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一凡
时针指向了四点,精准又决绝。
寻笑抬腕看了看手表,这个动作完全是下意识地展现的。或许因为她此刻的局促紧张需要这样的掩饰来缓解,或许为了别的什么。她也说不清楚。
那块手表是她临来前才戴上的。水晶表盘下静静旋转着精致的指针,折射出华贵的光晕。是朋友送的,她一直舍不得戴。并非朋友的深情厚谊让她小心珍藏,而是她怕崭新的手表被磨损,撑不到她想戴上它或者值得戴上它的那一天。
而现在,“那一天”终于来了。
咖啡厅被四点的阳光粉刷成柔软的金黄,像一只闭目微暝的金毛狐狸,温驯地蜷缩在街角。店内,湿润的空气中浮动着香草热茶和焦糖玛奇朵的味道。寻笑有些不安地坐在软皮沙发里,轻轻的目光如同柳枝拂过对面的那张脸。
苏子珊一点也没有变。
没有变的是那张脸,依旧是从前那样的鹅蛋脸,细腻洁白的皮肤仿佛浸润在加热过的牛奶里。一双有着长睫毛的双眸,注满了水的透亮灵动。只是刘海撩了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比起从前的清秀更显气质。宽大的校服换成了素雅的长裙,寻笑没有看清裙摆究竟垂在小腿上还是脚踝旁。
和从前一样漂亮。甚至更加漂亮。
“寻笑,这几年过得还好吗?”苏子珊找了一个最为寻常的话题开口,而这却是寻笑最难回答的问题。寻笑有些后悔了,后悔答应见苏子珊,后悔听到这个问题。为什么要自讨苦吃呢?她悔得肠子都青了。
过得好不好?她不清楚。她毕业后在一家商场做收银员,工资于她而言不算太低,只是有些无聊。购物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排成好像永远也看不到尽头的队伍。她总是要重复“请问您有没有会员卡”,一遍又一遍,直到自己也问得厌烦了,直到语调由微小的起伏变为麻木的复制。久而久之,这就成了习惯。有时她甚至在顺理成章的询问之后忘了自己到底有没有说这句至关重要又毫无意义的话,大脑霎那间的空白使她心慌。可是她没有时间思考,人们还在等着交钱找零开发票。顾客就是上帝,她不敢怠慢。但是努力了好久脸上依旧挤不出笑容,肌肉好像僵硬了,她只好低着头让表情沉溺在缺失的光线里。一张张或发皱或崭新的钞票和亮晶晶的硬币在她指尖来回流转,周周不息,她的心早已经在那样多的钱币中失去了敏感。钱固然是一种能激起人的兴奋的东西,但如果它摆明了不属于你,那么数钱的感觉与数碎纸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还行吧。”寻笑踌躇了一下,三个字自然而然地滑出嘴角。多么中肯的三个字,悄无声息又不留痕迹地将话题结束了。寻笑真真切切地感激它,它不代表敷衍,却在各种场合都是个宝,什么洞都能拿它补。
“美国好玩吗?”寻笑反问道,以清除“还行吧”所残留下的一点尴尬。她怕苏子珊也用同样的回答毫不留情地切断她的话题,于是装作感兴趣的样子身体前倾,热切地看着她的眼睛,余光瞄到苏子珊长裙肩带上的一串英文字母。
“在美国生活挺自由,即使在市中心,也能见到绿草蓝天。嗯……有些人信基督教,周末他们还会去教堂听神父讲圣经、唱圣歌之类的。”苏子珊很认真地说道,头轻微地一点一点,然后她忍不住笑了,“不过呢,我最喜欢的是美国随处可见的甜品店,走到哪儿都可以发现甜品店。美国的冰淇淋特别美味,我记得有一种撒满脆果仁儿的,我吃得很上瘾!”
苏子珊打开话匣子的样子好像她们从未分开过。寻笑没来由地想起小小的苏子珊给她讲匹诺曹的故事,她们坐在绿茵茵的草地上,细细尖尖的草根摇晃着挠她们的小腿,很痒。苏子珊像小鸡啄米似的,头一点一点,严肃地讲着,后来讲到匹诺曹因为撒谎所以木鼻子变长的时候突然眉飞色舞起来,边咯咯笑着,边拿手在鼻子边比画。其实现在想起来,寻笑也不明白当时的自己为什么会觉得鼻子长长很好笑,可当时她就是跟着笑了,不是为了捧场,而是因为感到好笑而大笑。两个小姑娘忘乎所以地咧着嘴巴,全然不顾周围人的眼光,智障似的哈哈哈哈。
想到这里,寻笑的唇边也染上一丝浅浅的笑意。
那是她最快乐的时候。
但每次深陷这种过去的快乐,每每挣出漩涡,又觉得一股巨大的空虚扑面而来。
寻笑回过神来,长大后的苏子珊美丽的笑容绽放在她眼前,毫无羁绊毫无杂质的纯净笑容。那是她的快乐,而非属于自己。
于是她沉默地听着,什么都没有说。苏子珊丝毫没有发觉唯一的听众是面无表情的,她继续讲她的美国生活。在她讲到美国那些眼窝深邃鼻梁高耸的男生时,脸上挂了一副八卦的神情凑过来,“寻笑,你有男朋友了吗?”
“啊?”寻笑没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她刚要摇头,喉咙却不受控制地“嗯”了一声,带着小小的颤音。
“哇,你竟然交了男朋友!怏给我說说看,他什么样子?”苏子珊如同见到新大陆一般惊讶,寻笑的脸红成了番茄。
寻笑想了想,慢慢开口,“他……挺高的,差不多一米八吧,比较瘦,穿白衬衫,喜欢打篮球……有点……有点像《灌篮高手》里的流川枫……”
“不会吧,像流川枫?什么时候介绍给我认识?寻笑,真羡慕你,不像我,大龄单身女青年一个。”苏子珊吐吐舌头。其实追求苏子珊的人用簸箕能倒出一堆来,只不过她一直在等待一个她真正喜欢的人出现。
寻笑说完后,手心微微地出汗。其实她自己心里清楚,她并没有什么男朋友。不是她不想。她当然也想,但寻笑觉得没人会看上她。她的自卑一直如影子般随行。大概他们都会喜欢苏子珊这样的吧。
“他们”,包括大学里暗恋了四年却从未说过话的学长,包括西装革履的上司,也包括臆想中像极了“流川枫”的或许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真的存在的男人。
初一的时候,她们一起迷上了《灌篮高手》,两个人都把流川枫奉为男神。苏子珊用特别憧憬的语气告诉她:“我以后找的男朋友,一定要像流川枫。”寻笑嚷着说:“我的男朋友也要像流川枫!”苏子珊说:“不行,不行,流川枫是我的,谁也别和我抢!”寻笑接着反驳:“谁说是你的,流川枫是我的!我的!”
寻笑搞不明白那个时候的自己怎么会对这样的话题乐此不疲,明明流川枫是二次元的人物,明明流川枫和男朋友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明明她们还只是不懂得爱情是什么的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明明根本没什么可争吵的,因为流川枫不属于她们每一个人。他不属于这个次元。他属于梦。
可她们还是闹了一整节体育课,嘻嘻哈哈的,严肃地声明流川枫是自己的财产。
多久远的事情了,恍若上个世纪。那个世纪的天空很蓝,不像现在,是灰黄的。
所以寻笑说出这个无厘头的谎言后,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
她为什么要这么对苏子珊说?是不想输给她,还是想夺到话语权把关注点转移到自己身上来,找回心理上的平衡感?
或许只是因为惯性。从小时候起,她就是一个习惯于撒谎的人。
遇见苏子珊是在五年级。那时的苏子珊很闪亮,扎着长长的蓬松的马尾,笑起来像一朵盛开的向日葵。更重要的是,她家境很殷实,说白了就是典型的富二代。寻笑更不明白的是自己为什么要接近她,明明她们的青春根本不在同一个世界里。或许是小小的虫子有着向往光明的心理,或许单单是虚荣心所促罢了。苏子珊那么美好,让任何人都想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于是寻笑将自己伪装成像苏子珊一样的女孩,走进了苏子珊的那个亮丽的世界。
这个世界的每一样东西都让寻笑惊叹不已,她深深地爱上了美丽的这里,不愿意再回到自己的地方去。她像苏子珊一样,是口袋里有零钱的少数小姑娘之一,可以每天迎着他人艳羡的目光到校外小卖部买酸甜的冰糖梅子和炭烧牛肉味的干脆面;她像苏子珊一样,做游戏时慢慢进化为游戏核心的指导者;她像苏子珊一样,在全班“心连心”捐款时捐了最多的钱,与苏子珊并列。
后来她们升入同一所初中,这种游戏她玩得更加得心应手。在苏子珊的作文里,她有一个商人爸爸。在寻笑的作文里,她有一个公务员爸爸。她和苏子珊一起成为班级社会上层的人,她享受这样的感觉,这种被包围的感觉。大家都认为寻笑家境富裕,是被宠着爱着的小公主,即使她没有苏子珊好看。所有人都这样认为,包括苏子珊。因为她和苏子珊一起吃冒着冷气的哈根达斯,因为她去过很多高端的地方旅游,见多识广。那些在上海、云南游玩的经历,是大家都乐意倾听的。
寻笑演得太投入,以至于她认为自己就是富家小姐了。可是当她每天放学背着书包走出学校,就犹如走出繁华的梦境。出了学校她就不再是那个养尊处优的女孩了。她的家在一条离学校很远的阴暗的小胡同中,她的父母长年在外打工,家里只有奶奶和一条灰毛小狗。放学时,寻笑和苏子珊在校门口分别,苏子珊的爸爸开车来接她。每次回家寻笑一路上都偷偷摸摸地像在做贼,走到胡同口,左右瞄一眼,确定没人后飞快地跑进去。她害怕被人发现自己住在一个幽深破旧的小胡同里,更怕他们发现那些旅游的经历是假的,她根本没有去过那些地方。她只不过是从图书馆的书籍上摘抄下来那些描写片段,再根据她的想象转化为自己的故事。这是她的秘密。
秘密需要谎言守护,谎撒得多了,就需要更多的谎来填补。这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可是寻笑回头再看,发现她已经没有了退路。她身后就是滚滚的河流,河流的彼岸,是真正的自己。真正的她和虚假的她,隔了那么远。
她用谎言制造出虚伪的外壳,却始终无法和苏子珊相比。
寻笑从回忆回到现实。
原来她已经发呆好一会儿了。
气氛有些尴尬。
还好服务员端上了甜点和咖啡。那个服务员有着高高的个子,穿白衬衫,面容俊朗,寻笑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直到他走到吧台后面。苏子珊打趣道:“行啦,你还有你的流川枫呢,知足点好不好?”
寻笑羞得面红耳赤,将目光慌慌张张地收回来。她没有看苏子珊笑得促狭的脸,而是投射到面前白瓷盘里的小甜点上。它那么小,一只手就可以捧着,上面缀满了脆果仁儿,不知是不是苏子珊喜欢的那种。纯白的奶冻似的东西中还裹满了碎巧克力。据甜点单上面介绍,这上面的黑巧克力纯度是超过89%的。
“这是巧克力果仁慕斯,用英式奶酱和黑巧克力、果仁混合而成。很好吃的。”苏子珊介绍道,“你尝尝吧。”
“我吃过的。”
又是不经大脑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她说完后才意识到自己究竟说了什么。
对面的苏子珊嘴角斜了斜,微微上扬,并没有说什么。可是寻笑察觉到了,那是一种来自看穿谎言却不揭穿者的宽容和怜悯。
四点半的阳光比四点的阳光更加炽热,带着一种过头的温暖。天空中似乎竖立着一面巨大的照妖镜。
照妖镜里是苏子珊的微笑,映着寻笑惊慌失措的脸。好像所有的光都汇聚在那面照妖镜上,直直地朝她射来,击中她的鼻子。
寻笑有点恍惚。恍惚中她看到自己被光束照着的鼻子在慢慢伸长,像被半空中一只无形的大手揉面条一样搓捏,拉开,笔直地延伸向远方。她望着自己的鼻子欢乐地朝前面奔去,几乎就要戳到苏子珊完美无瑕的脸。寻笑慌乱地将手放在鼻子上,却发现所有的幻象都消失了,摸到的是一个肉肉的圆圆的鼻头,像一只蒸好的鼓鼓的肉包。
很多年前,其实这样的照妖镜已经出现过了。
她不记得是因为什么原因而来到了苏子珊家。
也就是在那天,寻笑第一次吃到了纯正的黑巧克力。她拘谨地接过苏妈妈微笑着递来的那块神秘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啃了一小口——并没有想象中的可口,相反,很苦很涩,在嘴里化为难以下咽的熔浆。
四点多的阳光毫不吝啬地飘扬在这栋宽敞明亮的大房子里,飘扬在高高的花瓶装饰与又薄又大的电视机屏幕上,飘扬在苏子珊妈妈恬静的微笑上,飘扬在苏子珊爸爸悠闲地翻报纸的声音上,飘扬在苏子珊与她的父母之间无形的默契和欢乐上。
唯独隔开了她。
她第一次明白了度秒如年。她频频地看墙上挂着的钟,可指针好像被冻结了一般,固执而吝啬地黏在四再靠下一点的位置上。
她不属于这里。这样的幸福也不属于她。真正属于她的是昏暗的小胡同。
那一霎,照妖镜将她花费几年努力用碎布头拼凑成的光鲜亮丽的外衣撕了个粉碎。她羞耻地露出了匹诺曹的真面目,露出了那条长长的并还在不断生长的鼻子。
寻笑清醒过来,自嘲地笑了笑。苏子珊不明其意,已经拿了小勺在吃她的那份。姿态很优雅,嘴里习惯性蹦出的“delicious”引得旁边的外籍男子探寻的注目。
寻笑与苏子珊离开咖啡厅,苏子珊说要开车送她回家,这次寻笑坚定地拒绝了。不容置疑,她自己的路,她自己来走就好。她像从前那个小小的寻笑一样,望着那辆车缓缓地开走,望着它消失在阳光里。
她没有改变世界,可世界还是改变了她。
寻笑朝着与咖啡厅相反的方向突然开始奔跑,甚至没有顾及她脚下磕磕絆绊的高跟鞋。她迎着众人惊异的目光,一边跑,一边快速地将腕上的手表摘下,扬起手臂扔了出去。
手表飞出去的一瞬间,指针咔嗒一声走过了五点。
她终于跑出了被整个四点包围着的怪圈。
编辑/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