎么提及副厅长柏杨和属下,一来显示出了马洪的霸气和傲气,除了大厅长其他人不入法眼;二来是关系不一样,越是密切的往往外表反倒疏淡。其实绍南知道,马洪与柏杨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他想马洪有“大树底下好乘凉”之意。
众人散去,绍南一行回到6号院住处,刚刚进房间,市委办公室主任打来电话说马书记要来6号院与领导商谈事情,只让绍南和柏杨两个人参加。在郢川这一亩三分地,马洪的话就是圣旨。
十分钟后,绍南和柏杨在工作人员的引领下来到了顶楼的咖啡厅,两个人在小包间刚刚坐定,马洪就进来了。与酒席上完全不同的是,马洪去掉了所有的寒暄,开门见山说事。
马洪提议要和文化厅联合在郢川市所属的宝山县建一个马文化传承基地。具体要搞三个方面内容,一是搞马文化学术研究,曾经人类的朋友——马,已经渐渐地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原因是马的生产、交通、作战等功能随着人类科学技术的发展而渐渐失去了其原有的作用,马已经成为累赘。那么在新形势下马的作用怎样继续彰显?马文化怎样继续传承?以宝山为基地每年至少开展一次全国性的马文化高端论坛,向全国马文化研究爱好者征集文章,同时邀请部分国内知名的马文化研究专家前来宝山参会。届时,将表彰一部分对马文化研究有贡献的专家学者和民间爱好者,以此推动马文化研究事业的发展;二是利用省马戏团的马进行马术表演,拉近人与马的情感,也满足人们对马艺术表演的需求;三是由郢川市和宝山县共同投资开发有奖赌马竞赛,吸引各地游客前来宝山和郢川旅游观光。当然,资质问题以地方政府的名义是无法解决的,必须挂靠马戏团并且变相申请才可能立项。至于利益分配按5:5来分成,如果这部分收入仍然不能解决马戏团生存问题的话,那么所有的缺口都由郢川市和宝山县负责。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绍南才听出马洪的真实意图,他所说的三个方面内容,一和二不过是陪衬,三才是他想做的。马洪虽然霸道,但不乏商人的精明,绍南早在郢川当副市长的时候就听说已经身为林城市市长的马洪外号“马大伐”,林城是一个穷市,除了林子什么都没有,就是这有限的林子马洪也不放过,该伐的有采伐证的伐了,不该伐的也伐了。马洪有三个毛病,一个是众所周知的霸道,第二个是胆子超级大,为达目的不惜一切。第三个是奢侈挥霍惯了,过不了苦日子。现在看他是在利用文化厅的名义为自己找新的生财之道啊!但这个生财之道却是禁区、高压线,谁涉及了黄赌黑谁就悬了。还没等他说话,柏杨就迫不及待地说,那可是太好了,咱们是强强联合,搞好了双赢!绍南觉得自己不表个态似乎说不过去,就说,按说这是件好事,不过难度很大,主要还是资质。我对这个没有深入研究,好像赌马在香港有一个比较大的场子,内地倒没听说过哪里有较大规模的,估计审批怕是难以过关。马洪说,李厅长,审批的事您就尽管放心,我们不会申报赌马,那样根本批不下来,要变通。只要你肯同意挂靠马戏团,其他的都由我来做。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柏杨一眼,柏杨点点头。绍南心里一动,忽然就有一种不能言说的感觉,难道是他们两个事先谋划好了的?那就是一个局。绍南的脊背有些发凉,柏杨背后有靠山,而且他是个有勇无谋的莽撞人。马洪是个胆比天大的人,而且极其偏执。这两个人凑到一块就容易事外生事。这个头不能轻易点,否则就可能成为他们的陪绑者。但不点头又不能把关系搞僵,且不说文化工作离不开地方政府支持,就目前的敏感时期,也不宜节外生枝。绍南蓦地想起成良在饭桌上给他画的图形,那是一个马。柏杨说,如果这个项目做好了,既可以为地方开辟新的财源,也可以解决马戏团转企带来的生存问题。马洪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绍南。绍南说,这绝对是一件好事,我个人是完全赞同的,不过,这件事事关重大,我须请示一下曲省,有了领导的尚方宝剑,我们下步工作才更有利。一旦领导首肯,还要开厅长办公会,通过一下,应该不难。绍南之意是拖一拖,以拖待变。马洪自然也知道这件事需要从长计议,不可能一蹴而就。今天抛出来只不过是想点点题,为以后推进做铺垫。就说,也好,今天我们先有个意向性协议,按李厅长的步骤分步实施。
第二天一大早绍南就领着随从离开了郢川,临行前给马洪打了个电话,感谢马洪的盛情和对工作的支持,但因省政府的会议临时提前了,必须马上走,并表示那件事自己一定会抓紧和领导沟通。其实会议是下午开,他不过是急着离开这里罢了。
路上接到妻子朱茵打来的电话,说绍南的老父亲在辖区派出所大闹呢,她一个人弄不回来,派出所让他抓紧把父亲劝回家。绍南告诉朱茵在派出所等着他,进省城后他直接过去。
绍南老父亲李维先是郢川市所属一个县重点中学的语文老师,退休前官拜政教副主任。绍南知道这个不靠谱的爸爸毛病很多,爱吹牛,一吹牛准把儿子挂在嘴上。这给绍南带来很不好的影响,绍南又拿他没办法。爱喝酒,一喝就高,高了就飘,什么话都敢说。爱买保健品,杂志上、报纸上、电视上,看到延年益寿的广告就激动,整天捧着手机看养生保健内容,看到产品就想买。刚退休的时候他还在县城生活,经常参加商家专为老年人办的那种养生保健知识讲座,出全勤不落下课程的每周免费给一斤鸡蛋或一把挂面。按说他工资挺高,不该把这区区小利看得这么入眼,可他偏偏对此津津乐道。接受完免费馈赠就要买人家的保健品,大的钱没搭进去三五千的却常常投入。为这事绍南母亲没少和他干仗,后来母亲去世了,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县城,绍南也不放心,就把他接来省城一起生活。来省城后他的这几个毛病好多了,这里没有他的酒友,他来自县城还有点自卑,酒喝不起来。没有老友,吹牛没有阵地,再说他也知道儿子在地方是大官,在省城还不够显赫,就剩下买保健品这一个毛病了。但省城的这方面管理十分严格,许多商家不敢公开举动,所以李维先暂时也挺消停。今天是怎么了?怎么會闹到派出所?
绍南进屋的时候,李维先已经不再吵嚷了,一是可能闹累了,二是警察说找他儿子来对他形成了压力,对这个儿子他还是有些畏惧的。朱所长介绍了情况,原来李维先从网上看到了一则信息,某军工企业生产的保健品“益寿丹丸”,可以延缓衰老,促进人体机能恢复活力,吃一个疗程可以白发变黑发,而且能改善睡眠条件。他按照信息中提供的电话和他们进行了联系,买了三万元钱的产品,吃了一个疗程后确实睡眠挺好,原本晚上失眠现在晚饭后不等看电视就睏得抬不起头,他挺满意。平时绍南很晚才回来,并不太注意父亲。朱茵也没发现,是因为李维先怕儿子儿媳妇知道干扰他吃保健品,所以偷偷地买来,藏起来偷偷地吃。可是最近一个本小区的老头告诉他这个“益寿丹丸”是假产品,里面含有催眠药物。闻听此言他马上打电话联系卖家,结果对方停机,这才知道上了当,他当即去派出所报案,派出所做了笔录,要他先回家等待消息。他怕自己的3万元钱追不回来,就在派出所放起了赖。绍南听后哭笑不得,跟朱茵说,让她把卡里的钱取出3万元,让警察交给李维先,就说案子已破,返还钱款。等以后真的破案再接受追讨回来的钱款,如果案子不能破就自认倒霉,息事宁人。朱茵原本不想这么做,可一时也没有好办法,只能这样。
绍南给李维先打了车让他先回家,自己还要回厅里处理公务,李维先讪讪地走了。绍南打车往厅里走,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宝山县曲世国打来的,世国说才听说你来宝山了,也不吱一声,我好过去看看你。绍南说我是公事,时间还紧,速去速回,就没和你说。世国说,好吧,最近不管是我去还是你来有时间聚一聚,有话和你谈。好吧,绍南说完就收了线。曲世国是宝山县委常委、北海乡党委书记,是绍南大学同学。当年毕业后,世国为了照顾生病的父亲和贫困的家选择了回乡。从乡镇教师到乡政府职员,一直干到了县委常委,虽然职务不能和绍南比,但也算是黑马一匹了。
绍南的双休日大多都休不成,但这个周日省里没会,厅里也没有事牵扯他,本想歇息一下,朱茵又给他找了点额外的事。朱茵在省文学院工作,负责作家培训,她的一个闺蜜叫姚桃,在省作协办的文学杂志《桃之花》当编辑部主任,最近《桃之花》杂志与一家企业联合搞了一个“桃之花杯”全国散文大赛征文,稿件征集的差不多了,很多稿子已经在《桃之花》上刊发,企业却出了事,老总被双规了。眼看征文要泡汤,正是骑虎难下之际,救急如救火。没办法,总编知道姚桃和文化厅长的夫人是闺蜜,才迫不得已让姚桃找她。朱茵原本不想答应,但架不住闺蜜的软磨硬泡,就答应给她问问。绍南手里正好有一个项目,就是有关开展群众性文艺演出精品征集方面的,如果稍稍变通一下,在征文中增加几部歌舞剧、话剧和临江剧剧本,就可以继续办下去了。桃之花听到后大喜过望,非要请吃饭不可,让朱茵联系绍南。绍南最头痛的就是这件事,平时相熟的人都不愿意在一起聚会,和这些八竿子扒拉不着的酸文人吃饭就更是心有忌惮了。他就说,朱茵你告诉他们,事情一定要办,饭就免了,实在是事情太多,忙不过来。但几分钟后姚桃就直接把电话打过来了,说厅长姐夫一定要给这个面子,这也是给朱茵姐一个面子,吃顿饭本不算个事的,否则妹妹在单位没法给领导交差。话说到这个份上,绍南也就无话可说了,只能是怀揣“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赴宴了。
晚宴安排在省城颇有档次的丽江食府,总编辑老崔亲自点菜,从那几道菜上看出老崔作为一个穷杂志社总编也是使圆劲了。酒水绍南点了本市产的中档酒,以致老崔满怀感激地擦了一把汗。席间,杂志社的编委班子除了姚桃外,老崔带头轮番提酒,文绉绉的像打翻了一坛子多年的老陈醋。就是绍南在大学里诗社文友聚会也没达到这个程度。朱茵不断地观察绍南,她知道绍南不喜欢这种文酸气和迂腐气。好在绍南一直在神态自若地听着,偶尔插一两句话,没流露出不耐烦的样子来,这使朱茵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些文人似乎都不胜酒力,起初说话都小心翼翼,时刻注意分寸。半斤酒下肚后就开始争着抢着说,这时绍南就只有听的份了。老崔睁着猩红的眼睛,喷着酒气,对绍南做推心置腹状说,《桃之花》作为一个省级杂志,发行不到三千份,估计除了全国的各大图书馆订阅外,零散订户微乎其微。可悲可悲,不是《桃之花》可悲,是文学可悲,是全国的文学期刊可悲。国内也就《人民文学》和《收获》那么几个杂志还过得去。现在稿费低得不叫东西了,稿贱伤文呐!国内就是搞影视剧的编剧还凑合,但就算高满堂袁和平那样的名编剧也不如一线演员扭扭屁股挣到的钱多。巴金和鲁迅如果在这个年代靠稿费活着肯定生不如死,国家一直说重视文化,到底重视到哪去了?如今把文学杂志推向了市场,开玩笑!你中国是什么样子的文学市场,官员们不知道吗?我看是要杂志关门大吉。姚桃说,杂志社都这样,没有谁能幸免。绍南说,我在大学的时候也写过诗歌,只是没成气候。邱主任问:现在不写了吧?绍南点点头。朱茵说,老李现在忙的不可开交,根本没时间。姚桃调侃说,当年是不是靠写情诗把我朱茵姐追到手的?众人笑,绍南也笑,并不答话。邱主任说,可能像老崔说的那样,稿费太低了,所以李厅长就不写诗了。众人又笑,席间的气氛有所改善。绍南说,其实写稿的人没有几个在乎钱的,尽管文人钱都不多,可还是有这个风骨。邱主任说,李厅长你说这话我爱听,精辟!文人穷,但不会为五斗米折腰。姚桃说,这次幸亏李厅长帮了我们忙,否则活动进行一半,进进不得,退退不得,真是生不如死啊!绍南笑笑说,也算不上是帮忙,这都是有利于社会的事,该办。再说,我也是文学爱好者,也是受益者嘛。席间的气氛相当融洽,可偏偏这时候喝醉酒的老崔又说话了,他大声疾呼,杂志靠什么?靠发行量。没有发行量哪有利润?杂志就是傍市场的二奶。老崔的嘴角泛起了白沫。邱主任说,崔总编杂志穷不穷得讲信誉,从企业拉赞助20%提成是官价,杂志社人拉了几回赞助你可是分文未给。这回李厅长的钱你可是不能再装聋作哑了,得给人家表示。霎时间场面大乱,绍南尴尬不堪。姚桃左拼右杀,就是控制不住局面。最后她架起老崔往外走,一个千疮百孔的酒局才算完事。
周一上午绍南到省委宣传部参加意识形态工作会议,刚回到办公室,厅办公室许主任告诉他,刚才武臣副书记秘书来电话,让绍南开完会到武副書记办公室去一下。绍南拿起笔和本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想,武臣找自己会有什么事?他管干部、党建和综治,协助书记抓经济工作,虽说文化厅是意识形态部门,但中间隔着宣传部,领导找他的可能性也不大。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干部调整。想到这,他的心跳加快,难道成良说的事要运行吗?他的心里盈满了愉悦。但车往省委办公楼走的时候他又推翻了这个分析,即使真的运行这个事的话,以他和马洪的关系,也不太可能帮自己。如果真的是自己上位的话,那就一定是怀德书记的意见。
秘书把绍南引到了会客室,让他稍等,说武副书记办公室有人。绍南静下心来品尝秘书为他沏的茶,是新品毛峰,啜一口唇齿间都回荡着醇香。绍南微闭双目,呈休憩状,其实他的内心正在经历着焦灼的煎熬。
大约40多分钟,绍南坐在了武副书记办公室的沙发上。武臣离开办公椅,坐到了绍南对面,笑眯眯地说,绍南啊,一晃快4年了,怎么样?对文化工作还适应吧?绍南谦恭地回答,挺好的,感谢武书记,到文化部门对我本人是个历练,学到很多知识,才意识到自己过去知识储备不够,浅薄,还欠火候,日后请武书记多批评,多点拨。武臣摆摆手说,绍南,你言重了,我也是一直忙,对你的关心不够。你是个高素质的干部,放到哪里都可以。不过你也清楚,受体制和指数的限制,有时合适的干部未必都能及时使用到位。绍南的心里有一股电流涌过,他想,看来好运真的要来了。但武臣马上话锋一转说,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相信你会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做好工作,尽快进步的。不过关键是要做好眼下工作。绍南的心一下子就降温了,几乎达到了0度。他定定地望着武臣,等待着领导的指示。武臣说,按照中组部、中宣部、文化部等中央、国家部委要求,全国的专业院团已经于2013年全部转企改制完成,不过各地发展状况不同,经营情况也不一样,就我们省来说有的院团好一些,有的差一些,比如马戏团,完全推向市场问题很多,又不可能再变回事业单位管理,所以就要求我们要超常规的思考问题,解决问题。听了这话,绍南的脑神经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他终于明白了武臣找他谈话的要点。这件事,有政府曲省主管,有宣传部易部长主管,怎么说也轮不到武臣直接管这个事啊!而且没有经过两个主管领导,直接找自己谈。武臣说,绍南,现在的工作难度大,中央一再强调,坚决制止躲政、懒政现象发生。困难比天大也要解决,那怎么办?就要解放思想,敢于担当,只要不是违背国家法规政策的都可以考虑。几天前我去郢川听马洪说他们要搞什么马文化传承基地,这个想法很好,可不可以考虑一起搞,成则双赢嘛,不成你马戏团也不会有大的闪失。绍南故作不知地问,哦,郢川有这样的想法?那您的意思是?武臣说,你们可以搞马术表演,他们搞有奖赌马,尝试搞竞猜类赌马,和体彩福彩一样,以娱乐为主嘛,赌资不要太大,收入可以和郢川谈,但除了保证马戏团的需求外,资金一定要确保用于文化事业建设。和体彩福彩一样,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你看怎么样?绍南说,武书记,这个事我一定尽快落实,需要和郢川进一步论证和商谈,把所有的问题都研究妥帖,然后我们共同拿一个可行性报告,报请您批示。好,你们先做前期工作吧。说完,武臣就回到办公椅上。绍南赶忙起身告辞。
赌马的事是一根坚硬的刺,卡在了绍南的喉头,让他吞不下,吐不出。他知道既绕不开,也顶不住。怎么办?找省委常委、宣传部易部长?不妥。如果说是武副书记直接找了自己,一来领导未必相信是武副书记找的他,自己反倒有隔锅台上炕之嫌,犯僭越之罪!二来间接给领导之间拴对儿,制造隔阂。给曲省打电话?曲省在中央党校学习,还有一个星期结束。他和曲省年龄相仿,曲省是中央来挂职的干部,届期已满,即将回府。所以平时就一团和气,政不政绩不主要,人家要的是人脉和口碑,所以部下可以和他唠点心里话。但这种事不宜在电话中说,可是见面谈的话,以曲省要回府的状态会给他好的说法吗?但不管怎么说,自己应该进京一次,既是去看望领导,也是面谈的好机会。
打定主意,第二天,绍南找邵省长请假,理由是去文化部群文司跑一个亿元项目。正赶上省里没有大的事情,邵省长痛快地答应了。
绍南只身一人坐高铁到了北京,他在中关村附近找了一家快捷宾馆住下来。这里距离海淀近,去中央党校看望领导方便。
半上午的时间绍南都躺在床上懒得动,午间自己吃了一碗面,然后打车到中央党校,把几个门附近摸了个透,和曲省见面如果是他找地方那就找哪是哪,如果是曲省让他找地方就要就近,但还不要太近,以免被同班的学员遇到。
下午绍南躲在房间看电视,约摸曲省该下课的时间给他发了一条信息,曲省马上就回复了,兴高采烈的语气,要请他吃饭。绍南说我是来看望领导的,这饭理当我请,您定地点、码人。稍隔了一会儿,曲省回复: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等我电话。绍南早早穿好衣服等待,电话一直捧在手里,时间就在这一分一秒当中过去,一晃一个半小时过去了。就在绍南焦灼难耐之时,电话终于响了。按照约定地点,绍南打车到中央党校附近的青龙桥一家肥牛火锅店。10分钟后,曲省笑吟吟地到来,身后是4个人,大家分主次坐定,曲省说,我来介绍一下,李绍南,我东南家乡的朋友,文化界总头。有人小声说:厅长。随后曲省依次介绍:安东省委常委、统战部部长鲁东滨;茂德省委常委,西侠市委书记吕蒙;文化和旅游部部务委员常富。剩下一位曲省没有马上介绍,而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慢吞吞地说,这位,是我特意放在后面隆重推出的我的挚友、中组部干部五局领导廖先锋。廖先锋点点头。绍南抢前一步轻握他的手,有些绵软,抬头看他,一副金丝边眼镜,后面是敏锐又闪烁不定的眼神。
大家再次落座。绍南说曲省您定酒吧,酒水我没点。曲省也不客气地说,按说今天应该喝一点红酒,但明天上午没课,是写论文时间,所以咱们新老朋友相聚一定要喝白酒,好酒有的是,咱不喝,就喝北京的二锅头。绍南赶忙点了牛栏山二锅头精品。
第一杯酒绍南让曲省起杯,曲省说你做东你先说话,这是你的权力。绍南说,哪里,这第一杯必须曲省说话,曲省给我们指方向、定调子,我们执行。曲省笑了笑說,行行行,我不躲政懒政,谁先说都一样,反正酒得喝。往常我们都是说完喝,这次我来一个喝完说。说罢,一口喝掉半茶杯白酒,足有一两多。众人也都纷纷跟随。谁提杯谁验货,曲省挨个检验看有没有违规的,看了一圈满意地说,今天绍南来看我,我特别高兴,说明我虽然在临江省工作时间不长,但和那里的哥们结下了深厚的感情。所以,今天,我把我班里最好的同学和班级以外我最好的哥们约来,咱们共叙友情。今后不管我人在哪里工作,和我贴心贴肺的哥们永远不会忘。就为这份情义我喝了刚才这一口。他的话引来了一片掌声。绍南原以为曲省说完后,接下来会像东南老规矩那样每人提一杯那样运行,但大家却打乱程序随便喝起来。常富首先说我得先敬李厅长,我们是同一战线的。绍南赶紧说,哪里哪里,应该我先敬您,您是我们部领导。说着俩人喝了一口。曲省说,绍南,这我得批评你,今天这桌没有领导,别那么拘束。咱们是私宴,要是公款吃喝还违反八项规定了呢。常富说,那是。鲁东滨说,起初说和文化人喝酒我还打怵,守着文化人不敢随便说话,不过感觉李厅长人很实在。绍南说,好,说我实在那我就斗胆了,我先打个通关。他这一说大家就都静下来,看着他。吕蒙说,服务员,拿个小杯。绍南说,不用了,我用这个就可以了。鲁东滨、吕蒙和常富惊得瞪圆了眼睛。这杯是二两半的,打一个通关就是一斤多酒,加上之前和之后喝的就要二斤以上。廖先锋面含微笑,观察众人表情。曲省一副骄傲的姿态,绍南按曲省介绍时的顺序打通关,最后一位是廖先锋。绍南说廖局长您喝一口,我干掉,这杯酒邀请您闲暇时一定到临江省去做客。廖先锋说,谢谢李厅长,一定会去的,也请李厅长别客气,有事一定说话。说话间,望了绍南一眼,把杯里的少半杯酒喝干。
之后的酒一直是各自为战,一对一的捉对厮杀。最后曲省看着酒喝的差不多了就及时控制场面,收杯了。
绍南把客人一一的送上车,只剩下他和曲省两个人。就说,曲省,回宿舍还早,咱们出去坐坐?曲省说,好啊,今晚的时间我都交给你。
绍南和曲省来到他事先踩好点的地方,一个灯光朦胧的小咖啡厅。两个人各点了一杯拿铁,就开始说话。绍南相信曲省自然知道自己来北京不仅仅就是看他,所以就开门见山,说了郢川要搞有奖赌马的事,当然他隐去了武臣找他谈话的事。曲省说,这件事武副书记和我电话说了,他很支持这件事。绍南一愣,原来武臣在找自己之前已经和曲省通了光,那么往下的事情就好说多了。绍南说,曲省,那您的意思是?曲省说,你也知道我的情况,挂职锻炼的干部不过就是一个过客,况且我学习结束就快到期了。尽管这件事是我分管,但不便于表态,既然老领导有这个想法,我想还是要尊重老领导的意见了。绍南说,可是,赌马不同于其他产业,是高压线,我是怕……绍南端杯轻轻地呷了一口咖啡。曲省点点头表示理解。部门领导就是石缝中的草,别说养分,有时就是水和阳光都不充足,可它还得生长。你会下围棋吗?绍南点点头。曲省说,在双方焦灼状态下谁都找不到好步,这时可以下一步“靠”,这一“靠”就有学问,这个子紧紧地贴在对方最敏感的子粒旁,一是试一下他的应手,二是以静制动,看他怎么下,你可以长、扳、挖、断,还可以脱先。绍南似有所悟,拱手相谢。曲省说,别那么客气,咱们是兄弟。我在临江省虽然时间短,但感慨颇多,与你接触,感觉到你是一个实诚人,但同时也是一个有悟性的聪明人。所以,我愿意交你这个朋友,在你最艰苦的时候给你一点提醒。绍南心里热热的,很感动,说,真的谢谢你了。曲省真诚地说,朋友不言谢。你多加小心吧,能进则进,反之则退,有时退是最好的进。手筋最好的棋手都不是靠吃子获胜的。绍南闻言郑重地点点头。曲省用筷子蘸着咖啡残汁在桌子上写了两个字,一个“五”,另一个是“武”。绍南用探寻的目光望着他。曲省说,一切尽在不言中,回去体会吧。
离开咖啡馆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两个人站在清冷的街头上似乎还有未尽的话要说,又不知道说什么。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还是曲省先开口说,我离这里很近,你打车回去吧,早些休息,明天还要往回赶路。绍南说,那你多保重。曲省走了几步又返回来,轻声说,在盘面上虽然都是一个子,但子与子的分量不一样。比如说下在天元的子,如果从围空上看可能是最不得力的,但下棋讲究棋势,做龙或屠龙它都是至关重要的。关键是看你怎么用它。谢谢了!说完,曲省的手在绍南的肩上轻轻地拍了拍,转身走了。绍南站在那里望着曲省的背影,一直到他走进另一条街巷。
一个星期后,武臣的秘书又打来电话,说领导过问安排的事情有什么进展。马洪这期间也来了一趟省城,和绍南做了一次深谈。他说北京那边有人帮忙,赌马审批的事情已经有了进展,关键是咱们这边要动作。绍南马上想到了曲省说的那个下在天元的子。就说尽快给你答复。柏杨在厅里也有几次委婉地问他,他都搪塞过去了。现在,他必须有所动作,否则就撑不下去了。
绍南给易部长打电话,易部长说这件事武副书记和我说了,我的意思按武副书记的意见办。绍南明白,现在已经形成了“炒豆大家吃,炸锅一个人”的局面。怎么办?这件事把自己和马洪推到了悬崖边。
绍南找了邵省长,邵省长听了情况后说,这个马洪一向就是胆大妄为,不过这次这个审批手续也未必能批下来,基层干部做事我们也不应该一味地打消他们的积极性,让他试试看。绍南小心地问,那么一旦批下来怎么办?邵省长说,既然批下来就说明国家允许经营,那就是合法的。绍南心里想,就是合法的事情马洪也会干成违法的。但他不敢说出来。
这件事还是不得要领。绍南心知肚明,马洪不是那种本分干事的人,你给他一分权,他敢干十分的事。偏偏厅里的柏杨也是这个类型,他俩组合不能不让人担忧,毕竟挂靠的是马戏团的执照啊!
家里也不省心,李维先和另一个老头组建了一个长寿保健操队,打着他的旗号去社区要了几十套健身舞服装鞋帽,还承诺通过儿媳妇找儿子可以给他们解决一个演出剧场的灯光、音响等成套设备。结果人家社区指望他办事,迟迟办不成就找到了家里。这时朱茵才知道事情的原委,赶忙向人家道了歉,提出自家出钱把那几十套服装鞋帽买下来。社区领导很不高兴,说算了吧,既然给他了就给了,可是他不该欺骗我们。绍南很生气,拉下脸子把李维先说了一顿。不想这老头提出要走,回乡下老家。绍南的心就软了,母亲过世后,老家乡下就他一个人,有点地也包出去了,吃地租。老家的房子给了二哥住。二嫂脾气不好,二哥又不当家。以他现在的状况回去连一周都呆不了。大哥在国外,指望不上。其实绍南知道爸爸也不是真想回去,不过是吓唬他一下。但他总得给老的一个面子,一个台阶,就劝他说,爸你别走,我又不是嫌弃你,以后你有什么事提前和我说,我能做的就给你做,你别私自找别人,那样会给我带来麻烦。李维先也自知自己理亏,也就借坡下驴,不再申辩了。
曲世国说来看他真就来了。那天是星期六,绍南难得的一个休息日,一点事没有,接到他的电话就出去找地方。两个人在半岛酒店见了面。这家的主打菜是海鲜,其实临江省地处东南边缘,也算毗邻大海,所以海鲜很新鲜,就算一个心意吧。绍南点了葱烧海参、白灼大虾和清蒸石斑鱼等6道菜。世国说你点那么多干嘛。绍南说一会上来你就知道了海鲜不抗吃,盘还小,饿着你我过后还怎么去讨扰你啊?世国笑了。俩人要两瓶半斤装的临江老窖,各喝各的。
绍南和世国是最铁的关系,两人之间无话不谈。所以绍南就把上次去郢川马洪和他说的事以及武臣找他、他去北京等一系列经过都说了。世国静静地听,不插话。好半天,才说,如果你是虎的话,马洪就是狼,常言道,虎毒不食子,但狼何止是子,连同类都不放过,凶残十足。绍南说我现在是进不得退不得。世国说,马洪和你们厅的柏杨副厅长关系不一般,他办赌马手续估计还是要靠柏杨。绍南说,柏杨没有那样的能量,难道说他通过他姐夫武臣帮忙?世国说,估计武臣也没有那么大的能量。听说武臣有一个往来非常密切的亲戚,在中组部所属一个局任局长,能量很大,说不定就是通过他来办这个事。绍南内心一动,马上想到了曲省说的那个下在天元上的棋子。他的眼前浮现出了廖先锋那意味深长的微笑。难道……他又想到了曲省用筷子蘸着咖啡残汁在桌子上写下的“五”和“武”两个字。第一个五是暗指廖先锋吗?他是中组部第五局领导。那么第二个武就该是指武臣了。这样判断就有了合理的解释。绍南忧心忡忡地说,虽然赌马是马洪他们运营,但手续却是挂靠马戏团办理。一旦有违法之举,不仅马洪受难,文化厅也会受牵连。世国说,是这样,马洪就是个疯子!现在矿山的安全隐患积存太多,早晚是个事。我几次向县里和市里递报告,都被马洪高调格挡回来。他只关心生产,只要效益。我真担心,中央对安全工作抓得这么严,他却置若罔闻。一旦失控……世国打住话头不说了。我理解世国的担心。郢川的矿主要集中在宝山,宝山的矿,主要集中在北海。所以,世国就是那个走在钢丝最高处的人。世国为绍南担心,绍南也为他担心,两个互相担心的人频频举杯。
在绍南进退两难之际事情发生了逆转。
省委在省政府体检中心组织了一次厅级干部常规体检。一向身体各项指标不错的绍南查出了一些问题,虽然不严重,但指标逆袭。三高是其一,以前绍南的血壓、血脂、血糖就稍高,加上绍南最近一连好几天没有睡好觉,精神状态不好,医生建议到外面再去查一查。体检总带队的武副书记说,绍南向来是干部里身体最棒的,现在身体也亮了红灯,应该进一步查一查。绍南一笑,他不知道武副书记对这样一个小小的超标结果何以会如此在意。
一周以后的一个上午,绍南接到省委办公厅电话,要他马上去省委书记杨怀德办公室一趟,杨书记有事。他急忙赶过去。秘书带他到杨书记办公室门前,他敲敲门,里面传来“请进”的声音,绍南听出来是杨书记的。他推门进屋,发现省委常委、组织部长戴梦雄也在屋里,急忙就往外退,一边说,领导在研究工作,抱歉,我先在外面等一会儿。怀德书记说,进来吧,戴部长不用回避。绍南这才又进来,在一个稍偏的沙发上坐下,屁股只坐了一半。显然两个人已经聊半天了。怎么样?怀德书记笑眯眯地问他。绍南不知道怀德书记问的“怎么样”是指什么,也就笼统地回答,还好。怀德书记说,咱们的干部啊,工作生活双重压力大,都是透支身体在运转。谁让咱们是公仆了,公仆就得伺候好人民群众这个主人。戴梦雄说,文化厅承担着全省的文化建设重任,省委提出“建设边疆文化大省”目标,李厅长是宵衣旰食、夙夜难昧啊,身体有点小恙实属正常。绍南不说话,做谦恭状听领导指示。怀德书记说,听说绍南体检出了点问题?别有压力,再做进一步检查,有病就治疗,不要背包袱。绍南说,只是几项指标略有超标,五十岁以上的人差不多都有,没有再做检查的必要吧?怀德书记说,健康这个事不可忽视,进一步检查一定要做。这样吧,我有一个好朋友在北京空军总医院当副院长,回头我给他打个电话,你下周一去北京直接找他。必须全面检查,我们党的干部呕心沥血干工作,不能流汗再流血。戴梦雄接着说,是啊,杨书记说的对,工作固然重要,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要做到工作身体两兼顾。绍南原本还想说什么,但看到这样的场面就心知肚明了,看来这个“进一步检查”是必须要做了。如果之前是他个人事的话,那么两位领导谈话后就变成了组织的事,变成了工作任务。他只好说,谢谢杨书记,谢谢戴部长对我的关爱。我抓紧安排好厅里的事,下周一就去北京。怀德书记说,这样才好。我把北京的事安排稳妥后让办公厅把联系方式转给你,你到北京后直接找他们就可以了。政府这边让戴部长找邵省长给你请假,体检这样的事情你自己不便说。绍南说,那就谢谢领导了。
周一上午,绍南飞到北京。临行前,绍南好一番踌躇,虽然是怀德书记介绍过去的,空手去不合适,带贵重礼物显然也不合适。当前反四风严厉,不能给人家添麻烦,选来选去选了几盒野山菌。到北京后,按图索骥,到空军总医院找到了那位于院长。绍南轻描淡写地说了自己的情况,但估计是怀德书记和他事先说了,他还是高度重视,出面汇集了在京一流的专家班子,利用两天时间,彻底做了一次检查。专家组又像陪审团一样专门研究了一次,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非表状疲劳综合症,也就是人们时常说的亚健康。病因疑为长期过度疲劳、焦虑,身体和心理双重压力大,以及过度饮酒、睡眠不足,生活无规律等造成的。专家开了长长的一串单子,都是安神补气、养血化瘀、滋阴补虚等方面的安神滋补药,绍南交了款。于院长让他不必取药,过几天北京有专车去临江省,那时再给他捎去。为了表达谢意,由于院长力邀各位专家,绍南请他们吃了顿饭。
回来后,绍南在厅里抻了两天时间,然后去找怀德书记汇报体检情况。不能太快去,怀德书记会认为他敷衍,也不能拖时间太长,领导会认为你不懂规矩。
汇报完情况回到厅里,绍南就投入到常规工作当中。一段时间里挺消停,武臣没有找他,马洪也没有响动,就是那个平时常拐弯抹角打探消息的柏杨也没了动向,绍南暗暗松口气。在这个干部调整在即的关键时刻,必须要确保稳定,现在不是出政绩的时候,稳定压倒一切。
朱茵打电话说姚桃找她了,那个“桃之花杯”征文异常顺利,各类奖项均已评完,不日将召开颁奖大会,想邀请绍南出席并给颁奖。绍南说事情多不能去,朱茵说可能姚桃还要给你打电话,他们铁了心要请你参加会议。绍南说,现在非比寻常,朱茵你无论如何都要给我挡住,千万别给我添乱。朱茵说好吧,撂下电话,绍南心里想,这个节骨眼上自己可不能在媒体面前晃来晃去。
绍南越想求稳,偏偏变数不断。怀德书记又找他谈了一次话,说针对这次绍南的体检结果,经省委领导研究决定,安排绍南到郢川市宝山县境内的双青山疗养院疗养。这处疗养院也是全省知名的风景胜地和疗养胜地,疗养期间,省文化厅工作交由第一副厅长柏杨主持。一听这话,绍南不禁打了个寒颤,原来人家是以他有病为借口,逼退才是真,这是人家早已做好了的局。武大郎服毒再跳楼——死也得死,不死也得死。难怪上次绍南汇报体检情况怀德书记就委婉提示他,让他自己提出来休息一段时间调整身体。当时他策略地同怀德书记谈了自己的境况,表达了想暂时留住之意。怀德书记力劝他休息,告诫他亚健康虽然不是什么大病,但也不可小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弄不好会酿成大患,当务之急是静心疗养。态度诚恳又不容置疑。原来省里早有以桃代李之意啊。他听说怀德书记要调整到北京任要职。目前他内心肯定也是想保持平衡,求稳,不想打破这种平衡,那么自己就变成了人家的一个弃子。看来自己只有先疗养一段时间了。现在想他就完全明白了,最初省里组织厅级干部体检,是完全有备而来的。像他这样的亚健康算什么啊?不疼不痒的。人家发改委主任老马患直肠癌自己不声张,硬挺着还干了半年多呢!
在厅里交代完了工作,绍南回到家,他想既然让走就别碍眼,收拾东西立马就走。妻子朱茵是一个认真工作与世无争的女人,女儿在上海读大学,只有一个不太靠谱的老爸让他不放心。听说他疗养,李维先惶恐地问,三儿你咋的了,是犯错误被贬了吗?绍南说,爸我好好的犯什么错误啊,人家是照顾我,让我疗养一段时间养养身体。李维先说,疗养怎么还跑到那么远的山沟里去啊?绍南笑着说,爸你可真不懂,你是不是以为大城市最好啊?疗养院哪有在闹市区的啊?都是在风景好的地方。绍南边说边看朱茵,看到了朱茵忧虑的目光。他之所以这样故作轻松地说,就是怕朱茵压力太大。李维先这才放心地笑了。
回到臥室,朱茵伏在绍南的肩头哭了。她抽抽搭搭地说,要不咱就辞职,这个厅长不干了。我知道你不贪,不是官迷,我也不是虚荣心强的女人,咱就过普通老百姓朝九晚五、随遇而安的日子不是挺好吗?谁愿意当就让他们争去。绍南笑着揽过朱茵说,看看你,我是去疗养,是领导对我的恩惠,是福利,你怎么搞的像我要双规的样子呢?朱茵看到他那样轻松,在他的怀里破涕为笑了。绍南说,我不担心你,不担心孩子,只是担心我的老爸,像一个老顽童,怎么办?不会给你带来麻烦吧?朱茵说,放心走你的吧,我会尽力照顾他的。
星期一早晨厅里为他送行,柏杨把各处、办的中层干部集中起来开了一个会。会上,柏杨说,众所周知,咱们李厅长最近体检查出一点小毛病,亚健康,这种病看不见摸不着,外表没什么具体体现,但又不能掉以轻心,防患于未然嘛,所以必须静养方可调理好。省委安排李厅长去疗养,请李厅长放心,厅里的小事就不打扰你了,大事必须请示你。绍南赶紧做感激理解状说,按照省委要求,我本人去疗养,大家都清楚,疗养必须要静心,所以今后厅里无论大事小情皆由柏杨厅长全权处理,有把握不准之事可以请示曲省。大家一定要像之前我在一样支持柏杨厅长的工作。他知道,柏杨就是在等着他说出这句话。果然,柏杨满意地笑了。接下来,各处办的中层干部纷纷表态,表示在李厅长疗养期间,一定要全力支持柏杨厅长的工作,努力把分内的工作做好。开完会,厅里的本田车等候在门口,绍南和大家告别上车,忽然就有了一种被发配的感觉,车行驶起来他先是眯了一会,然后就望向窗外,看窗两侧向后闪去的庄稼,心下就想,我还会再回来的。蓦然他想起了宋江在望江楼题的反诗中的两句:他日我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一股豪气陡然而生。又走了三个小时崎岖的山路,就到了疗养地——双青山,双青山是两座山中间隔着一条河,一座桥把两岸的疗养院连在了一起。下车气还没喘匀,院方就通知他,今晚宝山县县级领导班子要为他接风。这在他意料之内,你到人家的地界来疗养,人家总要尽一下地主之谊嘛。宝山县是郢川市下辖六县之一,资源丰富,交通便利,旅游业发达,在全省十强之中排名第四,光旅游和煤矿、铜矿、锡矿这几项就让许多干部流口水。这个疗养院归属省老干部局,但地界归属宝山县的北海乡。从现在开始,绍南成了世国的臣民。
绍南疗养的生活极有规律,每天早四点起床,统一教练太极拳,练到五点半,散步一小时,然后吃早餐。上午洗温泉,静静地在池子里泡。下午到双青山上采中草药,制作标本。过去每天忙碌着开会、批阅文件,处理那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事。如今过的是一种全新的生活,他想,这种生活也是很有意思的,就说太极剑吧,过去他一直把这种运动与老态龙钟联系在一起,现在理解就不同了,这一招一式外表看绵软无力,其实柔和中有刚劲,绵软中带机锋。他就像一个打禅的僧人,修心养性。虽然他地处边远的双青山,但厅里的事情他都了如指掌,他自然有自己的眼线,每晚都有人给他打手机或发微信汇报当天的事。据这几天得到的信息分析,柏杨开始快速推进赌马的项目,这在他的预料之内,柏杨不是那种过惯安逸日子的人,不会甘心做穷方丈的。文化厅想安逸不是什么难事,你想干活永远有干不完的活,想安逸自然可以安逸。绍南一直遵循他谨慎的处事原则,绝不给任何人以扳倒他的口实。因此他才能从一个农村孩子成长为一个正厅级干部。但他想柏杨却不是这样,柏杨是高干家庭出身,过紧日子他是适应不了的,他不会一直低调的。他和马洪有许多相似的地方,比如霸道,他常常训斥所分管的基层单位领导和处长。比如奢侈,有时厅里有活动如果他分管的话就高规格花钱,搞得绍南很不舒服。话又不好说出来,一来在一个班子共事,人家也是厅级干部,不好直说;二来柏杨的姐夫是省委副书记,得罪他总不是好事。
这天上午绍南接到世国打来的电话,世国说,我知道今天你们疗养院休息,我接你过星期天,车就在门口等你。
从疗养院到北海只有四十分钟车程,一进县政府院,就见世国着一身迷彩服站在那里,脚下是两具鱼竿。绍南笑了,我不会钓鱼,你怎么尽往我软肋上捅?曲世国不以为然地说,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嘛。绍南立时就明白了,钓鱼过星期天是假,找他说事是真。
两个人坐在清风池南坡一个平缓处,绍南望着水面上的两具鱼竿发呆。世国笑着说,还是疗养院好啊,否则厅长大人怎么会有雅兴在这里垂钓?绍南无奈地说,我已是放逐之人,哪还谈得上什么雅兴不雅兴?世国意味深长道,你知道镩冰眼钓鱼吗?冬天在冰面上镩一个冰眼,冰下的鱼立即到这里争氧,结果死的都是那些急功冒进的鱼。佛家说,失便是得。绍南一震,这一个时期以来,他一直为自己检查出亚健康后被杯酒释兵权而懊悔不已,经世国一说还真有点醍醐灌顶的味道。绍南说,世国你啥时候变成哲学家了?世国笑了,还不是被生活逼的,生难,活难,生活更难。绍南说,你还是找个寺庙出家吧,出口便是禅。世国说,亚健康不算病,但你要真不拿它当病待还真不行,毒深则危啊!为了自身的健康你也应该来疗养。绍南很感动世国对他的推心置腹,他说,我心中是静观风云变幻,看他谁主沉浮。这时太阳已上三竿,盛夏的闷热里夹杂着潮湿,他们都戴上了凉帽。世国将马扎往他身边挪了一挪,小声说,没看过《夺印》吗?你那边开始紧锣密鼓运筹了。绍南知道他说的“那边”是指柏杨,心头不禁一颤。世国说,你留下的空架子,他这种人是过不惯清贫日子的。绍南疑惑地说,怎么,他有所举动?世国说,听马洪说柏杨的一个亲戚是中组部的干部,而且握有实权,据说这个亲戚给他办理赌马的事,有眉目了。他说柏杨想把这个事情做大。绍南马上又想到了那个下在天元的棋子,他打个冷战,那不是刀尖玩火吗?走前柏楊曾经说过,有大事一定请示他,现在却抛开他置之不理。想想也好,请示自己的话,自己也挡不住他的步子,还不如不请示,至少这样他责任小。世国刚想说什么,绍南觉得钩猛地一沉,他赶紧收线,好家伙,钓上来的是一条四五斤沉的大鲤鱼,世国一边帮着摘钩一边说,鱼总是傻的,明知道可能是诱饵它还是抱着侥幸心理去咬钩,因为诱惑太大啊!话说到此处就该转移话题了,于是绍南问,你下步怎么打算的?什么时候回宝山?世国道,归期无期啊!回宝山当副县长我是不会同意的。要么是县长,要么调到郢川市。县长几乎是不可能的,那就只有到郢川市了。绍南问,乡里经济状况不是挺好吗?世国撮撮牙花子,矿经济,我在走钢丝啊,越走越高,不知何时失去平衡……绍南道,全国都在清理整顿小矿山小煤窑的,你还是尽快避开风口浪尖。有什么办法?世国无奈地说,关了矿北海什么都不是,干部群众上访还不得闹到党中央去啊?再说了,北海是不是什么无所谓,关闭宝山小金库就是关闭郢川市的小金库,你说我这个书记还能坐得住位吗?倒也是,绍南不无同情地说,怎么说你得稳妥一些,出了事绝非小事,那要给人家当替罪羊的。我知道,世国说,领导的条子我存了一口袋,电话都是带录音的。有什么办法?一群羊里面扔一只狼逃生的都是健壮的羊;而一群羊里面扔五只狼逃生的恐怕就不仅是健壮的羊了,还有聪明的羊。绍南说,你又来哲学了。世国笑了。
绍南把自己疗养的事情电话告诉了成良,成良听说后不置可否地笑笑说,亚健康这病虽不是大病,但不可忽视,疗养也是很必要的,说明怀德书记对你是不错的。你也该歇歇了,每次我看你那么忙心里蛮心疼的。这回好了,在疗养院呆一呆,回省城再住几天,想去北京也可以,我可以给你介绍几位北京朋友,也许能帮到你。绍南连忙感谢,说去的话一定找他。
绍南按照成良说的两边跑,疗养院住几天,回省城住几天。他知道自己左右不了局势,就拖,以拖待变。
这个期间,赌马的事情办成了,郢川开业的时候马洪和柏杨都请了他。绍南推说自己在外地,赶不回来,谢谢了!其实他就在省城的家中,抱着遥控器在看一部国外的情感剧。潘处长给他发了赌马的视频,还给他介绍了情况。马是从香港运来的,一共是80匹马,10匹为一组,每轮跑10匹,停止售票时广播公布赔率,一轮赛马结束后,按照赔率给付赌马者。大多数赌马者都赔钱,极少部分赚钱,当然大头还在赌马组织者这里。绍南知道,国家批复这个项目是有限制的,有些赌马项目是不允许做的,但潘处长说他们都在做,没有任何禁忌。绍南知道离出事不远了。
让绍南没有想到的是,赌马这边没有出事,世国那边却出事了。宝山一矿出了一起坍塌事故,致多人死亡,属特大事故,而宝山则瞒报数字。矿工联名给电视台、网站打电话,上告信告到了省委省政府,光手印就按了鲜红一片。这引起了媒体的关注,目前省内多家媒体前去报道。听说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栏目组记者也在那一带活动。另有一条信息是成良与别人谈话时无意泄露的,省委某领导似乎与一起国土资源审批案子有牵连,中纪委调查组正在调查中。
绍南悄悄地离开了疗养院,回到省城,他马上找到了成良,两人在咖啡厅见了面,每人一杯绿茶,慢慢地谈着各自的心境。成良告诉绍南,这回郢川和宝山恐怕要倒一批干部了。绍南说,这无疑是一场政治地震。说完就闭上眼,仿佛地震已经来临。成良说,宝山和郢川的地震,影响到了整个临江省的政治格局,看来,临江省要重新洗牌了。绍南说,听说怀德书记要去北京?成良说,怀德书记走是已成定局了。关键是走前按照常规应该把遗留问题都解决完。因此说,现在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绍南说,现在局势有些微妙了,我被边缘化,马洪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大事,别说提职,怕是自身都难保吧?成良说,是这样,这次马洪肯定是栽了。但这个副省的职位花落谁家还真不好说,越是乱局越有黑马啊!绍南的心里有些沉重。成良说,你也别忧心,这种事变数大是正常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们尽力做,不成也不遗憾。绍南说,怎么做?我现在是一点头绪都没有啊。成良说,好在你现在正在疗养,离这个漩涡远一点,受到的冲击就会小一点。现在有两点很重要,一是怀德书记的意见,他推荐谁很可能决定了事情的走向;二是中组部考核组意见,在一定程度上也能左右事情的结果。绍南有些发愣。成良说,好在怀德书记对你还是很器重的。绍南苦笑着说,你这是给我吃宽心丸吧?器重我还会把我流放到疗养院?成良也笑了,手指绍南,你呀你……绍南说,我说错了吗?成良说,至少不全对。你知道领导保护干部都有哪些策略吗?有明保,也有暗保。赵匡胤如果不是“杯酒释兵权”,还指不定有多少人头落地呢。绍南说,伴君如伴虎啊!张良说,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功臣不能激流勇退恐怕就要导覆亡之辙啊!成良说,你也别那么悲观,那都是历史陈年往事了。毕竟时代不同,现在中央抓反腐败,抓党建,从严治党,政治上还是越来越清明了,用人方面不同以往,你还得有信心。绍南说,信心倒是有,只是现在我好像被武林高手点到了要害穴位,不能动了。成良说,你是武侠小说看多了吧?他头往前探了探,正色道,你去一趟北京吧。绍南心里一动,找谁?成良讳莫如深地说,还记得你去看曲省回来和我说的那个过程吗?绍南点点头。成良说,我有一个同学,也在空军总医院工作,你找她给你出具一份体检报告,针对亚健康的,怎么做你懂的。然后……绍南往前倾一下身子,两个人的头几乎碰到了一起。成良用筷子蘸着残茶汁在桌上写了一个“五”和一个“武”。绍南皱了一下眉头说,你这两个字怎么和曲省的两个字一模一样啊?成良说,殊途同归。绍南问:你和廖先锋很熟吗?成良说,当然,都是局中人啊。绍南有些落寞,我听说他是武臣的亲戚,一直在帮武臣,前段时间的赌马好像就有他的动作。我找他恐怕……成良说,此一时彼一时嘛。那时武臣是一枚活子,现在不瞒你说,情况有变,活子可能要做弃子。绍南又想到了曲省说的那个下在天元上的子了。绍南还是不托底,不管怎么说,此阵线非彼阵线,他未必出手吧?成良说,当年刘邦并没有看得起出身卑微的韩信,韩信一怒之下离开刘邦,才上演了一出“萧何月下追韩信”的戏。因为一旦韩信为项羽所用,后果难料啊。但最终还是萧何的话让吕后下了杀韩信的决心。绍南说,后人把这个过程叫做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成良说,之所以追他是因为天下未定,又之所以杀他是因为天下已定。从同盟到对手是时局所定,从对手到同盟也一样。绍南恍然大悟,这个世界,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成良说,我联系好,你直接去找他,成不成就在此一举了。绍南说,谢谢,真的谢谢。成良说,咱俩这么多年了,你和我还客气啥。
晚上到家,绍南接到潘处长的电话,说马洪自从矿难发生后已经焦头烂额,无暇顾及赌马的事,现在这个事全部委托柏杨来做,柏杨干的很豪气,因为可以有大把的钱赚。绍南说,郢川和宝山出了事我很理解,可是这个项目只是挂靠我们文化厅的,马术表演才是我们自己的项目。即使马洪无暇管理也应该交给郢川的领导来操作啊,不该完全交给我们来抓。潘处长说,是啊,我也劝了柏杨厅长,可是他不听,他说这是一个绝好的文化产业项目,抓好了对全厅的回报率都特别高,我就无语了。绍南说,好吧,你不用劝他了,回头我找他,不能只看到赚钱,不知道规避风险。撂下电话,绍南想了想,还是给柏杨打了电话,他先东拉西扯地聊了一会,假装问了一下柏杨那边的情况,柏杨如实说了。绍南就委婉地劝阻柏杨闪开身子,不要越陷越深。柏杨说,李厅长这个事你放心吧,我会把握分寸的,不会给厅里带来麻烦。绍南心里一热,就说,柏杨厅长,我不是怕你给厅里带来麻烦,是怕给你自己带来麻烦,时局不同啊!柏杨说,谢谢领导的提醒,您放心养身体,我一定认真考虑您的提醒。话说到这个份上绍南也就只好撂下电话了。
绍南又给世国打了一个电话,里面乱糟糟的。之所以这个电话打的这么晚,绍南就是考虑世国目前焦头烂额的现状。绍南说,情况怎么样?不会太坏吧?世国说,不幸被你言中了,锅是背定了,万丈深渊我不跳谁来跳?绍南忧虑地说,那你也要尽量规避,不可逞强,更不可意气用事。世国说,放心吧,暂时还死不了。放下电话绍南有了一种兔死狐悲的心理。
绍南思考了一下,觉得北京要去,而且很必要,但不是现在。这个节點上去北京不是上策,得稍等等。但郢川和宝山都是一片乱象,这时自己回去也是不明智的,毕竟自己是郢川的前任市长,又是现任的文化厅长,业务上还与郢川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回去了不出面不好,有隔岸观火之嫌;出面就会把无辜的自己陷进去。于是,他给疗养院院长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在省城的一家医院检查身体,需要过一段时间回去,归期定不了。院长爽快地说您忙您的。其实谁都知道疗养院这个地方的性质,来的人都有来头,谁都不会真正归你院长管,所以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绍南决定暂时继续留在省城,如果回去极有可能被卷入这场漩涡。他到省城的一家军队医院做了一轮常规体检,然后他自费住进了一家偏僻的快捷宾馆,每天躲在宾馆里不是吃饭睡觉就是看电视,有时上网浏览省内新闻,看矿难一事会被炒到何种程度,也有时出去看场电影。在这里他每天早晨都逛逛公园,和那些老人一同晨练;晚上洗洗桑拿,出一身透汗。
果然不出绍南所料,宝山矿难一事在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播出后,立即在国内外引起了轩然大波,省内媒体的报道虽然有所节制,但网上一片哗然。矿难家属的不断上访,各级媒体的不停炒作,宝山甚至是郢川市的“犹抱琵琶半遮面”,都显得这件事上地方政府的欲盖弥彰。此前,绍南一直担心曲世国的境遇,因为北海乡是宝山的重要矿产乡,否则世国也不会挂县委常委衔。但现在来看世国遇难是不可避免的了,尽管此前他一直有思想准备,但事情一旦发生了这个替罪羊也是一定要当的。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刻,他李绍南必须回去了,否则他将会弄巧成拙。
绍南回到疗养院后,没有想到事态会进一步发展和扩大——又一起矿难在宝山县北海乡发生了,死伤12人。绍南完全处于惊愕之中,他知道,这次世国彻底完了,马洪也彻底完了。世事难料啊!当初他与马洪暗中较劲,都想争得这个书记职位,结果马洪胜出,为这事他一直耿耿于怀,现在想,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否则被抓走的就不是马洪而是他李绍南了。连日来,全国各媒体炒得沸沸扬扬,国务院作出明确指示,关闭其它不达标小矿,做好善后事宜。上边的调查组纷纷进驻了。绍南想,如果不出他所料的话,怀德书记这次调整也将受到影响。
事情就像股市翻盘那样,一旦发生,多米诺现象就不可避免了。上访告状的矿难矿工家属一浪高过一浪。马洪和曲世国等23人被刑拘,主管矿业的副市长被一撸到底,移交司法机关查办。宝山县委书记、县长被撤职,安监局、地矿局等30多名官员被革职查办,怀德书记也向中央递交辞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省里传出武臣副书记被“双规”的消息,紧接着,50多名参与花园大厦审批和建筑的各级官员纷纷落马。这虽在绍南预料之中,但一旦发生了,仍然令他瞠目结舌。
绍南给潘处长打电话,叮嘱他一定要多规劝柏杨厅长,要他避开锋芒,把赌马这件事还政于郢川。潘处长说一定再尽努力。绍南给柏杨发了一个较长的微信,劝阻他知难而返,把赌马交给地方管理。但柏杨迟迟没有回复,打他的电话,关机。绍南想那就等着他开机后看到微信再说吧。自己一定要尽最大努力再规劝一次,算是对厅里负责,对柏杨本人负责吧。
现在必须要去北京了。
绍南给成良打电话说了自己的想法,得到成良的支持。成良给他联系好了那边的一应事宜。
绍南到北京后给廖先锋发了一个短信,提到成良,自我介绍上次与曲省一起陪他吃过饭。对方马上回复,来而不往非礼也,今天我回请。绍南短信说,回请就不必了,您定地点、码人儿。对方短信说,如果你不见曲省的话,码人就不必了。最后地点定在了簋街一个规模不大的酒店。
绍南早早来到,点了四道菜,都是努力揣摩廖先锋的饮食习惯点的,合口与否并不知晓。坐在那里等廖先锋的时候他还在想,天元是围棋手谈中最忌讳的位置,围棋讲究“金角银边草肚皮”,天元是最薄弱的环节,一般有博弈常识的人是不会把子粒轻易下在那里的。但曲省讲偏偏就有人下在那里。而且进入中局之后,那个子竟然在屠杀对手一条大龙中起到了关键性作用。可见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事物。绍南想到了成良和曲省都不谋而合地写下了“五”和“武”两个字。
廖先锋进来的时候,绍南还在走神,两眼茫然地望着前方。直到廖先锋在对面坐下他才醒过神来,要站起来与廖先锋握手,廖先锋伸出手和他拉一拉,示意他不要动。廖先锋的眼睛在镜片后闪烁着微光,还是有点令人难以捉摸。他点了一瓶红酒,两个人边吃边聊,小包间很肃静。绍南表达了成良对他的问候,然后代表厅里对廖先锋的支持表示感谢。廖先锋说,感谢的话就不要说了,那个项目我原本是有顾虑的,后来我也不过是给他们搭个桥。如果完全按照国家的法规政策执行的话应该是没问题的,可关键我们国人喜欢变通,不加掌控,直至变态。绍南说,我也是很担忧这件事情。廖先锋说,成良把你的情况都和我说了,你们临江省现在是变革的新节点,郢川又是风雨飘摇,此时领导安排你疗养也可谓用心良苦吧。绍南真诚地说,廖局长说心里话,此前我真的有些想法,觉得很灰心,但现在好多了。廖先锋说,空军总医院体检的报告都完事了吧?绍南说,都办完了。廖先锋说,回去好好工作,我说的不是官话。十九大召开有半年时间了,形势比以前更好。总书记强调狠抓反腐败,从严治党,政治风气比原来更好,我们党在选人用人上越来越公正透明,现在是一个能人辈出的时代,也是一个能人有用武之地的时代,咱们都赶上了好时候,组织上不会让有能力肯干事的人吃亏的。虽然这样的话平时在党课中经常听到,但此时与廖先锋面对面坐,听到从他的嘴里说出来还是很舒心的。他知道廖先锋不是打官腔、唱高调,是发自内心说出来的,也知道廖先锋不会再就这个话题聊更深入的东西了。
从北京回来,绍南把疗养后去北京复查情况向怀德书记做了汇报,怀德书记表示很满意,亚健康的第一步治疗就到此为止,后续更需要的是边工作边自我调节。至于工作嘛,暂时先回疗养院,等着省委的通知。绍南直接就去了疗养院。
朱茵打来电话说,《桃之花》杂志经过了那个活动后有了起色,订阅量有了攀升,老崔还要请你喝酒。绍南说,替我祝贺他,喝酒就免了,他酒量太差,改天我们喝茶。
矿难的事已经进入尾声。国务院来了一位国务委员,在怀德书记陪同下重点到北海,对死者后期抚恤事宜、伤者救治事宜、事故赔偿和下步隐患整改等提出了明确要求。
接下来,发生了一件大事,中央巡视组接到举报,派调查组来宝山调查赌马运行一事。据潘处长在电话里说,调查组兵分三路,一路查收支往来账目,一路查项目建设中有无违法违规之事,另一路查经营中有无越位违法违规现象。郢川负责此工作的从领导到具体工作人员,当然包括柏杨和潘处长一律待查,配合查证。任何涉及到的人都不得轻举妄动,哪怕是主动找调查组的都被视为态度不端正,只能原地待命,随叫随到。
这个电话打完之后,潘处长便与绍南失去了联系。期间调查组的工作人员曾经来疗养院找绍南核实一些问题,对他态度还算不错。绍南积极配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调查组的人走后,他如热锅上的蚂蚁,惶惶不安。如果说此前的风暴是对准马洪的话,那么这次风暴他就不能幸免了,既然无力回天自己也就只能听之任之。
巡视组派的调查组进展很快,查出了偷逃税、违法违规经营、洗钱、资金不明去向等问题,至于行贿受贿等线索需要进一步核实。
半个月后,传来两个惊人的消息,一个是武臣副书记被中纪委网站公布为被打“老虎”,雙规、双开,移送司法机关处理。与此同时,文化厅副厅长柏杨趁办案人员不备,从22楼房间里跳下去了……听到武臣的消息没什么,当绍南得知柏杨自杀的消息后流下了痛心的泪水。他的心里盈满了自责,觉得是自己没有尽到一班之长的责任,也没有尽到一兄之长的责任,致使柏杨走上了绝路。已经恢复了联系的潘处长劝他说,李厅长你已经尽力了,不要难过,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我们曾经反复劝阻他不听。
又半个月后,中央调整了一批地方干部,怀德书记因受矿难牵连,原本回京任要职,结果改任国务院直属的某局局长。成良由省委组织部调出,任省委常委、郢川市委书记。绍南受赌马事件牵连,原拟任本省副省长未果,改任邻省政协副主席。
李绍南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经历了这么大的风波冲击,自己不仅没有受到大的处分,还成功地晋升为副省级、央管干部。该感谢谁呢?怀德书记?廖先锋?成良?还是那个该死的亚健康?
公示期还有一段时间,该干点什么呢?他要带着爸爸回老家一趟,看看二哥,看看老宅子,吃点农家饭。尽管爸爸不那么靠谱,总让人操心,那他毕竟是老人。然后他再去上海看看女儿,这天高地远的把她一个人扔在外面还真不放心。再然后,他就去邻省履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