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图 | 项丽敏 编辑 | 王芳丽
两天前,也就是冬至那天的晚上,用热水泡了脚,钻进被窝,还是觉得冷,不免在心里嘀咕起来:往年没这么冷的,今年是怎么回事?是气候的原故,还是我耐寒能力下降了?
一时睡不着,便抓过《枕草子》,想看看清少纳言对冬天的感觉是怎样的,在目录中找到《冬》,翻到158页,看到一行字:冬天,以特寒为佳。
《枕草子》算是我的枕边书,也不常读,偶尔在睡前翻两页,困倦了就顺手一丢。《枕草子》里的文字是悠闲的,一个人的自言自语,还带点任性和撒娇,透着闺阁气。我并不喜欢闺阁气的文字,但我喜欢清少纳言笔触的轻淡,不把文章当文章写的自在随意,读她的文章就像在听她说话,说四季物候,说日常中细小而有意思的事,语气温和优雅,话多就多说几句,话少就少说几句,做她的听众是轻松的,没有压迫感。
可能是出于对字纸的珍惜吧,清少纳言的文章篇幅不长,最长不过千字,短的只有一行,比如她写冬的文章,就只这一行,七个字。奇妙的是,这七个字在读过之后,就迅速让我与冬夜的寒冷化敌为友了,心里有个声音应和着:可不是嘛,冬天就该是这样的,就该霜花挂窗,滴水成冰,一场雪接着一场雪。
今年冬天的温度确实要比以往低,记得小时候背的“数九”谚语: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河边看柳……今年还没入九,河面就结冰了,早晚走在路上,寒风像长了毛刺的荆条,刮擦得两颊生疼。
冷虽冷,空气却是特别的好——尤其是霜雪之日清晨的空气,最为清冽,凉冰冰地贴在眼皮和鼻尖上,真是说不出来的舒服,深呼吸一口,脑子里的浑浊一下就没了,清醒又空灵,眼框也舒服地湿润着,仿似能冒出清泉来。
温度到了零度以下,玻璃上就会结霜花。如果说雪是童话,那么霜花就是诗,有透明的触角,有花朵的形状,有细小又尖锐的芒。
温度再低个几度,雾凇就挂满山野了。不知道清少纳言有没有看过雾凇,应该看到过的吧,或许她关于冬天的那行字,就是在看过雾凇之后写下的,她只能写下这一行字,而不能有更多的语言来描述,过于美丽的事物和过于痛楚的事物一样,教人失语。
到了岁末,植物就进入休眠期了,野外很难再看到花朵,万物默哑,以静止的状态等待春的降临。
也不尽然,比如村口的枇杷树,在岁末依旧醒在那里,开着花。
枇杷树是不落叶的,当身边其它果树落尽叶子,枇杷树的叶子还在枝桠上纷披,色泽苍青,厚实,油润,枝头托着一簇塔状的雪球。
那雪球就是长大了的枇杷花苞,还没有开,不过显然,离开花的日子是不远了。
枇杷树的花在秋天就打苞了,细小的苞粒,裹着浅咖色的绒毛外衣,藏在叶子中间,难以看见。即便看见了,也不会以为这些毛茸茸的小东西会绽成花朵——它们更像虫子丑陋的幼年时期。
这幼虫样的花苞在叶子的隐蔽下,悄无声息地度过了深秋,又度过了初冬。这么长的时间里,花苞看起来并没长大多少,如同生长缓慢的孩子,寂寞的童年时光无端被拉长。
岁末花 ——腊梅
岁末花 ——枇杷
第一场雪后,走到村子里去,突然闻到一股隐约的香气,这香气不是来自食物——食物的香气是厚的,暖的,向下沉坠的,抵达的地方是人的胃部。而这香气是轻的,空灵的,细若游丝,抵达的是人的大脑——显然,这是植物散发的荷尔蒙,是花香。
会是什么花的香气呢?目光向四面搜寻,一片冬的萧瑟景象,没有看到花,就连方才闻到的香气也不见了。有点像听到一个人叫你的名字,你应了一声,转身去找,却不见人的身影,不免茫然。
或许来自我的幻觉吧,这倏忽而逝的香气。
过了冬至,再去村子里,打眼就看到枇杷树的花塔。
枇杷树的花确实可以称之为花塔,小花朵稠密地挤在一起,抱团取暖似的,花色如柳梢之月,在枇杷树叶的映衬下十分皎洁,又极朴素。想到不久前在这里闻到的香气,豁然明白——那香气并非幻觉,它就来自枇杷树花。
枇杷树的花香是含蓄的,静默的,要在阳光下,刚好又有一阵风从枇杷树那里奔跑过来,擦身而过,才能闻到。或者把脸贴到花塔上去,让嗅觉变成一只敏锐的蝴蝶,抱着花瓣,安静又贪婪地吮吸着花香。
枇杷树的花期很长,从岁末开到岁初,横穿整个冬天。立春后,花朵不见了,枝头簇立的已是青色幼果。
除了枇杷树,在岁末开花的还有腊梅。
腊梅堪称枇杷的密友,约好了似的,同在岁寒之时把花朵开出来。虽是约好了,也会有个先来后到,腊梅的花期就比枇杷略晚几日。
腊梅开的是裸花。所谓裸花,就是枝头只有花,没有叶子。腊梅树的叶子要在花儿谢了以后才长出来,彼时已是阳春天气了。
也许是没有叶子与之分羮的缘故,腊梅花的香气比枇杷花浓郁得多。腊梅的香气是分明的,清晰的,掷地有声,绵绵不绝。香气虽如此强烈,闻起来却不迫人,依旧清幽,是寒香。
枇杷花的香气也是寒香。还有随后开花的幽兰,也是寒香之花。
寒香如同君子之交,再怎么浓烈也是有节制的、清醒的,不纠缠,不甜腻,慰藉岁末的荒芜感,宁静而悠远。
清少纳言说冬天的芒草花,“好似满头白发,呆呆地一个劲儿在风中摇曳,沉湎在往事的样子,像极了人的一生”。
而我以为,芒草花是光阴以枯笔写下的飞白书,是冬天的另一场雪。
这场雪刚落到人间的时候还是秋天,那时它们看起来更像晚霞,或是晚霞的倒影,凫在山坡和湖边。
随同芒草花一起落到人间的还有野甘菊,左突右闪,奔跑于芒草花当中,如粼粼波光跳跃在黄昏时分的湖面。
秋天斑斓,也短暂。当霜风呼啸着一遍遍刮过,把果子和满山红透了的叶子吹送到地上,从枝头摘去野菊花金黄的花瓣,催它苍老、枯萎,芒草花也就白了。
白了的芒草花有着雪的单纯、优雅,也有着雪的苍茫与无辜。
把芒草花比作雪,并无新意,古人早就有“芒花胜雪”的句子——我以为是自己的创意,其实还是拾了古人的牙慧。
芒草花只有到了冬天才有雪的样子。和雪不同的是,它不那么容易就被尘世溶解。芒草花是经得起枯索和寂寞的,整个冬天都覆盖在那里,白皑皑,风吹过来,它就低下头,风过去了,它又直起身,安然无恙地端立,慰藉着群山的寂静与荒芜。
芒草花
芒草花也经得起寒苦,日复一日的晨霜压在身上,并不能使之摧折,而当夕阳将余晖远远地照过来,芒草花瞬间就有了灿烂的容颜,细小的花絮上,闪烁着温暖又坚韧的光芒。
生活在湖边的缘故,比较常见也颇为喜欢的是水边的芒草花。
水边的芒草花是最富诗性的,或者也可以说,水边的芒草花就是自然写在季节边缘的诗行,有节制的抒情,朴素,自在,安静。
水边的芒草花不仅富有诗性,也是有画意的,与水中的倒影虚实相映,创造出一个简洁又繁复、对称又空灵的世界。
芒草花只在湖面波平如镜时才见倒影,起风的时候,芒草花的倒影就揉皱了,皱巴巴,洇成一片,如明月在水面的漾荡。
月下的芒草花是怎样的?没见过,只见过一幅名叫《月灵》的油画。
二十多年前,这幅油画就挂在我的床头,与我日日相见。
油画的底色是群青,一位年轻的女子置身芒草花当中,手里捏着长长的竹萧,出神地吹。芒草花的颜色是接近透明的莹白,斜斜地倾向一边,女子裹着披肩,长发飘飞若舞,又似夜鸟展开的翅膀。这幅油画里并没有月,却能感觉到月光的无处不在。
中午走在村子里,看到人家屋檐下挂的年货——晒得滴油的腊味,想起“腊月黄天”这句话。
很久很久,没有听过这句话了。
玻璃上的霜花
腊月黄天晒腊肉
“腊月黄天”是乡村的老话,小时候,一到快过年时,家里的大人就会警告小孩:腊月黄天的,可不准乱说话。若是小孩无意中说了不吉利的话,大人赶紧呸呸地往地上吐,口袋里抽出一张草纸来,在小孩的嘴巴上使劲抹:拿草纸擦干净,擦干净,小孩说的话是放屁,当不得真。
当大人把“腊月黄天”这句话挂在嘴边时,离过年就不远了,眼巴巴盼了很久的东西——好吃的,好玩的,就都热闹地排队等在那里了。那时腊月里的天总是覆着云层,少有晴朗的日子,直到云层凝成铅块,受不住自己沉甸甸的重量,变成雪的形状落下来,厚厚地堆满整个世界,才会见晴,晴了不到两日,云层又呼呼地生长起来,接着又是雪天。
天晴的日子虽不多,却是很有意思的,雪一停,天就蓝了,蓝得让人发愣。阳光照在雪地上,溅出千万道银线,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把泪星子也逼出来了,很快就冻成了霜花,颤颤地挂在睫毛上。走在雪地里,每呼一口气就腾出一团白雾,张嘴说话时雾气更大,飘啊飘,真是神奇。
小孩和小狗一样,见不得雪,一到雪地里就发疯,你追我我追你,扔雪球打雪仗,在雪地里滚成一团,滚成一个个雪人。腊月里的雪是干雪,粘在身上跟面粉一样,掸一掸就掉下来,不像春天的雪,很快就化成水。
腊月里的雪也很容易上冻,过了一夜,就冻得硬邦邦,踩在上面,脚一滑就摔倒,摔个四仰八叉,爬起来,没等站稳,又摔一跤。好在小孩骨头软,怎么摔也没事,不像大人,摔一跤要痛上好几天。老人就更经不起摔了,因此一到腊月,老人就只门口坐着,抽黄烟,靠着墙根晒太阳。
一进腊月地里就没什么农活了,山上也不去——烧锅柴在进腊月之前就已准备好,整齐地码在后院。这时大人们只在厨房里忙碌着,杀猪腌肉,熬糖做粿,蒸糯米酿甜酒,磨黄豆做豆腐,豆腐做好后再切成块,煎豆腐泡……总之事情做不完,不到年三十都歇不下来。
大人把腊月里做的事叫“忙年”,这样热火朝天地忙着,才显出日子过得殷实,兴旺。到了正月,就再不用忙了,穿上新衣服,走亲访友,喝喝酒拉拉家常——家里吃的喝的都是现成的,也是一年中最好的。
那时的冬天是真的冬天,不像现在,一点冬天的样子也没有,雪是彻底失踪了,不见影子。眼看就是腊八节,天还是傻傻地晴着,暖和着,阳光照在院子里,照在湖边和山坡的枯草上,黄灿灿的,倒真是名副其实的“黄天”了。
忽然听到了鸟鸣,在头顶。
很快从竹林传来呼应,毫无怯意,犹如刚化冻的溪流,绕林三匝,明亮而喜悦。凝神静听片刻,仿佛春天已在跟前。
此时是冬天最凛冽的时候,刚下过一场大雪,山涧石壁上,悬着一排排冰锥,像长了锋利尖长的牙齿。路边的落叶小乔木,没有多余的负重,虽被冻雨、冰凌裹得严严实实,倒也无碍。竹子的命运就不一样了,那么多竹子,无以计数的竹子,每一根都弯下了腰,如同抱住自己脚踝的人,将头低垂,抵住脚背。
山谷中不时传来爆响,“呯啪”,随之腾起一片雪粉——某根竹子不堪雪的重负,拦腰断裂了。
雪后的温度总是低的,山谷的温度更低,好在没有风,倒也不觉得冷,攀爬到半山腰时,身上出了细汗,只是不能停,停下来就冷了。但我又必须要停下来,走一段路就要停下,被眼前的风景喊停,打开手机,将那些白皑皑的雪峰、雪石、雪林、雪瀑、冰潭、琉璃树木、水晶花果,拍摄下来。大自然的造化之美,能亲眼得见,也是生命的奖赏,不能辜负。
这山谷其实是大峡谷,在黄山北麓,是离我居住的甘棠小镇最近的峡谷,以前也曾来过,春天,夏天,秋天,都来探访过。而冬天,腊冬雪日来这峡谷,这还是第一次。
峡谷是山的皱褶,是对垒山峰之间的缓冲地带,是水流的砚床,也是古时人们由此进入秘境的甬道。记得这峡谷以前叫飞龙瀑,现在或许还叫飞龙瀑吧,以瀑为峡谷命名,可见这瀑布不同寻常。但这峡谷间有多处瀑流,不知道飞龙瀑究竟是哪一处。
早上出门的时候还是犹豫的,想反悔,这么冷的天气,在家烤火,读书,喝茶,写字,听音乐,该有多好。去山里——并且是去峡谷登山,这不是自找苦吃吗?大雪天,走平路尚且艰难,不小心就滑倒,何况还是陡峭山路。事实上,山里的路并不难走,越是坑洼不平的路,越不容易打滑。我尽量往深雪里走,往别人没有走过的地方走。若是踩着别人的脚印,反倒容易滑倒。
山里的积雪很深。“雪落高山,霜打平原”,比如这场雪,在城里只剩下薄薄的一层,无法造景,到山里就是进入另一个世界——从进入山门开始,便如同进入古代,进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空无禅境。
但这山谷里,并没有“鸟飞绝”。听到鸟鸣时,已走到一面跌宕的瀑布面前。瀑布的水流并不大,像是冻住了,崖壁上垂挂着冰柱,两边的竹林全都履着冻雨和雪。忽然想起,这就是飞龙瀑——几年前,曾与密友在这面瀑布下留过影,是春未,梅雨季,笋已长成新竹的时候,杜鹃花开至尾声的时候。
此时我又站在飞龙瀑的潭边,抬头,想寻找那几只在凛冬歌唱的鸟,看看它们长的什么样子。听鸣声,应该是小巧的。但我并没有看见它们。它们被竹林隐藏起来了,被躬着腰身的竹子保护着,当它们于寒冷和饥饿中苏醒,透过竹叶,看见雪停了,就禁不住生命的喜悦,鸣唱起来,给同类打招呼,报平安,相互鼓励:天已转晴,冰将化水,春天不远了,不远了,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