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思佳
昨天看《初恋这件小事》,跟安培一起。
安培是我中学时的老同学。虽然已经离开校园,但彼此都还保留着八九分学生气,对一切都新鲜好奇,每一天都全力以赴,却又为一些不确定的事情战战兢兢。这偌大的城市,有个旧友便迅速相依为命,我们一同租了房子,一同逛街煮饭,也偶尔一同做点出格的事。
此刻,我觉得找到了一点儿中学时候的感觉,那时我们上晚自习,常趁老师不在,偷偷打开教室的投影设备放电影。
我告诉安培这是我最喜欢的青春片了,百看不厌。安培表示没看过。我在影片的开头信誓旦旦:你相信我,这是个童话一样美好的故事。
安培专注地盯着屏幕,白光撕破层层夜色,流淌在她线条流畅的侧脸上,还是像我记忆中那么好看,好看得令我嫉妒。
我们初时还有交谈,诸如“女主化妆成这样挺丑的,妆容太重要了”,或者“马里奥真是我年少的白月光啊,梦里那种穿白衬衣的男生”……后来渐渐都陷入沉默。直到插曲《会有那么一天》响起,电影尾声渐近。阿亮学长抱着玫瑰站在了小水面前,他说:“我一直等着那个人,从美国回来。”
海上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小水潸然泪下。
多美好啊,时隔九年,在一起的那个人,是你初暗恋的少年。
在泰国电影特有的欢脱基调和细腻笔触之下,铺就出的爱情童话故事夸张而唯美。这是一个丑小鸭蜕变成白天鹅的故事,也是一个青春中打马而过的王子又摇摇晃晃骑着白马踱回眼前的故事。
这明明是个喜剧,明明是个童话,可是当年岁渐长,分离已成过往,而今的我望着暗下去的屏幕,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全是小水跌入泳池的样子。
“我满心情绪想要告诉你我是怎样疯狂地恋着你,那些细碎的小事也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却发现你已有恋人。”
“我失足跌进泳池,窘迫得毫无退路,泪水是未经我允许私自流下来的,却还是强颜欢笑地说:祝你们幸福。”
电影结束,我望向安培,问她怎么样,她说不喜欢,太幼稚,也太假了。真是个耿直的女生。我其实明白她的感受——中学时仅仅彼此暗恋的男孩女孩,在远隔重洋且毫无重逢预兆的情况下等待九年?是啊,怎么可能呢?
我中学时暗恋的那个男孩,高高瘦瘦,戴眼镜,数学好得一塌糊涂,喜欢看科幻小说。
我们初中同班,他是学习委员,和班里的副班长形影不离,一起领教材,一起收作业,一起去老师办公室,一起布置黑板报……不幸的是,副班长是个肤如白瓷发如黑瀑的女孩。我快嫉妒死了。
有时候,我们上下学会坐同一班公交。我爱坐最后排的位子,这样可以把整个车厢的情况一览无余,知道他什么時候上车,也知道他坐到哪里。我久久地看着他的背影,有点单薄的样子。回家的路上,我会跟着他早两站下车,因为这样下车的时候遇到了还能再打一次招呼。他一直以为我家就在附近,却不知道我下车后还要步行两站路才到家。
年少的暗恋过程大抵都是相似的。我写碎碎念的日记,记录他前天考试得满分,昨天踢球崴了脚,今天在走廊边挪边哼歌……跟小水对阿亮学长做的那些如出一辙。
我开始拼命学数学,希望有天能在单科考试中名列前茅,好让他多看一眼,虽然那非我所长;我开始研究各款大热的球鞋品牌,希望有天能买双送他,虽然我囊中羞涩;我开始听陈奕迅的歌,希望有天再遇到他哼歌能立马默念出歌名,虽然歌词每句听起来都那么扎心……
我们分别坐在教室相隔最远的两排,我靠窗,他靠墙。我无数次想要过去与他说说话,却又无数次将嘴边的话嚼碎了咽下去。
原本很想向他讨教一下数学,可大约是内心的骄傲作祟,不愿在喜欢的人面前示弱。
就在我如此沉迷地搜集他的一点一滴之时,旧优未解,又添新患——隔壁班有个女孩要追她。更不幸的是,这女孩是我发小。
发小托我带礼物和情书给他。天哪,叫我如何推脱?如果我阴暗一点大概可以把情书扣下、礼物退回,然后告诉她,他残忍地拒绝了。虽然我承认这个小想法在脑中着实盘桓良久,但终究没有付诸行动。
礼物是一副护膝,我把情书和护膝都递到他面前,告诉他,隔壁班小E给你的。
他带着点儿莫名其妙的神情接过去,当着我的面抽出情书。我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他表情尴尬起来,挠挠头问我,还有事吗?
我没说话,跑掉了。
他与女孩并没有下文,我长舒一口气。
我俩成绩都过得去,顺理成章升入本校高中部,只是不同班。而那位漂亮的副班长又与他同班,我嫉妒得不得了。我每天从走廊过都要经过他们班的窗口,就故意将脚步放得慢一点再慢一点,目光逡巡着搜索他伏案的身影。
后来有一天我们在走廊相遇,他告诉我语文老师在他们作文课上读了我的作文,说写得真好。那一次我受宠若惊,因为以往在走廊上相遇,我说“早啊”,他就回应一个“嗨”,有时连话都不说,只是笑笑。
从此以后我的每一篇作文都字斟句酌,格外上心。大约在心底,这是我们的另一种会面方式。既无鸿雁也无书,但那些文字,我希望他见到,或者听到。
这样的暗恋实在乏善可陈,平淡得让人提不起兴趣来陈述。其实他也不帅,甚至算不上好看,眸子里没有千山万水,掠不尽春暖花开。他是混在人群里最平庸的那种男孩子,却自有眉间一寸神采害人相思。
我在少女的情怀中将他匆忙安置,就像所有不彻底不确定的事物——细雨中的日光、春天的冷、琥珀里的时间、微暗的火……一面忧虑半途而废,一面由衷地怀抱热望,像秋千摇碎在大风里,飘荡,也不减狂乱的欣喜。
有方向,就有光。
我在高考前打听到他的意向学校,立志要与他填报同样的志愿。
我们初中成绩相差无几,可自从上了高中,他便凭借数学天赋将我甩开一大截。那所学校对他来说应该不难,但于我而言并非易事。我当时的成绩与那所学校的提档线还是存在不小的差距的。这差距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靠近他教室的窗口。那像一个禁区,埋着我所有的绮梦和噩梦。我将自己锁在教室那方寸书桌后苦读不辍,笔记写了一本又一本,卷子做了一摞又一摞。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在失落中捡拾出些许尚可聊以自慰的安全感。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高考。得知成绩那一刻,我忽然有种新鲜空气涌入肺腔的重生之感。我仅少他4分而已。
我与他报了同一所学校的不同专业。我以为一切都顺理成章,接下来的四年,我暗恋的人依旧会近在咫尺。我憧憬了无数次未来的模样,愿不负寒窗的努力,换来四载花开如瀑。那里将有静好或澎湃的岁月流年,也有他。
然而我却以1分之差与那所学校失之交臂。
所谓造化弄人,大抵如此。
我跑到阳台上吹风,想把郁积在心中的那些苦痛吹散。我家临河而届,脚下平静的河水被夜染成墨色,偶有波光。我仿佛做了个长长的梦,又仿佛没有。我很难过,但没有哭。
我被调剂到一所远在西北的大学,那里有大片的戈壁和无尽的黄沙。
临行那日风沙满天,不像个正常的天高气爽的秋日。我坐上火车一路向北再向西,从此失去他的所有消息。
长达36个小时的车程,大部分时间在昏睡,偶尔醒来望向窗外,山川,丘陵,树林,田野,道路,桥梁……恍恍惚惚,分不清故里或他乡。
我没有他的手机号也没有他家的座机号码,QQ倒是知道,但他不常在线,我始终未敢打扰。后来微信风靡,大家都转而玩微信,那个头像便再也没有亮过。
我的暗恋就这样无疾而终,它大约只用了一瞬间开始,却用了许多年才耗尽余热。
后来,我喜欢的男生都高高瘦瘦,戴眼镜。我的审美习惯似乎始终固执地维持不变,及至后来我才恍然发觉,他们多多少少都像他。
大三那年寒假回家,我在街头看到他。他拿着外卖正要离开。远远地,我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呼啸的寒风湮没掉大半的音量,他大约是捕捉到细微的尾音,茫然回头张望。
我想我闭着眼都能画出那张我梦想了这么多年的脸。他回头搜寻声音的来源,几秒而已,又回过头去,渐行渐远。
背影依旧是那个背影,高高瘦瘦。远远看去,跟我大学里认识的那帮“理工男”没什么区别。
他没有认出我。那时我已摘掉了眼镜,留长了头发,还减了肥。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他。
电影结束了,屏幕暗下来。
我问安培,你还记得裴毅吗?他现在怎么样了?
安培想了几秒钟,说,哦,他啊,好像前年高中班里组织同学聚会见过一次,后来就没联系了。
她说得漫不经心,仿佛那是无关紧要的人。
以前跟安培接触很少,她在我心中的印象刻板而单一,只知道是个漂亮而高冷的副班长。彼时谁能料到,大学毕业后的我们会在同一个城市工作。而今深入接触,我才发现她并不高冷,但有着远胜于我的理智与成熟。
在她眼中,那也确实是无关紧要的人,仅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老同学而已。
我想起自己之前那些嫉妒,忽然觉得太过自作多情。
安培说这影片幼稚而虚假,大约因她错过了看这片子的最佳年纪,也有可能是她不明白,那么多人爱看青春片,觉得“青春真好”,并不是说自己学生时代真的发生过多少轰轰烈烈的校园故事,至少不会像电影里那样,各种情节跌宕起伏。
其实大多数人,回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都觉得平淡无奇。待了三年的学校,跑了三年的操场,并没有太多精彩发生。做过最叛逆的事情,无非就是晚自习的时候,一群人背着老师,偷偷用讲台上的多媒体设备放电影。做过最勇敢的事,可能只是鼓起勇气跟暗恋的男生讲了几句话。
午后昏昏欲睡的教室,从来都有做不完的习题,还有翘首等待着周末放假……这些就是青春的全部写照了。
但还是会喜欢看电影里的青春故事啊。可能你觉得情节太过巧合,但这种洋溢在片子里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还是让人觉得:啊,好怀念。
怀念那种偷偷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就像男女主角相互喜欢却打死也不戳破,怀念电影里那种一整个班的人为了一场篮球赛跟其他班较劲,甚至有的时候,会怀念那个分离在即的时刻崩溃而狼狈的自己。
当你闭上眼,你会在音乐声中想起当初那个你偷偷喜欢的人,从你身边经过时不经意刚好看了你一眼,而你由此开心了好几天。
就像我的裴毅,他不显山露水,平庸而流俗。南风不与他的衣角缠绵,他也不会是哪一方绝色,但他依旧会是我心上的朱砂痣、窗前的白月光,是我藏尽了年年岁岁的酒,是重峦叠嶂间那一点最艳的红……
是我年少的琥珀微光。
我曾以他为蓝本描摹了未来的样子,他曾让我对未来充满期许。虽然他完全没有出现在我的未来里。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阿亮或者小水,当我们终于能将往事掺在杯中饮下,当我们回望之际不再介怀,就会发现,多么幸运啊,我们曾遇到过那么一个让青春变得美好的人。
编辑/谭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