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未/CHEN Wei
额尔德尼召位于蒙古首都乌兰巴托以西365km的哈喇和林,是蒙古最古老的藏传佛教格鲁派寺庙。在巅峰时期,共有约100间庙宇,几百座蒙古包,10,000多名喇嘛,为外蒙古最重要的信仰中心。
额尔德尼召及其附近的哈喇和林都是世界文化遗产,但目前对额尔德尼召建筑结构的研究并不充分。诸如迈达尔(Д.Майдар)著《蒙古的建筑和城市建设》、班扎格勒臣 . 那吉布(Банзрагчийн Даажав)著《蒙古古代建筑史》等仅仅介绍性地提到过该建筑,未有深入分析。乌云毕力格的文章从文献的角度分析了额尔德尼召建寺的缘起,并且精确地分析了其建成年代,可是未涉及建筑结构[1]。包慕萍虽然有比较深入的建筑分析[2],但笔者认为其大多观点还有待商榷。着重于元代城市分析的《蒙德联合哈拉和林研究项目》[3],对额尔德尼召的关注也不多(图1)。
额尔德尼召是院落型的自由布局,本文中主要讨论其建设最早的也是保存最完好的三殿院落。三殿院落顾名思义,由3座面积相近、形式相似的殿宇组成。中殿是由喀尔喀万户大汗阿巴岱汗建造,是额尔德尼召最早的建筑,根据《阿萨喇克其史》记载:“木鸡年(1585年)夏,在尚呼图山阴的故城 (哈喇和林)动土筑基,当年建起寺庙”[4](图2、3)。阿巴岱汗过世后,其子墨儿根汗额列克夫妻建造了右殿,根据其生平断代年代应该不晚于1600年,其孙衮布道尔吉即土谢图汗夫妻建造左殿,年代应该是皇太极占领呼和浩特之前。经过三代人的建设,额尔德尼召三殿的院落逐渐形成。值得注意的是三殿前还有两座舍利塔,一座是阿巴岱汗的,一座是其孙土谢图汗的。两侧的配殿以及牌楼等附属建筑则是清代中后期的加建。
关于额尔德尼召的蓝本问题,在《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传》中记载,“初建额尔德尼召时,因蒙古地区无可供参照的式样,故取样于呼和浩特召庙而建成”,并在《阿萨喇克其史》中也有两地寺密院切渊源关系的记载。但现存的额尔德尼召三殿无论在外观还是布局上都与呼和浩特的大召、席力图召有很大的差距(图4-6)。因此,近10年各国学者开始质疑历史文献的可靠性,并且有了呼和浩特(土默特)之外新的猜测。蒙古学者认为其可能是仿照了元朝时哈喇和林的寺庙,考古学者朱迪斯·科尔巴斯(Judith Kolbas)认为是7世纪回鹘寺庙的改建[6],也有学者认为其三殿布局受朝鲜或者日本影响[2],笔者认为这些说法都值得商榷。笔者将在历史以及中殿题记的基础上,从建筑结构的角度分析俺答汗所建诸寺与额尔德尼召三殿之间的联系。
首先,有充分的史料证明土默特与喀尔喀部在16世纪的密切联盟关系是阿巴岱汗仿照呼和浩特诸寺建设额尔德尼召的政治基础。根据《阿勒坦汗传》记载,俺答汗1)在1531-1544年间5次出兵远征兀良哈,均得到喀尔喀部的协助。喀尔喀部首领格捋森札在1543年领养了俺答汗的女儿赛音卓拉[7],乌云毕力格认为喀尔喀部对俺答已经形成了事实的依附关系[1]。到了1550年, 格捋森札的孙子(同为赛音卓拉的女婿)阿巴岱汗时,喀尔喀土默特两部的结盟已经有近20年。《明朝兵部题行档》记载,喀尔喀部一直随同土默特与明朝在宣大进行贸易。这种政治经济联盟一直持续到皇太极占领呼和浩特。此外,两部在宗教上也有密切的联系。藏传佛教格鲁派的传入也是始于隆庆和议时期。1578年,俺答汗与索南嘉措在青海湖畔的仰华寺(恰卜恰庙)举行会谈,蒙古正式接受了格鲁派。1579年 (万历七年)俺答汗开始修建释迦摩尼庙(呼和浩特大召佛殿),次年竣工,明廷赐名为弘慈寺2)。1582年俺答汗病逝,阿巴岱汗至呼和浩特参加俺答汗灵塔落成典礼,并拜谒三世达赖喇嘛。其返回后仿照土默特部归化城诸寺于哈喇和林建造了额尔德尼召中殿。故喀尔喀部额尔德尼召的建造学习和仿照土默特部刚刚建好的归化城寺庙(俺答汗所建的寺庙)有史实基础。
1 额尔德尼召1891年平面图,2001年平面图以及1891年三殿的平面图(图片来源:参考文献[3])
2 额尔德尼召中殿剖面图(图片来源:参考文献[3])
3 额尔德尼召中殿平面图(图片来源:作者自绘)
4 额尔德尼召中殿(摄影:图木齐)
5 大召措钦大殿
6 席力图召古佛殿(5.6图片来源:作者自摄)
7 大召归化城诸寺复原图(图片来源:作者自绘)
8 额尔德尼召总平面(图片来源:参考文献[2])
9 美岱召总平面(图片来源:内蒙古工业大学内蒙古召庙研究课题组测绘图,经作者调整)
此外,在2009年额尔德尼召修缮中发现的蒙、汉文的题记也提供了直接的证据(图12)。笔者整理了该题记中3件重要的史实:(1)中殿建于1585年、完工于1586年,即蒙文题记中的“Нохой жилд”(狗年,此处是火狗年),汉历万历十四年;(2)汉族常姓工匠完成了木作(汉文题记为常进忠等8人,蒙文题记仅提及“Цой дархан”即常姓工匠);(3)顺义王(钟金哈屯)的喇嘛前来调度。乌云毕力格和包慕萍都对第三点进行过考证,乌云毕力格指出,阿巴岱汗到达呼和浩特时俺答汗的继承者僧格度陵汗已去世,当时可能由僧格度陵汗的妃子三娘子(钟金哈屯)主政。《阿勒坦汗传》中阿巴岱汗称三娘子为嫂子[8],故蒙文用了“хатанны лам”(王妃的喇嘛),而汉文用了顺义王,指的是第二代顺义王僧格度陵汗。据《阿萨喇克其史》:“(阿巴岱汗)受戒信法,非常尊崇那位喇嘛。……水羊年(1583年)萨木喇囊索前来。”[4]“那位喇嘛”是阿巴岱汗从俺答汗处请来的,很有可能就是题记中的“хатанны лам”(王妃的喇嘛)。因此,额尔德尼召的建造是由顺义王(土默特)的喇嘛及匠人完成的。
然而,一个突出的问题是为什么呼和浩特诸寺的外观特征与额尔德尼召几乎完全不一样呢?这一点学术界一直没有合理的解释。笔者认为我们应该用历史发展的眼光,而非仅依据现状进行比较。呼和浩特诸寺与额尔德尼召不同的是,呼和浩特诸寺虽然建于俺答汗时期,但是呼和浩特最终发展成为了现代城市,其早期的城市肌理和建筑格局有了很大变化。而美岱召和额尔德尼召则保留了较多早期特征。
历史文献的分析与考据证明了两寺的渊源关系,却不能打消今天两寺差距如此之大的疑问,为此笔者从建筑结构的角度分析呼和浩特诸寺(建于明代)与额尔德尼召三殿之间的联系与各自演变。
额尔德尼召的整体建筑围绕在城墙之中,由多个组团组成(图8)。许多学者将其归为藏式自由型,笔者认为不够准确:藏式寺院大多为向心性,即各个组团呈扇形布置;蒙古寺院各组团间虽没有形成统一的轴线,但各建筑大致朝向一致。然而,与藏式寺院相同的是,额尔德尼召组团间均没有明显主次关系,如额尔德尼召三殿组团和都纲之间体量相近(图9)。但是为什么呼和浩特寺院都是汉式的对称式的院落布局呢?
笔者认为,俺答汗家族统治呼和浩特时期,呼和浩特的形态、规模应该与额尔德尼召相似,大召、席力图召、小召的关系就如同额尔德尼召的措钦大殿、三殿与如乐格斯贡布殿(藏式经堂)的关系。1581年俺答扩建呼和浩特,计划建造长20华里(10km)的新城,将现在的大召、席力图召古庙等寺院均囊括其中,只是由于俺答汗的去世没有完工,该计划最终在康熙征讨葛尔丹前后完工(即呼和浩特旧城的雏形)。葛尔丹战役后,呼和浩特(归化城)的寺院分裂为大召(无量寺)、席力图召(延寿寺)以及小召(崇福寺),形成至少3个不同的寺院。席力图四世呼图克图占据了僧格度陵汗造的席力图召,内齐托音二世活佛占据了阿勒坦汗之孙俄木布建造的小召,大召则作为帝庙,供奉皇帝万岁匾额,并在佛殿前设置了天王殿及配殿、牌坊3)(图7)。从客观上分析,大召释迦牟尼殿、席力图召古庙与小召大经堂在逾400m的范围内,规模与额尔德尼召的占地面积相近,此推测符合历史客观。基于史料的具体分析如下:
其一,《俺答汗传》中记载了在三世达赖喇嘛来土默特后,僧格度陵汗增建甘珠尔庙(席力图古佛殿)的情况,但文中从未提及是增建某某寺院,反而一直用同大召相同的指代——释迦摩尼庙即“Шакямуни сүм”[8]。所以,估计当时归化城地区的佛寺之间并没有分成现在多座不相统属的寺院,而是与额尔德尼召情况相似,均是以小的组团为单位形成的佛殿群。反之,在《内齐托音二世传》中,有“戊寅年(1698年,康熙三十七年)皇上封陀音(托音)活佛为呼和浩特八大寺院的掌印喇嘛”的记载[11],可知呼和浩特在那时已经分为八大寺院(具体是哪8座整个传记中未有提及,尚有争议),可知此时归化城寺院已经是互不统属的状态。
其二,席力图召、小召和大召的正式名称均是康熙剿灭葛尔丹后不久朝廷敕封的。自隆庆和议俺答纳贡之后,蒙古所建寺院都有明清政府赐名的汉语名称,汉语当作是官方的正式名称。而蒙语名称只是俗称。以大召为例,大召明称弘慈寺,清称无量寺,藏名(无量寺)。明代蒙文文献中大多用大召(大庙)或者“释迦摩尼庙”,甚至也称过“额尔德尼召(珍宝之庙)”,在清代规范的蒙文官方文献如时任扎萨克喇嘛吹斯嘎巴呼图克图呈给乾隆的官方文件中一律使用汉名无量寺而非蒙名大召(《无量寺等所有寺庙始创核查记》哥本哈根图书馆藏抄本)。大召在1582年即建成2年后即有官方赐名弘慈寺,其余寺庙如美岱召、额尔德尼召、王爱召也均有明廷赐名。为什么席力图召和小召在建成后近100年才获得朝廷的汉文名称?况且,席力图召与四世达赖有密切关系,无论是地位还是规模完全当得起明廷的赐名。最合理的解释就是当时的席力图召以及小召是整个弘慈寺的一部分。
10 额尔德尼召中殿结构分析
11 大尼召大经堂结构分析(10.11图片来源:作者自绘)
其三,笔者推测当时的释迦摩尼庙(大召)前身很有可能是喇嘛们诵经的朝克沁殿(措钦大殿),因为最迟在1606年大召的经堂已经建成(依据俄木布在经堂前捐建了铁狮子的蒙汉铭文推测),体现了其需要大容量大规模的诵经活动的功能。而席力图召的古庙最初被称为甘珠尔庙,很有可能是经藏,因为这里是早期沿袭和翻译蒙文《甘珠尔》的场所。所以二者很有可能在俺答汗时期是同一寺院的两个不同功能的院落。
额尔德尼召的三殿一字排开,不似汉族寺院中东西三路的布置,在建筑体量以及功能上并没有明显的主次分别,内部造像没有太大的关联性4),更像是3座独立的佛殿。这种布局的形成原因学术界有许多讨论,但是并没有权威的解释。其中最易联想到的就是中国早期的寺院。诚然,中国唐代确实也有三殿并列的“三金堂”形式,但是宋以后已经不再使用。现存蒙元时期寺院没有见过类似的布局,所以笔者认为三殿布局继承自宋代的中国可能性不大。美岱召明确是模仿“失落的大都而建”,也没有三殿的布局。此外,没有直接证据证明阿巴岱汗(包括俺答汗)有使用汉族以外工匠的例证,故来源于外来文明(如包慕萍认为的朝鲜)的可能性也不大。事实上,三殿的布局广泛应用于蒙古寺院,不仅俺答汗时期的大召等寺院中存在,清代的蒙古寺院也有大量实例。例如,呼和浩特拉布齐召中也有类似的布局形式。
笔者推测三殿的来源可能与战时的蒙古营帐有一定关系。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的著名蒙古学教授克里斯托弗·艾鹜得(Christopher Atwood)同意笔者的观点,平时的蒙古包通常是以西为贵,而战时的序列则居中为尊、西侧次之、东面最后。这与额尔德尼召中殿、西殿、东殿的建造的时间顺序是相互对应的。额尔德尼召内有阿巴岱汗营帐的遗址,所以额尔德尼召并非只是宗教功能,同时也具有军事意义。此外,笔者发现所有支持三殿外来说的学者都在质疑三殿的布局不曾见于俺答汗所建诸寺,其实无论大召还是席力图召都曾经存在三殿并列的做法:大召的菩提过殿、乃春庙、乃琼庙三者正好与额尔德尼召三殿一字排开的格局完全一样。早期的乃春庙和乃琼庙均无前方的藏式经堂,而菩提过殿前的卷棚抱厦也是清朝以后加建的。同样的做法在席力图召中亦能看到影子,其古庙(现在的护法殿)、大殿及乃春庙(现长寿殿)也构成相似的关系。
额尔德尼召三殿院落主殿为单檐歇山顶的汉式两层楼阁,有室内廊道(图2、3),面阔五间进深四椽。屋顶通体铺绿琉璃瓦,中有黄琉璃瓦聚锦,其楼阁的建造结构与包头美岱召琉璃殿相同。平身科斗拱出一跳,补间斗拱一朵,具有明代山西风格。内部有回字形转经道,较为特殊,不曾见于其他蒙古喇嘛教建筑中。造像风格与现存呼和浩特大召佛殿造像相差较多。塑像应该是清代重塑。左右两殿为重檐歇山顶的汉式建筑,亦有副阶周匝、单层,面阔五间进深四攒,形制略小于中殿。屋顶与主殿一致。斗拱双昂三抄,补间不施斗拱,斗拱比例较大,与山西地区明代做法相似。建筑彩绘为三宝眼火焰珠,与官方做法有较大差异,含有浓厚的地方特色(图13)。
中殿即该三殿院落中的主殿,其作法有很多明代官式建筑中已不再使用的构造方法,并有许多山西、青海的地方特色,有别于明代官方汉式建筑。笔者总结其结构主要有3个特点:
一是中殿楼阁的上下层柱子构造是地域性作法;二是建筑结构中柱网,为环形柱列并非官式作法;三是有叉手等早期结构作法(图10、11)。
由于结构和功能是互相影响的,中殿二层楼阁的外圈柱网是为满足内转经廊道的功能需求而建。单从结构上看,为搭建二层的廊道而在底层抱头梁(类似《营造方式》中柱脚枋的功能)上加柱,斗拱在上下层柱子搭接上并没有参与结构功能,而其上层柱子内收的距离远大于叉柱造规定的半个柱径,反而更类似缠柱造的作法,但因为室内并没有斗拱,与《营造方式》缠柱造的作法又不同。所以笔者认为应该是明中期简化斗拱功能后民间的地域性作法。在美岱召的琉璃阁和大雄宝殿佛殿中见到了类似的作法,只是美岱召为开敞的外廊,而中殿为封闭的内廊。
12 中殿蒙汉文题记 (图片来源:参考文献[2])
13 东殿斗拱及拱垫板的彩绘
14 中殿的藏式风格柱(图片来源:http://m.nihaowang.com/jingdian/scenery/845.html)
15 额尔德尼召措钦大殿(13.15图片来源:参考文献[12])
左右两殿副阶的作法在16世纪也较为少见。因副阶作法元代之后渐渐弃用,且山西元代带有副阶的建筑开间与进深数相等,平面是正方形,未曾有过现存的长方形实例。元到明中期,现存山西建筑中不再有副阶实例,故二者之间的传承可能性不大。
现存内转经廊道的汉式建筑的实例只有安多河湟谷地的瞿昙寺以及鲁土司家庙妙因寺5),二者都是方殿。虽在平面的布局上二者有很多相近之处,但细节做法,例如内斗拱、砖雕墙饰都不曾见于蒙古诸寺。
额尔德尼召中殿建筑结构混杂。第一眼看似有移柱,两个藏式方柱往进深方向略后退,但笔者推断此方柱为后世所加。理由有三:
(1)藏式柱子上端只是架在随梁枋之下,其上端梁架为汉式结构而非藏式的密梁,其他部分结构自成一体,藏式方柱无结构作用,仅仅是装饰(图14);
(2)根据德国学者尼尔斯·古特绍(Niels Gutschow)的发掘报告[3],藏式柱子的柱础在整个台基之上,明显高于其他柱础,如果是初建不会将柱础放置在台基之上,这也合理解释了其为何不能有结构功能;
16 大召乃春庙平面图
17 额尔德尼召左殿平面图(16.17图片来源:作者自绘)
(3)纵观土默特至喀尔喀一线,1585年蒙古地区尚未出现纯藏式的方柱的实例。
笔者认为藏式方柱的添加可能是清朝初期,在皇家大力支持格鲁派发展的潮流下,蒙古地区盛行藏式风格佛殿,故在内部添加藏柱起装饰作用。
额尔德尼召的柱网关系不是6×4的格网,而是与其功能相对应的回字形圈网,并非明朝官式的抬梁所对应的格网柱网——笔者将其概括为“槽型柱网-抬梁梁架”。这种结构的特点是屋架层以下结构成环状,外圈柱网只与其内圈的柱子产生关系,其结构原理与营造法式中金厢斗底槽作法相似,梁架结构却是内外柱不等高,屋顶通常使用歇山顶,故可以看作是回字形柱网与抬梁结构的一种混合。这种地方作法仅在大召为代表的土默特寺院中出现过。笔者在有关“大召模式”的文中详细论证了此作法之特点,在此不再赘述[5]。
上文提到的空间布局与额尔德尼召非常相似的鲁土司所建妙因寺万岁殿,属于早期金厢斗底槽的作法,内外柱等高,内圈柱网之上仍作斗拱,整个梁架置于柱网整体之上,更接近元代的副阶周匝建筑;而广胜寺明应王殿亦相似,反观额尔德尼召乃至大召更像是这种结构的简化作法,所以笔者认为其来源与青海有一定联系。
叉手是一对人字型、用于平梁上支撑脊槫的非主要结构构件,常常隐藏在平棋(天花)之上,通用于汉至唐。晚唐五代起,逐渐改用蜀柱支撑脊槫,叉手成为托在两侧的加强稳定的构件。明清时期,梁均用瓜柱支撑,瓜柱下用角背,除山西、青海外,中国大部分地区已经不再使用叉手。额尔德尼召建于明中叶,保留早先建筑构件特征的作法当是受地域影响,使用叉手可能为工匠的习惯传承,不可能是蒙古贵族或喇嘛们的需求。
上述的额尔德尼召中殿结构特点在大召中都可以找到相同的原型,例如叉手的作法被广泛应用于土默特诸寺如美岱召佛殿、大召天王殿等等。虽然额尔德尼召三殿与大召佛殿从比例到作法上也有不同之处,但与大召菩提过殿主殿、乃春庙佛殿及1570年代被毁的菩萨殿佛殿却有着直接的对应关系。结构上,大召的三殿结构同额尔德尼召一样均是“槽型柱网-抬梁梁架”结构。
从东西二殿来看,大召乃春庙与额尔德尼召左殿建造时间相近,乃春庙佛殿部分建造时间不晚于1600年。其结构同为长方槽形两圈柱网,二者结构一致,均有副阶周匝,只是额尔德尼召的副阶是室内封闭的,而乃春庙佛殿的廊道是室外开敞的(图16、17)。由于汉式结构,建筑墙不承担结构作用,是否开敞不影响其结构功能,笔者认为是因外蒙的气候不适宜室外的转经活动,故改在了室内。
额尔德尼召中殿的一层与大召菩提过殿主殿的结构也是完全一样的。大召菩提过殿主殿被认为是仅晚于大召佛殿的建筑,应该建于1580年前后;菩提过殿的前殿是五开间的汉式卷棚式建筑,笔者认为前殿加建应不早于清代,其柱网结构也是长方槽形两圈柱网,与额尔德尼召中殿相同。菩提过殿主殿内的4根金柱直接顶在五架梁下,而非其结构作用,也是后加的。此外,额尔德尼召中殿与大召菩提过殿在建筑作法及构件组成上也有许多相同特征,例如叉手的使用、平身科斗拱为一朵等等(图18)。
如前文所述,大召菩提过殿也是“槽型柱网-抬梁梁架”结构的回字形柱网。但是其室内塑像分布完全不同于额尔德尼召中殿,并为对开门布局,这种情况也存在于席力图召菩提过殿中。宿白认为其早先的布局为回字形[9],如额尔德尼召中殿一样,只是后期的改建中才形成了现在的样子(图19-22)。大召菩提过殿的回字柱网并不适用于现在的佛像陈设。柱网之间的距离限制了佛龛的大小,且由于佛龛的阻挡,两侧边缘的门窗均不可以打开,故由功能反推,大召菩提过殿主殿早期在建造时不会是现在对开门的陈设,更有可能是额尔德尼召中殿的布局形式。至于大召的后期改建问题,笔者认为这与其后期归化城佛教的发展有密切联系。如长尾雅人所说,归化城的寺院注重“道格希图”护法神的供养。这也可能是菩提过殿中间开门,被改作护法神殿的原因。
此外,额尔德尼召内部梁架均没有斗拱,外部无论柱头科或是平身科斗拱普遍使用假昂,这是明显的元以后的建筑样式,甚至否定了蒙元时期的可能。由于斗拱及梁架均属结构构件,后世修缮的时候不可能全部抽换,所以现状反应出该建筑初建时的特征。此外,其柱础为明代常见的素平鼓镜,与大召佛殿及席力图召古佛殿相同,而非元代作法,故此其早于阿巴岱汗时期的可能性是不成立的。呼和浩特的喇嘛庙建造技术应来源于明代的山西(人口掳掠)或者青海(喇嘛传教)。阿巴岱汗时期,哈喇和林已经没有蒙古时期的木构建筑,更不可能存在会造汉式建筑的工匠;至于回鹘寺院或者中亚影响说就更缺乏说服力,16世纪的中亚回鹘人已伊斯兰化,并且中亚建筑的结构与汉式木结构作法相差很大,而鞑靼的势力也从未到达哈密以西,所以土默特蒙古人很难接触到中亚的营造技术。故额尔德尼召蓝本来源于呼和浩特土默特的可能性最大。
为什么大召三殿都加了藏式或者汉式的经堂,额尔德尼召却没有加建呢?笔者认为原因有三:
(1)相比额尔德尼召所在的哈喇和林,呼和浩特更直接地受到了山西以及安多建筑的影响。而安多地区寺院有经堂建于佛殿之前的布局:如瞿昙殿前有清代加建的经堂,晋北也有佛殿前建筑献殿,用以增大宗教活动空间的作法。而清代在皇室对喇嘛的支持下,呼和浩特成为西藏安多进京的重要节点。此外,土默特地区在清代有大量山西汉人涌入,也带来了当地的营造作法。
(2)在清代,额尔德尼召宗教中心是它的措钦大殿(汉式,1764-1770年建,图15)以及三层的拉卜楞(藏式,1784年建),其三殿一直作为佛殿使用,所以没有在前方增加大型经堂的必要。从俄国人20世纪初的照片可以看见,额尔德尼召三殿前面也确实加建了建筑,为汉式硬山顶的小殿。由于没有明确的史料支撑,我们不太清楚当时的前殿的使用情况,额尔德尼召老喇嘛鲍森素勒(X.баасансүрэн)并未提及这些小殿的功能,但是根据小殿的尺寸,应该不是作为经堂,笔者认为可能是道格希图(密宗护法殿)或者天王殿[10]。
(3)额尔德尼召三殿有高1.4m的台基,可能是建在哈喇和林某建筑遗址台基之上(有学者认为建在元代兴元阁台基之上),而台基及其殿前的灵塔也限制了在其前方建造大型经堂的可能。
本文重点论述了额尔德尼召三殿和俺达汗家族所建诸寺之间在建筑布局和建筑结构之间的密切关联。17世纪以来,呼和浩特的汉化以及当地喇嘛人数的大幅分化和增多,使得呼和浩特的寺院进行了大规模的改建。反之,清代的额尔德尼召宗教重心并不在三殿,且哈喇和林没有与归化城一样城市化,反而保留了更多早期的建筑形体以及布局。
不可否认的是,额尔德尼召三殿的直接蓝本就是俺答汗所建诸寺,其所保留的早期结构构件以及建筑空间形态均可在土默特俺答汗家族所建诸寺中找到依据。所以额尔德尼召也是研究俺答汗时期蒙古佛教建筑传播的一个重要节点。□
注释
1) 俺答汗即阿勒坦汗,这里为与中国古典文献记载一致,全篇用俺答汗。
2) 《万历武功录·俺答列传下》中记载:万历八年(1580年)十二月,俺答请寺名,及迁番僧哈望喷兔剌秩为大觉禅师。于是礼尚书会大司马请于上,诏从之,赐图书及币帛,名其寺日弘慈寺。《明神宗实录》及《明史纪事本末》也有类似记载。
3) 因为归化城扩建在俺答去世时停工,后期又遭林丹汗毁坏。故图7仅仅为笔者绘制的复原参考图,并非实际的测绘图。
4) 中殿底层供三世佛、释迦摩尼佛、无量光佛及药师佛,两侧是八大菩萨,菩萨两侧为吉祥天女及贡布古鲁护法神;二层供奉贤劫千佛。右殿主供燃灯佛、释迦摩尼佛、弥勒佛;左殿主供释迦摩尼佛、宗喀巴大师以及观世音菩萨。
5) 甘肃永登连城。蒙古族鲁土司是甘青土司中最显赫的家族之一,其始祖脱欢,“系元朝亲枝,册书安定王”(据《鲁氏家谱》),其家庙也属黄教寺庙。
18 大召菩提过殿与额尔德尼召中殿的结构比较
19 大召菩提过殿现平面
20 大召菩提过殿笔者推测初建时的平面
21 席力图召护法殿现平面
22 根据宿白推测绘制的席力图召护法殿初建时平面图(18-22图片来源:作者自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