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苇子
人类生活的世界共有五次毁灭和重生周期——每一周期即所谓的“太阳纪”。2012年12月21日将是“第五太阳纪”的开始,地球上的生命将枯竭凋亡,文明也将瓦解……
——玛雅预言
1
失踪了很多年后,老郑总算联系我了。我离婚了!老郑说。我想回母校转转。你陪我一起去吧!老郑的腔调没变,还是公鸭嗓。我猜电话后面的老郑也还是那副欠揍的熊样。我说,离就离吧,这年头没离过婚的都不叫人生。我问老郑是不是出轨了。老郑说,是。我说,既然是你造成的,还装什么怨妇?老郑说,问题的关键不是出轨,是离婚后老郑发现自己更爱他老婆了。准确地说,是前老婆。老郑这人真没劲,大学的时候就成天把爱挂在嘴边,失踪这么多年,一点长进都没有。
老郑是我大学同学,军训的时候,我和老郑因为四肢不协调,行动起来像僵尸,被分到了“尖刀连”。每个班都有“尖刀连”,我们班的“尖刀连”一共十人,就仨男生。除了我和老郑之外,另一个就是李钱成。阅兵式那天,老郑看着别的同学们穿着迷彩装在操场上走方阵,骂了一句:“日!”老郑问我和李钱成敢不敢出去喝酒。我们都说“去就去”。那时候,离学校没多远的街上有一家小馆子叫“四姐饭店”。因为还不到吃饭时间,厨师还在睡觉。老郑拍着桌子,让四姐把厨师从上床薅下来。老郑先要了一打啤酒,让我们放开量,能喝多少喝多少,喝完了再要。老郑摸出一瓶,咬开盖子,仰头对瓶吹一口,骂了一句:“日他妈!”我也学老郑,咬开盖子对瓶吹。李钱成是用起子撬开的瓶盖。那是他第一次喝啤酒。等他咽下一口啤酒后,他皱着眉表示难喝。李钱成看看瓶里的啤酒花,说,难怪都说啤酒是马尿,果然就是马尿。我和老郑都笑了。那天,我们一边喝酒一边骂教官,骂军训,骂学校领导,骂走方阵的同学们。后来,老郑喝高了,开始骂我们班那个四川女孩王成慧。老郑是用方言骂的,我听不懂。老郑表示,只有用方言骂人才过瘾,畅快,贴皮贴骨。我们让老郑翻译成普通话。老郑就用普通话又骂一遍,那脏话简直就像一把柳叶刀,连听一听都觉得身上生疼。
人人都说,就在军训期间,王成慧已经被教官睡了,还不止一次。日她个妈!老郑说,好白菜被猪拱了。李钱成说,啥子好白菜!王成慧就是棵要多烂有多烂的烂白菜。谁想拱都能拱。我们这才知道,李钱成和王成慧是高中同学。老郑问李钱成,你拱过?李钱成说,当然没有。老郑说,你应该拱一拱的。李钱成没说话。老郑笑了笑,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日!老子爱上她了!”过了一会,老郑突然压低声音问我和李钱成,敢不敢去嫖娼。李钱成看看我。我看看老郑。老郑说他是认真的。我突然就很激动,说,去就去!谁怕谁。老郑买了单,我们跑到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老郑告诉了司机一个地方。我发现司机看我们的眼神马上变得诡异起来。好几次,我在后视镜里和司机对视上了。司机的眼神让我坐立不安。下车后,老郑轻车熟路地把我们带进了一条巷子,当我们看到端坐在洗头房门口那些小姐时,我和李钱成都吓坏了。我俩借口尿急跑出了巷子。为这事,老郑没少嘲笑我俩。
2
从精神气质层面来说,老郑变化不大,让我吃惊的是老郑的体貌变化。我宁愿相信玛雅人的预言,也不愿相信2012年的老郑是个胖子。用老郑自己的话,他是脾胃虚寒体质,这种体质想发胖都难,更别说变成大胖子。可是,事实就是这样的,老郑,一个自称脾胃虚寒者,竟然变成了二百斤的大胖子。因此,当老郑抖着脂肪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惊讶得张大了嘴巴。老郑说,没想到我会这样吧。我言不由衷地说,挺好的。日!老郑说,虚伪。我们在原地抽了一支烟,簡单聊了几句。除了离婚,除了经常想我,其他方面,老郑都“挺好”。老郑问我怎么样。我说,我也是,一切都“挺好”。老郑说,“挺好”就挺好。
抽完烟,我们拦了一辆出租车。我告诉司机去大林路80号。那是我们母校的地址。母校是一所三流大学。打车不提校名是我校学生的优良传统。大概我们都认为自己是清华、北大的苗子,再不济也能读个南开、北航之类,谁也没想到会来这所名不见经传的大学。大学四年,我们没少骂母校。
我和老郑并肩坐在后排。原本三个人的空间被我俩塞满了。我不想挨着老郑的脂肪,就把身体侧了侧,贴着车帮。耳边是老郑哮喘病人一样的喘息声,我的心里一阵难过。突然又嗅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那味道,怎么说呢?像霉变的动物皮毛,在腌坏了的咸菜水里浸泡了八百年。没错,是腋臭,老郑的腋臭,老郑怎么会有腋臭呢?老郑的腋臭就像一把改锥,刺得我脑浆子疼。我很想把车窗摇下去透气,又怕伤害到老郑的感情,便只能忍受着。
车窗外的风景,陌生的多,熟悉的少,到处都是建筑工地,一栋栋崭新的摩天大楼拔地而起。路况有些糟糕,走走停停,还总绕路。司机解释说,因为在修地铁的缘故。司机说完,骂了一句脏话。我猜他是担心地铁开通后出租车生意会受影响。让我和老郑惊喜的是胜利公园门前的盘古雕像还在,大概三米左右高度,他叉开腿,作箭步状,全身的肌肉鼓着,荒蛮的长发飘着。他将一把长柄斧举过头顶,朝着眼前的虚空劈下去的样子。当年,我们曾在那下面拍过一张合影。我是说,我,老郑,还有李钱成。照片里的我们,像三块等待被劈的木柈子。不久之后,车子路过了博库书城。司机说,新书城是今年才营业的,老书城已经拆掉了。当年,老郑还做着成为作家的梦。一个身高一米四九、后来全国爆红的跨界艺人,曾在书城签名售书。当时,我和老郑、李钱成都在现场。老郑指着那个后来爆红的跨界艺人说:“彼可取而代之。”那时候,老郑最大的心愿就是,等自己爆红之后,去书城搞一场声势浩大的签售。老郑一脸欠揍的表情说,他会给我们的教官发一张邀请函,还有我们的辅导员,还有班长,还有很多很多我们共同讨厌的人。那时候,我们讨厌的人可真多。
我和老郑开始聊这些往事的时候,我们都变得自然了。老郑的脸上流露出来那个我很熟悉的欠揍的表情。我问老郑还写不写小说。老郑说,写个鸟!司机笑了,我也笑了。我慢慢在座椅上滑下去,用脖子抵住椅背,那可是最舒服的坐姿。失业后,我常常用这个姿势,窝在沙发里什么都不做,一窝就是一整天。那段时间,我最羡慕的不是神仙,而是蜗牛。我渴望自己变成一只蜗牛,随便找个角落,缩在那里,一辈子就过去了。直到我女朋友离开了我,我给收旧家具的打了个电话,他们给我丢下五十块钱后,将那张沙发搬走了。那是两年前我和女朋友在宜家家居花一千二百块钱买的布艺沙发。
不知道什么时候,老郑已经把胳膊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索性把脑袋靠在老郑的脂肪上闭起了眼,老郑的腋臭熏得我晕头转向,我也不在乎了。
3
出租车在万达广场前面停了下来。司机说到地方了下车吧。我说,错了!我们要去大林路80号,呃!那个地方是,是××学院。司机看也不看我说,没错!这里就是大林路80号。××学院早就搬走了。搬走了?我问,怎么会搬走了?那可是一所学校啊,又不是搬家,怎么说搬走就搬走了?司机有点儿不耐烦地说,你问我我问谁。老郑问司机,搬到哪里去了。司机说,大学城。司机问我们要不要去大学城。司机说,大学城有很多好玩的地方。看司机的表情,我能猜到大学城离得很远。老郑说,我们不去什么大学城。我们就在这里下车。这里,老郑指着脚下,重重地说,就这里,大林路80号!老郑付了车费,我们一左一右跳下车,关上车门。看着眼前崭新的万达广场,老郑说了一句:“日!”快过圣诞节了,广场门前立着一棵高大的圣诞树,有个打扮成圣诞老人的人,在广场上发广告。那是一份烤肉店开业折扣的宣传单。老郑接过那张传单,立刻丢进了旁边的垃圾桶。老郑说,教育最终还是让位给了人民币。我说,话不能这么说,这里毕竟是市中心。賣地的钱,足够在郊区建一所设施一流的大学。我说,钱是个好东西。老郑沉默着。我也没再说话。我俩像两只找不到窝的狗,在广场外面的空地上转了一圈,又转一圈,转到第三圈的时候,老郑突然指着一只花坛对我说,这里以前是学校的水房。我不知道老郑是如何看出来的,反正我没看出来。但是,有了水房这个坐标,其他地方就不难找了。接着,老郑指出了食堂、宿舍楼、教学楼和图书馆的位置。老郑问我还记不记得“二十万”。我说记得。那是学校主干道上唯一的公共厕所,据说是按照五星级厕所的标准建造的,一共花费二十万元。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去上厕所,生怕弄脏了这么高档的厕所。是老郑第一个跑进去撒尿的。老郑出来后,骂了一句:“日!”我和李钱成问老郑什么感觉。老郑说,没感觉,撒出来的照样是尿,不是银子。我和李钱成也跑进去站在小便池前撒尿,站了半天,却连一滴尿也撒不出来,这太奇怪了,就在此前,我的尿意分明是很强的。我又努力了一会,然后就听到李钱成沮丧的叹息声。李钱成说,我们毕竟和老郑不同。我没说什么,我懂李钱成的意思。
我查看了一下大概方位,对老郑说,“二十万”的位置应该是在商场里面。我问老郑要不要进去找一找。老郑说,算了。我说,接下来咱俩去哪?老郑说,找个地儿喝酒吧。我说,行。老郑说,不知道“四姐饭店”还在不在。我说够呛。老郑说,找找吧。我看了看万达对面,当年的湖滨市场还在,那个巨幅的红底白字招牌,在新派的万达广场面前,显得拱肩缩背、土气十足。曾经,湖滨市场是城市最热闹的商业区之一,我们的衣服鞋袜都是在里面买的。这里还有好几家网吧、桌球室,也有一家录像厅,每天晚上十二点后准时放三级片。我和老郑、李钱成,隔段时间就来一次。有一回,我们在这里遇到了辅导员。我们都吓了一跳。辅导员却装作不认识我们的样子。我在屏幕变幻的光线里,悄悄观察辅导员,我发现他的脸红了。老郑说,我们必须要原谅辅导员,毕竟性苦闷是一件没办法的事。
“四姐饭店”在一条叫“冰淇淋路”的小街上,我一直没搞明白那条街为啥叫这个名字。我问老郑,老郑也说不清楚。李钱成说,也许路的形状像一只冰淇淋。我和老郑说李钱成瞎扯淡。李钱成说,你们又没飞到空中,没准从空中俯瞰,这条街就像一只冰淇淋呢!
我和老郑找到了冰淇淋路,没走多远就看到了“四姐饭店”的招牌。老天爷!我在心里差点叫出来。老郑都变成胖子了,“四姐饭店”还是“四姐饭店”。我只忙着兴奋,完全没注意到老郑紧张的表情。快走到“四姐饭店”的时候,老郑突然不走了。老郑给我递了一支烟。我俩靠在一棵老杨树上抽起来。老郑说他想去吃烤羊腿。他知道有一家哈密饭店不错。我说,我们可以明天再吃烤羊腿。老郑说,但是他现在就想吃烤羊腿。我说,主要是见见四姐,难道你不想见见四姐吗?老郑没说话,他把烟嘬得吧嗒吧嗒响。
我还记得当年“四姐饭店”生意火爆的盛况。四姐是东北人,所以,“四姐饭店”做的是东北菜。东北菜属于大众口味,量大实惠。我们学校的学生,尤其是男生,都喜欢到这里吃饭。那时候,四姐还挺年轻,瘦瘦的,长着一双桃花眼,睫毛很长。看人的时候,就有那么一点儿勾魂摄魄。这东北女人的性格挺汉子,喝起酒来就跟喝白开水一样。有一回,老郑不服,要和四姐拼酒。四姐放出了话,要是老郑能把她给喝趴了,今天晚上学生们吃饭全免单!四姐这话如同给在场的学生们注入了一针兴奋剂,大家都放下碗筷,上前围观。老郑对围观的人说,要是四姐把他喝趴了,今晚的单算他的。大家一听这话都疯了,喝彩、鼓掌、吹口哨。我让老郑别逞能,身体要紧。老郑让我滚边去。
老郑和四姐拉开架势开始喝酒。他们面前的桌上,摆满了青啤、白干和老酒。四姐的规矩是,先喝黄的(啤酒),再喝白的,最后喝红的(老酒)。啤酒是对瓶吹,白酒和老酒倒在玻璃杯里喝。我敢说,我后来再也没见过这么疯狂的拼酒,这已经不再是拼酒了,简直就是拼命。那次,四姐和老郑都倒下了。老郑因此在学生群里一炮走红。老郑和四姐的那点事,也是在这之后才有的。可是,老郑和四姐到底到了哪个程度,我和李钱成都不了解。我们只知道,后来有个晚上,四姐的未婚夫带着一把刀子敲开了我们宿舍的门。他把我们全都赶了出去,只留老郑一个人,又把门反锁了。我们隔着门板让他开门,再不开门的话,我们就要报警。老郑突然开腔了,他让我们消停一会。我们都很诧异。趴在门板上偷听,却什么都没听见。大约过了一个小时,门开了。四姐的未婚夫和和气气地走了出来,后面跟着同样和和气气的老郑。看上去,他们之间不仅没有剑拔弩张,而且,还挺融洽。四姐的未婚夫甚至拍了拍老郑的肩膀,喊了一声“兄弟”。我们问老郑剧情是如何翻转的。老郑笑而不答。后来有段时间,老郑和四姐的关系趋于公开化。他们甚至一度形同夫妻。四姐的未婚夫不知道去了哪里,很长一段时间没露面。这里面到底怎么回事,就只有老郑知道了。
4
我和老郑既没去“四姐饭店”看四姐,也没去哈密饭店吃烤羊腿。我们买了一扎啤酒,坐在马路牙子上对瓶吹。我们一瓶接着一瓶灌了满肚子啤酒,肚子里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我觉得里面似乎有了一片蔚蓝色的海。但是,这海里没有风帆。空了的啤酒瓶在我俩脚边东倒西歪着,有一只滚到了马路中间,被一辆疾驰而过的“现代”哗啦一声碾压成齑粉。老郑说,现在的二逼青年恨不得把车当飞机开。现在的二逼青年是真多!天很快就黑透了,老郑又去旁边的小超市买了一扎啤酒,这次还带了几包辣条。老郑说,二逼青年们都喜欢吃这玩意。老郑说,咱俩也做一回二逼吧。我说,咱们从军训的第一天起,就被人看成二逼了。
我和老郑开始聊起了世界末日的话题。我说,那是玛雅人的预言,2012年12月21日。老郑说,日!那不就是明天吗?我很奇怪老郑竟然不知道玛雅人。我问老郑信不信。老郑没说信也没说不信,而是问我,世界末日之前,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我想了想说,抢银行。老郑灌了一口酒,用袖口抹抹嘴说,都世界末日了,有钱又怎么样?我说,那我也要做一回有钱人。老郑说我这个回答太二逼。我问老郑想干吗。老郑说,他要去四川找王成慧。老郑说他爱她。老郑又开始这一套了,什么爱不愛的,有意思吗?我说,老郑,你别成天爱呀恨的。昨天还在电话里说爱你前老婆呢。老郑看了看我,说,你怎么知道王成慧不是我前老婆?我的眼珠子差点掉到地上去了。我说,什么什么?老郑?你说什么?就是那个被猪拱过的王成慧吗?老郑狠狠地挖了我一眼说,嘴巴干净点!我说,可是,可是,老郑,真的吗?老郑点了点头。我不知道是不是喝醉了,反正我看老郑点头的样子,很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毕业前,我们班建了一个QQ群。群主是谁忘记了。最初的三个月,群里聊天还挺正常,后来有人开始晒古驰,晒CK,晒杜嘉班纳,还有晒老婆、老公的,晒钻戒、名表、欧洲游的照片。老郑骂了一句“日!”,退了群。老郑退群之后,我也果断退群。我想,假如李钱成还活着的话,他也一定会退。其实,这么些年,我和老郑一样,跟所有同学都中断了联系。这无所谓,没人在乎。
老郑是在什么情况下和王成慧走到一起去的?老郑不说,我也不敢问。老郑这人就这熊样。除了成天爱呀爱的,还特别能守得住秘密。很多时候,老郑给我的感觉就像一只河蚌,除非他愿意把壳打开,否则,你什么都看不到。
我对老郑说,我们应该找个小馆子吃点饭。我已经很久没吃过饭了。我是说正儿八经的饭。我家厨房的碗柜里堆满了各种牌子的方便面,都是我在京东上买的。沙发卖掉之后,床又成了我的新阵地。我总是躺着,在Pad上搜索世界末日的各种话题,还去研究抢劫银行的事,在一个境外网站上邮购了一把仿真枪。困了累了,就睡一会。饿了就起床煮方便面。后来,我发现煮方便面挺无聊的,不如直接拿开水冲泡。再后来,就连泡方便面我都觉得无聊,索性干食。就在我啃完了第三十袋康师傅方便面后,失踪多年的老郑出现了。老郑一个电话把大半年没出房门的我给薅了出来。
我都不记得米饭是什么味道了。我说,我想吃地三鲜,你呢?
老郑说他想吃小鸡炖蘑菇和回锅肉。
我说,四姐家从来不做回锅肉,回锅肉是川菜。
老郑问是这样吗?
我点点头。我说,你还在想王成慧。
老郑说,是的,我爱她!
日!我说,又来了,真没劲。
我和老郑再次陷入了沉默。我发现我很讨厌我们之间的沉默。这让我觉得,我们是站在两块冰上,并且,两块冰都在快速消融。
5
大三那年,老郑去美国留学的事情基本定下来了。那天晚上,老郑请我和李钱成去夜店玩。我们等李钱成下了夜班才去的。军训结束之后,李钱成在KFC找了一份兼职。我和李钱成都是第一次玩夜店,我俩一瓶接一瓶喝酒,都想尽快把自己弄醉,所谓酒壮熊人胆。醉意袭来,我开始虚张声势,尖叫,吹口哨,敲桌子,弄出很大响动。震天的音乐里,我的那些响动就像水消失在水中。后来,我们在老郑的带领下跑到舞池里跳舞。应该说,老郑确实是在跳舞,我和李钱成就是瞎蹦。期间,有个形貌颇猥琐的男人挤过来和老郑聊了几句。事后,老郑告诉我们,那人是卖粉的,问老郑要不要货。
十二点后,我们打车回学校,又敲开了小卖店的门,买了很多啤酒,坐在操场上喝。老郑就要去美国泡洋妞了,我们都很高兴。我们喝得东倒西歪。我们说,老郑啊,你最好在那边定居,再也别回来了。李钱成捅了捅我说,我就说吧,老郑和我们不一样。我说,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老郑和我们不一样。李钱成说,但我们都在“尖刀连”。我说,尖他妈的连。李钱成说,有钱就是好。我说,废话!爹亲娘亲,不如人民币亲。李钱成说,他在KFC干一个月,还不够老郑泡一次夜店的。怎么才能一夜暴富呢老郑?李钱成问。我说,那你只能去抢银行。李钱成说,怎么才能抢银行呢老郑?我说,老郑又没抢过银行,你问老郑没用。老郑突然跳了起来,指着我们说,都给老子闭嘴!李钱成说,老郑,我们说错什么啦?干吗发火呀老郑?老郑说,老子想跟你打一架。我说,老郑,你醉了。老郑马上又指着我说,别着急,老子也要跟你打一架!日!老郑说,别以为你俩想什么我不知道!我说,老郑,我俩什么都没想,我俩又能想什么呢?其实,我知道老郑这话什么意思。老郑一直认为我们和四姐有一腿。说实话,我确实打过四姐的主意。像四姐这种女人,谁不想占便宜呢?我不知道李钱成和四姐睡过没有,反正我没有。可是,假如老郑去了美国,我会怎么做?这可真说不好。四姐的未婚夫不是因为吸粉进去了吗,我和李钱成一致认为是老郑捣的鬼。反正,四姐现在是无主之女。反正,只要我愿意花心思、花时间,剩下的事情也许就会自然而然。反正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老郑父亲的仕途比风云变幻还莫测。随着父亲被“双规”,老郑泡洋妞的计划也化成了泡影。老郑抱着我和李钱成大哭了一场。我们也陪着老郑流下了很多泪水。我们对老郑说,洋妞都长雀斑、体毛重,还有腋臭,所以,还是国产妞好,绿色、环保、节能、高效。那天,我们陪老郑去南湖划船。一开始,我还挺兴奋。可是,船到湖心的时候,我突然就紧张了,担心老郑一时冲动,跳湖自杀。
老郑倒没自杀,死的是李钱成。我们一直没搞清楚李钱成为什么会死。他是从学校最高的那栋教学楼上掉下去的。我和老郑没敢去现场看他最后一眼,听人说,他的脖子都摔断了。李钱成的父母堵在院长办公楼下闹了大半年。他们将李钱成那张放大的黑白照片装裱在黑框里,黑框上面装饰着一朵黑色绢花。照片里的李钱成嘴角微微上挑,似乎在嘲讽着我和老郑。一开始,我和老郑还每天去陪他们,后来,我俩也厌倦了,并且,都很心烦。走路的时候也会绕开那个地方。
后来学校给了李钱成父母一大笔钱。二老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去了。他们回去的那天,我和老郑送站,进站前,李钱成父亲说,他们并不是爱钱,但是他家还有两个小儿子。他们老了,赚不到钱了,失去了李钱成,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他们宁肯不要脸,也要钱。回学校的路上我和老郑都没说话。下车后,老郑看了看我。我们穿越斑马线的时候,我突然问老郑,李钱成跳楼,是不是就是为了那笔钱?老郑沉默了半天,最后说了一句:“日!”
6
气温越来越低了。我紧了紧外套,感觉到身体由内到外都是冷的。我又建议老郑去四姐家吃饭。咱们走吧老郑!再等会。老郑说。别等了,肚子里全是啤酒,咱们应该吃点实实在在的东西。我说。我等了一会,见老郑没反应,就又摸起一瓶啤酒,咬开瓶盖,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我看到自己的肚子已经鼓起来了。我想,再吃一点米饭的话,会不会涨破肚皮而死?老郑说他想给王成慧打个电话。我说,那就打吧。老郑摇摇头,说,他不能再打扰王成慧的生活。也许,王成慧早就走出老郑的阴影了。老郑问我手机的通讯录里有多少人。我打开看了看,两百零八个。这个数字让我吃惊。我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老郑问我,这么多号码,能背下来几个。我摇摇头。老郑说,连你女朋友的号码都背不住?我点点头。老郑说,活该分手。老郑脸上又流露出那种欠揍的表情了。我真想和老郑打一架。老郑让我用我的手机帮他拨王成慧的号码。老郑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报出王成慧的手机号。老郑说,他只想听听王成慧的声音。我拨通号码,又把手机开到免提,很快,听筒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Sorry ,the number you dialed is not exist,please try again later……”我看到老鄭像突然中弹一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过了很久,始终沉默的老郑突然问我,还记不记得当年动感地带的广告语。我问他什么动感地带。老郑说,就是中国移动推出的校园套餐。我说,哦,好像记得。老郑说,“我的地盘听我的。”我说,好像是“我的地盘我做主”。老郑说,不管是“我做主”还是“听我的”,反正就是这么一条广告语。我说,记得。老郑说,日!真他妈的扯淡。我说,是挺扯淡。老郑说,实际上,他连沙子和水泥都做不了主。我问啥意思。老郑告诉我,他装修房子的时候,需要朝楼上运送沙子和水泥,这个,卖料的是不负责上楼的。老郑说,都要另外找人运上去。老郑说,可是,连这一点,业主都做不了主,要听小区楼霸的。就是说,楼霸垄断了这件事。我说,反正我没买过房子,不了解。老郑说,本质上买房就是花几百万租七十年房子。我说,那我也宁愿租七十年,而不是天天担心房东将我赶出去。老郑说,老子真想把楼霸一个个给捅了。老子花一两百万买的房子,老子的地盘,老子说了却不算!日他个妈!我说,有钱人的世界我不懂。老郑瞪了我一眼说,当年,你和李钱成就是这么议论我的吧。我说,都过去了。老郑说,老子想撒尿。我拍了拍肚皮说,老子也想撒尿。我和老郑同时环顾了一下四周。我说,就这里吧。我正准备解皮带。老郑突然阻止了我说,我们是文明人,应该找个厕所。我说,那就找。老郑指了指对面的万达说,商场里肯定有厕所。我说,没有厕所的商场不叫商场。于是,我俩就摇摇晃晃地穿过了马路,朝万达广场入口处走过去。
路过那棵高大的圣诞树跟前的时候,我和老郑每人从上面扯下来一只金色的小铃铛,我们摇着小铃铛,像两个疯子一样,摇摇晃晃进了商场。我们找到了厕所的导向标志,就沿着箭头的方向走起来。走着走着,我们就看到了商场中央的那个大池子,池边围着一些观赏植物,上面闪烁着各色彩灯,池里游着一群锦鲤,池心是一眼喷泉,喷涌出来的水流映射着彩灯的斑斓,就连那淡淡的水雾也是彩色的了。老郑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老子找到了。我知道老郑在说什么。我冲老郑笑了笑,老郑也冲我笑了笑。老郑说,我的地盘听我的。我说,是“我做主”!老郑说,管他呢!于是,我和老郑走到水池边。我们解开了皮带,掏出家伙,对准水池尿起来。尿液哗啦哗啦落在水面上,被喷泉的声音掩盖了,那群锦鲤受到惊吓,一下子就躲开了。
7
我完全不记得我们是如何走进警卫室的。反正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和老郑就已经在警卫室了。狗日的老郑还蜷缩在沙发里鼾声如雷,像一只硕大的肉球。我看了看对面墙上的万年历,上面显示的时间是2012年12月21日1点35分,这可是玛雅预言里的世界末日。然而,地球上既没有地震海啸,也没有洪水滔天,生命没有枯竭,文明终将继续,就是说,一切都“挺好”的。而我和老郑却因为扰乱公共秩序被罚款200元钱。
凌晨三点半,我和老郑走出了警卫室。
日他妈!我说,都是骗子!该死的玛雅人,该死的玛雅预言!
我突然就很心酸,我突然就想给我女朋友打个电话。我看了看老郑,我说老郑,哥们用一下你手机。老郑把手机递给我。我接过来,攥了一会,又把手机递给老郑,我说,老郑你帮我拨吧,哥们想试一下,看看能不能背出她的手机号码。
当时,我是这样想的,假如能顺利拨通她的电话,我就告诉她,我爱她。但,我想了很久很久,始终没能想起来。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的手机起始数字是135还是153。
天快亮了,我和老郑还坐在广场对面的路沿石上。老郑已经打了好几百个呵欠了。我说,喝酒去。老郑说,去就去。我说,你请客。老郑骂了一句:“日!”
我听到一群鸽子扑闪着翅膀,裹挟着一阵寒冷的空气,从我们头顶掠过。不一会,它们又飞了回来,再次掠过我们的时候,我开始担心,它们会不会拉屎,刚好掉在我和老郑的头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