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不会泄露自己的过去,只会把它像手纹一样藏起来,它被写在街巷的角落,窗格的护栏,楼梯的扶手、避雷的天线和旗杆上,每一道印记都是抓挠、锯锉、刻凿、猛击留下的痕迹。”JN150文化创意产业园,让我重新找回了曾经的记忆——不是一个人的,而是所有济南人的集体记忆,一座城市的工业记忆。
济南的春天,似乎总是一眨眼的工夫,让人唯恐擦肩错过。先是柳梢头变青,接着五龙潭的樱花开到荼蘼,落红缤纷,大风吹至,毫无章法;最后,是那漫天飞舞的柳絮做收尾,一团团,一蓬蓬的,让路人掩鼻匆匆而过,既习以为常,又多少厌烦。
然而,若是春天少了这些恼人的“小可爱”,仿佛又会觉得少点什么。就像这眼前的JN150文化创意产业园,谁能想到它曾经是一些破旧不堪的老厂房呢?仲春时节,我去参加培训,地点就在这里。早上汽车导航过来,望着路边的红色标示,和饱经风霜的老树,却找不到入口,打电话联络,才知道我们已经在园区内。
一说起老厂房,济南人会联想到成丰面粉厂、成记面粉厂、仁丰纺织厂、泺源造纸厂等等。在我印象中,老厂房应该是一座城市的金色徽章,带有金属的质地,和汽油的味道。真正走进,才发现,老厂房也能别有洞天,重获新生,而且是如此的让人沉溺其中。
位于建设路85号的JN150文化创意产业园,就是这样的一处隐在市区的心灵居所,也是工业遗产的济南活态样本。在产业园创始人韩震先生的带领下,我深入了解到它的前世今生,在静静凝视中看清一座城市的真实面目。
1960年,原重汽离合器厂即济南汽车制造总厂研发生产出了中国第一辆卡车——黄河牌卡车,型号为JN150,此卡车开中国重型汽车生产之先河。2015年,对老厂房建筑群进行改造,取名为“JN150文化创意产业园”,意为不忘过去,砥砺前行,将艰苦奋斗的创业精神永远传承下去。产业园区占地面积50亩,建筑面积15000平方米,共有老厂房11栋,路边的那棵老树,已经度过一百多个春秋。徜徉在园区内,环境幽静,四周建筑,保留原貌,又各有特色,青瓦、白墙、帷幌、玻璃窗等,不动声色,却引人驻足,我们不时遇见一些年轻人结伴出入,或打扮新潮,或手持摄像机,使人感受到扑面而来的青春活力。
不得不说,循着产业园内的老建筑,依稀能够找寻到昨日的厂房印迹。原汁原味,修旧如旧,说来容易,但真正做起来,势必要会有一种情怀在里面。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参观园区内的入驻企业,合几空间,见山见雨,SAC艺人学院,中健银座健身,多彩创意管理公司,大舜良骑进口机车馆,未来世界教育,青少年宫阳光分宫,等等,光看名字就非常时尚,每到一处,都让人眼前一亮,在老厂房原有架构不变的情况下,创新设计,匠心打造,让人能够找回曾经的在场感,甚至还能呼吸到当年离合器厂里的杂糅味道,耳畔萦绕着机器的隆隆声、机械的轧轧声。在合几空间,很不规则的狭窄空间,却被利用的恰到好处,打造出制作花艺的场所,拐角处顺着楼梯能够上二楼,又是一处充满艺术范儿的空间,也是抵达未来世界的空间。我瞬间意识到,在时间轴上我们此刻是同步的,但是,在时间之外,在空间轴上,我们已经彼此分离,然后消逝,无影无踪。而在SAC艺人学院,着实让人大开眼界,不仅有按照日韩标准打造的艺人培训场所,表演教室、体能训练房、录音棚、摄影棚,还有健身房、咖啡厅、演播厅等,设施齐全,资源丰厚,在照片墙上我还邂逅很多喜爱的话剧演员。走出大门,薄薄的阳光迎头兜洒下来,我一时沒有缓过神来,弄不清老厂房是在艺人学院里,还是艺人学院已经进驻到老厂房的灵魂肌理里。
时间与空间,过去与未来,在老厂房里的注脚,就是那些被隐藏的城市痕迹。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里写道,“城市不会泄露自己的过去,只会把它像手纹一样藏起来,它被写在街巷的角落,窗格的护栏,楼梯的扶手、避雷的天线和旗杆上,每一道印记都是抓挠、锯锉、刻凿、猛击留下的痕迹。”这些痕迹,斑驳,破碎,静谧;同时,它又如一块无形的镜子,映照着昨天、今天、明天,使我在与城市的局部关系中找回自己,并完成自我确认。我喜欢一些“半旧”“老”的东西,里面蕴藉着历史的逻辑和时光的味道;我还喜欢一切神秘又敞开的东西,喜欢那种怅惘的感觉。创始人韩震先生在分享产业园建设心路时讲道,当时他和同伴们做了大量工作,想方设法收回一些老物件,老钟表、老梁木、老玩具,还有连环画。他还打了个鲜活的比喻:做文化产业如同一锅清水,如果有人倒入污水,那怎么也清澈不了,也就不会有好的结果;如果有人贡献清水,有人贡献材料,有人贡献一块肉,那不就是一锅好汤吗?前提是,这锅汤要“小火慢炖”,这就好比做企业,更大更好更强,真正的做强是做久,不能只看短期利益,要算长远大账。其实,这何尝不是老厂房的生命力所在?产业园改造容易,资源整合也并不很难,最难的是修旧如旧,“旧”是老厂房或老建筑自带的精神能量——要传承老济南工业精神,必须以“慢”为快,不断延伸生态产业链,这也是文化事业的不二法门。
我最喜欢这里的JN150都市剧场,红色的座椅,气派的舞台,以及剧场外的木质桌、咖啡座、原子餐厅、小鹿餐厅,都让人放松心情。整个剧场保留了老厂房的原有架构,有种空旷而沉寂的生命质地感,没有常规的严肃性、确定性,也没有多余的语言,叫人一下子找到精神重心。周末与朋友来这里,看话剧、喝咖啡、逛逛创意集市,享受惬意而安静的时光,甚好。当然,在这里看演出,会别有一番体味,能够找回很多美好的回忆。抑或说,记忆就在那里,哪个济南孩子没有在父母的单位厂房里嬉笑打闹过?放学后把书包一扔,钻进厂房里,先是蹑手蹑脚,很快放开胆子,跑啊跳啊,无拘无束。童年里,父亲工厂的大车间,我经常从窗户钻进钻出,不是碰倒案板上或窗沿上的搪瓷缸子,就是把木头案板弄倒;机器发出刺耳的声响,大人们之间说话基本靠喊。1995年,他的单位破产,一拨又一拨人来看厂房,都没有谈成,最后厂子卖掉机器,租赁出去,改造成了大排档。好多个夜晚,我从那里路过,遇到很多大学生喝得醉醺醺,东倒西歪的,扶着墙走,他们脸上抹着蛋糕奶油,霓虹灯打过去,发出白色的光。老厂房已经不再,就这样,我与它永远别离。
JN150文化创意产业园,让我重新找回了曾经的记忆——不是一个人的,而是所有济南人的集体记忆,一座城市的工业记忆。可以说,产业园复活的不只是“JN150”精神,最重要的是老厂房之上的文化底蕴和精神内涵,是JN150的历史传统和诗意灵魂——老厂房也是有生命、有灵魂的,它的一呼一吸,在今天都能引人发生共振。写到这里,我想起冯骥才先生分享过的两件小事。2003年,他在奥地利萨尔茨堡时,发现每到雨天路人可就近从旅店门前铁桶里抽拿一把伞撑起来遮雨,待雨停了顺手放在其他店前的雨伞桶里。他由此想到国内浙江楠溪江边的一些小亭子,柱子上钉着一两个钉子,以作挂草鞋用。过去村民打草鞋时会多打一些,挂在这柱子上,路人谁的鞋子破了,就可以从这里换一双。让人顿觉这里的民情亲和、淳朴、温馨。另一件小事是他在国内浙江的西塘古镇,与沈国强书记一起走过窄巷子,看到路边有人在卖煮毛豆。沈书记顺手抄起一把毛豆,让他尝一尝,他打趣地问,“你是不是仗着你是书记,就可以随便抓人家的毛豆?”沈书记回答说,“完全不是,这是我们这里的一种文化。买东西之前你可以尝一尝。”不难看出,文化遗产也好,工业遗产也好,不是供人赏玩的,而是一种美好的历史文明、情感积淀和心灵港湾。
在产业园区少年宫阳光分宫参观时,朋友向我递来一纸杯热水,置身这创意无限的空间里,我有种说不出的温存。攀谈之间,得知这里的租赁使用权是二十年,十年、二十年后又该何去何从?其实,答案在创始人自信的语气中便能找到,“做下去,让精神永远传承。”哪怕是在旋涡里一边陷落,一边升腾,也断然不会放弃。
借用宁肯先生的一句话,济南给予了我太多无形的东西,如果这不是一种天赐也是一种宿命。无论什么,作为一个写作者,我都照单全收。离开产业园时,夕阳将天空镶嵌上了一层金边,空中的柳絮依然漫无目的地随风飘荡,转身回望,身后如同一幅色彩斑斓的油画,好像这一切不是真的。这个春天很快就会过去,柳絮不久也会消逝,但是老厂房永远年轻,永远不死。
老厂房给予我的,远远超越了老厂房。
(钟倩,济南人,青年作家,出版散文集《含泪的绽放》《泉畔的眺望》《金蔷薇与四叶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