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境记:在画里寻欢作乐

2019-04-25 10:46顾玉雪
齐鲁周刊 2019年15期
关键词:草间造园花草

顾玉雪

岁月蹉跎时,请君入瓮,大可在鱼山用画笔创造的这方“有真为假,做假成真”的幻境,听虫鸟幽鸣,在牵牛花里泡澡,在大龟背上垂钓,与天地万物为师友,来抵抗现实世界的挤压蚕食。

《造境记》是一本特别的画集,厚厚一大本甫一翻开,便似启动了魔法按钮,进入一个个可跃身坠入的迷境,化身白袍红脸的先生童子,逍遥自在,“怀拥山石花木,听虫鸟幽鸣,与天地万物为师友;在牵牛花里泡澡,在大龟背上垂釣;瓜子作舟,草叶作剑;云淡风清之日,三五老友,或小酌闲谈,或结伴游山看园。”

“幻园”“山间”“草间”“字间”四个系列252幅画,作者不亦乐乎地布置山水,经营空间,创造出一个介于抽象与具象、幻想与真实之间的平行交流世界,每一幅都是“可居可游”、有欲望进入游玩的山水画。每一幅都是我们向往的生活。

岁月蹉跎时,请君入瓮,大可用这方没有边界的纸上山水园林中,褪去拘谨,迎来自由,来抵抗现实世界的挤压蚕食。

作者叫“曾仁臻”,他是建筑师,一个理工科出身的喜欢中国古典园林并专心于造园研习的人。这个年轻人创作了大量有关中国园林、山水、空间与人的关系的研究性画作,名之以“幻园”。他也是“鱼山”,喜欢画各种山间、草间或字间有人物生活嬉戏的奇趣小画,令人脑洞大开。他将画都挂在网络上,以“魚山飯寬”之名玩世自娱,常逗得网友们捧腹大笑,疑之为古怪老人。

这两个不同的人,奇妙合体,以画笔造可居可游之幻境,造可大可小之奇境,造可玩可闹之趣境,造可思可迷之诗境。

曾仁臻画画的初衷,其实是作为造园设计的思维训练、理法梳理。古人造园大都师法于山水画,可以说,山水画为造园设定了境界与诗意的标准。山水画卷、画册,在某种程度上类似我们现在建造工程项目时需要参照的设计方案图纸,当然,它只是意向图,而不是工程效果图。

曾仁臻生长于湖南永州,家乡多山,喜欢山水是挺自然的事。后来学建筑,接触到古典园林,是园林让他开始思考人应当如何诗意地栖居自然。

二〇一四年年末起,他开始大量阅读中国历代山水画,筛选可以在经营“山水园林”时借鉴的样本,其中大多数是古画中的局部片段。这种入门方法像极了石涛说的“搜尽奇峰打草稿”。

由于学建筑,他对已有的中国传统山水画的选取吸收,并非基于“名家遗作”“笔墨”“构图程式”等角度,而是就画面本身,在“空间关系”“位置经营”“人物活动”等方面有特别的挑剔。以此为基础,模仿或重构自己认为有奇趣的山水画境,希望可以让“山水”重新活泼起来,有新的面目和生机。

当时曾仁臻住在北京西城一个狭小的阁楼里,每天下班回家后,便盘腿在床尾不足一尺宽的桌案前,扶着巴掌大的册子,恭恭敬敬地临摹沈周的《东庄图册》和文徵明的《拙政园三十一景》图册。从绘画创作入手研究园林,以身试法,去印证古人“以山水画为摹本”来造园的经验,寻索造园所追求的自然栖居诗意。

中国古典园林是一个综合了各种传统文化艺术的生活场所,诗、书、画、印等都包含其内,他除了画山水园林,也尝试画各类生活日常、奇闻逸事、花花草草,以填补生活阅历、自然观察的不足,也督促自己多读诗写诗、练习书法、治印刻章。

他的各种画作,基本覆盖了和园林关系密切的一些东西,如建筑、家具、器物、山水、树石、花草、瓜果、鱼虫、禽兽以及风云雨雪等自然物象,其中也包含了诗、书、画、印和人事往来、居游生活……不同系列的创作相映成趣。

传统绘画中,山水中的人物多数是喜好静雅的文人、士大夫形象,通常形容枯槁,只有坐、卧、行等几种单调的身体状态,看多了,画多了,也觉得无趣。在真实山水居游中,人的活动是极其丰富的:爬树、攀崖、摘果、捉鱼……何不将这些入画呢?于是,住在他画中孤寂山水里的先生和童子,一个个都慢慢活泼调皮了起来。

虽为幻境,但他始终会考虑如何把人物的身体放入其中,与山石树木相互关照,与花草鱼虫彼此呼应,与字形笔画的姿态关联。画中人物不再只是助他丈量空间、造园理景,而像是观者的生命延伸,生活在这一出出幻境之中。

画中的人物,大都是古人模样,最初在确定白袍先生的这身装扮之前,曾仁臻也拿着《芥子园画谱》里的人物临摹了不少,但觉得完全按画谱里古人的衣着入画还是有点拖泥带水,不够率真,也不符合自己干净利落的生活习惯。于是做了简化,把袖口、领子、腰腿都适当收紧,变得更轻便而易于活动。

他一直没觉得自己是在画所谓的传统古风人物,就是在画舒服自在的自己。如果非说白袍先生是古人,那也是个鲜活的古人,是个现代的古人。“古人”或也可指代一种心境,像古人一样渴慕山水林泉的心境。今人一样有这样的心境。

很多人喜欢看“幻园”里的山水园林,觉得新奇有趣。不过我最爱的,还是“草间”小画——作者把花草器物当成一个缩小的园林世界、山水世界来观想和经营,慢慢在瓶罐上打开门窗,在花草间架出亭榭,小人们在其间嬉戏打闹、读书吃喝、洗浴晾衣、发呆恋爱,种种人间日常,仿佛片刻欢娱,又似天长地久。

古典文人画,在《造境记》里获得了新生——谁不想到鱼山的笔下,在吃草莓的季节化身小人,拿着卷尺去丈量有三人高草莓的尺寸。反正也没人管得着,尽管自顾自地在画里寻欢作乐。这里有现代都市人很难体会到的感受——化身为自然渺小的一部分,是多么快慰。

曾仁臻的草间小画,始于二○一五年的初春二月。那段日子画“幻园”画得有些枯燥和寂寞,他就画一些好玩的画来自娱消遣。最早的一组,是极其简单的小幅白描画,想象自己在山水或园林中逛着玩。或把自己画在峰尖上,摆开一个漂亮的白鹤亮翅;又或偷折了一枝柳条,开心地挥舞招摇。

没过多久,一位朋友邀作一幅“案头风景”,他便参照画案上杂物摆设的模样画了一幅《案前悟园图》。除了瓶罐花草、杯盏书笔,画中最特别的就是几个游戏其间的小人,或在盆里泛舟,或在书中行游,瓶罐见如山石,花枝见如树木,小人与花草器物有了类似山水园林中的身体关系。这幅画,基本奠定了他所画“案头居游”类作品的立意参照。

当他慢慢开始以笨拙的笔触画下这些微小的人事往来,发现不仅对自己理解山水园林有补益,也为观察万事万物添了一种无比有趣的方式。便又离开案头,去到室外的花圃、菜园、池塘、林道中,弯下腰细细观察,寻觅那些有趣的自然小景。看到特别的花草树叶、蝴蝶蜻蜓,也会采集回家,作为创作的模特。于是,昆虫、鱼鸟、瓜果、落叶……乃至风云雨雪,在日复一日的小心搬运下,悉数进到画里。

草间的各种人物形象,也是按曾仁臻画画的时间先后依次出场。先是他自己,一袭白袍,书生模样,实际很调皮。一个人玩得无趣,就招来了两个青衣童子,称其为“奇妙双童”,陪他读书,与他打闹。但童子还是太过稚嫩,下棋品茶这些高雅之事,还得有几个与之相称的人物,便又多了稳重点的白袍师友,经常会拄个拐杖,摆摆深沉。再后来,发觉如此美妙的草间生活居然少了男女之情,便很得体地给自己配了一位红衣姑娘,温婉可人,偶尔也会耍一耍小机灵。

终于有一日,白衣先生与红衣姑娘喜结连理,并有了一位可爱的千金。逢年过节,不得不拜访几位亲友,小千金也就有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表兄表妹。有人觉得小千金没有玩伴,催他再添个弟弟,他迟迟不敢答应。多伺候一个小公子,可不是一句话那么容易的。

常有人问,这些画中的人物,为什么一直都是红色的脸蛋?可能是因为现实中曾仁臻还是个略微内向和腼腆的人。红着脸害羞的样子,大概也不坏吧。画中的人物,基本不画眉目,喜怒哀乐,全看身体姿态。有了环境经营对身体的密切关照,或已足够反映其居游之乐,此乐自不限于眉目。

将草间人事与西方或日本等国绘画中的一些拇指小人的故事相比较,虽然都有人物尺度的大小奇变,有花草器物的相似环境,但在精神诉求上还是有很大的不同。他所有绘画的精神面向,一直都是中国的山水,是我们延续千年的对自然的特殊情感和认识。

很多逝去之物,在现代化的大潮中都无可挽回,但会有更多人探讨生活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我们也不能太着急,只能慢慢地修复这种诗意的与自然相栖相伴的价值认识,一点一滴地融入进日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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