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芊紫
夏日的热气从水澄的裙角袭到两颊,一条小蚯蚓在路面上翻滚着身子。水澄舔了一下上唇的开裂处,绕开小蚯蚓,站到明晃晃的候车牌旁。马路对面站着两个戴黄帽子的姑娘。
恰逢公交车刹车时,她们踏着软软的斑马线一路小跑过来。三人在入口处停顿了半秒,水澄不自觉地往后一缩。司机朝她们仨撇撇嘴,粗暴地摁了一声喇叭。
“不好意思。”
水澄脸红了,在车子拐弯的刹那,屁股半摔半坐地落到了一个座位上。
两顶压得低低的“黄帽子”随后从她身边走向了后排。
近40℃的天,家里的花猫贴着地板睡得没日没夜,水澄一个人出来看电影。电影她是喜欢的,但这种热情并非抵得过温度的威慑。事实上,她记不清今天星期几,也不知道这是放假的第几天。睁眼闭眼之间,好像走进了一大团蒸笼里的日子。虽然,这也是她程序般惯常而得心应手的生活。
电影院是不会被填满的,至少会空出一小半的座位。玩手机的人差不多和啃爆米花的人一样多,还有一小部分人和她一样——只是半个身心嵌入影像的世界——再挪进去一点时,赶紧盯一眼手机屏幕。
只有在屏幕前的黑暗中,水澄会觉得自己站在了一个安全的位置,真实和虛幻之界。
此时,她拿起一面小镜子,想看一眼脸上是否残留着刚刚上车时百般受惊的表情。
这是她自小的表情。年岁渐长时,它被小心地隐匿起来,但总会在不可阻挡的时刻浮上来,水墨般地从主人的脸渗到心头。这个习惯就是印在她个性上的胎记,她知道的。
两顶黄帽子突然闯进了镜子,水澄把它抵在前座后背上下移动着。黄帽子下的脸跳进了镜子中央。水澄捏紧了镜沿,又放下它。
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沙漏,这是前几天他在路上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真的是你啊?”
多年不见,她和他巧合似的都胖了一圈,只是他的脸更低一些。
“是……是啊。”
他们从小一起打架,但水澄此刻不知道该把脸朝向哪儿。
“是不是……快要过生日了,记得你只比我小十天。”他抬起头,“嘿嘿”地笑着。
“嗯。”
“真不好意思……我……这太突然了。”他抖着手,捏过书包内侧每一个边边角角,掏出来一个沙漏,“只有这个……收下好吗?”
他把它放进她松软的手里就走了。
水澄举起沙漏,细细的沙子倾倒下来,她又看到了刚才镜子里的那张脸。脸上的眼睛更是无法躲过记忆的审判。这两人都是她的小学同学,其中一个女孩肯定叫小银。只需看一遍便可以毋庸置疑地确认,女孩就是她十年前第一个认真对待的朋友。
十年前,她八岁。那时候的事总是明明白白,永远在一起,永远不紧不慢。当水澄一靠在椅背上,那些画面就在脑海里放映起来。
放学回来,路过小银家门前的小道,她总要拔几根狗尾草。这是一种专属于孩子的乐趣,水澄享受把它们握在手里的感觉。等到狗尾草被拔光了,发痒的小手便偷偷瞄上了小道旁的一排小青菜。
“谁家的熊崽子拔了我家的小青菜?”
有一天中午,她刚要作案,一张硬邦邦的大人脸就贴了上来。
“没有,我没有。”水澄从鼻子里吸着气。
“哎呀!真是晦气啊……”大人靠近了水澄微微发抖的肩膀,“你看到了一定要和我说一声,好不好?”
“好!我一定会说的!”
听着自己的口气,水澄强忍着什么,从大人的眼皮底下匆匆溜走了。
“我就知道是你。”次日中午,一个小女孩站在门口守着她。
“我……”水澄的脸上好像飞过了一只受惊的鸽子。从那以后,那只鸽子的翅膀总是搅乱她的情绪。
“不过——”女孩拖着长长的调子,“不过,我可以饶了你。”
“你肯定有条件!”
水澄想起那个极其古怪的交易,也许不会有人再和她进行这种交易,也是从这场交易起,她们似乎一直给对方注入足够天真的勇气,一点一点地靠近童年本身的荒诞。和小银的后续似乎更顺理成章地开始了。
她们在同一所小学上学,学校旁有一棵不明年岁的大柳树。
这里的孩子总是一人带一个铁饭盒子,堆在柳树正对的屋子里。戴着假发的婆婆将它们一只一只放进蒸笼。铃声一响,孩子们像蜜蜂一样钻进屋子,拿着烫手的饭盒叫得叽里呱啦。
“嗯……你可以替我……吃饭来抵罪。”小银背靠柳树,晃着铁饭盒子里的几粒生米粒。
“吃饭?”
“我真不喜欢吃饭……多吃一粒米我就想去死……但剩一粒米我爸就要揍我。”
“我也不喜欢吃。”水澄没有撒谎,但替人吃饭的条件差点噎死了她。
“那怎么办呢?嘻嘻,小熊崽子。”小银不紧不慢地说。
“不不不……我可能吃不下你的饭。”水澄转了一下脑筋,“不过我知道怎么解决……我们一起找个地方……偷偷倒掉。”
在回家的小树林里,到处散落着方形饭块。这些痕迹都是水澄心中颇为骄傲的罪证。
“哦哟,这些都是你倒的?”小银捏着鼻子,将铁饭盒子里的剩饭一股脑儿倒了下去。
“那还用说,你也来呗。”似乎是为小银打开了一处秘密花园,水澄耸耸眉毛。
“哇。那我们可真厉害!”
“倒饭”的那些日子里,小银会搂着水澄的肩,她们快乐地抖擞着肩膀,甩开了每一粒让人烦心的米粒,一起回家。
有一天她们走出林子时,却发现出口处围了一圈人。
一个老婆婆坐在小凳子上,嘴角向上扬着。方方正正的麻布前,散落着各种小孩子的“奇珍异宝”:漫画书、小鞭炮、跳跳糖、弹弓、陀螺……一群小男孩围着它们,小狗似的蹭来蹭去,就是赖着不走。
老婆婆满脸皱纹,盯着她们笑的时候简直就像一个施咒的巫婆。
“这个人会不会知道我们的秘密?”水澄突然提紧了呼吸。
“不会的,这老婆婆是到处摆摊的,很酷的。”小銀伸长了脖子往人群中间凑,从裤兜里掏出一把硬币。
“给你……给你三个。”五枚被汗水擦得锃亮的硬币躺在小银的手心里,她把其中三个递给水澄。
“我可……”水澄看着小银只给自己留了两块。
“哎呀,送你的。”小银鼻子哼哧哼哧的,她总是习惯用一种漫不经心来掩盖认真,“当然是送你的!”
水澄想起来,她和小银最为特殊之处在于彼此的分享。她微微有些难受,在这种分享的杠杆中,她小心翼翼地露出自己三分,小银却压上了七八分的自己。也许她总有一天会一点一点在小银面前呈现完整的自己,只可惜仅有的那三分后来也散落在断线的时光里。
小银和她分享过很多,不仅是五枚硬币里的三个,还有她喜欢的男孩。
虽然家离得不近,但水澄总是在晚上偷偷溜出来,爬上小银的床。
“你告诉我,谁小时候亲过你?”水澄侧卧着盯着小银。
“没有。”小银反常地脸红了,水澄便蹭上去一直挠着她,“行行行,有有有……只有他,只是幼儿园,凑巧撞上,就一下。”
“我就知道你喜欢他。”水澄在心里把这句话收回了,取而代之,她表示了一脸的醋意。
“好啦好啦。”小银凑上来贴着她的脸,“我也喜欢你!”
两人将被子踢得老高,却沉默了一会儿。
“我们明天去他家好不好?”小银说。
“哼哼,几点?”水澄漫不经心地说。
“四点。”
“四点?!不睡觉了吗?”直到现在,水澄在心里也无法估量小银对他的感情,也许比两小无猜更复杂一点,也许仅仅是童年里一种极为单纯的颜色。她掂量着他送给她的沙漏。
“说到做到!”小银将自己红透的脸埋入了被子。
仅仅过了几个小时,十岁刚出头的她们蹑手蹑脚地钻出家门。门外的天空笼罩在一片安静的暗色下,空荡的路面贴着一阵又一阵凌晨的风。水澄强撑开分离的上下眼皮,双耳灌满了早间鸡鸣的叫声。
“公鸡叫得也太响了吧。”扶着水澄的小银很是兴奋。
“是啊,跟杀猪似的。”
“他肯定没起那么早。”
“废话,他又不是公鸡。”
“他家的狗肯定醒了。你知道吗?他家有一只狗,有点凶。”水澄不知道小银从哪里搜罗了一箩筐关于他的消息,零零碎碎地撒了一路。
当她们绕进通向他家的小路时,一声狗吠点亮了周围的灯光。狗叫得越来越凶,似乎生生地想把她们的脚步声啃下去。水澄在小银突然松开的手下。猛地清醒了。
“我们回去吧。”小银捏着水澄的肩膀。
“可是你又不怕狗。”水澄觉得奇怪,“我们可以喊他一声嘛。”
“不了不了。”小银拉着水澄往后退,“回去吧,回去吧。”
小银从来不是一个习惯胆小的女孩子,如果一定要说每个人都有一种无法言说的胆小,水澄知道小银的那份一定被隐藏在很深的里子里。想到这里,她似乎觉得她是不遗憾的,她至少走过了小银童年里最胆小的时刻。
即使是靠近别离前的那些时日,水澄也对她们之间的暗号心领神会。这是一种类似电报密码的敲门节奏,在很轻很轻时,水澄也辨得一清二楚。
“你在我这儿,不要出去。”在水澄的怀里,小银再也不能控制住发抖的身体。那些讨债的人似乎一个个都要把脸贴在她家的门上,妈妈在哭,她却跑了出来。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小银抬起脸来看着水澄,就像当初她们在一张床上侧卧着看着彼此。
“没事的,我知道的。”水澄抱着她,倚着房门。
“你……你永远别走好不好?”小银的话很低很低,身子发颤。
“嗯……”
后来的后来,水澄说不清是谁离开了谁。水澄依稀了解到,小银的赌徒爸爸四海为生,常不归家。接下来就是大人们对她交友的责令,怯懦的她在这点上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小学毕业后,她们在两地念书,从这个时刻起她们似乎就隔了一层楼。每当一年过去,又长了一个台阶,然而谁也上不去,谁也下不来。
“你永远别走好不好?”想到这句话,水澄发现自己的左手紧紧握住了右手。
公交车又一个急刹车,水澄感到沙漏隔着书包轻轻撞击了一下,她流了一滴自己也看不到的眼泪。在她出神的时候,车外的天空悄悄地暗了一些,要下雨了。
电影大概可以不看,谁也不愿意多孤独一分。水澄提前下了车,冷热混杂的空气随即堵上了她内心发潮的部分。她下车时,觉得后排的黄帽子似乎要探出窗户来。她也许会和她讲些什么,但谁也并不完全清楚这些。水澄终于可以将自己受凉的表情小心翼翼地收好了。
她感到这个夏天以来最致命的真实,一如以前真实又荒诞的时光。
编辑/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