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苇子
田晓洁用一根手指在床头栏上抹了一下,她把手指递到眼前,看上面是否沾有尘土。田晓洁的手很好看,手指纤细,白白的,没人能想到这是一双摊煎饼的手。检查完床头栏,田晓洁又开始拍床单,那床单是灰底撒白碎花的。为什么不是白色床单呢?田晓洁说,灰色床单最容易遮脏。就像饭店喜欢做重油重酱重辣重麻的肉,是为了掩盖臭烘烘的味道,正规酒店都用纯白色床单,只有这种街边店才用灰底色床单。
马雨说,正规酒店都要登记证件,你不是不让我这么做吗?
田晓洁嘟了嘟嘴,打开了床头柜的抽屉。有一次她和王三告开房,暴风骤雨过后,她闲着无聊就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里面竟然藏着几只蟑螂,它们一看到光便快速跑动起来,那速度快到田晓洁还没来得及尖叫。
马雨早知道田晓洁有洁癖,像田晓洁这样的姑娘没有洁癖就太不正常了。马雨说,下次再来的时候他可以带条新床单。田晓洁没理马雨。田晓洁又在检查被罩。这地方的被罩真脏,缝隙里全是螨虫。田晓洁说,可能还有别人脱落的皮屑,螨虫是以皮屑为生的。田晓洁一边说一边在腿上挠着,田晓洁穿着一双高跟鞋,她的身段极好,尽管做过三次人流手术,但没影响到她的身材。
马雨说,你把鞋换了吧,你该让脚放松一下,你的脚放松之后你也会放松的。来吧,把鞋脱掉。马雨说着就凑过来,准备帮田晓洁脱高跟鞋。田晓洁似乎吓了一跳,她一边朝后躲着一边说,别动!别动!我自己来,我来!
马雨说,你该放松下来,你真应该放松下来。要不然,咱俩一起洗澡吧?
田晓洁朝那边看了看,进门右手边是卫生间兼浴室,隔壁就是那张一米八的大床。床对面的墙上装了一条长长的搁物板充作桌子,上面摆着不锈钢热水壶、两只玻璃杯、电视机遥控器、空调遥控器、两瓶康师傅纯净水以及一盒三只装的杜蕾斯安全套。再上面挂着一台三十二寸液晶电视机,田晓洁转过脸,在漆黑的屏幕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田晓洁被自己的影子吓了一跳。田晓洁又朝另一边看,床的左侧和右侧分别有两条过道,右侧过道宽一些,大约两米左右。然后便是一堵墙,墙上开着一扇大窗户。窗帘严丝合缝地拉着。其实,一进门田晓洁就注意到这面窗帘了。她很喜欢这面窗帘。这窗帘很大,一直垂到地上,是乳白色的底子上印着一匹奔跑的斑马。斑马和真马大小差不多,就好像是斑马在砚台里滚了滚,又跳到窗帘上滚了滚。田晓洁觉得这窗帘很“印象派”。她是在家具城知道这个词的,尽管她搞不懂啥叫“印象派”,但这三个字她却记住了。所以,当她在形容某个她认为很高端的东西的时候,就总喜欢说“印象派”。比如,她的煎饼摊就叫“‘印象派煎饼果子”。
田晓洁对马雨说,这房间里也就这个窗帘还“印象派”。
可能是吧!马雨说,这种街边店确实糟糕,下次我们可以换个好点的酒店。
田晓洁不接茬,继续说,我在天猫上见过这款斑马窗帘,150克厚度的亚麻布。
马雨说,这你都知道!厉害!厉害!
当然知道!田浇洁说,我最喜欢这种纯白纯黑的东西。田晓洁忽然不说话了,她想起王三告说这种窗帘不实用,遮光性差。失去了遮光性,窗帘还是窗帘吗?
此刻,田曉洁才发现这款窗帘的遮光性很好。好到她都没法知道外面的天黑了没有。她记得她和马雨见面的时候是下午两点半,然后他们就坐上了到郊区的公交车。那条路可真漫长。他俩基本都在沉默。不知道马雨在想什么。田晓洁是在默默诅咒王三告。这几天田晓洁已经把王三告诅咒过一万多次了。田晓洁想知道现在是几点钟,她的手机早关了,她怕王三告给她打电话。她得玩一回失踪,她不能凡事都由着他。人都是贱东西,不单单是王三告,还有眼前时刻准备着投入战斗的马雨。
马雨的手机丢在床上,她可以问问马雨现在几点。但田晓洁懒得开口,就像她本可以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看看外面是否黑了,她只要稍稍走两步路就能做到,但她没有一丝兴趣要这么做。田晓洁看到马雨拿出了烟盒,就伸出手跟马雨要一支烟。马雨吃了一惊,马雨说,你要抽烟?你最好别抽烟。女人抽烟就不女人了懂吗?马雨说,烟会熏黑你的牙齿,还有你的嘴唇,你会变得像个男人婆,懂吗?田晓洁想起了王三告那口烟熏火燎的牙齿,还有略带青灰色的唇,田晓洁心里突然紧了一下。
田晓洁说,我记得你之前不抽烟的,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
马雨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是在他和田晓洁的那件事情之后,马雨不仅学会了抽烟,还在左手腕里烫了一朵烟疤,还学会了酗酒,还学会了逛夜店,还学会了嫖娼,还学会了撒谎。马雨把烟盒收了起来。马雨说,你该换上拖鞋,你穿着高跟鞋太累了。马雨说完,就把床头柜下面的一次性拖鞋拿出来,撕开外面那层塑料包装纸,团一团,射门一样精准,丢到了田晓洁脚边的垃圾桶里。
马雨看着田晓洁呵呵一笑说,射进去了。
马雨把一次性拖鞋放到田晓洁脚下,他蹲下来要帮田晓洁摘掉高跟鞋。田晓洁全身一紧,但她马上就镇定了。她很配合地一动不动,任凭马雨将两只高跟鞋摘下来。田晓洁没穿袜子。马雨摩挲着田晓洁光滑的脚背,慢慢向上滑行,在踝骨的地方停下来,开始按摩田晓洁的昆仑穴。马雨告诉田晓洁,这是个很容易被人忽略的穴位,可是,这穴位的来头真不小,它掌管着人的膀胱。膀胱,那可是排毒系统的一部分。所以,长期按摩昆仑穴能够延缓衰老,比贴面膜有用多了!
马雨反复揉搓一会,又用拇指压住穴位用力按,马雨做得很卖力,也很专业。田晓洁发现马雨的额头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她应该抽张纸巾帮他擦一下,但是她不想这么做。她从来不强迫自己做不喜欢的事情。起码在认识王三告之前是这样的。当初她母亲让她去一家三星级大酒店做前台,她知道那里的条件很好,但她还是拒绝了。田晓洁喜欢吃煎饼果子,田晓洁认为她完全可以做出很“印象派”的煎饼果子来。所以,田晓洁就开了个煎饼果子摊。
汗珠像蚯蚓一样在马雨脸上爬着,马雨抬起胳膊,用手背擦一下,又继续给田晓洁按摩昆仑穴。马雨问田晓洁舒服吗?田晓洁早已经舒服得不想说话了。实际上,田晓洁想呻吟,就像第一次被王三告按在包子铺地板上那次一样,她的叫声穿越了石棉瓦棚顶,穿越了棚顶上面的老杨树,穿越了老杨树上面的天空。她的叫声在天空中盘旋,被一朵雪白的云彩带往更高的天空。
准确地说,马雨是个理想的男人。他不仅个儿高,而且,人长得帅,眉眼间有一丝吴亦凡的味道。更何况,他还有本科文凭,做着一份白领的工作。并且,颇有存款。方方面面,他比田晓洁强多了。
当初,为了充电,马雨在大学路一家电脑培训班学3ds Max。田晓洁的煎饼摊呢,就在大学路小吃街上,那可是一条烂街。马雨第一次来找吃的,就觉得这是一条烂街,这里的东西是人吃的吗?简直就是屎。
小吃街夹在两所大学之间,东头顶着大学路,西头呢,不知道怎么回事,被两所大学夹死了。这情况好比,两所大学是人的腿,小吃街是腿中间的空档。市政似乎不屑于给它命名,只是因为街两边鳞次栉比的小吃店、小吃摊,才有了小吃街的名字。实际上,它的名字叫冰淇淋路。冰淇淋路是一条很长的路,大学路这边是东尽头。可是,这小吃街是狼狈的,终日被地沟油的油烟气包裹着,被小商贩的吆喝声填充着,被野狗野猫的粪便装点着。这里的耗子比猫肥,蟑螂比甲虫大,还有一窝一窝、拱肩缩背的蛆,这他妈简直就是公共厕所呀!由于消费主力是穷学生,小吃全是外四路的,像清和元头脑、樊记腊汁肉、狗不理包子、秦镇米皮,是找也找不到的。这里倒是有肉夹馍,也有凉皮,也有米粉,也有灌汤包,也有沙县,可全都是走了味的,是鲁味里掺杂着川味,川味里混着海派,海派又有关东风格。这已经不再是改良,而是基因突变了。然而,这地方到底还是有优势的,那就是便宜——三块钱吃饱,五块钱吃好,对学生群体来说这就是致命的诱惑。
那天,马雨在小吃街转了一大圈,最后来到田晓洁的“印象派”煎饼摊。
田晓洁摊煎饼的手艺是自学的。田晓洁是个聪明的女人。她在网络上下载了学习视频,又按DIY指南准备了材料,开始在平底锅上试验了起来。第一次就成功了。她把煎饼送给周边的人品尝,大家都说很好吃。受到鼓励的田晓洁便采买了专业的工具,来到大学路小吃街营业了。田晓洁形象好,人呢,又很活泛,学生们好像就无条件地相信了她,觉得这种女人是可以做得好煎饼果子的。所以,田晓洁煎饼摊的生意挺不错。田晓洁似乎天生就是摊煎饼的。不出一个星期,她已经娴熟得像摊了半辈子煎饼的行家里手了。这可真该感谢那双灵巧的手。她抓着长柄勺在不锈钢桶里一挖,将一坨黄中带黑的面糊糊磕在鏊子上。拿起一只木制小刮板,刷墙一样把面糊糊摊开,又快速在上面刮几遍,保证煎饼薄厚适中。然后两根指头夹出一只红皮蛋,鏊沿上轻轻一磕,指头夹住蛋壳,蛋清蛋黄流出来。她用刮板將鸡蛋平摊在煎饼上。当看到煎饼边缘开始炸起,便用小铲子转圈在煎饼边缘划一下。接下去,她一手捉住煎饼一角,一手将小铲子轻轻插到鏊子和煎饼之间,一路朝前划着,将煎饼从鏊子上分离。田晓洁抬头看一眼顾客,问对方,“葱、辣椒、香菜、咸菜都要吗?”对方说都要,她便抓一把翠绿的香菜碎撒上去,再抓一把香葱碎撒上去,再用勺子挖一些榨菜丁或是腌萝卜丁撒上去,又舀一勺油泼辣椒粉涂上去。然后,她将煎饼对折,去酱桶里舀出半勺甜面酱摊在煎饼上,再放一张金黄的油炸薄脆,码两片碧绿的生菜叶子,这才把煎饼卷起来。田晓洁的煎饼表皮又焦又脆,黄不是黄,红不是红,还有点儿黑。就是那种朴实无华的颜色,透露出生活的敦厚和安宁,是让人觉得熨帖的。田晓洁用小铲子把卷起来的煎饼铲成两截,剖面朝外,掼进一只纸袋,再掼进一只塑料袋。田晓洁的煎饼是焦黄,蛋黄,再是辣椒红,榨菜黄,香菜绿,然后是金黄,芯子里是碧绿。老天爷!这哪里还是摊煎饼,根本就是艺术品。再看看长相甜美的田晓洁,这他妈简直就是天使啊!
马雨就是这样被田晓洁吸引了的。
马雨捧着田晓洁递上来的煎饼果子说,我叫马雨。马雨说这话的时候,天上正在下雨。因为不到放学时间,街上人很少。田晓洁看了一眼马雨,把手伸出遮阳伞外,接了几颗雨滴,说,就是这个雨吗?马雨点点头。田晓洁咯咯咯地笑了说,马云是你哥哥吧?马云肯定是你哥哥!不都是先有云后有雨吗?田晓洁又咯咯咯笑起来。马雨说,马云是我姐姐。马雨真没有撒谎,他姐姐就叫马云。他们的父母给孩子取名的时候,淘宝的马云还默默无闻。就像那个叫支付宝的男人,在接受记者采访的时候,一脸委屈地说,他叫支付宝的时候,支付宝只是个人名。田晓洁又咯咯咯笑起来。田晓洁说,他们村有个刘德华,还有个张曼玉。
你叫什么?马雨问。
田晓洁嘟着嘴说,要你管?
马雨盯着田晓洁的脸,过了很久还是一直盯着。
3ds Max课程结束很久了,马雨还是天天来,一来就跑到小吃街吃煎饼果子。马雨的那点意思是很明确的。田晓洁不是不明白马雨的那点意思。但是田晓洁接受不了马雨的那点意思。为什么?田晓洁就是这样一个人。她从不强迫自己。也许,强迫一下,她是可以接受得了马雨的,毕竟马雨是个不错的男人。可是田晓洁不喜欢强迫自己。更何况,田晓洁有喜欢的人了,就是隔壁包子铺的老板王三告,一个粗鲁、胖壮的中年男人,还离过婚。可是,这又怎么样呢?
马雨先去卫生间洗了澡。田晓洁又等了一支烟的工夫。马雨催了几次,她似乎不情愿地站起身,慢吞吞走进卫生间。她是在卫生间将自己脱光的。她站在塑胶防滑垫上,看着莲蓬头不紧不慢地喷洒着水流。她恨不得站在这里淋一辈子。
田晓洁当然没法淋一辈子,她用浴巾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抱着她的衣物走出来。马雨正躺在床上看电视,一条绿色浴巾搭在他的小腹上,马雨的大腿内侧长满浓密的体毛,这体毛在接近膝盖的地方戛然而止,就像精心修过的一样。假如是王三告,田晓洁一定会问,是不是拿剃刀修的呀?
马雨拍了拍旁边的枕头,示意田晓洁躺过来。田晓洁瞥一眼电视,里面正在直播一场球赛。她又想起了王三告,这个时候,他应该也在看球吧?操他妈!田晓洁想,你不是日了别的女人吗?你的女人就要被别的男人日了。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这一夜注定是漫长的,田晓洁知道,马雨不会轻易放过她。
但是马雨实在是太温柔了,马雨真是个不错的男人。他每做一个动作都会询问田晓洁。当然他是用眼神询问的。田晓洁也是用眼神回答,或者不回答。这种和风细雨的感觉和王三告真的非常不同。可是,田晓洁很难说清楚哪个更好。就像问她更喜欢吃鱼还是吃披萨,这可怎么比呢?
田晓洁又看到了对面窗帘上的斑马,那是一匹奔跑的斑马。这和她之前见过的斑马不同,之前见过的斑马全是静止的,看上去非常和顺,但身材臃肿,脂肪感太强,似乎那些黑白的条纹兜住的全是肥肉。田晓洁一直喜欢骏马,像《八骏图》里的那些家伙,精瘦、健美、雄赳赳气昂昂,通体散发出十足野性,是一言不合就尥蹶子的。而,那些静止不动的斑马,给田晓洁造成了一个错误印象,认为斑马是温柔和顺,没性格、没脾气甚至是慵懒的,直到在天猫上看到奔跑的斑马,田晓洁才知道,斑马也是会奔跑的,奔跑的斑马照样充满了男性的雄风。
田晓洁躺在那里,看着窗帘上的斑马,这匹斑马的两只前蹄腾空而起,后蹄用力蹬地,后臀的肌肉饱满而结实。它似乎要跳过一道溪涧的样子。它的脖子朝上弓着,愤怒的马鬃朝天竖立,耳朵像一把刺向天空的匕首。这画风并不是写实的,实际上,窗帘上的斑马只画了黑色部分,白色是布料的底色。就是说,这斑马有点儿像商品包装背面的条形码。
田晓洁吃惊地发现,斑马突然动了一下,大概是窗外的风吧。
事毕,马雨问她舒服吗。田晓洁微微一笑。马雨继续问,比你老公怎么样?什么老公?田晓洁说,我还没结婚呢。是的!马雨说,我都忘记你还没结婚了。马雨说,那么你喊我老公吧。你喊一句我听听。田晓洁说她觉得怪别扭,她喊不出口。马雨说,很容易的,来吧宝贝,喊一句。田晓洁还是喊不出口。马雨说,你跟我学,我说一句,你说一句。L-ao老。你说你说。田晓洁像小学生似地跟着拼读,L-ao老。马雨说,不错!继续来,G-ong公。田晓洁又跟着读,G-ong公。马雨说,棒极了!现在,我们连起来,L-ao老,G-ong公。田晓洁继续跟读,L-ao老,G-ong公。马雨竖起大拇指,说,聪明!聪明!马雨说,现在去掉拼音直接读,老——公。
田晓洁说,老——公——公。
马雨说,老公!
田晓洁说,老公公!
马雨说,就一个公。
田晓洁点点头说,就一个公。
马雨说,跟我读老公!
田晓洁说,跟我读老公!
马雨说,我是让你跟我读老公,不是让你重复我的话。
田晓洁嘟着嘴说,你不是让我跟读吗?我以为游戏还没完呢,真是的!
马雨说,游戏?怎么是游戏呢?认真点,乖,咱们继续,老公。
田晓洁说,老公公。
田晓洁说完咯咯咯地笑了。笑起來的田晓洁有点儿像当年的田晓洁了。马雨嘬起嘴巴,对准田晓洁的耳管吹热气,田晓洁笑得更欢畅了。她一边笑着,一边躲着马雨。她的脑袋一会扭到左边,一会扭到右边,马雨的上半身俯在她的胸口上,脑袋跟着田晓洁的脑袋一会儿扭向左,一会儿扭向右。马雨突然去挠田晓洁的腋窝,马雨的手已经快塞进去了。田晓洁却夹紧了胳膊,马雨又去袭击另一侧腋窝,田晓洁又把那侧的胳膊夹紧了。马雨换了思路,去挠田晓洁的两肋,田晓洁又忙用双臂护住两肋……他俩闹了二十来分钟,两人都笑抽了。似乎是,这辈子从没这么酣畅淋漓地笑过。似乎是,把一辈子的笑都笑完了。似乎是,马雨还是当年的马雨,田晓洁还是当年的田晓洁。然后,他们又做了一次,两次,三次。田晓洁总算不再去注意窗帘上的斑马了。最后那次就在田晓洁全身收紧、大喊一声的时候,她的余光发现那斑马的后蹄似乎抬了起来。
田晓洁再次裹着浴巾走出来的时候,马雨还端坐在床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田晓洁咳嗽了一下,说,你不去洗一洗吗?马雨掏出一支烟衔在嘴角说,等会。马雨抽烟的样子有点儿女性化。田晓洁又想起了王三告。田晓洁觉得是说正事的时候了。田晓洁说,我可以给你打个借条。马雨不置可否。田晓洁重复了一句,我可以给你打个借条。马雨慢慢吐出一只烟圈。等那烟圈完全散开了,马雨说,为什么选择了我?
因为你从来不会拒绝我!田晓洁说,你会拒绝我吗?
你父亲什么病?马雨说。
田晓洁说,老年病。
马雨说,总该有个病名吧?
田晓洁说,就是不大好的病,你肯定懂。
马雨说,一万块钱就够了?
田晓洁说,其实还差两万块。
那就给你两万,你给我打个借条。马雨说。
尽管田晓洁肯定会打借条,但从马雨嘴里说出这个要求,田晓洁心里有些不舒服。
田晓洁抓起了床头的便签和圆珠笔。想了想,不知如何下笔。她问马雨借条怎么写。马雨说,他不知道,他从来没借过钱。田晓洁说,你上网查查吧。马雨用手机百度了一下。网上说得很详细,还有配图。田晓洁依葫芦画瓢写了一份,又在最下面签了名字。她把借条递给马雨,让马雨检查一下有没有问题。马雨看了看借款金额、还款日期,以及最下面田晓洁的身份证号码和签字。田晓洁的字迹是真丑,马雨在心里说,她怎么能写出这么丑的字呢?马雨有点儿难过。马雨说,是不是还缺个手印?田晓洁愣了一下,说,当然,当然需要手印。可是印泥在哪里呢?田晓洁说,旅馆里可不会给我们准备印泥。
马雨说,你可以咬破手指,按血手印。
田晓洁又是一愣,她发现马雨的表情是严肃的。马雨严肃的样子实在可怕。但是马雨马上笑起来。马雨说,明天去取钱的时候,我们可以跟银行借个印泥。马雨又把借条还给了田晓洁,让田晓洁收好。
马雨倒了两杯水,一杯递给田晓洁,另一杯自己喝了。马雨看了看手机,时候不早了。他感觉肚里空得很。马雨让田晓洁把水喝了。喝完水咱俩一起出去吃东西。马雨看着田晓洁说。田晓洁把水放到床头柜上,说,我现在不想出门。马雨明白,她是不想和自己一起出门。田晓洁知道马雨懂她的意思。马雨说,那我叫个外卖吧。田晓洁点点头。马雨问她想吃什么。田晓洁说,随便。马雨说,啤酒小龙虾怎么样?一会有球赛,俄罗斯对沙特,我们可以边吃边看。田晓洁又想到了王三告,王三告这会儿肯定和一帮酒肉朋友在夜市撸串看球。他把哥们的老婆搞大了肚子,那哥们可真够仗义的,只要两万块钱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田晓洁知道王三告被人家“仙人跳”了。可是,怎么办呢?男人管不住自己,她是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但你不能拉完屎让老婆给你擦屁股呀!田晓洁本打算一走了之,可是,她能逃避多久呢?她又能逃到哪里去?
也只能这样了,也只能这样了。田晓洁看着马雨,心说,也只能说是父亲得了绝症。其实马雨认识田晓洁那会,田晓洁的父亲就已经去世两三年了。
王三告到底哪里好,田晓洁是说不上来的,就好像问她马雨到底哪里不好,她也说不上来。人生就是这么奇怪,并不是一个男人死心塌地对你好,你就会感动的。事实上,往往是,他对你越好你越想躲得远远的。人吧,就是贱东西!马雨在手机上点来点去好一阵子,结果是时间太晚了,外卖全不接单了,马雨必须下去跑一趟。马雨套上衣服,让田晓洁再喝点水。马雨说,你总是喝水太少。你该多喝点水。水是生命之源。似乎是为了配合马雨,田晓洁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田晓洁刚要放下杯子,马雨说,你看你,就这么一点水,还不喝光,你这样容易生结石。大概是马雨说的可能得结石起了作用,田晓洁又端起杯子喝了起来。田晓洁心里被某种温情的东西缠绕着。王三告从不管她喝不喝水,喝多少水。王三告不是这种类型的。马雨实在是好男人。
当初,田晓洁让马雨滚蛋,越远越好。马雨不滚,成天围着田晓洁的煎饼摊转。田晓洁的生意做不下去了。田晓洁让王三告给马雨一点颜色瞧瞧。当然,田晓洁的意思并不是真动手,就是恐吓一下。没想到,王三告找了几个哥们,把马雨堵在小吃街的死胡同里一顿打,牙齿都给打断了。虽然出了这样的事,马雨还是天天来,天天来。马雨对田晓洁说,嫁给我。田晓洁低着头,咚咚咚切榨菜。马雨又说,嫁给我。田晓洁还是咚咚咚切榨菜。马雨又说,嫁给我。田晓洁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马雨还是说,嫁给我。田晓洁举起那把菜刀,走到马雨面前说,你再这么纠缠下去,我田晓洁就死在你面前!从那以后,马雨不再来了,马雨失踪了很多年。但马雨的手机号码一直没换。田晓洁一拨就通了,田晓洁的手机号也一直没换。
馬雨出门买啤酒小龙虾了。田晓洁侧着躺下来,盯着窗帘研究那匹斑马,斑马的两只前蹄腾空而起,后蹄用力蹬着地,后臀的肌肉饱满而结实。它似乎要跳过一道溪涧的样子。它的脖子朝上弓着,马鬃朝天竖立,恍惚之间,田晓洁发现,那斑马动了起来。那斑马仰起脖子,对着天空一声长嘶,斑马很帅,斑马是另一种帅,另一种……田晓洁睡着了。
田晓洁不知道睡了多久,醒过来的时候,太阳穴似乎被电钻钻过一样,很疼。好像有一截钻头断在了里面。她揉搓着太阳穴,马雨不知道哪里去了。她坐了起来,侧耳听了一会,卫生间没有丝毫动静。她记得马雨是外出买小龙虾和啤酒的。怎么去了这么久?田晓洁打开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显示,现在是上午十点半。田晓洁突然有点儿紧张起来,田晓洁给马雨发微信,但她马上就发现马雨已经把她给删除了。她又给马雨打电话,已经停机。田晓洁似乎明白了什么,田晓洁能感觉到自己的泪水流了出来,田晓洁的身子从来都没这么软过。她又重新躺了下来,再次看到了对面的斑马。她开始觉得喘不过气来,房间里的空气混浊得让她窒息。她再也忍受不了了,她跳下床站到了窗帘跟前,她看见自己抬起了双手,一左一右抓住了窗帘,“嚓”的一声,她把窗帘拉开了,但田晓洁即刻就愣在了那里,田晓洁看到了什么?原来那里根本没有窗户,或者说,那是一扇假窗户。
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客房,没有窗户,从来就没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