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
烈日能诱发体内一种应激活力,酷冷是静态的,充分的保暖设备能使它显得彬彬有礼。但大风天不一样。如果有人发起一个“最可怕的天气”投票,我一定会选大风天。在干旱的冬春时节,一个全方位辐射的巨旋席卷而来。它包围你,撕扯你的头发,揭露你的老态,逼你露出矫饰下真实的发际线。无论你往哪里逃,你都在它股掌之间。
有一个阶段,我们常去位于青浦的文学营。每年一次,为期一周左右。因为时间总安排在夏季,我们几乎没遇见过大风天。倒是见过一次日全食,有三四秒时间,廊柱与纷杂的植物全都消失了,黑暗降落,迅速挥散,然后天重新亮起来。
晚餐以后,我們散步去镇上的超市。门口有一条存在感微弱的溪流,杂草虚构了它的边缘,并向外延伸。右转再往前,踏上一座石桥。我们来回许多次,终于记住桥的名字,“莲西大桥”。往往是在过桥时,黄昏追赶上我们。连营大火从天空中烧了起来,橙红的气焰在正上方变幻流动,远一些的地方则稍显暗淡。一两只鸟飞进来,如在情绪之弦上串了拨珠。那时候我们十七八岁,对黄昏的隐喻读得半懂不懂,只隐约感到未来的可能性与局限。
那是2009年的夏天,因为这个文学营的缘故,我和苏辛在作协的餐厅初次见面。当时她叫“普鲁士蓝”,我偷偷百度了一下,据说是普鲁士境内士兵军装的颜色。我现在还能准确记得当初的场景,我站在一张桌子边,她在我北偏东30度的位置,隔了两米,靠近门口。我们本可以找个位子坐下,但我们没有。她很瘦,扎着头发,看上去谨慎、羞涩。她妈妈担心那次活动是个骗局,所以陪她一起来上海,而她为此生了几天闷气。在初次文学营时,我们的交流并不算太多,基本上都是一些集体活动。那时我最常做的事,是跑到乒乓室一个人和墙打乒乓,数数字令我安心。对苏辛留下深刻印象,反而是在文学营结束以后。我读了她的小说,相比当时其他朋友,她的叙事语调非常从容、节制。在较早时期,她便具备了凝练的能力。而沉潜在其小说底层的,更有一种想弄明白世情、人情的决心,透着坚毅的力量。早在《唢呐》、《在多年后的小镇上奔跑》中,这些就有所体现。
我唯一一次去火车站接人的经历,贡献给了苏辛。她可能不知道,我自己还是靠着百度地图去找她的,她要去的地方,我也一头雾水。我们在到达口碰头,她穿了一件大块撞色的大衣。我很高兴,以为此后会有一段可以一起玩的好日子。然而,由于种种原因,我们见面次数不算多。从那个时间点走到我们建立更多联系,又花了几年时间。
后来,“普鲁士蓝”又变回了王苏辛,她的创作有了递进的趋势,越来越多人读过她的小说。她开始从事图书编辑工作,也做出几本非常优秀的小说。这当中的几年究竟是怎样过来的,现在看来并不重要。我发现,人们就像海难中解体的巨船之上的木板。海浪无数次从我们头顶迁跃,大部分时候我们被压在水下,但最终我们都会浮上海面,获得去寻找我们原始母体的自由。
苏辛对工作和创作的主次划分得很清晰,她曾说起过,在她身上,她认为编辑的身份比作者更重要。比较熟悉的朋友都知道她为做书花的精力,她的阅读审美有严正的、相对客观的标准,而且总是严谨地就作品论作品。当她找到一本优质的小说,比如今年年初做的《科恰里特山下》,则反复多次向周围的朋友推荐。这也是苏辛身上的一种特质,她对于她欣赏的东西极其慷慨,从不保留,并愿意尽力去成全。
我和一些朋友都觉得苏辛这些年变化很大,她从前的状态很青春,似乎容易沉溺于爱与憧憬,现在则特别理性,好像从一种粉蓝色变成了真正的普鲁士蓝。为了反驳我们不负责任的评论,苏辛立马打开她热爱的小游戏——消消乐,给我们看她的账户名称,赫然显示“蓝宝宝biubiubiu”,最终成功地推翻了自己成熟知性的人设。
但有一个变化是很明显的,就是她在买买买之路上越走越远。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我们(还有几个其他朋友)组成了中年妇女新营销陷阱“韭菜联盟”,每天都在长草各种衣服、耳环、包、鞋子,因为打了个小折扣就兴奋下单,自以为血赚一大笔。苏辛是其中比较疯狂的(当然,主要是有钱),我们不禁怀疑她是不是从哪个远方亲戚那里继承了遗产。也有一些反思的时刻,比如有一天,苏辛好像幡然醒悟,对我们说,她不想再买东西了,人不需要那么多东西。接下去,她凭着一贯坚定的意志坚持了大概两三天。当一副好看的耳环出现在她眼前时,她就像小熊看到了融化的蜂蜜黄油小饼。
对此,她有自己的解释:买东西这一关,总是要过的。所谓没欲望,其说服力在于走过并攻克了欲望这一关。你看,即便在生活(而非写作)中,她也金句迭起,随便感叹一下就达到一个看破红尘的大侠水平。虽然她可能过几天想法又会改变,不过我坚信,她最终会在长草之路上走得更远。因为她秉持着自由随意的天性,那不是原则层面上的问题,根据我的观察,她极易于向美好的事物妥协,可能这也是一种纯真吧。好了,这是我为买买买编造的最清新脱俗的理由。对此,我只能说一句,呵,女人!
为了写“双重观察”栏目,我问苏辛要了两篇小说。当我真的开始写这篇文章时,我发现自己一点都不想谈论文学。苏辛写得好或不好,以后是不是还写,一年发了多少小说,我一点都不在乎。无论如何,她是我的朋友,这一点和文学毫无牵连。
话虽如此,我还是读了苏辛近来的小说。在《雍和宫》里,她写到有一支小型队伍正在试验如何制造大风天。据说他们会爬上电线杆那么高的建筑,然后是小说人物的一连串比划。读到这里时,我忽然觉得大风就像苏辛小说的一种投射,它以激烈苛酷的程度吹开一切雾霾,直抵人的精神层面。它的推动力有多大,它所承受的反作用力就有多大,而所有真相都是这样一点一点剥出来的。
我们上一次见面是昨天凌晨,坐在一辆出租车里,暖气开得充沛。车里还有另一位朋友,我们都昏昏欲睡。汽车开上高架桥,橙色路灯连成一条逆行的河流。由于困倦的重重阻隔,我们都没有说话。我在想夜晚听到的一些歌词,据说是仓央嘉措的情诗。有一句是,我一步一步往山上走,雪一片一片落下来。还有一句只记得大致的意思,黄昏下了雪,我来见你,保不保密都没有关系(因为仓央嘉措是个喇嘛,受戒律限制),足迹已经留在了雪地里。
又想起张怡微在《因为梦见你离开》里引用马尔克斯对死亡的看法,“这时候我才明白,死亡的意思就是永远不能再跟朋友们为伍。”张怡微写,然而,活着的时候,我看着他们,也曾久久没有话说。
有许多场合,我也不知道对朋友说什么好,但此时的沉默那样温和贴切。语言不必作为一种粘稠剂而存在,在赘饰退场以后,信任才慢慢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