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尔鸿 张启睿 张积家
(1 宁波市行政学院,浙江宁波 315012) (2 中国人民公安大学犯罪学学院,北京 100038) (3 中国人民大学心理学系、国家民委民族语言文化心理重点研究基地、教育部民族教育发展中心民族心理与教育重点研究基地,北京 100872)
汉字是形、音、义的结合体。“形”是汉字的视觉属性,阅读者通过字形理解文字所表达的抽象概念。数字时代的兴起,使屏幕阅读逐步取代了纸质阅读,能够更生动地呈现文字的视觉特征,如书法字体和颜色等。那么,书法字体和汉字颜色是否影响文字所表达的抽象概念?
具身认知理论认为,抽象概念的形成和发展建立在感知觉经验的基础之上(Ionescu & Vase,2014)。在具身认知的框架下,研究者对抽象概念的具身性提出了不同的观点(张恩涛, 方杰, 林文毅, 罗俊龙, 2013)。概念隐喻理论(concept metaphor theory)认为,抽象概念的加工是从感知觉经验向抽象概念的映射,映射基于共同的图式,受语言和文化影响(Lakoff & Johnson,1999)。抽象概念与感知觉经验之间是间接联系,具有低强度的具身性。这属于弱式具身认知观(殷融, 曲方炳, 叶浩生, 2012; 张恩涛等,2013)。概念模拟理论(conceptual simulation theory)认为,抽象概念表征由多通道的感知觉经验构成,与感知觉共享神经基础(Barsalou, 1999, 2009; Glenberg &Robertson,1999; Louwerse & Jeuniaux,2010; Louwerse &Connell, 2011; 谢 久书 , 张 常青 , 王瑞 明 , 陆直 ,2011; 殷融等,2012)。感知觉经验模拟在抽象概念的加工中起着重要作用(Pecher & Zwaan,2005;Slepian, Weisbuch, Rule, & Ambady, 2011)。抽象概念与感知觉经验直接联系,具有高强度的具身性的神经表征。这属于强式具身认知观(殷融等,2012; 张恩涛等, 2013)。目前,弱式和强式的具身认知观并不完全排斥,而且有相互融合的迹象。
重要性(importance)是语言中普遍存在着的抽象概念。它提示客体对于主体而言是否有价值和价值的大小。人类通过“重要性”概念来判断事物对于自身的价值,从而决定后续的心理和行为。具身认知理论认为,重要性概念建立在重感体验之上,用重感体验的“重”来表征重要性的“重要”,用“轻”来表征不重要(韩冬, 叶浩生,2014; Lee & Schwarz,2014; Slepian & Ambady, 2014;王汉林, 莫雷, 2017)。重要性概念如何通过重感体验表征?已有研究尚未得到一致的结果。认知语言学认为,重要性概念建立在重感体验的力学图式之上(高航, 2011),从而为弱式具身认知观提供了证据。Jostmann, Lakens和Schubert(2009)提出,不同语言均存在用重量表达重要性的语言现象。汉语描绘重要客体或事件的词常常具有“重”字语素,如“重用”、“重视”、“贵重”等。英语用“ weighhty matters of state”意指国家的重大事情,用“a w eighhty personage”意指重要人物。Rabelo,Keller,Pilati和 Wicherts(2015)发现,监狱犯人和巴西葡萄牙语讲话者对道德的重要性判断未受重感体验影响,说明重感-重要性隐喻受文化和经验影响。从强式具身认知观可以推论出重要性概念的表征具有高度具身性,重感体验和重要性直接联系。一方面,重感体验直接影响个体对事物的重要性判断。Jostmann等人(2009)要求被试拿着写字板评估外币的价值,发现拿着重写字板的人将陌生的外币判断得更有价值。IJzerman,Padiotis和Koole (2013)发现,被试对书的内容的重要性判断受重量影响。另一方面,加工重要性概念影响重感体验。Schneider,Rutjens,Jostmann和Lakens(2011)发现,重要性知识影响被试对书本的重量估计。Schneider,Parzuchowski,Wojciszke,Schwarz和 Koole(2015)发现,告诉硬盘中储存着重要资料以后,被试对硬盘估计得更重。这说明,重要性概念自动激活了重感经验。
人的重感体验不仅来自体觉通道,还可以通过视觉通道来获得。人类接受的信息80%来自视觉(张腾霄, 韩布新, 2013),从而积累了大量的与重量有关的视觉经验。当人看到客体时,会根据已有的视觉重量经验形成重量知觉判断,从而诱发出重感体验(Jostmann et al., 2009; 崔凯, 孙林岩,2009)。例如,观察质地,可以判断物体的重量;观察举重者的姿势和运动特征,也可以推测物体的重量;比较物体的垂直空间位置,判断位置靠下的物体较“沉”,位置靠上的物体较“轻”(Valenti & Costall, 1997)。根据强式具身认知观,抽象概念源自于感觉运动通道信息的整合,包括视觉、躯体感觉、内省和动作信息等,最终形成了多通道整合表征(Engelen, Bouwmeester, de Bruin, & Zwaan, 2011)。以往研究仅关注体觉通道的重感体验与重要性概念之间的关系,忽略视觉通道的重感体验。那么,视觉通道的重感体验与重要性概念之间是否存在着联系?重要性概念的表征是否包括视觉通道的重感体验?
文字是表达概念的抽象符号,通过字形传达语义。汉字是方块字,占据固定的方形空间,通过笔画的粗细和形式变化,来造成空间面积的疏密变化,从而造成不同的视觉空间分布(李丛芹,2006),由此形成重量感觉的差异。在汉字字体中,笔画最粗重的是魏碑。魏碑为南北朝时期的碑刻书法作品,以笔画朴厚丰腴、茂密雄强为特征。相对于魏碑,笔画最细瘦的字体是瘦金体,为宋徽宗赵佶所创,以笔画萧散流溢、抛筋露骨为特征。魏碑体和瘦金体在一定方块中占据不同的面积,形成了不同的空间密度。那么,魏碑体的“厚重”能否激活重量隐喻中的“重感”,瘦金体的“纤细”能否激活重量隐喻中的“轻感”?从而影响汉语母语者对于书写内容的重要性判断?
颜色既是光波引起的物理视觉经验。也是具有象征义的文化事件(Schirillo, Wake, 2001)。由不同民族崇尚不同颜色的现象可推测,特定颜色会与该民族的重要性概念形成隐喻关系。在汉文化中,金黄色和红色在重要性概念上具有特殊意义。金黄色多与皇权相关,象征着权力和地位;红色经常出现在国家庆典、重要节日、重要人生事件等情境中。在重要的礼仪情境中,汉族人会大量地使用金黄色和红色,用来突显情境的隆重感和喜庆感。与此同时,颜色也是文字的重要视觉特征。文字愈是原始,涂色的现象就愈是明显。颜色直接“以色表义”和“以色别义”(谢书书, 张积家, 2012)。例如,尔苏沙巴文用六种颜色涂色,用白色、绿色、蓝色、红色、黄色代表金、木、水、火、土,用黑色表示暗淡的月亮和星星。纳西东巴文的黑色素字用黑色指示事物的颜色和词义的贬义色彩。随着文字的发展,受书写材料的限制,涂色不再作为一种固定的表达方式出现。但是,这并不意味着颜色在语用中彻底消失了,它仍然是日常语用的重要视觉特征。语言符号的设计需要利用不同的颜色印刷文字来达到最佳的表达效果,如表达警告、禁止的语言符号多用红色书写。随着阅读媒介由纸质转向了屏幕,颜色在文字呈现时的作用得到了加强。那么,金黄色和红色能否激活汉语母语者的重要性隐喻,影响他们对书写内容的重要性判断?
汉语成语语言凝练,用四个字来表达复杂的概念,是研究抽象概念的良好材料。研究者以成语为材料考察抽象概念的具身效应(宋东清, 黄会欣, 张剑心, 刘电芝, 2015; 苏得权, 钟元, 曾红, 叶浩生, 2013)。例如,冷洁和吴继霞(2016)以成语为材料分析诚信的概念隐喻。宋东清等人(2015)以“冷”的成语考察温度在判断复杂社会关系中的具身效应。张积家、何本炫和陈栩茜(2011)发现,在成语感情色彩加工中存在具身效应,对出现在上方的褒义成语、出现在下方的贬义成语加工得更快更准。成语能够稳定地指示成语所指代的事物的重要性高低。例如,“百年大计”指代事物的重要性高,“无关痛痒”指代事物的重要性低。因此,采用汉语成语为材料,考察书法字体和汉字颜色能否影响成语指代事物的重要性判断。
汉族研究生和本科生32名,女生18名,男生14名。年龄为22.14±2.77岁。视力或矫正视力正常,右利手。
3(字体: 魏碑体/瘦金体)×2(重要性: 高/低)被试内设计。重要性是指成语描述的事件、人物、品质、情景的重要性,如“安邦定国”、“百年大计”的重要性高;“身低言微”、“无关痛痒”的重要性低。因变量是被试对成语做重要性判断的反应时和错误率。
从《新华成语字典》中选取了四字成语210个。22名汉族研究生评定成语的熟悉性和重要性,最熟悉(重要)的评定为7,最不熟悉(不重要)的评定为1。最终选取了60个成语,重要性高、低的成语各30个。重要性高、低成语的平均重要性为6.91和1.09,差异显著,t(58)=129.89,p<0.01;平均熟悉性为6.92和6.91,差异不显著,t(58) =0.19,p>0.05。将 60 个成语制成120张成语图片,其中,魏碑体60张,瘦金体60张,字号为145,大小为900×240像素。另外选取了4个成语(重要性高、低各2个)作为练习材料,做成图片,2张魏碑体,2张瘦金体。
采用E-prime编程。在IBM台式机上运行,分为练习和正式实验。被试距离屏幕60 cm,眼睛平视屏幕中央,左手食指放在F键上,右手食指放在J键上。实验开始时,先在屏幕中央呈现“+”注视点500 ms,接着呈现成语,要求被试又快又准地判断成语的重要性,高按F键,低按J键。半数被试用手按此规定,半数被试用手规定相反。若被试在3500 ms内未反应,系统自动进入下一试次。被试完成120次判断,同一成语以不同字体在实验中出现2次。材料随机呈现。计算机自动记录从成语呈现到被试做出反应的时间间隔和反应正误,计时单位为ms,误差为±1 ms。采用SPSS18.0分析数据(下同)。
删除3名错误率高于30%的被试。反应时分析时删去M±2.5SD之外的数据,实验结果见表 1。
反应时的重复测量方差分析表明,重要性的主效应显著,F1(1, 28)=39.83,p<0.01,=0.59,F2(1,58)=18.95,p<0.01,=0.25。重要性高的成语反应时短。重要性与字体的交互作用显著,F1(1, 28)=12.33,p<0.01,=0.31,F2(1, 58)=15.17,p<0.01,η=0.21。简单效应分析表明,当成语重要性高时,魏碑体的反应时显著短于瘦金体,p<0.01;当成语重要性低时,不同字体成语的反应时差异不显著,p>0.05。错误率的方差分析表明,只有字体与重要性的交互作用被试分析边缘显著,F1(1, 28)=3.70,p=0.06,=0.10,项目分析显著,F2(1, 58)=13.79,p<0.01,=0.19。简单效应分析表明,当成语重要性高时,不同字体的错误率差异不显著,p>0.05;当成语重要性低时,魏碑体的错误率显著高于瘦金体,p<0.05。
因此,实验1表明,重要性高的成语加工快。魏碑体对成语重要性判断的影响出现了分化:促进对重要性高的成语的认知,阻碍对重要性低的成语的认知。
实验1显示,魏碑体促进对重要性高的成语的判断,阻碍对重要性低的成语的判断。魏碑体与重要性的联系,是否来自魏碑体激活的视觉通道的重感体验?实验2采用空间Stroop范式(Ouellet, Santiago, Funes, & Lupiáňez, 2010)来考察字体能否激活重感体验,以确认实验1发现的字体激活重要性隐喻的性质。为了排除重感体验和重要性概念的相互作用,选择与重要性无关的汉字作为材料,直接考察字体视觉特征对重感体验的激活。空间Stroop范式通过分离字体对视觉注意定向与对手指按键运动的影响,探讨字体激活的视觉重感体验在视觉通道和运动通道的表现。如果字体激活的重感体验与箭头的空间位置一致,“重”在“下”,“轻”在“上”,就会促进对箭头位置的觉察;反之,就会阻碍对箭头位置的觉察。如果字体激活的重感体验与箭头朝向激活的手指运动方向一致,“重”对应于“朝下”的运动,“轻”对应于“朝上”的运动,就会促进手指的按键速度;反之,就会减慢手指的按键速度。以此来判断字体是否激活了视觉的重感体验,这种体验是否同时具有视觉通道和体觉通道的性质。
汉族研究生和本科生30名,女生18名,男生12名。年龄为22.10±2.51岁。视力或矫正视力正常,皆为右利手。
2(字体: 魏碑体/瘦金体)×2(箭头位置: 上方/下方)×2(箭头朝向: 上/下)被试内设计。箭头位置是指箭头呈现在屏幕的位置,上方为[50%,25%(x, y)],下方为 [50%,75% (x, y)];箭头朝向是指箭头朝上或朝下。因变量是被试对箭头朝向判断的反应时和错误率。
从《新华字典》中选取了与轻重意义无关的汉字84个。22名汉族研究生对汉字做熟悉性评定,最高为7,最低为1;做语义与轻重相关的评定,最高为7,最低为1。84个汉字制成168张图片,160张为实验材料,包括魏碑体80张,瘦金体80张,8张为练习材料,字号为145,大小为260×200像素。160张图片分配到箭头位置和朝向结合的四种水平,每一水平有40个张汉字。四种水平汉字的平均笔画数为7.5、7.5、7.5、7.5,差异不显著,F(3, 76)=0.00,p>0.05;平均熟悉性为6.95、6.96、6.98、6.97,差异不显著,F(3, 76)=0.82,p>0.05;语义与轻重的平均相关性为1.05、1.03、1.00、1.03,差异不显著,F(3, 76)=0.87,p>0.05。
采用E-prime编程。程序在IBM台式机上运行。分为练习和正式实验。被试距屏幕60 cm,眼睛平视屏幕中央,左手食指和中指放在C键和X键上,右手食指放在数字键盘5键上。实验开始时,先在屏幕中央呈现“+”注视点500 ms,接着在屏幕中央呈现汉字,被试判断字体粗细后消失,判断为粗按C键,判断为细按X键;再次呈现注视点250 ms,紧接着在屏幕上方或下方呈现不同朝向箭头50 ms后消失,进入反应界面,要求忽略箭头的空间位置,用右手对箭头的朝向反应,向上按8键,向下按2键。按键后缓冲1000 ms,然后进入下一次试验。每名被试完成160次判断,每一汉字以不同的字体出现2次。实验材料随机呈现。
删除4名错误率高于30%的被试。反应时分析删去M±2.5SD之外的数据,结果见表 2。
表 2 箭头朝向判断的平均反应时(ms)和平均错误率(%)
反应时的重复测量方差分析表明,字体与箭头位置的交互作用显著,F1(1, 25)=8.58,p<0.01,=0.25,F2(1, 152)=5.45,p<0.05,=0.17。简单效应分析表明,两种字体的汉字呈现后,对屏幕上方箭头的朝向,判断的反应时差异不显著,p>0.05;对屏幕下方箭头的朝向,魏碑体汉字呈现后的判断显著快于瘦金体汉字呈现后的判断,p<0.05,0.20。箭头朝向和箭头位置的交互作用显著,F1(1, 25)=221.59,p<0.01,=0.89,F2(1, 152)=529.82,p<0.01,=0.78。简单效应分析表明,当箭头位于上方时,判断箭头朝上的反应时快于判断箭头朝下的反应时,p<0.01;当箭头位于下方时,判断箭头朝下的反应时快于判断箭头朝上的反应时,p<0.01。字体、箭头位置与箭头朝向的交互作用被试分析边缘显著,F1(1, 27)=4.07,p=0.055,=0.14,项目分析不显著,F2(1, 152)=2.12,p>0.05。简单简单效应分析表明,在魏碑体汉字呈现后,箭头呈现在下方、方向朝下时,判断箭头朝向显著快于在瘦金体汉字呈现后,p<0.01,=0.22。其余的主效应和交互作用均不显著,ps>0.05。错误率的方差分析表明,箭头朝向和箭头位置的交互作用显著,F1(1, 25)= 10.73,p<0.01,=0.30,F2(1,152)=61.66,p<0.01,=0.29。简单效应分析表明,当箭头位于上方时,判断箭头朝上的错误率少于判断箭头朝下的错误率,p<0.05,=0.26;当箭头位于下方时,判断箭头朝下错误率少于判断箭头朝上的错误率,p<0.01,=0.29。其余的效应均不显著,ps>0.05。
实验2表明,在魏碑体汉字呈现后,判断位于下方、方向向下的箭头反应显著快于在瘦金体汉字呈现后,说明魏碑体汉字激活了汉语母语者的视觉通道和运动通道的重感体验。被试在看到魏碑体汉字后,产生了受重力吸引下降的感觉,引导注意定位于下方,因而促进了对呈现在下方、方向向下箭头的判断;但对于呈现在下方、方向朝上的箭头,在魏碑体汉字与瘦金体汉字呈现后的反应时差异却不显著。这是因为当箭头位于下方、方向朝下时,视觉通道的感觉经验和运动通道的运动经验一致,使重感体验得到了凸显,因而促进了对箭头朝向的判断;当箭头位于下方、方向朝上时,视觉通道中字体引起的重感经验(向下)和运动通道中箭头朝向引起的运动经验(向上)相反,促进作用与阻碍作用抵消。实验2说明,字体引起的视觉经验激活和箭头朝向引起的运动经验激活都较弱,只有两者一致时,激活效果才明显。实验2还表明,在汉字呈现后,判断上方箭头的反应时无显著差异,判断方向朝上箭头的反应时也无显著差异,说明无论在视觉通道还是在运动通道,瘦金体汉字都未激活“轻感”体验。
汉族研究生和本科生29名,女生17名,男生12名,年龄为21.13±2.84岁,视力或矫正视力正常,右利手。
3(汉字颜色: 金黄色/红色/黑色)×2(重要性:高/低)被试内设计。因变量为被试对成语重要性判断的反应时和错误率。
同实验1。180张成语图片,黄色60张,红色60张,黑色60张。采用RGB颜色系统显示各种颜色。选择大红(R: 255、G: 0、B: 0)、金黄(R: 255; G: 215; B: 0)和黑(R: 0、G: 0、B: 0)给成语填色。选取了2个成语(重要性高、低各1个)作为练习材料,做成6张图片,2张红色,2张金黄色,2张黑色。字号为145,图片大小为900×240像素。
同实验1。被试完成180次判断,同一成语以不同颜色出现了3次。实验材料随机呈现。
删除3名错误率高于30%被试。反应时分析时删去M±2.5SD之外的数据,结果见表 3。
表 3 对不同颜色成语重要性判断的平均反应时(ms)和平均错误率(%)
反应时的重复测量方差分析表明,重要性的主效应显著,F1(1, 25)=20.23,p<0.01,=0.45,F2(1, 58)=10.57,p<0.01,=0.15。重要性高的成语反应时短。汉字颜色的主效应不显著,F1(2, 50)=0.59,p>0.05,F2(2, 116)=0.61,p>0.05。重要性与汉字颜色的交互作用显著,F1(2, 50) =4.59,p<0.05,=0.15,F2(2,116)=3.39,p<0.05,=0.15。简单效应分析表明,当重要性高时,判断金黄色成语显著快于判断黑色成语和红色成语,ps<0.05;当重要性低时,判断金黄色成语显著慢于判断黑色成语和红色成语,ps<0.05。错误率的方差分析表明,重要性的主效应显著,F1(1, 25)=5.09,p<0.05,=0.17,F2(1, 58)=15.36,p<0.01,=0.20。判断重要成语的错误率显著低于判断不重要成语的错误率。其他的主效应与交互作用不显著,ps<0.05。
实验3表明,加工重要性高的成语速度快,错误率低。金黄色对成语重要性加工的影响出现了分化:促进对重要性高的成语的认知,阻碍对重要性低的成语的认知。
实验1和实验3分别揭示了汉字字体和颜色对成语重要性判断的影响。实验4考察字体、颜色和重要性三者之间是否存在着交互作用?字体仍然选择魏碑体和瘦金体;为了突出用不同颜色书写汉字是否激活了重要性隐喻,仅考察红色和金黄色对成语重要性加工的影响。
汉族研究生和本科生33名,女20名,男13名,年龄为22.48±2.35岁,视力或矫正视力正常,右利手。
2(字体: 魏碑体/瘦金体)×2(汉字颜色: 金黄色/红色)×2(重要性: 高/低)三因素被试内设计。因变量是被试对成语重要性判断的反应时和错误率。
使用实验1的60个成语,做成240张图片,包括红色魏碑体成语、红色瘦金体成语、金黄色魏碑体成语和金黄色瘦金体各60张。选取2个成语(重要性高、低的各1个)为练习材料,做成图片8张,红色魏碑体、红色瘦金体、金黄色魏碑体和金黄色瘦金体各2张。字号为145,图片大小为900×240像素。材料采用拉丁方排序。
同实验1。被试完成240次判断。
删除2名错误率高于30%的被试。反应时分析删去M±2.5SD之外的数据,结果见表 4。
反应时的重复测量方差分析表明,字体的主效应显著,F1(1, 30)=7.21,p<0.05,=0.20,F2(1, 58)=12.79,p<0.01,=0.18。汉字颜色的主效应显著,F1(1, 30) =27.94,p<0.01,=0.48,F2(1, 58)=15.62,p<0.01,=0.23。重要性的主效应显著,F1(1, 30)=32.30,p<0.01,=0.52,F2(1, 58)=7.89,p<0.01,=0.21。字体与重要性的交互作用显著,F1(1, 30)=7.02,p<0.05,=0.19,F2(1, 58)=6.27,p<0.05,=0.14。简单效应分析表明,当成语重要性高时,对魏碑体成语的反应显著快于对瘦金体成语,p<0.01;当成语重要性低时,对魏碑体成语与瘦金体成语的反应时差异不显著,p>0.05。汉字颜色与重要性的交互作用显著,F1(1, 30) =71.07,p<0.01,=0.70,F2(1,58)=15.62,p<0.01,=0.23。简单效应分析表明,当重要性高时,对红色成语的反应慢于对金黄色成语,二者相差21 ms,但差异不显著,p>0.05;当重要性低时,对红色成语的反应显著快于对金黄色成语,p<0.01。其他的交互作用均不显著,ps>0.05。
表 4 对不同字体、不同颜色成语重要性判断的平均反应时(ms)和平均错误率(%)
错误率的方差分析表明,汉字颜色的主效应显著,F1(1, 30)=21.27,p<0.01,=0.42,F2(1, 58)=19.32,p<0.01,=0.25。重要性的主效应显著,F1(1, 30)=5.26,p<0.05,=0.15,F2(1, 58)= 7.88,p<0.01,=0.12。字体与重要性的交互作用显著,F1(1, 30)=13.19,p<0.01,=0.31,F2(1, 58)=6.27,p<0.05,=0.12。简单效应分析表明,当重要性高时,魏碑体成语的错误率显著低于瘦金体成语的错误率,p<0.01;当重要性低时,魏碑体成语的错误率显著高于瘦金体成语的错误率,p<0.05。汉字颜色与重要性的交互作用显著,F1(1, 30)=23.20,p<0.01,η=0.44,F2(1, 58)=15.62,p<0.01,=0.21。简单效应分析表明,当重要性高时,两种颜色的成语的错误率差异不显著,p>0.05;当重要性低时,红色成语的错误率显著低于金黄色成语的错误率,p<0.01。其他的主效应和交互作用均不显著,ps>0.05。
实验4表明,魏碑体促进对重要性高的成语加工,阻碍对重要性低的成语加工。红色促进重要性低的成语加工。字体与汉字颜色的交互作用不显著,说明二者属于独立起作用的知觉变量。
实验1和实验4发现,魏碑体促进对重要性高的成语的认知,阻碍对重要性低的成语的认知,说明魏碑体的视觉特征激活了汉语母语者的重要性隐喻。实验2发现,魏碑体汉字激活了汉语母语者的视觉和运动的重感体验,但两方面的重感体验强度都较弱,叠加以后才产生明显效果。综合实验1和实验4,当成语重要性高时,魏碑体“重感”与重要性概念一致,促进对成语的认知;当成语重要性低时,魏碑体的“重感”和重要性概念不一致,阻碍对成语的认知。
魏碑体激活阅读者的心理“重感”,影响对成语重要性理解,是因为魏碑体的视觉特征带给阅读者以类似体觉通道的重感体验。魏碑体之所以诱发心理“重感”,来源于笔画和结构所展现的魄力雄强、气象浑穆、点画竣厚、血肉丰美的视觉效果。具体来说,魏碑体的视觉重量源于笔画和结构的四个特征:(1)笔画粗重,无论笔画多少,魏碑体笔画所占的空间均大于50%(杨宏,2005)。(2)笔画不平均分配空间,甚至在某些空间部分形成了“密处使不透风”的感觉。(3)结构茂密,结构上不均匀平衡,整字排列紧密。(4)结构重心偏下,因而带来厚重之气。因此,实验1、2与4表明,重要性概念建立在具体重感体验基础上,体验到的重感越多,就越容易做出重要判断。字体的“重感”源于汉字的视觉特征,这种从视觉通道获得的“重感”影响重要性加工,与从体觉获得的重感作用类似,说明重要性概念属于多通道整合表征。
然而,用瘦金体呈现成语却并未激活汉语母语者的“轻感”体验,也未影响对成语重要性的判断。这可能有如下原因:(1)与瘦金体的视觉特征有关。与魏碑体粗重雄厚的视觉特征相反,瘦金体以瘦到极致为特点。然而,瘦金体笔迹瘦劲,抛筋露骨,转折处可见藏锋、露锋,“如屈铁断金”,十分有力,因此,虽然瘦俏却不给人以“轻”的感觉,因而就不能激活“轻”的隐喻。(2)重量维度的两极(重/轻)的语义不对称。如人们常说 “某物有多重”,却不说“某物有多轻”;常说“某事有多么重要”,却不说“某事有多么不重要”。因此,重要性的重量隐喻可能是部分的:仅存在着与“重”有关的隐喻,体验到的“重感”越多,越容易做出重要判断,却不存在着与“轻”有关的隐喻。是否真的如此,还需要进一步研究。
实验3和实验4发现,金黄色促进对重要性高的成语认知,阻碍对重要性低的成语认知。金黄色激活与重要性相关的意象图式,与汉民族的尚黄文化有关。主要有如下原因:(1)金黄色是皇权的象征。在封建社会,金黄色是帝王的专用色,皇族的服饰、用具都使用金黄色。(2)金黄色是谷物成熟的颜色。汉族长期处于农耕社会,金黄色标志着丰收的情境。(3)汉文化发源于黄河流域和黄土高原,黄土地是汉族的“根基”,金黄色就显得“沉重”。(4)“黄”与“金”通用,与“皇”同音,象征着富贵、辉煌。因为黄金珍贵,所以金黄色就常用来描绘重要的事物和情境,如“一刻千金”、“黄金季节”、“黄金时代”等(吕红波, 2006)。这些原因都导致金黄色与重要性概念形成了隐喻联系,为汉族人指示重要的对象和事件。
与金黄色不同,实验4发现,红色促进对重要性低的成语认知。在汉文化中,红色象征着吉祥和喜庆。“红”与“朱”通用,代表着高贵的地位和身份,如“朱门”是指高官府邸。按理红色也应该与重要性建立联结,促进对重要性高的成语的判断,而实验结果却相反。所以如此,可能有如下原因:(1)与红色带来的生理体验有关。红色是唤醒度高的长波色,能够引起不安感,激发危险的意味(Møller, Boldrin, & Christensen,2009; Lichtenfeld, Maier, Elliot, & Pekrun, 2009)。(2)尚红文化源于血崇拜、火崇拜,用来驱鬼辟邪、防范不详。血崇拜和火崇拜利用原始人对血液和火光的惊恐不安的心理来辟除邪魔、辟邪消灾。例如,祭祀中的钟、鼓、灶等工具在启用之前都要以牲畜血涂其隙罅,以避不祥。因此,红色的本源功能是汉族人对血液和火光的惊恐不安的情绪。(3)改革开放以后,英语颜色文化影响国人。在英语中,“red”是禁忌色,有血腥、危险、暴力、亏损、禁止、危险之意,如“red ruin”(火灾)、“red scare”(红色恐怖)、“red ink”(赤字)。在交通信号中,“red light”(红灯)代表停止、禁止。由此来看,汉文化中的尚红文化和西方文化中的红色隐喻联结都与红色唤起的原始生理体验相关。由此,红色的语言符号就不再指示尊贵,而是提示危险。因此,红色非但未能促进对重要性高的成语认知,反而促进对重要性低的成语认知。
重要性隐喻建立在具体重感体验和重要性概念联系上。弱式具身认知观认为,这种联系来自文化和语言经验的积累,重感体验与重要性概念的联系形成了意象图式(高航, 2011)。重感体验通过意象图式影响重要性加工。强式具身认知观认为,重要性概念源于具身重量经验,重要性概念和重量感觉共享神经表征,重感体验直接影响重要性加工。
本研究发现,基于长期的文化经验累积,汉语母语者在金黄色和重要性概念之间建立了意象图式,金黄色激活重要性隐喻,影响对成语重要性的认知。这说明,文化和语言影响具体感觉经验和抽象概念的联系,当从具体感觉经验向抽象概念映射时,如果符合文化和语言经验,具体感觉经验就促进抽象概念加工;如果具体感觉经验与文化和语言经验相反,具体感觉经验就阻碍认知。这一发现证实了弱式具身认知观的合理性。魏碑体的重感体验影响对成语重要性的认知,红色具身经验促进对重要性低的成语的认知,说明感觉运动经验也可以直接影响抽象概念认知,证实强式具身认知观的合理性。因此,强式具身认知观与弱式具身认知观可以共存。那么,究竟是身体经验直接影响抽象概念加工?还是抽象概念加工通过与文化和语言经验的联系起作用?还是二者兼有之?本研究的结果倾向于综合的观点。魏碑体和红色,感觉刺激明确,生理唤醒或心理唤醒水平高,感觉经验就直接影响抽象概念加工,符合强式具身认知观;黄色提示重要的情境和事件,感觉刺激与文化经验联系紧密,感觉经验对抽象概念加工的影响就建立在文化和语言经验基础之上,符合弱式具身认知观。因此,书法字体与汉字颜色对汉语成语重要性判断的影响体现了强式具身认知观与弱式具身认知观的统一。
本研究表明,无论采用何种字体、何种颜色,重要性高的成语总是更容易得到加工。这涉及概念理解中知觉加工与语义加工的关系。
知觉符号理论认为,概念表征由形状特异信息引起。van Dantzig,Pecher,Zeelenberg和Barsalou(2008)要求被试完成知觉判断和概念性质选择,发现对形态不同刺激的概念性质选择显著慢于对形态相同的刺激,表明知觉加工和概念加工存在转换效应。在语言认知中,也存在知觉表征和语义表征的激活。谢书书和张积家(2012)以纳西东巴教东巴为被试,采用词义感情色彩判断和命名任务,发现对黑色素字的词义感情色彩判断慢于对非黑色素字,错误率亦高,命名黑色素字的错误率显著高于命名非黑色素字。所以如此,是因为有的黑色素字表示贬义,有的黑色素字只表示黑色物体。作者认为,知觉表征和语义表征在东巴文黑色素字认知中同时被激活,但知觉特征不能够独立地决定反应,只对语义加工有所提示。宋宜琪和张积家(2014)发现,在物体形状变化内隐时间的概念表征中,既存在符号表征,又存在知觉表征。图片对的语义相关判断受物体形状变化类型影响,词对语义相关判断未观察到形状变化类型影响。语言和情境模拟理论认为,尽管知觉模拟是概念理解中最重要的因素,但是,在多数概念理解任务中,语义判断系统最先启动。当需要对概念做深加工时,知觉运动系统后续启动(Boulenger et al., 2008; Louwerse &Jeuniaux, 2010)。本研究的任务是判断成语的重要性,语义加工占主导地位,知觉符号和意象图式只起辅助作用。对重要性高的成语,被试容易做出肯定判断,因而反应就快;对重要性低的成语,语义线索弱,被试必须做更认真的评估,反应自然就慢。
视觉特征使汉字具有情调。汉字设计通过对视觉特征的平衡和调整,使汉字能够将语义和情调融为一体,达到文字的良好识别和准确表现(吴昉, 2015; 喻蓉杰, 2012; 周杨, 张宇红, 2014)。选择合适的字体和颜色,通过线条组合张力和颜色联觉,能够表达深层次的汉字情调,对概念加工起辅助作用。因此,书法字体和汉字颜色的隐喻研究具有重要实践价值。在数字时代,视觉传达媒介出现多元化,屏幕阅读逐渐取代了纸质阅读。用屏幕呈现文字,汉字视觉特征的作用就能够得到进一步的凸显。
(1)字体和汉字颜色可以激活汉语母语者的视觉重感体验,影响对成语的重要性判断,说明重要性概念是多通道整合表征。
(2)在成语的重要性加工中,魏碑字体和红色通过具身经验起作用,黄色通过文化意象图式起作用,体现了强式具身认知观与弱式具身认知观的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