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4-19 01:26毛姝雅
神州·下旬刊 2019年3期
关键词:栓子蒸汽机车小路

毛姝雅

摘要:本文主要记述一位东北青年处在改革开放的历史变革中的人生,包括其少年时所成长的工业环境,青年时所面临的南下浪潮以及中年时响应政策而归乡的经历,表现出改革开放一代人的拼搏精神与恋乡情怀,也反映了历史激变下小人物的选择。

关键词:东北;改革开放

一、乡路

许多年以前,栓子不会料想到他之后会是怎样轻易地离开,又是怎样做出回来的决定。七十年代,栓子十岁,无论是黑不溜秋的麻雀,还是冰天雪地里打爬犁的花袄小伙伴,他都会咧开嘴带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还泛着大鼻涕泡,直到那麻雀飞向东北特有的凛冽天空,直到穿着花袄的小伙伴骑着爬犁消失在冰渊。

作为一个偏远的北方小镇,从没有人听闻城里盛传的计划生育一类的新词,家家户户都三五个孩子。栓子有两个姐姐,都已经上了中学,放学回来便教小学生栓子唱歌,于是这小小院子里的歌声从未停止。《东方红》《歌唱二小放牛郎》……但栓子最喜欢的还是《小路》。这歌是大姐教他的,他每每上后山去玩,走在原始森林间那条弯弯的小路上,总要唱起: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

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啊,

跟随我的爱人上战场。”

栓子不大了解“跟着爱人上战场”一类的所谓“反动歌曲”,但农家男孩固有的九分朴实本分,还有一分得意的戏谑,让他在唱这句时不自禁地笑了出来。他从亘古的森林中跑过,从小鹿渴饮的清泉边跑过,从蓬松的雪堆上打个滚跑过,从雾淞刻划的苍穹下跑过,沿着煤渣铺就的小路,跑向栓子的家,跑向升腾着黑烟的火车,火车工人从黑荫里搬出咽喉割断的松木,松木的咽喉流出久未咳出的黄而黏稠的浓痰淤血似的松油。

栓子跑向火车:“阿玛,今儿中午出车不?”

“出哩。”粗糙的大手抚向栓子的头,满面的炉灰让栓子看不清他的脸,“还有,”栓子爸拧头看了看四处忙活的工人,放低声音“以后不准叫我阿玛,叫爸。”说着又从同样沾满炉灰的衣兜里摸出几张粮票,“把这些给你妈去。”

“知道了,阿玛。”

栓子爸挥手拍栓子的脑瓜:“小兔崽子,傻呀!”

栓子笑着躲巴掌,揣着那几张票子,蹦蹦跳跳地溜掉了。

远处工头的哨子撕开黑烟浓密的正午,像濒死的丹顶鹤的绝响。栓子爸坐了一会儿,抹了抹脸上的炉灰,跨越层层树木纹理般连横的铁轨,走向他要开的蒸汽机车。这代表了重工业的玩意在沉默的黑土地里蛰伏,驮运着一车车圆木,抑或是煤,奔向工业的心脏。而栓子的家乡也正如这呜呜的哽咽,滚滚的浓烟是产前的隐忧与阵痛。

顺着乡间的路回家,栓子的小毡靴踏在煤屑上窸窣,就像夏天林中穿梭的松鼠,就像冬天猞猁蹑手蹑脚的轻响。顺着被烟熏黑鸟儿的啼鸣,栓子回到了家的平房。

母亲早已做好萝卜炖粉条,柔顺的黑发熨在脸颊。

“栓子回来了?”

二、铁路

一个附满老茧的手放下煤窝,覆上这小小平房里唯一一间像样房间的木门把,过往的几个月里,这手脱下自己穿了大半辈子的工装,告别了昔日被紧紧攥着的发黄的粮票布票,开始吃退休工资了。这手迟疑了一会儿,又瞅瞅墙上挂着的1986年挂历,终于推开了门。

“别烦我!”歇斯底里的怒吼。

生满老茧的手失望垂下,翻绞着手指,搓捻着手掌纵深的纹路,那些纹路里还有早晨刨地时带出来的泥土。另一双指甲缝泛黄泛黑的手——这手主人显然是个老烟枪——正背着匆匆赶来。

“臭小子,咋跟你妈说话呢!”

“我爱咋说咋说,”年轻的高考落榜生摔摔打打,也不瞅门外,“你们不就是俩下岗职工吗,嘚瑟啥?你看人家前门老张头,一听到改革开放的消息赶紧跑南方下海去了,你还说人家肯定淹死,哪淹死了?混得风生水起的!再看看你们俩,俩倔巴头子!”末了,还觉得说的不过瘾似的,又添了一句,“这破地方一点也不好,没钱赚,我都买好去上海的火车票了,今儿晚上的,单程。”

黧黑的、似沾了炉灰的手爆着青筋,颤抖着,又愤愤然一甩,嘟囔一句“什么市场经济,都背离了毛主席的宗旨”,扭头走了。单留那生满老茧的手,抖着去揩眼角的泪,又抖着想要去摸摸儿子青涩的脸。儿子长的多帅呀,大眼睛随他爸,嘴唇上还有一层细软的初生的茸毛,小样儿。这孩子才这么点儿,咋能出去闯嘛?但她看着栓子坚定的表情,又慢慢地、慢慢地转头出去了。用袖口抹去泪,她要去给儿子准备火车上的干粮。

远处,铁路穿城而过,像娘心上口子一道。年轻的旅人们拉着成堆的行李,在父母、爱人可能还有孩子的眼中逐渐走远,走进迷雾的尽头。铁路上自然没有了曾吞云吐雾的,早已成为了“落后”“保守”代名词的蒸汽机车,而换上了绿皮火车。汽笛嘶鸣,这个东北小镇没有什么必要再為国有企业提供成吨的煤,因为老一代的国有企业也大厦将倾;相反,客车多了,年轻人南下了,被常年的排污所侵蚀的流水与天空就都陪伴冬烘而顽固的死脑筋、新生而野蛮的私人老板和他们的跟班们去了。只有大山雀不变的叫,偏着头瞅着沿着铁路飞走的年轻人,和留在原地的这个荒谬怪诞的、光怪陆离的一切。

“纷纷雪花掩盖了他的足印,

没有脚步也没有歌声。

在那一片宽广银色的原野上,

只有一条小路孤零零。”

三、高铁

“由上海虹桥开往哈尔滨西的高铁G1206次列车还有10分钟就要开车了,有去往哈尔滨方向的旅客,请您抓紧时间到B03号检票口自行检票进站上车,列车还有10分钟就要开车了。”亲切而舒缓的广播响起,中年男子拉着不大的行李箱,呵哧带喘地奔至检票口。男子已年届半百,眼神中却闪耀着孩童般兴奋的光。没错,三十多年过去了,昔日的栓子在上海早已事业有成,但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来时走过的路——无论是乡下的煤渣路,还是当年头脑一热离开家乡的双轨铁路。栓子不会忘记当时父亲开的蒸汽机车,驮运一车车的煤和圆木,上面还印着毛主席语录;也不会忘记承载着一个个年轻人梦想的绿皮火车,拉着一车厢一车厢狂热地渴望未来的脸庞,卧铺没有梯子仅有脚蹬板;而现在,乘坐着高铁的他甚至可以在16个小时以内到达国家的北疆,去找寻,去回忆……

“您乘座的高铁G1206次列车就要开车了……”列车启动了。先是缓缓地,像是在试探着什么,而后这子弹头的流星就飞了起来。栓子望着窗外飞逝的景物,想起当年自己都可以追着跑的蒸汽机车,又想起总有不规矩的人爬上爬下的绿皮火车,笑着摇头。

仿佛有一个女郎在路的尽头召唤他,栓子沉浸高铁的梦乡,又在大巴车上昏昏欲睡,还坐着三轮车兜了一肚子风,终于,他听到了大山雀的啁啾。

他知道这是小时候爬过的后山的气息,他还知道,他,栓子,东北的游子,到家了。

家乡原来的重工业工厂很多都被关停,排污得到了控制,因此天也蓝起来,一切都像很早很早以前的模样。他随身带着几张纸,那是东北绿色新能源开发公司的投资合同,他本可以用这笔钱在大城市在投资几套房子的。但他决定回来,沿着自己走过的路,倾听家乡的声音。

他愿意用自己拼搏半生的钱,来换家乡的绿水青山。

栓子带着笑沿着原路退回,从老火车站,到后山上的小径,到村口的早已被水泥路替代的曾经的煤屑路。最后终于到了家应该在的地方。

原先的平房早被拆掉。现在这里只剩下了两个坟包,是栓子两个嫁到本地的姐姐出资捯饬的。栓子的父母十几年前就已入土了。

家是栓子今生心爱的女郎,曲曲弯弯的小路最终到了远方,也本应回到故乡。而如今,松涛万顷,青山不老;曲曲弯弯的小路终究在旷野中消失,像一阵风将炊烟吹散,像祠堂前供着的轻烟缥缈的香。

站在父母的碑前,年近五十的中年男人哽咽了。

他开始唱歌,极沙哑,极低沉。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我的小路伸向远方。

请你带领我吧我的小路啊,

跟着爱人到遥远的边疆;

请你带领我吧我的小路啊,

跟着爱人到遥远的边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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