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石岭
深圳南山有荔枝观光园,内有荔枝林千亩,在西丽湖边。
六月十五日上午,我头顶一轮骄阳,独自去游览。花四十元门票进园去,由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领往一片荔枝林。
荔枝林在湖边的山坡上,远观郁郁葱葱、团团蔟蔟的,像千百顶绿色的圆盖帐篷。树冠枝叶间夹杂着密密的红珠子,好似染上了一片云霞,难怪古人称之为“霞树”呵!
一会儿,我们便来到了荔树四合的坡脚下,那女孩边指边介绍说:“这是糯米糍,这是桂味,这是妃子笑……你们自己采了吃罢!山上的荔枝随你们采、随你们吃,只是要注意安全……”几个男学生吃饱了荔枝正巧从山上下来,停住了脚,女导游的一句“你们”,自然也将他们揽纳其中了。男孩们听了她的介绍,又争先恐后地从周围的树上采一些果子吃。看他们的样子,先前并没有辨出不同品种的滋味,现在再补“尝”一下,以免走出这片林子时带着遗憾。
女孩和男学生们谈笑着走了,我也不需要什么向导了,因为我已经置身于荔林之中,且抬头来看这荔树林罢!
荔枝树像一把把翠绿的巨伞撑在我的前后左右,曲曲丫丫的枝头上结满了红果,树臂粗似龙爪,将成串的红果和羽状的绿叶托送到我的面前;荔果有鸡心形的,有椭圆形的,如乒乓球大小,一穗穗,一束束,红光灿灿地在风中摇曳,叫我目不暇接、惊喜不已!还等什幺呢?赶紧伸手从那累累的束果丛中摘取一枚,剥了壳,将那水晶丸一般的果肉送入口中。轻轻一嚼,香甜的汁水溢满口腔,暑渴顿消了!
说实话,上山品荔是我许久的愿望。
上年五月里,深圳的一家报纸倡导《到南山品荔去》,说那里正“树树挂红”、“坡坡飘香”,不去,大有遗憾终生的意思。于是,我乘车去了南山,结果大失所望,只有园林入口处的几株大荔树上挂着稀稀落落的红果,其余的树木一片青绿。护林人抱憾地解释说:“年成不好,荔枝歉收,昨天的开幕式只是形式形式……”欣喜的是到了今年,竟风调雨顺,是三十年一遇的丰年。荔农无不喜气洋洋,我这个旅人也终于遂愿了。
哈,满山佳景、满园鲜果,大熟之年,入园摘荔而品之,此非人生一趣么?我定要尽兴而归!
我一口气连吃了二十来颗荔枝,解了一时的“馋瘾”。这时我的身后上来了一个戴草帽的荔农,看了我那副饕餮的样子,笑着道:“要拣‘桂味吃,‘桂味来得鲜洁!”
我这才想起差点“犯”那些男孩们一样的“错误”。于是我开始辨别品种,从周边的树上各采了一些放在手中比较:妃子笑外壳有刺,红中带青,色泽并不鲜艳;糯米糍壳上如粘了一层米粒,红中带黄,像是略略欠熟;只有桂味鲜红如染,饱绽欲裂。
荔农告诉我,荔枝有几十个品种,有早熟、中熟、晚熟之分,荔枝在农历三月就有了,最先上市的有三月红,接下来是状元红、白蜡、白糖罂,到了五月里有妃子笑、黑叶,六月里有桂味、糯米糍,再下去是怀枝、双肩荷玉包等等。因此到什么时节吃什么果子,过时的太熟,肉或硬或软,有酸味;未入时的尚青,肉薄味淡。现在是六月中旬,正是桂味、糯米糍上市之时,而这两个品种是“荔枝之王”。听了他的一番介绍,我恍然大悟,原以为上山吃的都是时鲜果,看来还大有讲究呢!
耶,辨别比较,采撷最适时令之果,此二趣也!
好在那桂味也容易识别,因为它红得出奇,如火凤冠一般,无一点杂色。你看,那一穗穗红果挤挤挨挨地悬挂在丛枝间,多么耀人眼目!摘而剥之,果肉之白如凝脂的肌肤,食之,鲜甜无比,回味难忘。我喜在心中,自忖道:“如此鲜美甘甜之汁,称其玉液琼浆也不过分,今日果然不虚此行!”正在欣喜的当儿,有许多游人——老人、小孩、情侣也上山来了,欢声笑语顿时传遍了山冈,但不一会他们就散入林中,只闻其声而不见其影了。
“对、对,小华,采上面的吃,上面的核儿小!”从树林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大声话音。我随着声音钻入一株大荔树底下,看见有一个八九岁的男孩爬上了一根手臂粗的果枝,年轻的母亲在下面护卫着、指挥着,同时她回头也看了我手里的荔枝,口内说道:“要挑核儿小的吃。”
“哦?”我有些不解。
“每棵樹的授粉都不一样的,若授粉季节雨水多,授粉就不好,果核就大,果肉也就薄;反之,果核就小,果肉也就厚。”她解释说。
“那么,怎样才知道核大核小呢?”我忽然感到自己又成了一个门外汉了。
“你看啊,这样用手一捏,手感软而有弹性的壳小肉厚,硬棒棒的壳大肉薄。”接着,她边吃边道:“我们年年都要到山上来吃荔枝的,今年荔枝上市以来,我们已经吃了一个多月了……”
听她的言语,看来定是“品荔专家”了。于是,我如法炮制。看中了一大串中的一个,用食指与拇指轻轻一捏,“噗”地壳儿裂了,乳白色的果肉露了出来;顺势摘下来,扯去果蒂时,那细细的果汁直镖到我的手臂上。送入口中,嚼之,果然是核小的,顿觉格外汁多,脆嫩甘甜,满口噙香了。有了这个经验,荔枝的吃法果然大不一般了!
呀,挑核小肉厚、饱浆射汁之果,此三趣也!
当然我入林来,并不是专为吃,还为了赏。我的故乡在长江南畔,那里不产荔枝,但是关于荔枝的故事、传说早有所闻。杜牧有《过华清宫》诗写道:“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相传唐玄宗在骊山为杨贵妃过生日,命乐工作了新曲,正逢南方进荔枝来,因名曰《荔枝香》。唐宋诗人吟咏荔枝之句以苏轼为最,“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一句被千古传诵。
诵古人诗,品林中荔,追寻儒雅之风,几人能与我共?
我意犹未尽,只顾蹑步往荔林深处去,期望能在人迹罕至处有新的发现。我一脚高一脚低地往里走,人声愈来愈远,而蝉鸣鸟语愈来愈清,突然我一脚踩入了腐草掩盖的泥坑里。我连忙靠住身旁的树杆,正待懊悔不迭之际,蓦然回头见身后的梯田埂上有几株荔枝树红颗眩目。那枝叶从绿幄上垂下来,构成了一面巨大的屏风,数十穗红果沉甸甸地压弯了枝头,每穗悬果足有五六十个,宛如一个个绛囊、一颗颗虬珠,就点缀在这绿色的立面屏风上,组成了一幅诱人而壮观的立体缎锦图!
啊,终于找到了——“荔枝之王”中无人采撷过的“处女树”!我爬上梯田埂去,采撷了一串值得引以为荣的“极品果”,兴致不减地往回走。
此时已吃饱了,而寻得处女树、采回极品果,此四趣也!
当我汇入湖边人群的时候,一个壮汉手里也提着一串杂色斑斓的荔果迎面而来,嘴里嚷道:“我已经吃了一百颗了!”我瞥了他一眼,笑道:“《本草纲目》中记载:‘常食荔枝,能补脑健身。”
而后,我走到湖边一排枝叶茂密的榕树下,在一张石桌前坐下,衣领不整,敞怀露胸,清风入怀,十分快意。我一边细嚼着那形如冰蚕茧、味胜鲜蜜汁的果肉,一边玩味着明朝宋钰的一句名言:“荔枝之于果也,仙也,佛也,实无一物得拟者。”
欣欣然而点头称是。
2002·6·16·记于深圳西丽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