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国彬
真感谢庄子,两千多年前为我铸造了“天籁”一词,让我能贴切形容亨德尔神剧《弥赛亚》的《哈利路亚大合唱》(Hallelujah Chorus)。
以日常生活为例,就听者的反应而言,天籁与人籁有一大分别:吃饭时收听古典音乐电台,乘声波传进耳朵的如果是人籁,我总能继续一心二用,吃饭的“进程”不受影响;传进耳朵的如果是天籁,我会不由自主地放下筷子,聚精会神地谛听仙曲,直到最后的一个音符在旷绝希夷中消失。说得简单点:听到天籁时,我的灵魂会出窍。
大约半小时之前,我的灵魂又出窍了。
半小时之前正在吃晚饭,多伦多的古典音乐电台播出亨德尔《弥赛亚》的《哈利路亚大合唱》。歌声一入耳,我再次不由自主地放下了筷子……到大合唱播完,遭冷落的舌蕾和肠胃才再获主人眷顾。
“二十一世纪的第二个十年,影音事业之先进、发达,四五十年前谁也想象不到。要听亨德尔的《哈利路亚大合唱》,可以轻易买一张激光唱片一听再听啊;不买激光唱片,也可以随时上网,开启You Tube,招来世界一流的合唱团为你把这首歌一唱再唱嘛,何须依靠电台,‘仰人鼻息?”这话当然不无道理。不过,听激光唱片,听You Tube,都不若听电台那么随意。
电台节目主持人凯瑟琳·卡治奥卡女士也是古典音乐演奏家,播完《哈利路亚大合唱》后,她加了几句按语:“亨德尔就有这样的天才,完全知道,揿哪几个感情按钮,就能打动听众的心。这首歌,我演奏过七十五次了,每次都深受感动,眼泪不由自主从眶中溢出。”这位节目主持人的话,是天籁作品的上佳注释。天才如亨德尔,当然也知道,他能够创作天籁,是因为他心中的弦线有最伟大的作曲家在脉冲星外轻拂。我这样判断,其实是凭空猜测;说得准确点,是凭自己的直觉推断。后来查阅大合唱的创作背景,发觉我的“凭空猜测”、“直觉推断”与史实暗合。
据音乐史家叙述,亨德尔创作《弥赛亚》时,常常处于忘我境界,佣人送上的食物,他常常搁在一边。此外,他创作时还常常热泪盈眶。二百多页的曲谱,只花了二十四天就完成。据音乐史家计算,他如果每天工作十小时,每分钟就完成十个音符;而且,这些音符一到纸上,就甚少改动。这些描述、分析,都证明亨德尔创作时想象熔炉已升到白热化高温。用比喻语言说,他有神灵附身。据亨德尔自述,他创作《哈利路亚大合唱》时,“眼前出现整个天堂”〔1〕。亨德尔是神灵附身级天才,像莫扎特,像贝多芬。
就创作而言,宗教给人的灵感无与伦比。在宗教的感染下,从作曲家笔端起飞的圣诞歌或与三位一体有关的一切音符,几乎都美妙动人,能洗涤凡间心灵的秽俗,叫人驰思于星系间的广漠。这些圣诞歌曲中,以《哈利路亚大合唱》给我的印象最深〔2〕。
《哈利路亚大合唱》是《弥赛亚》的高潮。未听过这首歌的读者,只要开启You Tube听几分钟,就会同意我的说法。甚至会像多伦多古典音乐电台的主持人一样,“感情按钮”经亨德尔一揿,洗涤尘思的圣洁之泪就会像阆风的晓露〔3〕,在雪莲的玉瓣上凝聚。听完《哈利路亚大合唱》,你会像听完莫扎特《安魂曲》,贝多芬《第五交响曲》、《第九交响曲》三大杰作的高潮一样,不再吝啬,从你的词汇中拿出“天籁”一词,毫不犹疑地献给大师。
西方音乐与中国音乐有一大分别,西方作曲家一笔在手,就会在五线谱上创造和弦、和声、对位效果、复音效果。歌者歌唱时,演奏者演奏时,就会进入复音、复调世界;歌者或演奏者超过一人,就会把人声或乐器的效果向极致发挥,让两种声音出发后再聚拢,聚拢后再分道扬镳;聚拢时不会彼此龃龉,却会相辅相成;分道扬镳时不会各自为政,如同陌路,却会彼此呼应。如果让作曲家调遣的是两种乐器、两种声音,乐曲谱成,交与演奏家、歌唱家演奏或演唱,乐器或人声就会给听者合也双美、离也双美的动听效果。如果演奏者或演唱者超过两人,效果更是多种声音的和谐交响。这种复音、复调或对位效果,大师亨德尔、巴哈、海登、莫扎特、贝多芬不用说,即使摇滚乐歌手或民歌手,两个人或两个人以上聚在一起发声,都会给听众立体、多元的和声效果。披头士如是,赛门与伽芬克尔(Simon and Garfunkel)如是,矶鹞乐队(The Sandpipers)、妈妈与爸爸 (The Mamas and the Papas)、四兄弟(The Brothers Four)、彼得、保罗与玛丽(Peter, Paul, and Mary)、搜索者(The Searchers)、彼得与哥顿(Peter and Gordon)……也无不如是。读者只要开启You Tube,听听这些乐队演唱(比如,听The Mamas and the Papas唱 California Dreamin吧),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中国音乐呢,却大不相同:一百人组成的合唱团,所唱如果是中国作曲家的作品,往往会自首至尾齐唱同样的音符,鲜有分分合合、彼升此降、彼伏此起的多元格局。一百人合唱,只增加了音量,却不会有西方音乐的立体多元效果。中国的古琴、古筝,有风格独具的幽雅。可是,若论作曲家所臻的境界、高度,西乐是远胜中乐的。中国几千年的作曲史上,有谁比得上亨德尔、莫扎特、贝多芬等巨匠呢?即使身量逊于这三大巨匠的肖邦、德彪西、柴可夫斯基,中国也没有作曲家堪与颉颃——除非我们援引传说、寓言、神话中的《咸池》、《九韶》、《大頀》以壮声势。
中西比较后,还要西西比较。
上述的摇滚乐队、民歌乐队,五十多年前曾伴我成长。今日,我对这些乐队的每一位成员仍心怀感激。不过,为了给我的听乐、听歌歷史适当的焦距,我仍要说:听完了这些乐队的精彩歌曲,再听亨德尔的《哈利路亚大合唱》,我的感觉有如航遍百川后,鸥声中进入巨潮翻涌、霞光腾跃的无极海洋。
《哈利路亚大合唱》的歌词其实很简单,出自查尔斯·简宁斯(Charles Jennens)之笔,主要取材自钦定本《圣经》和《公祷书》中的《诗篇》。
這首歌的歌词以纯粹的文学标准衡量,只是直接的高声颂赞,重复极多,说不上突出新颖。可是一插上亨德尔的音乐翅膀,竟马上发出无穷魔力……对不起,我被“magic”一词的直译绊倒了……这里绝不可以用“魔”字,应该说“散发无穷的神圣力量”。
《哈利路亚大合唱》是《弥赛亚》的高潮。高潮中几乎每字、每句都不断重复,但不断重复中又一再变化,不断把听觉从新境带入更多的新境。
先说大合唱一开始的几个“Hallelujah”。第一、二个,音调、速度相同;到了第三、四个,速度产生变化; 到了第五个,音调和速度都与前四个有别;第六、七个,音阶上升,又把听众带入新境界;第八、第九个,音阶与第六、七个相同,但速度加快;到了第一节,声音起伏回旋,在殿后的同时已迎来第二节:
For the Lord God omnipotent reigneth.
Hallelujah! Hallelujah! Hallelujah! Hallelujah!
到了第二节,先由男女声合唱“For the Lord God omnipotent reigneth”,继之以雄壮的四个 “Hallelujah”;接着又是一句“For the Lord God omnipotent reigneth”,由男声唱出,音阶下降,但紧随而来的 “Hallelujah! Hallelujah! Hallelujah! Hallelujah!”音阶不变,结果变与不变的音符之间产生了张力。
到了第三节,先由女高音唱“For the Lord God omnipotent reigneth”,音阶远远高出第一句“For the Lord God omnipotent reigneth”〔5〕;陡升时同中有异,异中有同,剎那间叫听者的精神再振。而女高音唱出“For the Lord God omnipotent reigneth”时,男声虽然退入了声音世界的幕后,把舞台中央让给了女高音,但仍然发挥衬托作用,在听域边缘与听域中心的女高音相辅相成。然后,再由男声唱“For the Lord God omnipotent reigneth”;女高音退入声音世界的幕后,与台前男声相辅相成;不过这时候,声音(包括主句和颂赞之词)变得越来越繁富,越来越多姿,浑然难分中又隐约可分、把听众带进又一新境,开始叫他们魂动魄摇。男声降落更低的音阶再唱“For the Lord God omnipotent reigneth”之后,接着的“Hallelujah”由男、女声合唱。在男声、女声交替共响此降彼升的同时,乐器 (如小号)的声音也在恰到好处的剎那加入,再在恰到好处的剎那退出。开始时,你看见两束红色、蓝色的霞光在雪峰之上从同一方向升降起伏着飘来,再朝同一方向起伏升降着飘去;下一瞬,霞光已经由双色幻化为七彩,如数不尽的彩虹从四面八方驰骤而来,再向四面八方驰骤而去,来去间绕着彼此绚烂地疾旋,和谐地散开,再和谐地聚拢,聚拢了再向四方上下飘飞,离离合合间把你卷入彩虹大海洋的深处。
第四节开始时以女声为主,唱 “The Kingdom of this world is become”时音量减小,重复的乐器声也同样朝寂静水平下降,在众音繁会后让听众的耳朵稍息,让大声音和大宁静彼此映衬,同时又给灵魂带来安舒。不过这稍息、这安舒不是仅为稍息、安舒,还为紧接而来的大飞跃蓄势。果然,稍息一过,旋律剎那间挟高音壮丽迸发: “……the Kingdom of our Lord, And of His Christ, of His Christ”。接着的 “And He shall reign for ever and ever”变后再生变。然而,听众的欣悦兴奋还未结束,第二句 “And He shall reign for ever and ever”再变,音阶上升,旋律在前一句的底色上再添艳彩,和声也同时增加。然后,音阶再上升,句子重复再重复,前浪未平,后浪已起,一浪高于一浪,声音变得更繁富更多姿,已师旷之聪也无从把绚丽夺目的音涛声澜分拆开来。这时候,你以为到了听觉经验的巅峰了吗?你错了,接着的第五、六节才是声音的极致。
听啊,凡间所有的耳朵:
King of Kings, for ever and ever,
Hallelujah, Hallelujah.
And Lord of Lords, for ever and ever,
Hallelujah, Hallelujah.
女高音唱到 “Kings”和 “Lords”时,特地让声音延长,与 “for ever and ever, Hallelujah, Hallelujah”同时并进;而“for ever and ever”重唱时,小号声加入,旋绕升降,叫你耳饫间有耳不暇听之感。从第 一句 “King of Kings”到最后一句 “And Lord of lords”,音阶不断上升,一直升到六重天;在上升的同时, “for ever and ever, Hallelujah, Hallelujah”的旋律和音阶也不断变中生变,升到女高音的最高峰。为了让听众知道,他们此刻已到达什么样的高度,亨德尔再命合唱团成员降低音阶重复“King of Kings and Lord of Lords”,重复时旋律再变,经高音阶和低音阶前后对比,听众沦肌浃髓间彻底感觉到,亨德尔把他们带到了什么样的神境。这时候,你以为大作曲家已使尽绝招,马上会跟你道别了吗?你错了:即使在最高天,亨德尔还有无穷力量带着你在最高的高度盘旋、翱翔、大飞、怒飞〔6〕: “And He shall reign for ever and ever, and He shall reign for ever and ever, King of Kings, for ever and ever, and Lord of Lord, Hallelujah, Hallelujah! And He shall reign for ever and ever, King of Kings, and Lord of Lords! And He shall reign for ever and ever. For ever and ever. For ever and ever. Hallelujah,Hallelujah,Hallelujah,Hallelujah!”
多声部在重唱,复音在起伏,在抑扬,节奏放慢后再加快,加快后再在缓急中不断生变,经过女高音、女中音、男高音、男低音超过四分钟彻底的摇魄撼魂,乐团和合唱团光华万丈的众音终于在你的灵魂出窍四分钟后以一句至神、至圣、至庄严的 “Hallelujah!”结束整首大合唱〔7〕。这一刻,是凡间所有灵魂最饱满的一刻。
贝多芬说亨德尔“是自有作曲史以来最伟大的作曲家”,我这个爱乐者不知道应否赞同,因为我未能肯定,作曲史上“最伟大”这顶至尊王冕,该献给亨德尔呢,还是莫扎特或贝多芬本人。亨德尔对贝多芬的影响极深。贝多芬的《庄严弥撒曲》,就是听了《弥赛亚》后见贤思齐之作。
和贝多芬一样, 莫扎特也是亨德尔的晚辈,由于乐队演出的特殊需要,他曾应邀改编《弥赛亚》。由于乐队所用乐器的规模、种类或听众品位会因时代不同而改变,这类改编有时在所难免〔8〕。不过据音乐史家考证,莫扎特改编《弥赛亚》时心怀虔敬,绝无以高手改低手的态度示人。亨德尔与莫扎特,就像亨德尔与贝多芬,又像贝多芬与莫扎特,彼此的关系是天才与天才的关系。从《弥赛亚》到莫扎特的《安魂曲》到贝多芬的《庄严弥撒曲》,我们都听得到神灵御风而行的声音。经莫扎特一触,《弥赛亚》在音乐史的地位就更崇高了。在天堂, 如果有天使问亨德尔,哪一些音乐家改编他的作品时会深得其心,亨德尔的答案大概只会有两个名字:莫扎特和贝多芬。
亨德尔比但丁晚生四百二十年,但丁听不到《哈利路亚大合唱》。笔者比但丁晚生六百多年,有幸听到亨德尔的天籁,因此向但丁《神曲》的读者和《哈利路亚大合唱》的听众建议:看完《神曲·天堂篇》最后一章,千万要听《哈利路亚大合唱》;听完《哈利路亚大合唱》,千万要看《神曲·天堂篇》最后一章。
据音乐史家说,英王乔治二世出席亨德尔的音乐会,听到《哈利路亚大合唱》时,感动得站了起来;在座的所有听众也随着起立,向亨德尔和乐曲致敬。听了亨德尔作品后,乔治二世宣布,他的偶像是“音乐世界的莎士比亚”。
亨德尔《弥赛亚》的《哈利路亚大合唱》,多年来听过多个版本:激光唱片的,You Tube的,音乐厅的,古典音乐电台的。大概听了一百次以上,比凯瑟琳·卡治奥卡演奏的次数还多,而且以后仍会继续听。吃晚饭时如果听到古典音乐电台播放,相信仍然会放下筷子,停止咀嚼。听了逾百次的天籁后,如果有人问,众多版本中,哪一个版本给我的印象最深,我的答案会叫许多乐评朋友惊诧:“给我印象最深的,由香港的一群儿童唱出。”
过去十多二十年有一个习惯:每年到了圣诞前夕和新年大除夕,人在香港时,都去中环大会堂或尖沙咀文化中心听香港管弦乐团主办的圣诞前夕和新年大除夕音乐会。哪一年没有这样的音乐会,心中就若有所失。
新年大除夕音乐会,曲目里总会有大约翰·施特劳斯的《拉德斯基进行曲》(Radetzky March)。乐曲一响起,整个音乐厅的听众就不由自主,全面投入音乐的海洋,鼓着掌和指挥一起打拍子,整个音乐厅就充满和谐的热闹。乐队与听众合而为一,是典型的“众乐乐”,典型的“与众同乐”。在这样的气氛中送旧迎新,比带着伤感唱《友谊万岁》(Auld Lang Syne)要积极。
圣诞前夕音乐会,曲目中自然以圣诞歌曲为主了。笔者并非基督徒,但五十多年前返回出生地香港,在上环普庆坊一所基督教私立中学附属小学入学不久,就到了圣诞。学校既然有基督教背景,音乐老师自然教学生唱圣诞歌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从声嘶力竭、充满杀伐和仇恨的噪声中进入圣诞歌的祥瑞和谐,听觉有初闻天籁之感。音乐熏陶性情的力量,千百年来已经有不少大智、大贤谈过。回顾过去几十年,发觉十一二岁时听圣诞歌曲的经验至为重要。因此,跟香港绝大多数的非基督徒一样,每年的12月25日,我不介意称为“圣诞”。
某年圣诞前夕,恰巧人在香港,于是又到文化中心听香港管弦乐团的音乐会。不出所料,曲目中又有亨德尔的天籁,女高音部分由香港某儿童合唱团主唱。听这些小孩子唱这段名曲之前,我已经听过世界一流的版本,歌唱者都是顶尖人物。
正如上文所说, 《哈利路亚大合唱》是《弥赛亚》的高潮;从“King of Kings……”一句开始,更是高潮中的高潮。在高潮的高潮中,女高音在众音交响中一级一级地带着听众升向珠穆朗玛峰——说“升向最高天”才对〔9〕。这高潮的高潮,我听过不知多少版本了,发觉每个版本中,负责歌唱这部分的都是合唱团中最优秀的金嗓子。其实,我这样说,还没有说出事实的全部:因为《弥赛亚》从头到尾都有优秀的金嗓子。不过负责唱最高潮的,是拥有钻石嗓子的女高音。可是,众多钻石嗓子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香港某儿童合唱团的一群女孩子。
十三四岁的小女孩,怎能胜过众多的世界级女高音而技压群雌呢?
回答这问题之前,先谈谈中国的古典诗。
就诗人写作的功夫或用神、用力程度分类,中国古典诗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精雕细镂,另一类流丽自然。这两大类各有千秋,很难说孰优孰劣。身为中国古典诗爱好者,两类我都喜欢,并且觉得,二者缺一,中国古典诗坛都会崩掉一半。如要找精雕细镂类代表作,李贺、李商隐的多首作品都会入选:“晓凉暮凉树如盖,千山浓绿生云外。依微香雨青氛氲,腻叶蟠花照曲门。金塘闲水摇碧漪,老景沉重无惊飞,堕红残萼暗参差。”(李贺《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四月》)“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李商隐:《无题四首》其一、其二)……要举流丽自然的例子吗?也举李家诗人为例吧。李白,有不少作品都是流丽自然的典型:“李白乘舟將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赠汪伦》)“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登金陵凤凰台》)“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关山月》)“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峨眉山月歌》)
上引的三李作品都是好诗,今日写旧诗的人,有哪一位能写出这样的佳篇,此后都可以留名。可是,就这些佳篇的写作过程而言,两位小李与大李有一大分别:长吉和义山显得全力以赴;太白显得潇洒从容;其作品可借他本人的名句来形容:“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我这样说,会马上招来惠子型读者的反驳:“子非太白,焉知太白不全力以赴?子非长吉、义山,焉知长吉、义山不潇洒、不从容?”惠子型读者的反驳,也不无道理:因为我不是三李,无从亲历他们写作时的精神状态。不过评文、评诗时,谁也无从进入作者创作时的经验世界;论者只能就个人的阅读印象阐述,否则就没有文学评论这回事了。就笔者读上述佳篇的感觉,李贺和李商隐写作时,所用的功夫、所花的精神要比李白多。以武侠小说为喻:三李的武功都能裂崖碎石。不过,长吉和义山裂崖碎石时要屏息,要运劲,以致头冒青烟,出现三花聚顶现象;李白则没有让读者觉得,他裂崖碎石时在屏息运劲;只觉得他微笑间轻轻一挥袖,眼前的峭壁就石走沙飞,隆隆下塌如骨牌。
听成年人中的男高音、女高音演唱,我会叹为观止,觉得他们把人声的艺术推到了极致。听世界三大男高音帕瓦罗蒂、多明戈、卡雷拉斯,我的感觉尤其如此。三大男高音共唱,声音在空间翻飞回翔,撼动了整个音乐厅,会叫听众赞叹;赞叹之余又会猜度,那三条声带、那三个横隔膜到底苦练了多少日子,才能臻此化境。
看了上文的描述,喜欢音乐的读者大概会有同感。不过这段描述中有几个字,也间接道出了童声和成人声音的区别:“艺术”、“推”、“苦练”〔10〕。成年人中的男高音,要经过“苦练”才能把人声“艺术”“推”到极致;香港某儿童合唱团的一群小孩子,却没有给我“苦”和“推”的感觉。这群小孩子,当然也接受过音乐老师的训练,可是,他们唱 “King of Kings, and Lord of Lords……” 时,完全没有让我觉得她们唱得辛苦、唱得吃力,反而是毫不费力。本文读者,大概没有在同一个圣诞前夕跟我在文化中心音乐厅听同样的一群女孩子唱《哈利路亚大合唱》的女高音部分,因此,很难把我的印象准确传递。不过,他们不妨留意成年男高音、女高音升到最高音阶时的神态。这些男女高音在音阶上升时,面部都出现艰难用力的表情;从声音听,你可以肯定,他们的喉咙和横隔膜的肌肉、筋腱都进入了最紧张状态;有时候,你见了他们辛苦吃力的表情,甚至会不自觉地投射进他们的处境,跟他们一起辛苦,一起吃力,不由自主地进入肌肉动觉(kinaesthesia)状态,感到自己的喉咙和横隔膜也受到挤压逼迫。意大利男高音帕瓦罗谛演唱时以手帕拭汗,不是没有原因的。可是,我看那群女孩子升向音阶的珠穆朗玛时,却绝不觉得她们有一点半点的辛苦。看她们面部的表情,只觉得她们是兴之所至而引吭高歌, 其轻松,其漫不经意的程度,叫我想起袁枚的《所见》:“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也叫我想起上述的李白杰作,这群小女孩带听众升向最高天时不需要手帕拭汗。
〔1〕音乐史家安东尼·希克斯(Anthony Hicks)說:“亨德尔在《弥赛亚》里没有专用某一调,不过大致以D大调为主;在小号演奏部分, D大调的出现尤其频繁。D大调通常叫人联想到光芒和荣耀。”
〔2〕《弥赛亚》从亨德尔笔端起飞后,最初都在复活节演奏,后来才成为圣诞节曲目。今日,据论者统计或估计, 《弥赛亚》——尤其是《弥赛亚》的《哈利路亚大合唱》——是英国和北美洲最受欢迎、灌录最多、演奏和播放最频的圣诞歌曲。多伦多古典音乐电台一星期内一再播放这首大合唱,也间接肯定了论者的说法。
〔3〕“阆风”一词与中国神话有关。基督徒说到这里,可能会引用《圣经》山名,不会引用“阆风”。
〔4〕“for ever and ever” ,有的版本拼 “forever and ever”。
〔5〕音乐家描写音阶的升降,会用更精确的术语;他们会告诉我们,某句升降了多少个八度(octave)。不过本文不是音乐家论述,也就不寻求术语的精确了。
〔6〕这盘旋、翱翔、大飞、怒飞的大宗师级绝技,日后为莫扎特和贝多芬所继承。
〔7〕笔者的描述,其实极为粗略,因为男声与女声合唱,仅凭耳朵,有时候是难以听出入耳有多少声音、多少音部的;至于乐器和人声的交响,就更难条分缕析了。要精确描述《哈利路亚大合唱》,我们要找来亨德尔的曲谱。不过一旦找来亨德尔的曲谱,我们也无须描述了。
〔8〕比如说,贝多芬作曲时,乐团所用的乐器有限;到了瓦格纳、理查德·施特劳斯和马勒,作品所用乐器的规模就大大增加。
〔9〕当然,上升到高音音阶前,同一位歌手也会唱其他音阶。女高音通常是女子的专利;成人男子要升到同样的高度,就要启动假声。女高音的频率,通常在C4和C6之间。
〔10〕对艺术理论稍有涉猎的人都知道,艺术之所以是艺术,就因为它不是自然。以这一论点为标准,则李白最自然的作品都不能算自然。不过说到这里,又要诉诸感觉了。我们读诗听歌,所读的好诗和所听的好歌固然不可能是绝对的自然。绝对自然的“诗”,是排字工友一时不小心拨落地上的一堆铅字;绝对自然的“歌”,是风过群山时冷杉林的涛声,或月亮掀曳潮汐时的浪声。因此, 谈文说艺时,“自然”一词仍用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