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琳
摘 要:从历史典籍记载与当代地名用语可知,徽州地名所使用的“源”、“洞”均为徽语方言词,指称“山谷中狭长型平原”并转指坐落其中的村落。但二者在出现早晚、存在长短及分布区域等方面又有不同。
关键词: 徽语;地名;“源”;“洞”
东晋文人陶渊明的著名散文《桃花源记》脍炙人口,流传千载。故老相传,该文所描写的桃花源就在今天的安徽省黄山市黟县境内。语文教材及一些工具书中往往把“桃花源”中的“源”字解释为“水流的源头”,这一直令我们困惑不解,难道文中所描写的广阔空间竟然只是一个水源所在地吗?同时,据黄山市各区县地名录记载,黄山市境内存在着很多以“源”命名的村落。此外,以“洞”命名的村落也不在少数。那么,“源”和“洞”与徽州方言及徽州地名有什么关系,它们之间又有什么关系?这些都是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
一、“原”与“源”
(一)“原、源”的源与流
解释“原”与“源”,首先不能绕开“泉”字。“泉”是“原”的本字,“原”是“泉”的后起字,又是“源”的本字。“泉”在甲骨文中写作“”或“”,金文写作“”。外面表示岩洞,里面的“”或“”表示涓涓细流;合成一个字即表示“流水的岩洞”,即水源、源泉。后来,“泉”字有了引申义,用来表示货币,金文就在“”的上面加了“(厂hǎn)”,构成一个新字“”(原),来表示“泉”的本义“流水的岩洞”。东汉许慎固然没见过甲骨文,却见过金文,精通篆文,所以他在《说文解字》中,根据小篆字形对“原”字作出了准确的解释:“原,从厂,从泉,水泉本也。”也就是说,“原”在“六书”中属于会意字,小篆字形像泉水从山崖中涌出来,本义是水源、源泉。后来,“原”又引申出新的常用义,篆文就在“原”的左边加上一个“水”字,新造出一个“源”字,来代替“原”表示其本义。
“泉”“原”虽不表本义,却另有用处。“泉”用来表示“钱”。《周礼·天官》:“外府掌布之出入。”郑玄注曰:“布,泉也。其藏曰泉,其行曰布。取名于水泉,其流行无不遍也。”《周礼·地官·泉府》郑玄注曰:“泉,或作钱。”如“泉布、泉币、泉刀”中的“泉”都是“钱”的意思。“原”则用来表示“广而平的大片土地”。《尔雅·释地》曰:“大野曰平,广平曰原。”如“高原、平原、草原、荒原、莽原、川原、原野”以及专名“太原(即大原)、五丈原、神禾原、白鹿原”中的“原”,都表示“广而平的大片土地”。
根据以上分析,“泉、钱、原、源”四字之间的历史演变关系可简示如下:
①水源—→源:水源
水源—→原
泉 ②广而平的土地
钱
(二)徽语地名中的“源”
前面虽然对“原”与“源”的字形、字义的渊源流变进行了梳理与辨析,但似乎还不能用来圆满地解释徽语中的常见地名用字“源”。
陶渊明《桃花源记》中有句话是“林尽水源”,这个“源”字通常解释为“水流的源头”,这应该没有异议。但如果将“桃花源”的“源”也释为“水流的源头”,则大谬不然了。因为,陶文明确交待桃花源的地形、地貌特征是:“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显然,桃花源是一个拥有数量可观的居民之所,这决不可能是一个水流的源头所能容纳得下的。那么“,桃花源”中的“源”究竟应该如何解释呢?
方言学家曹志耘先生在浙江遂安、安徽黔县发现了许多类似桃花源的“源”。他解释说,遂安多为褶皱型山区,两边高山陡立,山谷狭窄曲折,高低不平,一般长达几十公里。谷中必有一条小溪,大部分村庄就建在小溪两边。当地人把山谷中的一条溪流所流经的整个区域叫做“源”,遂安主要就是由这些“源”组成的[1]。他由此得出结论,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就是“山谷中狭长的平地、小型或微型平原”。这一结论是根据实地勘察得出的,可谓信而有征的确切之论。其实,不仅遂安、黔县如此,古徽州其他地区,除了个别大型盆地之外,都广泛分布着曹氏所说的“源”,亦即“山谷中的一条溪流所流经的整个区域”。直到现在,黄山市境内三区四县仍然有很多村庄用“源”作为自己的通名或专名。
黄山市地名中的“源”大都作为通名而转指坐落于其中的村落,如:毕家源、王山源、罗家源、黄潭源、庄源、桃源、蛇源(又名“贤源”)、梧竺源、黄金源、学士源、石坑源、佑源(又名“漏源”)、桐坑源、北龙源、溪河源、大溪源、沧山源(又名“昌山源”)、中坑源、蜀源、平坦源、深富源等。这些村名中的“源”大都是由“山谷中狭长型平原”这一义项而转指村落的。偶尔也有充当专名的,如:竹源坑、桃源坞等。当然,也不排除个别村名中的“源”的确是指“水流的源头”,这有待于进一步的考察。毋庸置疑的是,黄山市境内确实存在着很多“山谷中狭长型平原”的“源”(只是有些不再称为“源”),而且至今很多村庄仍然以“源”命名。因此,徽语中的“源”字应该有以下三个义项:
1.水流的源头;
2.山谷中的狭长型平原;
3.坐落于山谷中狭长型平原的村落。
值得注意的是,以上三个义项先后出现且彼此相关,而且现在还都程度不等地参与构成徽语地名。其中第三种情况最多,第二种情况次之,第一种情况最少。因此,可以进一步认为,义项1是徽语与普通话的共有义项,后两个义项是徽语的专有义项,义项3可能仅为徽语中心区域所专有。
二、“洞”与“峒”
(一)“洞、峒”的源与流
“洞”金文写作“”;籀文作“”,外面是“”(同),里面是“”(水);小篆作“”,为左右结构。“同”在甲骨文作“”;金文作“”;小篆作“”,既是声旁也是形旁,表示一齐发声、有回音。本义是“有水流、会发出回音的巨大岩穴”;后来演化出“幽深”(洞房)、“明了”(洞见、洞悉、洞若观火)等義项。
“峒”为“洞”的后起异体字,不见于东汉的《说文解字》,直到南朝梁顾野王《玉篇》才收录该字,而后北宋官修《广韵》、《集韵》陆续收录,义项有“山”、“山洞”、“山谷深邃”、“山峰参差不齐”等。后来逐渐分化,“峒”逐渐独自承担了“山谷深邃”、“山峰参差不齐”的义项,并成为对南方、西南等边远山区的专用指称之一。
(二)古代徽语地名中的“洞”
1.黟、歙诸洞
《隋书·郭衍传》记载,隋朝开皇十年(590),郭衍跟随晋王杨广出镇扬州,担任总管,领精锐万人,先破江南逆贼,大获舟楫粮储,“乃讨东阳、永嘉、宣城、黟、歙诸洞,尽平之”。从浙东的东阳、永嘉(今温州)到安徽宣城、黟县、歙县约两千里,“逆贼”应不可能仅仅居住或活动在“诸洞”中,这些“洞”有可能不是我们通常所理解的山洞。
2.歙州新安洞
《旧唐书·王雄诞传》记载:“歙州首领汪华,隋末据本郡,称王十余年,雄诞回军击之。华出新安洞口以拒雄诞,甲兵甚锐。雄诞伏精兵于山谷间,率羸弱数千人当之。战才合,伪退归本营。华攻之不能克,会日暮欲还,雄诞伏兵已据其洞口,华不得入,窘急面缚而降。”新安洞地址应在由浙江入新安的要道之处,“其洞口”当是关卡所在。从文中记载来看,汪华“甲兵甚锐”,王雄诞仅羸弱就已经数千人,精兵应更多,如此规模的两军交战不可能选择一个山洞的洞口作为厮杀的战场。由此可知,“新安洞”也不一定是山洞。
3.宣、饶山洞
《旧唐书·李芃传》记载:“时宣、饶二州人方清、陈庄聚众据山洞,西绝江路,劫商旅以为乱。芃乃请于秋浦置州,守其要地,以破其谋。”既然是“聚众”而能“西绝江路”,以致惊动官府镇压,估计其众当不再少数,占据一个或数个山洞,应难以居住如此众多的人马。
4.睦州帮源洞
宋杨仲良《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卷一四一记载:“睦州青溪县(注:今浙江淳安县)有洞曰帮源,广深约四十余里。”另据百度百科介绍:“方腊洞深22米,内分上中下三层,可容五、六十人。”当时的“帮源洞之战”,方腊率领20余万众,宋朝军队的数目也应不相上下。因此,方腊洞即使再扩大百倍,40万大军连站也站不下,更不用说两军对垒大动干戈了。方腊洞至多也只能是临时指挥所,而必须像《通鉴长编纪事本末》所说的“广深约四十余里”,才有可能供40万大军一决雌雄。而“广深约四十余里”的山洞则是世所罕见的。
5.徽州石台洞、威平洞
马步蟾《徽州府志》卷四记载:“后唐石台洞贼破陷州城,次年始平。至大宋宣和庚子,威平洞贼方腊窃发,攻陷徽州,烧劫殆尽……”。
6.歙县汉洞
许承尧《歙县志》记载:“汉洞,在仁爱乡,初入甚隘,中即夷广,上有屯聚遗迹。”马步蟾《徽州府志》卷四又说:“汉洞院,在仁爱乡富资里,大中二年建。此地初入险狭,其中夷广,傍连簸箕山,山上有昔人屯聚遗迹,坏垣废瓦,可数百家。”这是两部当地乡贤编著的当地方志,许承尧说汉洞“初入甚隘,中即夷广”,马步蟾说“坏垣废瓦,可数百家”,这显然也不是一个山洞的规模所能容纳得下的。
(三)当代徽语地名中的“洞”
我们从黄山市各区县政府1986年编纂的地名录中,查到9个以“洞”为通名的村名,歙县有古洞村、长洞村、源头洞村(源头村的俗称)、向坑洞村(向坑村的俗称)、弯洞坑村、长洞村(又名“长联”)、汉洞村,祁门县有仙洞源村、仙源洞张家村。这9个村庄的居民并不住在山洞里。而且据方光禄调查,村中及附近根本没有山洞[2]。所以这些村名中的“洞”也不能解释为山洞。由此可知,徽州及其周边地区,从古至今都有一些以“洞”作为通名的地名。那么,这个“洞”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众所周知,世界各地、自古及今都有将天然或人工山洞作为居所的现象。但从上面的分析可以得知,无论是古代的徽州(包括周边地区)还是现在的黄山市,凡是以“洞”命名的地方,基本上都不是天然或人工山洞,而是《歙县志》和《徽州府志》所说的“初入险狭,其中夷广”的山谷中狭长型平原。不过,这一义项现在已经成为历史陈迹,而转指“坐落于其中的村落”,在歙县一带的村名中仍然保留着这一用法。合而观之,徽语“洞”应该有以下五个义项:
1.山洞、岩洞;
2.幽深;
3.(观察或理解)清楚,透彻;
4.山谷中狭长型平原;
5.坐落于山谷中狭长型平原上的村落。
这五个义项也是先后出现且彼此相关。其中,义项4显然是由义项2经过转指而来,义项5又是由义项4经由转指而来。而且,最后两个义项都是普通话所无、而徽语独有的方言义项。遗憾的是,历代辞书都不曾将这两个义项列为“洞”的方言义项,原因可能是过去对徽语关注不够,宣传不够,因而影响不大。
此外,还要补充如下几点。第一,在指称“山谷中狭长型平原”以及“南方和西南地区少数民族”这两个义项上,与“洞”音同义通的汉字还不止一个“峒”字,历史上先后出现过“峝”“僮”“獞”“侗”等。如“侗族”历史上就先后出现过“洞人”“侗人”“侗家”“峒人”“洞蛮”“峒苗”“溪洞”等多种写法,直到1949年以后才正式定名为“侗族”。第二,这种狭长型山间平原可大可小,小者仅宽约百米,大者如瑶族圣地千家峒,是一个约14公里长、23公里宽的葫芦形盆地。第三,“洞、峒”旧时还指对南方少数民族的泛称。如蛮峒、溪峒、苗峒、侗/洞/峒/獞族、壮族的黄峒(保留在诸如“峒丁、峒人、峒兵、峒户、峒官、峒贼”等词语中)。第四,宋代以后羁縻(半自治)州的下辖行政单位,大者称州,小者称县,最小者称峒[3]。
三、“洞”与“源”的关系
方光禄指出,“洞”的“四周高山围护、中间宽阔平整,只有小路通入的小盆地”这一义项,“或与‘源有一定的相似性”[2]。这一观点可与曹志耘所说的“源”相互验证,可见方文的结论具有很高的可信度。也就是说,“源”与“洞、峒”都可以表示狭长的山间平原。这样一来,它们就成了所指完全相同的一对同义词。同义词可能会有所不同或发生分化,要么是时代早晚不同,要么是地域分布不同,要么是附加色彩不同,再不就是语种或方言来源不同。如“爹”是方言,“父”是古语,“父亲”是当代普通话,“爸、爸爸”是口语。“源”与“洞、峒”究竟是哪种情况呢?曹、方两位学者均不曾提及,不过我们可以从古代文献中去寻找“源”与“洞、峒”的歷史踪迹。
(一)作为汉字:“洞”早于“源”
由前文论述可知,如果仅就作为汉字出现的时间看,“洞”最早见于商周金文,“源”最早见于秦汉小篆,两字均收入《说文解字》中。据此可以认为,“洞”字在历史年代上可能早于“源”字出现。此外,“洞”还可以写作“峒”,“峒”是“洞”的后起字,最早见于南朝顾野王编纂的《玉篇》一书,而后陆续收入《广韵》等官修韵书。因此,可以将这三个字的出现先后排列如下:“洞”最早,“源”次之,“峒”最为晚出。
(二)指称“山谷间狭长平原”:“源”早于“洞”
如果仅就指称“山谷间狭长平原”这一义项而言,“源”可能最早见于东晋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陶渊明约生于公元365年,卒于公元427年,《桃花源记》作于他归隐之后。由此可知,“源”的“山谷中狭长型平原”这一方言义项,最晚在东晋年间就已经被用于书面作品中,可以推知它在口语中出现的时间还应该更早一些。
“洞”指称“山谷中狭长型平原”的用法,可能最早见于《陈书》,该书编纂于初唐贞观年间。据此可以初步推断,在指称“山谷中狭长型平原”的用法上,“源”的出现年代要早于“洞”。因此,就“山谷中狭长型平原”这一用法而言,“源”早于“洞”,“洞”又早于“峒”,这与它们作为汉字出现的时间早晚顺序有所不同。
(三)“源”“洞”分布地域不同
宋代《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一书记载“有洞曰帮源”,虽然仅有寥寥五字,却提供了有关“源”与“洞”兴废交替的有力证据。首先,“有洞曰帮源”说明当时该洞的全名叫“帮源洞”,而且当地这种“洞”还不止一个,所以作者使用了“有X曰Y”结构,以示有别于“有X曰Z”。其次,“帮源洞”显然是一个历史叠加式偏正结构,即“帮”与“源”先构成一个偏正结构,“帮”是专名,“源”为通名;而后“帮源”与“洞”再构成一个复杂的偏正结构,这样一来“帮源”就变成了专名。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洞”是北宋时流行的通名。同时也说明,该地名最早是双音节的“X源”,后来才改成三音节的“X源洞”。在“X源洞”中,“源”在先,是旧有通名;“洞”在后,是后加的当时流行的通名。这种地名历史叠加现象,在汉语地名形成史上屡见不鲜。如河北省省会石家庄市就是一个典型的个案。其中“石”是专名,后面三个词都是不同历史时期加上去的通名,其中“家”最早,“庄”次之,“市”最晚。由此,透漏出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至晚在北宋时,徽语淳安方言指称“山谷中狭长型平原”这个义项,已经不再用“源”而改用更新的通名“洞”了。换言之,“源”的“山谷中狭长型平原”这一义项,至迟从东晋年间开始出现,到北宋年间在徽语核心区域和雅言系统中已基本上退出了历史舞台,而由“洞”取而代之。至于“洞”指称“山谷中狭长型平原”这一义项,在古代典籍中也是几乎不见记载。虽然如此,但是“源”和“洞”都顽强地保留在徽州方言和徽州地名中。不过,二者的分布区域却有所不同:“源”主要保留在遂安方言地名中,“洞”主要保留在徽语核心区域的地名中,如歙县汉洞就是广为人知的一例。
据上所述,就“山谷中狭长型平原”这一义项而言,“源”与“洞”虽然是一对同义词,但二者之间也有细微的区别。其间关系可表示如下:
出現早晚:源早于洞。
存在长短:“源”东晋——当代,“洞”南北朝——当代。
分布区域:“源”分布于遂安地域,“洞”分布于徽语核心区域。
由以上分析可知,“源、洞”均为徽语方言词,都表示“山谷中狭长型平原”并由该义项转指坐落于其中的村落,而在指称这一义项时,其出现早晚、存在长短及分布地域又略有不同。
参考文献:
[1]曹志耘.汉语方言声调演变的两种类型[J].语言研究.1998,(1).
[2]方光禄.“汉洞”考[J].黄山学院学报.2008,(4).
[3]赵全鹏.海南黎峒与相关社会组织的关系研究[J].贵州民族研究.200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