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克莱的钢笔

2019-04-19 01:26彭舒杨
神州·下旬刊 2019年3期
关键词:河蚌布谷钢笔

2018年早春,村口的布谷塘,我掉落了一支笔。当时,在布谷塘口码头,青皮石板上,我在低着头搓洗菜叶上的泥沙。突然,“扑通”一声,一道白色的弧光,上衣口袋的钢笔掉落水中。我立刻焦躁起来,时而在码头上来回走,时而抱着胳膊定定地看着水面。

五年前,雍老师送我这支笔。她刚到我们学校的时候,可引起了轰动。因为她是布谷高中唯一的来自省城的年轻女教师,而且长得特别有气质。第一次见到她时,我正在去办公室的路上。同行的班长突然用肩膀拱了我一下,惊叫道:“快看哪,雍红!”行知亭前的甬道上,她一袭宽松毛衫、亚麻长裤,左手抱书胸前,直直而又韵律款款走来。微微笑笑,眼角、嘴角都是新月弯弯的美好。后来听到班长宣布下学期雍老师要教我们历史,教室里一片欢腾。女生们都说她会还会指导学生穿着打扮,还有传说雍老师会跳芭蕾。开学后,她终于成了我们的科任老师,芭蕾倒是没有教,但她历史教得认真,又温和亲切。我们戏称她是皇妹子,大意是说她是雍正的妹妹。

最开心的是,星期天到她宿舍蹭饭吃。她喜欢做饭,蚝烙鸡蛋饼是一绝。所以星期天到她那里最勤的是三种学生,成绩好的、会做饭的和脸皮厚的。我本人集中上述三种优点于一身的,又是历史课代表。所以,法定我伙食改善的机会最多。但后来食客渐多了,听说有老师向后勤处投诉了:教工宿舍门靠门,访客扰民。所以有不成文的规矩是十二点半赶紧悄悄走人。听班主任说,雍红是很优秀,但冷傲,说“学校公开课前彩排只能在不同的班开展,在这个班彩排,又在这个班上课,这是摆拍。”就像所有的好日子,都终究不会长久。雍红在我校三年,其中只教了我们一年,她就申请到新疆支教去了。临别时,送给我这支笔。

我蹲下来,看着碧绿的水面。清澈的溪水中恍惚有白色钢笔的闪光,细看又都不是。远处染霜的芦丛,苦鸭“枯啊!枯呀!”叫着,料峭的春寒凝成凛冽的薄雾。渐渐地,背后好像传来母亲的喊我的名字和抱怨的唠叨,我只能退了几步,然后转身,默默跟她回家。

黄梅雨季过后,当第一个大太阳天出现时,我就在塘口下了水。虽然冻得龇牙咧嘴,嘴里丝丝地吸着冷气,但还是下定了决心要把笔给找回来。我小心翼翼用脚在水底轻轻触碰,脚丫、脚底变得特别敏感,触到任何光滑细长,我都会扎个猛子,把它捉上来看看。不久,码头上扔上许多什物,一支牙刷、一根树枝,一只筷子,甚至是一块河蚌。

码头上渐渐聚拢五六个同村的孩子,他们在围观,以为我在踩河蚌。每扔上一块,他们就围上,蹲下来,用树枝拨转过来,好奇地仔细瞧。有的说:“快看,这个背厚厚的,肯定最肥。”有的说:“这个小,是鸟贝,不是蚌蛤,你看一圈圈花纹,美着呢。”一会儿,我就扔上几十块,孩子们是阵阵欢呼。布谷塘溪水从迢迢远远的凤凰山上流来,又在码头这里转了弯,放慢了脚步。很多布谷人在码头这里洗菜、淘米,夏天捞鹅草。码头水下面的有机物太多了,一脚踩下,冒上细密的水泡。水底青荇浓密,软泥丰厚之处,除了螺丝,河蚌很多,只要踩到半圆鼓鼓的一块肯定是。

最后,一路叽叽喳喳,四个孩子争抢着提着半篮子河蚌回家。蚌豆腐红烧,这是山区的一道名菜,母亲喜欢吃,孩子们更喜欢。到家后,我开始做饭。我做了分工,最大的那个孩子六年级,用我的电脑去查红烧蚌肉的菜肴做法。她查到后大声读出来,大致意思是做这道菜关键在去腥、煮烂和上色。首先用热油把红糖熬成泡沫状,下干辣椒,然后下蚌肉和豆腐略炸上色。后下生姜大火煮开,小火煮一个小时以上,最后起锅前下葱。还有两个五年级孩子查字典,找找河蚌、蛤蜊、鸟贝的区别,还在百度图片中找出他们的样子。他们惊讶地发现,原来珍珠蚌就是河蚌的一种,很多美丽的关于珍珠的诗跟我们篮子眼前的东西或者说将要吃到的菜肴联系起来了。“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而且不仅仅是大海,河水中、溪水中,也都可能有珍珠啊。至于那个最小的孩子,负责回家借点胡椒粉来,最后她从大伯伯那里借来了。最可喜的是,她妈妈也跟来了,带来猪皮、木耳和金针菜,要做鸡蛋卷子汤给我们吃。

中午学生、老师团团围坐开吃,胡椒有点多了,小一些的孩子满脸眼泪、鼻涕,还在坚持。大家劝他少吃一点。她说:“刚才杀河蚌时,我看到里面有水蛭,你们要小心。”大家都笑。这时,邻居张家夫妇扛着锄头田间归来。他们在窗口问:“什么菜,把我鼻子都香掉了喂!”有人没有抬头,回答:“河蚌,没你的,你走吧。”

母亲嘱端一小碗给张家孩子尝尝。张家高兴坏了,也好奇地问:“老师啊,你这么冷的天就捕河蚌?”我跟他提起了钢笔的事情。他惊讶地说:“钢笔!今春我撒网捕螺丝的时候,捞上来一只,笔尖是坏的,看在灶头窟洞上。”我冲了过去厚厚的灰尘下擦亮一看,真是我的笔!书法笔,所以笔尖是弯的。笔身的图案是月下竹影的意境。記得高中月下校园,雍红讲画家郑板桥特别喜欢竹子,老夫子曾言竹之美:风中雨中有声,日中月中有影,非唯我爱竹石,竹石亦爱我也。雍老师也讲唯心哲学家柏克莱的趣事,婉转喻说班长的理想太唯心飘逸。“柏克莱是谁?”“悬崖边上”的班长听后,有点发懵,偏着头,瞪着眼问,大家不禁笑弯了腰。

今天春节聚会,老班说皇妹子支教可能不回来,老姑娘要嫁给天山。还经常看到朋友圈中,有新疆学生又在骗老师的饭吃。“哎,这些阿凡提可比我们当时机灵多了。”班长说的时候,表情很复杂,很感慨。我没有打电话去求证老师是否还回来,但常常在睡前翻看她的朋友圈。知道她在新疆第一个星期最尴尬的事情是记不住学生的名字,有的姓名长达十几个字。知道那里的学校也有“摆拍”,当然现在她应该是适应了吧。她还给自己起了个新疆名叫巴哈尔古丽·雍哲,巴哈尔古丽的意思是春天的花。看她的近照里,塔里帕克花饰小帽,艾德来斯绸的筒裙,俨然新疆人了。只是原来笑起来向上弯弯的嘴角,再也没有当初那么娇俏。身材好像也有点发福,要是没有这身新疆行头,还愈来愈像我学校的同事。我有点担心,我收藏了她的话:“光阴之溪中,我们注定失去,执着也是无奈。心怀善意,美好会在不经意的地方重逢。”

收藏后,我还是忍不住给她留言:“老师,我也会做烙饼了,你的柏克莱还回来吗?”

作者简介:彭舒杨(1997.04—)女,广东省潮州人,广州市番禺区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师范)专业,本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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