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辉
作为诗人的“我”,一旦被置入繁富、驳杂的大千世界,如何从常规通向高处而不至沦入琐碎,十分考验诗人的能力。本文试图通过对中国部分80后诗人的作品研判,展示中国80后诗人作为文字场景、现实气场和精神效果的“制造者”所显示出的雄心与气度。
一、文字场景的“本在”与“再造”
(一)文字的原始气息和修辞景观
中国80后诗人最擅长制造文字场景——文字的原始气息、文字的修辞景观、文字的极致理想等等总能在他们的诗行中若隐若现,黍不语就是其中的一位。以黍不语的《我的房子》为例:“有一次雨下得太久,雨水哗啦哗啦,堆在房子周围/那明亮的流泻像时间/我的房子因此堆满了时间”。可以说,时间的原始气息,时间的修辞景观在《我的房子》中由于“雨”的存在而呈现出“原始的美”。文字固然免不了它的载体性,不过,若直接运用文字的“原始气息”,会使诗歌创作达到出人意料的效果,比如诗题的“动词”运用就会有一种诗意勃发的原始气息。可以说,诗歌写作有时截取动词(文字上的“原始气息”)比什么都管用,因为动词的“原始气息”往往不是对核心诗意的钝击,而是有意对核心诗意的弥漫,这样的弥漫,会使诗歌写作获得更为阔大的思维疆域。
(二)文字的语意训练与语意再造
如何通过诗歌舒缓生活造成的沉重感?80后诗人们擅长用语意训练和语意再造的方式实现。以王璞的《宝塔》为例,作为后现代的资讯“况味”,《宝塔》亦庄亦谐的语言风格就跃然纸上。他把历史与俗务、红色与时尚杂糅在一起,让读者在戏谑的“冷幽默”中肃然起敬。文字的语意训练与语意再造的方式很多,用“格式化”的句式来组合“诗意”是其中一种。80后诗人窗户的《要有光》就是对格式化的架构进行有效的诗意分配或“语意训练”,这本身就是一次“黑暗中的灵魂/也有翅膀和梦想”的行为。
二、现实的局部与整体
(一)现实的情感结构和共同诉求
聚焦时代本相、扪按宿命脉动、精雕灵魂刻度,是不少80后诗人的诗歌创作的“走势图”。在当下物欲蓬勃、精力过剩、舆情碎片、精神泡沫的语境下,对现实的“反观”成了80后诗人写作的新方向。
杨庆祥《伟大的结局》分享了人类命定的情感结构和共同诉求,重建了一个具有理性精神的现代自我,容易获得许多人的内心共鸣。这类诗就是在维系一种“最虚无的个人性和最暴力的总体性之间的一种对峙和对话”,就是对现实“反冲力”的气场。张二棍的诗所特有的、迂回的、生鲜的现实“悲悯”气场总是笼罩在我们身边,这种“悲悯”气场就是诗人所需要的“情感结构”。在80后诗人中,上官灿亮的诗歌最显“生活原像”,我很喜欢他那“大巧若拙”的语态和语式,特别是对“小日子”与“小人物”无厘头式的“自传”:“用小日子有一天没一天地爱/用厚脸皮爱/除了用海棉爱,用黑人牙膏爱/有时,我还用孤独爱/泥沙俱下地爱/本末倒置地爱/用雨水滴哒地爱/用家庭生活爱/没心没肺地爱”。上官灿亮对“小日子”“小人物”的“画像”虽说像“自传体例”,但是,他又不拘泥于自传式的“生活原像”,他那种近乎歇斯底里的“极端性”表达,仿佛为我们展开了一幅幅“人生百态”图,代表了许多底层人的共同诉求。
(二)采用“有根”的诗歌写作
对凡俗、对现实、对故乡、对亲情的介入,采用“有根”的诗歌写作,在叙事推进与抒情中依靠“典型化”的细节,是许多80后诗人进行此类题材写作的新的方式。与醉心于复杂的语言风景诗写者不同,熊焱很少参与绚烂的语言挥霍,更与所谓的技术性写作绝缘。在他看来,诗歌的力量,犹如自身的灵肉与呼吸,它是不需要任何装饰:“三亩薄地,是她用尽一生也写不透的宣纸/在她的心中,偶尔也有小文人燕舞莺歌的柔腔/有大鸿儒指点江山的激扬/可胸中太多的话,她从不擅于表达/只有一把锄头最能知晓她的诗心/只有一柄镰刀最能通达她的诗情”。观察人世,俯仰人生,审视自身,反思自己,寻找自赎的路径,让诗歌承担起一份良知和责任,使精神得以返乡和回归,这是许多像熊焱这样80后诗人的共识。“有根”的诗歌写作对80后诗人而言,既可以小到生存语境的“私密”,也可以大到精神返乡的“故园”。就拿年微漾《小城故事》来说,不经历沧桑历炼,是无法写出这样的诗句的:“小火炉上火焰在跳舞/我也想有这样的妻子/她爱这个家爱得噼啪作响”。在这里,先不说生存语境,单就诗歌的生成、可解的风情、往昔的回返足以让读者看出一个80后诗人的纯真与老成是如何“零距离”地叠加在一起的。是的,一个人的秉性、宿命、习惯、姿态、口吻等等就是一个人的有根的“原生符号”。其实,诗歌最重要的具象,就是人的秉性、宿命、习惯、姿态、口吻的“根化”和“具形”。我看好王单单诗歌,就在于他的生存“原生符號”所传递出的地域色彩。王单单诗歌的“原生符号”,恰恰就是那些存活于我们潜意识里的“心理景深”和“有根人生”。
(三)个人气质与时代气象
当诗歌的情感有了“小我”“大我”之分,很多诗人都怕说自己的诗是“小我”之诗。不过,当肖水的《阳山关》呈现在我面前的时候,那种带着信仰、伦理、亲情、宿命、时光的“小我”,你能说这首诗仅仅只是“小我”的咏叹吗?他的《阳山关》已改变某种情感的单一“状态”,任由多种纠集、杂糅的感情一一“活着”。可以说,80后诗人都有一种冷察时运与关注命运的习性,面对我们这个时代的生存现场,他们的内心既是无力的又是强悍的,能够大胆地将自己的希望和绝望、孤独和不安、臆想和夸张都一一说出来。严彬的《中秋临》,摒弃了对传统和经典的仿写,给予诗中女主人公角色化、戏剧化的场景与故事,有着鲜活的创生力。此外,严彬擅长在灵魂的废墟上写作,他喷涌而又带着压抑的情感常常就潜伏在人的身上、场景和故事之中,塑造出一种奇异的美感,这就是严彬诗歌中的独有的个人气质与时代气象。当然,个人气质与时代气象兼而有之的诗,决不是二者简单的加减。
三、精神效果的“幻”与“在”
(一)创造“有机”的精神空间
中国80后诗人善于在繁复时尚与戏剧情理、生命元气与神秘宿命、心智幻在与精神现象的互联中来确立自己的审美架构。他们诗歌最基本的创造物就是一种“有机”的精神空间,这个空间,就是那种运动着的、勃发着的、激越着的、扩张着的、绵延着的灵与肉、现实与虚拟的“混合物”。它属于异质混成的,作用于知觉感观,却具有一定的方向和一定的能量,揭示出生命“内宇宙”的丰富性、复杂性和客观性,最终展示出生精神空间的意蕴。其中不少人还很自觉地动用古典音律、戏剧情理来拓展“有机”的精神空间。最为可贵的是,他们并非简单复述汉语的古典语境,而是将之作为清澈的文化幻象,参与现代物质倦怠中心灵的生机启动,并以纯正的汉语写作而又充满个性的触角,努力恢复汉语青瓷孤品的属性。当然,这一努力说到底就是创造汉字特有的人文与精神空间,就是致力于人物的情感深度,追求事物的精神效果,即使面对“断崖式”的世态人情,都能以隐忍、容纳之心将其包裹,这种海纳悲欣人生的姿态,才能使“有机”的精神空间变得廓大而深邃。
(二)推进强有力的“精神抵达”
一提到诗歌的“精神效果”,自然有人会问:会不会只是一种理念噱头,而不是真正的精神牵引。为此,李成恩的《黑暗点灯》,我们从中可以找出“精神效果”的佐证。当诗人最终亮出“总要学会/把油水浸泡过的心/拿出来/点灯”之时,所有设定的理念噱头都“软着陆”了,读者仿佛在接受一次精神与经验“外化”(心灯)的洗礼。可以说,从简单到繁复,从明朗到神秘,对诗歌而言,靠几句大词的抵达恐怕难以入心,而是靠“意象错落”所形成的秘境来呈现则相对自然。比如,胖荣的《大谷山》:“草原,断崖和鼓面”与“被牛羊啃过的青草”、“霞光映照着孤峰”与“上帝宽恕了我们”,它们之间所构成的“错落层”有着足够弥漫、足够磁场的感应力量笼罩着、吸附着读者,这就是“意象错落”给我们带来的莫名的精神快感。在80后诗作者中,讲究精神气场的诗人还很多,赵目珍的诗歌就能紧紧地串联出:主人意识—悲剧经验—族群宿愿—英雄欲望—自省自醒的“情愫链”。
(三)为心灵的真实而推理
说到“虚构”,对诗人而言,大抵就是在为心灵的真实而推理。应该说,80后诗人都很注重为心灵“立法”。田晓隐的《更行书·虚构》一诗中,东西方文化的纹理和经脉在诗中得到合理的组合,不管是涉及理念还是经验,田晓隐都善于运用疏密有致的语言气息、意蕴与节奏,呈现出为心灵“立法”的诗意案底。为心灵的真实而推理,仅靠诗歌创作的技巧是远远不够的。比如,王西平的诗就善于“思想越界”。他的诗,一再开拓“思”成之后方有“诗”的路径,《藏品》就是他“思”成之后的“路线图”。当然,由诗人所引出的“心灵真实”,如何散发历史气息、时代气息和精神气息是有讲究的。谢长安的诗风以厚重见长,这使得他的诗必须去承载更多的历史“陈迹”或史料。为心灵的真实而推理,又让我们想起博尔赫斯的一句诗:“你的肉体只是时光,不停流逝的时光,你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由博尔赫斯所引出的“诗意影子”,正好为我们糅合出一种颇为透凉而有余温的时光气息,给人在时间中穿梭而产生的一种瞬时的心灵感应。
如今,诗歌生态已经发生很大的改变。如何把新诗的阅读门槛降低,把审美的门槛加高,是摆在80后诗人面前的重要课题。具体来说,如何让诗人的经验、经历以及事物本身来“说话”,让诗人素朴的经验和经历“积淀”成生活的晶体和精神的技巧,从而降低语言的过度表达,消解高蹈的矫情,凸显诗歌的“元气”,进而呈现诗意的纯粹性。同时,如何让公众的视角透过诗意的内核,让生活的常态折射生命与精神的“气场”,让公众情结衍生为普世情怀,也尤为重要。此外,如何让诗歌从“叙述”这个互仿性很强的“公共面貌”中游离出来,打开被遮蔽在日常生活中不會轻易显形的图景,在叙事中潜藏智力的机锋、精微的细节力量,让诗歌真正成为亲切而独立的精神标本,具备卓越的创生能力,也是新诗未来发展的重要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