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向阳
车终于来了,紫君挤上了已经十分拥挤的车。刚喘口气,冻得麻木的脚被人踩了一下,被踩的脚像针扎般的疼。原本心情不好的紫君刚想发作,发现对面站的人是自己好久不见的惠梅。惠梅立马绽开带着泪痕的笑脸,有些讨好地说,呀!紫君,我正要去找你呢!
紫君迅速偏过去,很快地掏出纸巾,揩了揩眼睛后,才又转过头,强作笑容地对惠梅说,怎不事先打个电话,大冷的天,还特意跑一趟。
惠梅赶紧说,好长时间没见你了,怪想的,想与你见个面。
紫君说,真的有快一年没见面了,你还好吧?
惠梅叹了口气,说,我倒是没啥事,就是俺家老张太让我愁得慌!
紫君接过话头问,不是去北京的大医院看过了吗,还没有好转?
要有好转可就阿弥陀佛了,让我冲南天门磕头我都愿意!
这么说,一点没见好转?
大妹子,反倒严重了!
看着惠梅眼泪在眼圈里打着转,紫君便劝惠梅,大姐,别太着急难过,有需要我帮助的,你就说话!
本来我是想直接去区民政局找你家先生,这回遇见你了,就对你说吧。
惠梅的话让紫君滴血的心更疼了,可紫君还是强装笑脸说,对我说与对我家那口子说不是一样嘛,就凭你与我家那口子六年同窗的份上,再说,咱俩也毕竟是多年的好姐妹,能帮的一定帮!
惠梅说,你五年前就知道,我家老张患了忧郁症,可是,我万没想到,如今发展成健忘症了,而且,越来越严重,不知道吃喝,不知道拉尿!喂他吃,喂他喝,这倒不算啥。可是,他动不动就尿到裤子里,拉到床上,让我受不了哇!
看着泪流满面的惠梅,紫君也跟着犯愁了。问,娜娜呢?让你女儿帮一把呗!
若是不提女儿还好,一提到女儿,惠梅更止不住泪了。可是,其中的原因,惠梅实在是不想让紫君知道。便说,大妹子,六年前,你就知道,咱娜娜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去了新加坡。
紫君有些疑惑了,好像我打听过你,你不是说回来了吗?
惠梅自觉说漏了嘴,回倒是回来了,可是,可是,又走了!
又去哪了?
去,去马来西亚了!
你家老张病得这么重,当女儿的怎么也得回来看看呀!
面对紫君对女儿的谴责,惠梅只好支吾着说,倒是回来几回,可是受不了与她合开公司的人打电话催呀,每次都是来去匆匆的,没法子呀!
可也是,紫君理解地说,娜娜一个女孩子在外面闯荡也不易!
咳!真要是闯荡出个名堂来,也算没白养她。可是,可是……惠梅心中的苦水只能自己咽,张了几次嘴,还是改了口,说,是呀,孩子大了,管不了了,不管了!
紫君在劝惠梅的同时,也在劝自己,心里想,儿子大了,都娶媳妇了,想管也管不动了!可是,能眼看着火坑,就让他跳吗?咳,不看又能咋样?现在哪家的儿子不都是只听媳妇话,爹妈的话只当耳旁风吗!
紫君私下猜测,惠梅的女儿也许跟自己的儿子一样,凭着年轻就气盛,怕不是在外面出了啥事?紫君想到这,更为儿子担心,也更恨儿媳妇,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骂起来,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媳妇,早早晚晚非作出点事不可!
紫君看着惠梅脸上的泪,有些心疼,便把自己的心事放在一旁,替惠梅想主意,哎,大姐,你咋没考虑雇个家政呢?即便多花俩钱,能帮你一把,不也成吗!
惠梅抹了一把眼泪,说,这个办法早试了,不中啊!
咋个不中法?
又骚又臭的,谁愿意干?再说了,两个女人抬一个男人,死沉死沉的,一弄就是一身汗,谁愿意挨这份累!雇了三个,都没干几天,宁可不要工钱,就摇着头走了!
紫君也没辙了,摊着双手,说,那可咋办呢?
不就是为这求你们两口子来了吗!
咋个帮法?你说!紫君拿出了一副仗义的神态。
面对惠梅提出的请求,紫君为难了。她不是不想帮她,也不是不能帮她,她只是不想出这个面。她怕,她怕见到丈夫的同事,她怕见到那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办公室和那张办公桌,她甚至怕看见区办公楼,哪怕是远远地望见,她都有一种要晕倒的感觉。那种感觉只有紫君自己知道,绝不仅仅是心在流血心在疼,头也胀得厉害,有一种頭痛欲裂的感觉,尤其是泪水会刷的一下子奔涌出来,无论怎么努力都会止不住的。
紫君实实在在是不想去的。可是,面对可怜兮兮的惠梅,她又不忍心拒绝。怎么办?紫君曾想直接带领惠梅去养老院。可她又想到,全区十个公办养老院的领导,自己没有不认识的,只要自己说句话,无论哪个养老院即便床位再困难,也会想办法满足她的要求。可是,与此同时,丈夫的情况在惠梅这就瞒不住了。所以,紫君无论如何不想让惠梅知道这件事。
惠梅是个聪明人,她看出了紫君的为难。尽管她不知道紫君为什么为难,可她猜出了紫君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否则,紫君绝不会这样犹豫不决,和紫君认识十几年了,她了解紫君,紫君是属于那种风风火火、说话办事都非常爽快的性格。既然如此为难,惠梅便改变了主意,对紫君说,我只是说说,其实我想还是私立养老院比较好,服务周到不说,还价格便宜。
紫君是个爱面子的人,再说,老张前些年没少帮助他们。无论家里的大事小情,哪怕是换个水龙头,只要吱一声,老张立马赶来。老张还倍儿实在,只要听一句感谢话,就脸红得直挠脑袋,总是说,我个工人出身,没嘛,就有股子力气。
想到这,紫君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帮住惠梅解决眼前的难题。于是,她掏出了挎包里的手机,试着拨了一个五年都没拨过的电话号,出乎意料地接通了。
对方用抑制不住的热情问,是紫君吗?你怎么想起给我挂电话了?
紫君十分平静地答,想给你出个不大不小的难题。
对方急切地问,什么事,快说,一定尽我所能!
紫君说,你是市政府办公室的大秘书,这件事,只要你张张嘴,就能搞定。
哪里哪里!我哪有那么大的神通。对方赶紧谦虚。
看来你是不想帮了!紫君故意将了一军。
哪里哪里,凡是我能帮上的,决不含糊!对方又补充了一句,立马就办!你说是啥事吧?
我有个闺密,想把她的老公送到临海疗养院,你能帮这个忙吗?
这个,这个这个!对方有些为难了。你是知道的,能进到那里的都是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的老功臣,怎么也得是解放前參加工作的离休老干部哇!你闺密的老公是什么职务呀?
病退的老工人。
对方更加无奈,说,你这可是太让我为难了,这怎么可能呢!
不想帮忙就算了,拜拜!紫君刚要挂断电话,对方赶紧说,等等,让我想想!
帮不了,还有什么好想的,紫君揶揄地说。
对方沉吟了一下,说,市民政局新建一个滨湖养老院,是具有福利性质的养老院,收费较低,条件不亚于临海疗养院,去那可以吗?
惠梅听了,高兴的了不得,一个劲儿地冲紫君点头。
紫君故作矜持地答,那好吧,怎么办理入住手续呀?
我现在就给养老院打招呼,你让你的闺密到那提我就可以了。
好吧,谢谢你了!紫君刚要挂断电话,再次听到对方急急地说,等等!
怎么又反悔了?紫君故意说。
没反悔,没反悔!对方说,五年多没有消息了,想知道你过得还好吗?
当然挺好的呀!紫君答。
你先生也挺好的?对方问。
他也很好。
孩子快大学毕业了吧?
已经就业两年了。
好好好,祝你家庭幸福!对方沉吟了一下,恳求地说,我们能见个面吗?对了,也可以把你的闺密带上,今晚咱小聚一下,好吗?
惠梅赶紧在一旁连连摆手。
紫君睨了惠梅一眼后,答,我的闺密还得回家照顾她的老公,我也有事,等……
没等紫君说完,对方在电话里赶紧说,那就改天请你闺密,今天,你无论如何得给我个面子,咱小聚一下,聊聊这五年多的各自情况,也让我看看你现在的变化好吗?
都成了老太婆,有什么可看的。再说,你是那么大的领导,我们也高攀不上。
发现紫君又要拒绝,对方赶紧说,无论如何你也得给我个面子,毕竟……呵呵,过去的事咱不再提了,只是在一起聚聚,就这样定了。晚上六点,咱在老地方见。
紫君心里很矛盾,不想去,可还是想见他一面。紫君暗暗地对自己说,只见这一次面,以后绝不再来往。
在对方的一再催促,或者说近乎哀求下,紫君轻声地答,好吧。
正是昼短夜长的季节,不到六点钟,天早就黑了。犹豫了半个下午的紫君还是没有阻止了自己的脚步,来到了五六年前,与她想见又不想见的人经常光顾的那间西式餐厅。
走进餐厅,那支既生疏又熟悉的由萨克斯演奏的《回家》再次萦绕在紫君的耳畔。在轻轻的乐曲中,一个有些消瘦但不失潇洒的男人,从座位中站起身,向她热情地照手。紫君还没有走到男人的身边,便后悔了,她觉得自己不应该来。可是,已经来了,怎好再走呢?紫君鼓起勇气走到了男人的身边,面对面地坐下了。
男人在紫君落座后,才礼貌地坐下来,借着幽暗的灯光审视着紫君,半晌,发出了一声啧的声音,说,紫君,五年多了,你一点变化都没有,我真的猜不透,你是怎么保养的!
紫君微微一笑,说,我吃了唐僧肉。
紫君,能告诉我,你这些年过得好吗?男人诚恳地说。
男人的这句话正捅在了紫君的伤心处,多亏灯光暗淡,也多亏紫君的自我控制力强,硬是生生地把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压了回去。缓了一下神,紫君答,当然挺好的。接着反问,白天,你在电话里不是已经问过了吗?怎么还要问!
男人似乎有些尴尬,拍了两下自己的头说,瞧我这臭记性!男人说着将菜谱递给紫君,咱们今天吃点什么?
紫君将菜谱推回给男人,说,还是你点吧,今天不是你请客吗!
对对,是我请客。男人赶紧说。男人翻了一遍菜谱后,又将菜谱放下了。用征询的口吻说,还是点以前你爱吃的吧。
见紫君不置可否,男人便唤来了服务员。按照男人的吩咐,饭菜很快上齐了。
看着眼前的菜肴,紫君还没拿起刀叉,眼睛又是一热。紫君暗暗地抱怨自己,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这么脆弱?为了平复一下心境,紫君端起了热饮,呷了一口。
男人关切地问,紫君,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紫君故作镇静地说,没有呀!
男人说,在我的印象中,你一直是个乐观的人,整天都是嘻嘻哈哈的,怎么今天变得这么沉稳呢?
男人的话再次击中了紫君的要害。可是,这次紫君牢牢地将自己的情绪控制住了。故作轻松地说,都是五十傍边的人了,还能再像过去那样疯疯颠颠的吗?
男人说,你说的倒是有些道理。可是,我还是觉得你有什么心事。不说就不说吧。毕竟五年多没坐在一起了,搁到别人身上也会觉得生分的。男人停了片刻,接着说,时间过得真快呀,一晃,我们都是奔五的人了!一想起五年前的那一幕,我就觉得可笑,我那时,怎么说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咋还那么幼稚!幼稚的将你伤害了,我自己还不觉得错。一直想找个机会向你认个错,等了五年多,终于等来了机会。男人说着端起了热饮,那件事确实是我做的太莽撞了,请你原谅!
紫君当然知道男人指的是什么事,紫君其实早就认识到自己也有不对的地方。可是,自尊心极强的她,就是不想承认自己的错,所以,才导致原本是无话不聊的蓝颜知己一下子变成了陌生的路人。
男人喝了一口热饮后,长叹了一口气。现在,我已经是个毫无牵挂的人了,不会再做对不起任何人的事了!
男人的话,让紫君感到诧异,忍不住问,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男人低下了头,半天才抬起带着泪水的脸,有些哽咽地说,半年前,她走了!
男人的话让紫君倍感震惊,心冷不丁地疼了一下,一股愧疚感油然而生。紫君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送老张进养老院,是紫君主动帮助惠梅去的。说帮助,其实也没费啥力气。一个电话,养老院的车就到家了。因为养老院已经了解到了情况,随车跟来了两个男的。在两个男人那,老张的重量根本就不算个重量。两人一抬手,就十分轻松地将老张抬上了车,放在了事先准备好的床上。几十公里的路程,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
养老院各方面的条件确实挺好的,环境优雅的像个大花园。房间也不错,紫君感觉,与宾馆比,达不到四星,也要超过三星级。当他看到惠梅满意的笑容,自己却涌起了一股酸酸的感觉,此时的紫君居然羡慕起惠梅,心里暗暗想,惠梅多有福气呀!
安顿好老张,住院的手续也办齐了,该和丈夫告别了。惠梅坐在床边,握着丈夫那骨瘦嶙峋的手,看着丈夫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只有惠梅能看出来多么不舍的眼神,惠梅再次流泪了。惠梅轻声地对丈夫说,老张啊!把你送到这里来,是实在没办法的办法了,这里的条件好,服务也周到。在家里,我就是拼尽了命,也伺候不动你了。这几年,我也添了不少病,心脏不好,总爱犯头晕,大夫说是过于劳累和血压高的结果。我真担心,要是我一旦有个好歹,还有谁来照顾你!
看着老张蠕动的嘴唇,惠梅知道丈夫在说什么,便流着泪对丈夫说,娜娜,你就别惦记她了,她好她歹,随她便吧。我们管不了那么多了!你还指望她来伺候你,想都不要想!
老张一滴浑浊的泪又挂在了眼角上,惠梅知道丈夫又想女儿了,便说,不要再把心思放在娜娜身上了,她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了,会照顾好自己的。再说,孩子大了,咱尽完了抚养的责任,今后的路就靠她自己走好了。你要是想见着娜娜,就好好活着,早晚她会回来的。
惠梅给丈夫揩掉了泪珠,站起身,说,老张,我会天天看你来的,只求你放宽心,把病养好,养好了病,咱就回家,到那时,娜娜也回来了,一家人团团圆圆过日子,多好呀!
看着淌着哈喇子的丈夫嘴角有一点上翘,惠梅知道丈夫在笑,便使劲让自己也绽开笑脸,俯下身,亲了一下丈夫的脸颊,直起身,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丈夫的房间。
这一幕全被紫君看在了眼里,刚开始的那点羡慕,甚至有些嫉妒的情绪,随着惠梅的那些话语,不仅化为乌有,反而开始可怜起惠梅来。虽说惠梅有丈夫,倒不如没有,一个人轻轻松松地生活,反倒比有一个呆傻到这种地步的丈夫强多了。紫君又替惠梅惦记起娜娜。由于有丈夫与惠梅的那层关系,多少年两家的交往几乎没断过。长期交往建立起的那份亲情绝不会随着歲月的流逝而消失。所以,听了惠梅在丈夫老张面前反复提起女儿娜娜,紫君便产生了想了解娜娜情况的想法。记得刚刚几岁的娜娜是多么的可爱呀!大大的眼睛好像会说话,甜甜的笑脸多像熟透的苹果,活泼、聪明又漂亮的小娜娜谁见了都想抱上亲一口。都夸惠梅生了个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孩子!可是,娜娜现在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不在父母身边,而且,去了哪里都不让父母知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哪!那么聪明的娜娜能不懂吗?
看着依依不舍走出养老院的惠梅,紫君实在不忍心扔下她一个人走,便挽起惠梅的胳膊,硬是将惠梅拉进了路边的一个咖啡厅。给惠梅和自己各要了一杯咖啡,边品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紫君深知揭伤疤的痛楚,所以,打消了想了解娜娜的念头。惠梅也猜到了紫君的想法,可她还是不想让紫君知道女儿的情况。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可是,惠梅张了几次口,还是想对紫君说,她觉得,老憋闷在心里,堵得快要喘不过气了。她想,要是全一口气倒出来,说不定会痛快一些。反复的思想斗争,一贯要强好胜、面皮太薄的惠梅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下去了。
可是,嘴上不说,心里哪一刻能忘了娜娜呢?那可是娘的心头肉哇!看着女儿一年一个样的长成水水灵灵、漂漂亮亮的大姑娘,当妈的怎么也爱不够。其实,最疼爱女儿的是父亲。老张从女儿一降生,就不离手地伺候,真的成了手心里的宝儿。孩子哪有不淘气不惹大人生气的,可是,老张对娜娜从来没碰过一个手指头,更没说过女儿一句。有的时候,惠梅实在忍不住了,埋怨丈夫对女儿太溺爱。丈夫便笑呵呵地说,咱就这一个宝贝女儿,可秧长吧!其实,娜娜确实没让父母操什么心,从小就有舞蹈天赋的娜娜,很轻松地就考上了本市的艺术学院,还没毕业,就给惠梅两口子拿回来好几个奖杯和奖牌。可是,沉浸在幸福和喜悦中的惠梅两口子,做梦都没想到,娜娜会与一伙专门偷漏进口关税倒卖非法进口汽车和石油、具有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团伙搀和到一块。
就在法庭宣布终审判决的庭审大厅,经受不住突如其来的打击,老张一下子从椅子上跌落到地上,经过医院紧急抢救,尽管命没有搭上,却从此落下了一天比一天严重的抑郁症的病根,最后,到了现在这个程度。
记得刚开始时,丈夫一再逼着自己把房子卖了,换回女儿。自己也多次去法院、找律师,可得到的答复是,卖房子的那俩钱与数额十分巨大的犯罪金额相比较,只是杯水车薪。而且,案子已经通过终审判决,再改判的可能性已经没有了。
女儿回不来了?女儿回不来了!抑郁的老张整天不吃不喝,嘴里反复念叨的就是那样一句话。
严重抑郁的老张上不了班了,办了病退。为了伺候不能自理的丈夫,惠梅也上不了班了,得到厂领导同情的惠梅,也办了病退。从此,一个原本幸福的家庭,就这样变得再没有一点生机和希望,有的只是无尽的痛苦。
看着已经没有一点热度的咖啡,紫君陪着惠梅站起身,默默地走出了咖啡厅。
送走惠梅,紫君的心,除掉惆怅还是惆怅。她无心上班,编了个理由,请了假,便打车回家了。
进屋后,紫君连鞋都没换,一头歪倒在沙发上。尽管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可她连一点吃饭的心思都没有。面对150多平米的空旷房间,她在不停地想,我和惠梅还有什么两样?她又想起了惠梅对老张说过的那句话,我会天天来看你。
是呀,惠梅还是比自己强,她可以天天看到活着的人,我呢?只能看到那块冰冷的墓碑。
不知是什么时候,泪水又涂抹了紫君一脸。伤心的紫君将怀里的抱枕,咬牙切齿地向墙上挂着的丈夫遗照砸去,嘴里诅咒着,你这个没有良心的家伙,无论你在天上还是在地下,我都不会让你安宁!你的心太狠了,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发誓要与我相携百年,为什么连一句招呼都不打就走了?你为什么这么无情呢?你也不想想,我们虽然结婚二十多年,可真正在一起才呆了几天?
紫君的哀怨不是没有原因的,处于相互暗恋的紫君和丈夫袁征程原是高中同学,紫君考上了一所商学院,袁征程却考上了海洋学院。后来,在同学会上,由征程主动捅破了这层关系。刚开始,他们的婚姻两家老人都没有看好,原因是,将来很可能要过长期分居的生活。可是热恋的两个人已经被爱冲昏了头脑,满脑子都是爱的两个人怎么会去考虑什么婚后的生活呢,在他们的眼前,只有铺满幸福和甜蜜的金光大道。
可是,婚后却验证了两家老人的担心。征程被分配到海洋科考研究院,常年随科考船瓢泊在海洋上,一年在家住不上几天。长期的孤独生活,让紫君有些难以忍受了。她曾经想到过离婚,可是,在孤独的时候决心下的挺坚定,一旦看到了英俊潇洒的丈夫,尤其是被拥到那宽厚的胸膛,嗅着那散发着的海洋气息,紫君便幸福得眩晕了,哪里还会想到分离。虽然相聚是短暂的,可是,丈夫给予紫君的爱让紫君深信这是世界上最令人陶醉、最完美无瑕的爱恋。人都说,小别胜新婚,除掉紫君,谁会体会到久别相聚后的那种比新婚之夜还要胜过千倍万倍的柔情与热烈!每逢此时,紫君便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女人。丈夫确实是再优秀不过的丈夫,他给予紫君的,不仅仅是肉体上的激情和浪漫,还有让紫君倍感自豪和骄傲的科研成果和工作业绩,这种精神上的慰藉让紫君感觉好享受好享受!
可是,短暂的相聚后,随之而来的便是漫长的孤独与寂寞。在孤独与寂寞的折磨中,紫君只有用无尽的思念来打发时光。头几年还好,一些闺蜜还没结婚,或者结婚了还没生孩子。后来,闺蜜们一个个结婚生子了,再没有那么多的空闲陪紫君打发无聊的时光了。紫君也随着儿子的降生,失去了自由,每天忙得不亦乐乎。如果不是婆婆和母亲的及时援助,紫君快要挺不住了。尽管紫君为了儿子快乐地忙着,可是,也有各种预料不到的困难不断地袭扰着紫君,让她穷于应对而苦恼,而困惑,而无奈。比如儿子发烧了,在拥挤得比菜市场还厉害的儿童医院,她多么希望丈夫能在身边哪!再比如,儿子上幼儿园了,紫君多么希望丈夫能替自己接送一下孩子,免得自己起早贪黑,累的连饭都吃不上。再比如……真的不知道自己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当然,这些年紫君所以能熬过来,也真得感謝一个人。如果不是他及时伸出援助之手,而且,持之以恒地不计报酬地帮助她,紫君真的不会这样一帆风顺地将儿子抚养到大,直到成家立业。
可是,因为这个人,也引起过不小的风波,险些让婚姻搁浅。一想到当时的情形,紫君就又恨起这个人。恨他给自己制造了那么多难以说清的误会,难以摆脱的麻烦,尤其是给原本无比纯洁与真诚的爱情蒙上了一层难以清除的雾霭,现在想起来了,还让紫君感觉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无奈与伤心。
就在紫君沉浸在往昔的回忆之中时,传来了敲门声。紫君尽管懒得动弹,但也得起来。通过猫眼,紫君看到了她正在回忆的那个人!他是怎么打听到我家的住址的?他为什么要来?难道他听到了什么?疑惑的紫君顿时愤怒了。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有什么事不可以通过电话说,即便要来,也应该提前打个招呼!再说,这半年来,紫君最忌讳的就是有单独的男人到家里来。
紫君扭身回到了沙发,不想再搭理,也就是决定将这个讨厌的家伙拒之门外。可是,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却那么执拗地不停敲门,好像他知道自己就在屋里。紫君无意中低头看到自己还穿着靴子,立刻猜到那个讨厌的家伙,听到了鞋跟碰地发出的声响。紫君后悔自己为什么进家时不及时换拖鞋,可是,后悔已经晚了。而且,紫君实在不希望不停的敲门声引起邻居的注意。无奈的紫君只好再次起身,一脸冰冷地打开了门,咬牙切齿地问,何非,谁让你来的?你怎么能够不经我的同意,擅自来我家?
叫何非的来人不顾紫君的愤怒和质疑,侧着身子,挤进了屋门。不用提醒,自觉换了拖鞋。又不用邀请,坐到了沙发上。先是陪着笑脸,一个劲儿地搓着手。接着便低下了头,不再看紫君那怒发冲冠的样子。
许久的沉寂后,何非抬起了头,用十分沉痛地话语对紫君说,事情我才知道,我很为你难过!真的,尽管他对我有那么多的误解,甚至是仇恨,我还是认为他是个好人,是个杰出的好男人。我一直在找机会,想与他重归于好,还像亲兄弟那样相处,可是,再没有那个机会了!我很痛苦,我也实实在在地为你感到痛苦。我知道你不希望我来,我知道我的到来会让你不高兴,可是,我还是管不住自己,我不想在你孤独寂寞的时候,没有人陪伴你!
何非的话句句敲在了紫君的心上,让紫君自以为刚强的心顷刻变得柔软了。柔软的心再也控制不住眼睛的意志,压抑了快半年的泪水就像决堤的洪水稀里哗啦地尽情奔流了起来,再也支撑不住的身体也跟着倒向了何非的怀里,嚎啕大哭终于淋漓尽致地让紫君把装在心头的苦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紫君原本就是个好看的女人,几杯红酒咽下后,那俊俏的脸更像是一朵初绽的桃花。
坐在对面的何非,痴痴地盯视着紫君,不自觉地脱口而出,你真美!
紫君的脸更红了,说,都快五十的人了,一个老太婆,还能美到哪去。
在我的眼里,你永远年轻,永远貌美如花。
不要奉承我,没用!
我不是奉承你,我只想向你解释,五年前,我办的那件事,绝对是好意!
何非的话,让紫君不高兴了,公然挑拨别人的夫妻关系,还是好意?因此,我和丈夫差点儿离婚,还是好意?
可是,你不知道,我看着你一个人孤零零地拉扯个孩子过日子,实在是可怜!
可怜?真要是看着可怜就帮一把,怎么也不该平白无故地造谣生事,让人家夫妻闹得鸡犬不宁!
这么说,我是有错,可如果不是我的那封信,还有那个电话,征程能离开科考船到区民政局吗?你们夫妇能过上风平浪静的生活?何非委屈地说,你可倒好,非但不知感恩,还闹到了我妻子的办公室,胡说什么,我有企图!
紫君噗嗤一声笑了,那是你自找倒霉,活该!
何非苦笑着说,好心当了驴肝肺,我比窦娥还冤!
你冤吗?紫君指着何非的鼻子,撒娇地说,说实话,你到底有没有企图?
被逼无奈的何非终于说了实话,我确实喜欢你,做梦都希望咱俩在一起,可是,那样做,绝不是想把你们的婚姻破坏掉,我好从中渔利。因为,我的妻子也很美也很贤惠,我是爱她的,我当初根本没有丝毫与她离婚的想法!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她那么健康、那么开朗的人,却忽然患上了不治之症,说走就走了!
何非的泪随着哽咽的声音滴到酒杯里,他端起酒杯,一口将酒全倒到嘴里,用汪汪的泪眼望着紫君,你知道,失去了心爱的人是什么滋味吗?是痛苦,是思念,是折磨,无尽的折磨呀!
何非的情绪也感染了紫君,她何尝不在品尝着这种滋味呢?紫君在这半年里,哪天不是在这种折磨中度过的!
同是天涯沦落人。两个人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述说着,直到餐厅打烊,才相互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走在人车稀少的大街上。冷风的吹拂,让两个人有些清醒了。何非对紫君说,打辆车,我送你回家吧。
紫君笑笑说,你还想有企图?
何非诡秘地说,有想法,没企图。
紫君甩开何非的手,说,老不正经的家伙,小心我儿子揍扁你!
最终还是何非叫了辆出租,把紫君护送回家。
醉夢中的紫君冥冥中看到了丈夫袁征程,只见丈夫站在远航归来的科考船上,正在向站在码头上的自己挥舞着双臂。自己捧着一捧从花店刚刚买来的玫瑰,欢快地跳着,喊着。可是,走下舷梯的丈夫,对自己却怒目而视,并且,一把将那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使劲扔进了大海。哭喊着扑向丈夫的自己却被丈夫无情地推倒在地。
紫君还梦见,丈夫来到了家门,就是不肯走进去。自己几乎跪着求丈夫,丈夫非但不接受,反而骂他是贱妇。
紫君还梦见,自己背着儿子,打着雨伞,淌着没膝深的雨水,送儿子去幼儿园。一阵风吹来,伞被刮飞了。顷刻间,自己和儿子都成了落汤鸡。就在这时,一辆小轿车停在了身边,车里的人打开了车门。哈,是何非!自己和儿子赶紧钻进车。何非先将儿子送到了幼儿园,又将自己送到了单位。紫君欣慰地想,多亏丈夫有个这样热心的朋友,自己在丈夫不在身边的时候,能有个依靠。
紫君还梦见,丈夫拿着调令,声嘶力竭地质问自己。尽管丈夫当上了区民政局的副局长,可丈夫就是不愉快,口口声声地说,是自己毁了他的前程。
紫君还梦见,自己十分委屈地去了何非妻子的单位,要与何非的妻子讨说法。何非的妻子非但不恼,还对自己报以同情。
紫君还梦见,终于了解了是非曲直后的丈夫,为了忏悔自己的错误,在自己面前长跪不起。
紫君还梦见,重归于好的两个人,在床上尽情地疯狂,好像要把过去十几年欠下的全都补回来。大汗淋漓的丈夫,柔情地对自己说,我要爱你一辈子,我要陪你走完这一生。
紫君还梦见,清早起来的丈夫,突然喊头疼,还没等到自己拉开平时装着药的抽屉,便口吐鲜血躺倒在地上,从此,离开了自己。
紫君还梦见,在墓碑林立的墓地,无论自己如何地哭喊,丈夫的坟茔没有一点回声。
就在紫君泪水浸湿枕头,在梦中继续挣扎的时候,一阵剧烈的敲门声将她惊醒了。门外的大声喊话,让紫君不知如何应对,她想不予理睬,可是,敲门声和喊话声愈加剧烈。只听门外人说,我们是公安局的,请你配合,马上把门打开!
紫君虽然头痛欲裂,却已经吓得醉意全无。她努力挪动因惊吓变得无力的身体,披上衣服,打开了房门。
门刚一打开,就冲进来四五个全副武装的持枪警察。为首的,向紫君出示证件后,十分严肃地问紫君,老实告诉我,你儿子和儿媳妇是否藏匿在你这里?
紫君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苍白的脸淌着汗,哆嗦的嘴已经说不成话。这是咋啦?儿子和儿媳妇犯了啥罪?让警察荷枪实弹地追到了家里?一连串的问号让紫君彻底蒙了。蒙了的紫君摊开颤抖的手说,我,我快一周没见着他们了,他,他们根本没在我这儿呀!
警察将该搜查的地方全搜查了,为首的听到报告后,对紫君说,你儿子和儿媳妇携巨款潜逃了。我们正在追查,希望你能向我们提供他们藏匿的线索!
紫君更蒙了,这怎么可能,儿子一向是本分懂事的孩子,上班的三年中,年年都被评为先进,就是给他个胆,他也不敢哪!肯定是儿媳妇干的坏事,当初我就看她不像个本分的孩子,不想让儿子娶她,那个狐狸精生生把儿子给迷住了,没法子呀!可是,咋也没想到,即便再胆大,也干不出这样胆大包天的事来呀!
好容易挨到警察撤走后,紫君便一屁股瘫坐到地上……
冬去春来,刚过完春节,就迎来了桃花绽放的季节。这个季节带给人们的是美好的,可也让人们一时适应不了忽冷忽热的天气。先是紫君的儿子患上了感冒,接着紫君也感冒了。紫君的儿子病好了,紫君的病却严重了,感冒演变成了肺炎。紫君住院了,住院需要有人陪护。儿子正处于高考复习阶段,能照顾自己在路边店买点吃的,按时上学就不错了,哪还有时间和精力照顾紫君呢!正处于孤独无援的紫君惊讶地看到了站在床头的何非。你怎么来了?紫君喘着大气问。
我怎么不能来?我不来,谁照顾你?何非说着,将一个大包袱放到了床头。打开后,让紫君看到了牙具、衣物、抽纸、水杯……总之,紫君需要的东西一应俱全。紫君感动了,多有心的男人哪!丈夫没白将自己托付给他,即便丈夫在身边,也不一定会想得这么周全。紫君感动地说,何非,你真好,谢谢你!
何非笑呵呵地说,谢什么呀!应该的。不过,我得想办法,不能让你继续过苦行僧的生活,不能让你再这么孤单寂寞。
咳!能有什么法子呢?紫君说着,眼睛又起雾了。
看你,我又没惹你,哭什么!何非赶紧坐在床边给紫君擦眼泪。紫君伸手将何非的手握住了,随即把何非的手贴到了自己流泪的脸颊上。何非也默默地将另一只手抚在了紫君的另一边脸上。手捧着那张细腻嫩滑的脸蛋,何非一股发自内心的柔情油然而生。可怜的女人,你太缺少疼爱了!于是,何非慢慢伏下身,将温热的嘴唇贴到了紫君那滚烫的嘴唇上。紫君伸出双手,一下子将何非的脖子搂住,何非也反手将紫君揽在了怀里。两个人就这样久久地拥抱着,亲吻着,谁也不想分开。
陶醉中,紫君暂时忘掉了孤独的无奈和寂寞的痛苦。心里默念着,有男人疼真好!此时的何非也在想,紫君是个多么好的女人,她不应该被孤独和寂寞无限期地折磨。可怜慢慢演变成爱,其实,这爱早已积压在心中很久很久了。他不敢表白,也不能表白,紫君是自己最好的朋友的女人。况且,自己的妻子那么贤惠,自己无时无刻不深爱着妻子。可是,眼前的女人太需要得到男人的爱了,我如果不给她迫切需要的爱,她会更加伤心和痛苦。为了眼前的女人,其实也是为了实现压抑心中已久的爱恋,何非变得毫无畏惧了。他在紫君的耳边轻轻地说,我爱你!何非得到的回答同样是,我也爱你!
在医院的治疗期间,紫君在何非日夜陪护下,病情在日渐好转。可是,冷静下来的两个人,心中的矛盾也在日益强烈。终于到了紫君痊愈出院的时候了,何非开着车,将紫君送回了家。由于紫君的家住在四楼,身体还很虚弱,何非便半搀扶半搂抱地将紫君扶上楼,扶进房间,扶上床。在两个人身体分离的那一刻,紫君哭了,可怜兮兮地对何非说,我又将开始孤独寂寞的生活了!我真的不想让你离开!
何非何曾想离开心爱的紫君呢?又何曾想让紫君继续过那种让人难捱的孤独与寂寞呢?可是,他还是冷静的,他不想背叛朋友的信賴,他不想破坏两个家庭的幸福与安宁。但是,他又不想让紫君伤心和失望。于是,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和苦思冥想,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对紫君说,我不会离开你,我每天都会来看望和照顾你!但是,我不能不上班哪!
紫君对何非的话深信不疑,便央求地说,这些天你一直都没上班,工作肯定压了很多,你去吧,别忘了下班后就回来!
何非点头应允。烧了一壶开水,将一杯热茶端到紫君手中,亲了紫君一下额头,便匆匆地走了。
海洋科考船在广袤的太平洋上,就像一枚叶片,静静地漂浮着。船内的人们正在面对采集到的各类标本,进行多种课题的研究。袁征程是其中一个课题组的带头人,课题组的全体人员正在为课题取得重大突破激动不已时,有人来到袁征程的身旁,小声地对他说,王副院长叫你去他办公室。
来到王副院长办公室,袁征程兴奋地正要开口汇报项目取得重大突破的情况,却被王副院长抬手制止了。接着,便将一页打印纸递给了袁征程,说,你看看吧!
袁征程迅速地看完了纸上的内容后,原本被海风吹得有些泛红的脸立刻涨得更红了,嘴里喃喃地说,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的妻子我了解,她不会背叛我,也决不会与我离婚!
可是,事实明明摆在这,即便你不相信,也改变不了事实!王副院长用充满同情的口吻说,还是面对现实,接受院党委的决定吧!说句心里话,不仅是我,就是院党委也舍不得放弃你这颗熠熠发光的金子!
电话铃声响了。王副院长拿起电话,只听了一句,便将听筒递给了袁征程。听完电话,袁征程将牙咬得咯咯响,他忘记了身在随科考船工作的王副院长的办公室,含泪咆哮了起来,难道说,事业与爱情真的不能两全吗?
王副院长为袁征程端来一杯水,说,还是服从组织分配吧,你在科考船上已经服役十多年,按规定,你早该退役了!
可是,我的研究课题已经接近尾声,我舍不得呀!袁征程的眼睛滴出了大滴的泪。
一个月后,已经圆满完成这次科考任务的科考船返航靠岸了。站在甲板上的袁征程,一眼就看到了怀抱着鲜花的妻子紫君在向自己招手,兴奋的袁征程也举起了双臂向妻子挥手。在科考船停稳后,袁征程第一个迈上悬梯,冲锋般的跑到紫君的身旁,连鲜花带人一起抱了起来,接着就是一阵令人眩晕的热吻。待情绪逐渐平稳后,袁征程问妻子,君,你在一个月前给我们院领导写信了?
紫君愣怔了,没有呀!
你还请何非给院领导打电话了?
紫君更懵懂了,绝无此事!
袁征程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原委,狠狠地骂了起来,一定是何非那个王八蛋搞的鬼!这个无情无义的白眼狼,竟然辜负了我对他的信任!要夺我所爱,他也太黑心了!
紫君愤怒了,袁征程,我不允许你这样骂他!
袁征程更加愤怒了,你为什么护着这样的小人?难道说,你真的爱上了他?难道说,我不转业,你真的就要与我离婚?
你说的都是什么呀?紫君气得脸都白了。
我决不能让何非那个混蛋的阴谋得逞!也决不允许你背叛我!袁征程一把夺过鲜花,飞奔向海岸,将鲜花用力地抛进了海水中。
看着自己精心挑选的,代表着爱情的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被丈夫无情地抛进海里,紫君的心凉了,看来,我们真的走到了婚姻的尽头。
回到家里的两个人,爆发了无休止的争吵。争吵的内容最后聚焦到了何非的身上,袁征程要去找何非算账,紫君坚决不让袁征程离开家半步。并且,威胁说,你要是敢伤害何非,我就死给你看!
就在两人争吵不休之际,何非将自己送上门来。不容袁征程说话,便开始了对袁征程的声讨。在历数袁征程的种种不是之后,声言,如果你再迈向科考船一步,我就与紫君在一起!
袁征程气得快晕倒了,质问何非,你已经是结婚的人,还想霸占别人的妻子?
何非说,我的妻子已经同意离婚,她支持我们的婚事!
遭遇何非的痛斥,又发现自己的婚姻真的触礁了,后悔的袁征程已经束手无策。可紫君还是清醒的,她痛恨自己对何非的过于痴情,她后悔自己在丈夫不在家期间,移情别恋。但她从来没想到要与丈夫离婚哪!如今,她开始对何非产生了强烈的抵触情绪,紫君愤怒地说,何非,我不会相信你的,我会将是非曲直搞清楚。
紫君说罢,便离开了家。打车直奔何非妻子的单位,她决心要问个明白。见到了何非妻子,紫君不顾一切地指着何非妻子,涛涛不绝地大喊起来。可何非的妻子并没有恼怒,也没有分辩,直等到紫君没了力气,大度地挽起紫君的手,笑吟吟地对紫君说,何非即便有那个企图,也不会做出半点对不住我和你家先生的事情。接着,何非妻子向紫君将秘密揭开了,她告诉了紫君何非的真正用意。紫君释然了,满怀愧疚地与何非妻子挥手告别。
当袁征程明白了一切后,非但不再对妻子有任何怨言,反而觉得很对不起深爱自己的妻子。为了补偿对妻子的亏欠,他忍痛离开了深爱的海洋科考事业,服从组织分配,来到了区民政局上班,从此,过上了朝出晚归的平静生活,但是,对原来亲密无间的好朋友何非的成见却深深地埋在了心里,从此不再往来。
紫君尽管仍然从心里往外感谢这些年何非对自己的关心、照顾,甚至是爱。可是对何非好心办坏事的做法也有了看法,加上丈夫对自己的影响,也渐渐疏远了何非。
到了夜晚,紫君望着空旷得毫无生机的屋子,回忆着多年以来丈夫对自己的恩爱,再也抑制不住极度的悲伤,痛痛快快地嚎啕了一场。
丈夫没了,儿子还在。虽然,紫君一想到那胆大包天的儿媳妇,便恨得咬牙切齿,对儿子不顾即将半百的母亲,跟着媳妇走上了犯罪的道路,紫君曾伤心失望得一度想一死了之,可还是放不下那可恨又可怜的儿子,毕竟是亲生的骨肉哇!想到儿子聪明懂事、老实厚道的性格,紫君深信,儿子即便犯法了,也肯定是从犯,不会在监狱蹲一辈子。只要儿子在,就有与儿子重逢的机会,只要儿子在,自己就不孤单。
儿子刚出事时,紫君对儿子的恨胜过了母爱。随着时间的推移,紫君对儿子的恨慢慢被天生的母爱替代了。于是,紫君开始没日没夜地思念着自己含辛茹苦一手抚养大的儿子。而且,这掏心挖肺的思念让紫君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再也忍受不了思念儿子的煎熬的紫君,决定要去监狱看望儿子。紫君去了区法院,打听儿子被关押的监狱地址。法院的人告诉紫君,儿子被关押在外省一个县城乡下的监狱。紫君简单收拾了一下包袱,又给儿子带了些平时爱吃的零食,还带了些钱,便坐上了通往那个县城的火车。下了火车,紫君又搭上了通往监狱的长途大巴。最后,终于来到了监狱。
母子四目相对,都止不住流泪了。在儿子的眼里,母亲过去美丽大方、风度翩翩的气质已经没了,一脸愁云的母亲消瘦憔悴得像个老太婆。在母亲眼里,儿子也苍白憔悴了许多,哪还像昔日母亲眼里那个白白净净的胖乎乎的儿子。看着戴着镣铐的儿子,紫君早已忘记了一路上想好的训斥儿子的话,有的只是对儿子揪心地疼。
看着伤心的母亲,儿子低下了头,对着电话嗫喏地说,妈妈,我对不起你!
母亲隔着玻璃,对着电话呜咽着说,儿子,如今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你只要好好表现,争取减刑,让妈妈早日接你回家,陪妈妈一起过平平安安的日子比啥都强!
儿子没有听到妈妈的训斥,更感内疚,抽泣地对母亲说,妈妈,我听您的,希望您多多保重身体,儿子一定争取早日与您团聚!可,可是,自打进了监狱,我便想念妈妈,真怕妈妈再也不认我这个不孝的儿子了。没想到,您会来看望儿子,您骂我吧,您骂了我,我会更痛快些!
紫君张了几次口,就是骂不出来。最后,她说,你是妈妈世上唯一的亲人,我怎么舍得骂你呢!妈妈不但不会骂你,还要经常来看望你,看到了你,妈妈就像看到了希望。
听说妈妈要经常来看望自己,儿子高兴得破涕为笑,妈妈,您真是我的好妈妈!我要天天盼望您的到来!看见您,我就有了认真改造的勇气和决心。妈妈,我不会辜负您的希望,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会面的时间结束了,紫君挥泪与儿子道别。从此,紫君为了鼓起儿子重新做人的信心,便开始了漫长的奔波。每到探监的日子,儿子肯定会看到母亲那亲切的面容。
可是,奔波的疲劳和心力的憔悴,在一年后,终于讓紫君倒下了。
何非知道后,赶紧把紫君送到医院。经过多项检查和化验,医生对何非说,你的妻子患的是乳腺癌,而且,癌细胞已经扩散。何非听后,嘱咐医生,千万不要告诉紫君。并求医生想办法救紫君一命,只要能让紫君活下来,多少钱我都掏!
何非与医生的对话,让偷偷躲在门外的紫君听得一清二楚。她对自己的疾病绝望了,但她也被何非的态度感动了,她想,既然没有了希望,又何必拖累何非呢?紫君毅然决然地回了家,看日历,明天正是监狱的探监日子。于是,紫君稍作整理,便奔向了火车站。
看到了儿子,紫君没有让自己落泪,她要留给儿子一个好印象。她拿着电话对儿子说,妈妈要回老家住一段时间,你不要想妈妈,只要一心好好改造,早日重新做人,就对得起疼你爱你的妈妈了!
告别了儿子,回到了家。紫君学会了喝酒,也学会了吸烟。原本有些洁癖的紫君,如今不再打扫屋子,到处积满灰尘的屋子,最多的就是白酒和啤酒的空瓶子,再就是抽空了的香烟盒。
何非曾经来过无数次,可是,无论怎么敲门,紫君就是不予理睬。有几天,何非没来。紫君猜何非一定以为自己已经离开了这个家,离开了这座城市。
紫君一边喝酒一边感叹,她感叹自己这辈子咋就这么苦呢?三岁没了父亲,五岁时,母亲带着自己改嫁了。头一年还好,继父还能给自己个笑脸。一年后,母亲生了个小弟弟,从此,再也看不到继父的笑脸。说不上啥时候,还会挨一顿继父的训斥,有时无缘无故地被继父一顿拳打脚踢。懦弱的母亲保护不了自己,只知道以泪洗面。好不容易读完高中,尽管自己的成绩很好,继父就是不同意自己高考,说是供不起。多亏有个好舅舅,支持自己考上了大学,又资助自己读大学的一切费用。自从与丈夫袁征程结婚,自己才过上了安逸的生活,可与丈夫却总是离多聚少。终于丈夫到区民政局工作了,可还没过几年安生日子,便撇下自己走了。丈夫走了,还有儿子,儿子成了自己心中的依靠。
紫君是一把屎一把尿将儿子拉扯大的,儿子老实厚道,属于很懂事不惹事的那种让大人不用操心的孩子。儿子从幼儿园到上大学,再到大学毕业、就业结婚,都没让紫君操心。可让紫君实在想不通的是,儿子怎么不犯毛病就一点不犯,犯毛病就犯了携巨款潜逃这样天大的毛病?紫君第一次见到儿媳妇,就不喜欢。紫君最讨厌那种咋咋呼呼,心眼倍儿多的人,儿媳妇就属于那号的女孩子。可是,儿子喜欢,当妈的也没办法,只要与儿子好好过日子比啥都强。可是,偏偏不朝紫君的意愿去做。这个心浮气躁的儿媳妇,从这家省办银行跳槽到那家省办银行,仅短短两年时间,就跳了五次槽。跳槽,在现如今也不算啥大事,在人们眼里再正常不过了。可怎么竟敢卷了巨款逃跑呢?你逃跑倒没啥,可你千不该万不该把丈夫也拉上,让儿子成了无辜的同案犯。紫君实在想不明白,这个小媳妇的胆子咋这么大呢?两个人的正常收入也很可观,房子有了,车也有了,还缺啥?咋就这么贪呢!那些被通缉的外逃分子有多少被缉拿归案了,你们不也被抓回来了吗?你们也不想想,逃亡的滋味好受吗?整天提心吊胆的,居无定所的,天打个雷,狗叫一声,都会吓得一哆嗦,好受吗!再说了,那么多的钱,你往哪花去,到头来只能用来买刑买命。
紫君边想着,边喝着。眼瞅着身边又多了一堆空啤酒瓶。揉揉被缭绕着的烟雾呛得流泪的眼睛,紫君感到生活到了尽头,再没有活下去的意思了。
丈夫刚去世时,自己最忌讳的是别人背后叫自己寡妇。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紫君想,为了儿子,自己绝不会干什么招惹“是非”的事,所以,紫君千方百计地隐瞒丈夫去世的消息。这回好了,比当寡妇更让人难堪的事情发生了,尊严已经没有了,还要什么名声?紫君陷入了极度痛苦和无望的情绪中无法自拔。
這时,又响起了敲门声,而且,声音越来越重。还传来了何非的喊声,紫君,我知道你一直在屋子里!你知道吗?我这几天干吗去了?我是帮助你的闺蜜料理他丈夫的丧事去了。可是,让我万万没想到,料理完丈夫丧事的惠梅会那么想不开,在丧事办完的第二天,也就是昨天,服药自杀了!
醉醺醺的紫君一个激灵,酒醒了一半。紫君踉踉跄跄地打开房门,扑到何非的怀里无比伤心地大哭起来。何非焦急地对紫君说,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快快去与惠梅见上最后一面!
何非的话,立刻提醒了紫君,她摇摇晃晃地穿好衣服,拎着挎包,在何非的搀扶下,出了家门。
在停尸间,紫君看到了惠梅。紫君抚摸着惠梅那冰手的脸,喃喃地说,你的命真好,比我强,你什么烦恼都没有了。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