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大学美术学院 | 陈池瑜
黄慎是清代著名书画家,特别是在人物画创作中独树一帜,取得突出艺术成就,为清代人物画开创新风。黄慎生于1687年,他在《述怀》诗中说“天中节序唯建午,丁在卯兮诞降初”,诗中“丁卯”为康熙二十六年即公元1687年。他是福建宁化人,字恭懋,后改字恭寿,号瘿瓢。据陈寿祺《福建通志》,黄慎享年八十岁,于1766年卒。《述怀》诗中还说“嗟哉父死洞庭野,我母鞠育如掌珠”,其父是一位普通知识分子,黄慎幼年时,他飘零湖南去世。黄慎少年时在母亲的抚育下成长,“母也寄残疴,午夜历冰霜”,一家人过着艰辛贫困生活。黄慎为了生存和维持家庭生活,决心学画,“又念惟写真易谐俗,遂专为之。已旁及诸家,差解古人法外意”(《蛟湖诗钞》,王己山序)。
黄慎十四岁左右学画,至十八、九岁时,感到进步不大,经友人点悟,认识到学画如不薰习诗书,有士大夫气韵,只是一画工伎俩耳,并认识到诗文修养对作画的重要,“能诗,则画亦不俗”。“予画之不工,则以予不读书之故。”黄慎开始发奋读书,“十年容类打包僧,无怪秋霜两鬓鬅;历尽南朝多少寺,读书频借佛龛灯”。[1]黄慎白天习画卖画,晚上寄宿,借佛前的灯光读书,用功极致。所读之书,包括《毛诗》、《三礼》、《史记》、《汉书》,及晋宋间文章、唐诗等,这样使他的诗文经史修养得到很大提高,这自然要影响到他作画的境界。同时他也苦练书法,将书法用笔运用到绘画创作中,使书画兼善,相得益彰。而在绘画创作中,除人物画外,于昆虫草木四时荣枯,历代制度衣冠礼器,山水景物自然风光,他都仔细观察,并加以表现,所以他在人物画、花鸟画、山水画方面都有较高的造诣。黄慎早期还向同乡著名工笔人物画家上官周学画,打下造型基础;由于家境贫寒所以他关注下层普通劳动者,他的人物画作品体现了深切的人文关怀。黄慎性格脱落,心地自清,衣衫褊褼,不计利禄,沈儋称道“我友黄大痴,最爱是疏狂”。
黄慎后来到扬州作画卖画,成为“扬州八怪”重要的代表画家,和扬州八怪其他画家一样,在绘画创作中追求的是不同于清初正统派“四王”的画风,而具有创新精神。他曾往返于扬州福建之间,“疏狂”的性格特征也体现在其作品中,他草书的自由洒脱的运笔和意趣,融合在他的人物画和花鸟画中,特别是人物画的衣褶,用流畅的线条书写,生动自然,花鸟画中花草树木用线飞动翻卷,自由奔放。黄慎绘画的书写性表现特征,将人物画和写意花鸟画推向一个新的高峰。
黄慎出生于福建宁化,属闽西汀州府所辖。康熙至乾隆间,闽西产生了一批著名画家。明清间,闽西北与浙、吴地区商旅往来频繁,浙派、吴派画风亦先后影响闽地画家。清初在画坛兴起了闽西画风,产生较大影响。闽西虽为山区,但地处闽、粤、赣三省结合部,紧邻赣南与粤东地区,是福建在经济和文化上与外省交流的重要地区。重镇汀州所处闽西,汀江是闽西最大河流,汀州地处汀江上游,是客家摇篮。魏晋以后,为避战乱,中原汉民曾三次迁徙入闽,其中部分人沿汀江两岸定居,保存中原汉文化传统。汀州有悠久的历史,经济文化较为发达,画家辈出,汀州府所辖长汀、宁化、上杭、武平等县邑,在清初出现的名画家有长汀的上官周、上杭的华喦、宁化的黄慎、武平的李灿等。闽西画坛的画家,虽也有如伊秉绶这样的士大夫文人书画家,但主体为布衣出身的职业画家,画风多汲取文人画的笔墨情趣,同时融合民间艺术的特点及民间审美趣味,创造出雅俗共赏的绘画风格。
黄慎少年时因父突然亡故,未能走上读书入仕的道路,只能“以画谋生,良非得已”。他可谓清贫一世,漂泊半生,到归老还乡时,仍是“瘿瓢蓑衣一车书”。他作为职业画家,长期生活在社会底层。黄慎所处的时代虽为“康乾盛世”,但他在基层看到了社会弊端和劳动者的疾苦,是一位具有社会正义感、同情下层劳动者的画家,如他的四言诗中有“黄犊恃力,无以为粮;黑鼠何功,安享太仓”[2]。他把劳动者比为“黄犊”,将剥削者喻为“黑鼠”,形象地表达他对社会不公的批判和抗议。此外他性格洒脱随和,雷鋐在《蛟湖诗钞》序中说:“山人(黄慎又号瘿瓢子,瘿瓢山人)性洒脱,无城府,人多喜从之游。”这一性格特点亦多体现于他的人物画创作中。
《扬州八怪绘画存目》中,著录黄慎绘画作品七百余件,其中人物画三百余件。黄慎的人物画题材多为大众喜闻乐见的仙道、仕女和底层劳动者,如渔夫、纤夫、乞儿、贫僧、市井贫民等。他的人物画风格经过了由工细到小写意再到大写意的演变过程。他学画从写真开始,因为为人写真,为人画像,是可以“谐俗”,为适应老百姓的趣味和需求,这样作画可以卖点钱,补贴生活,“遂专为之”。由此可见,他曾专攻写真画像之人物画,掌握一定人物写生象形图真的技巧。同时有可能向上官周学习过人物画。上官周、华喦、黄慎被誉为清初“闽西三杰”。上官周(1665 —— 1750年后),长汀南山官坊人,布衣出身,比黄慎长22岁。他熟悉历史掌故,晚年杰作《晚笑堂画作》,描绘从汉魏至元明一百二十位中国历史上的杰出人物,有明君惠后、将相名臣、忠孝烈士以及文人学士、高隐仙佛等。查慎行题上官周《罗浮山图》有言“上官山人今虎头”,将上官周比之为顾恺之。上官周是继明代唐寅、仇英后,别树一帜的清初重要的人物画家。其作品风格承续人物画传统用线造型的特点,同时又受晚明陈洪绶用笔的影响,所刻画的人物形神兼备。清代张庚对上官周评价则有保留意见:“有笔无墨,尚未脱闽习也,人物功夫老到,亦未超逸。”
清徐承烈著《听雨轩笔记》谓,黄慎“少学于同郡上官周”。黄慎或于清凉道人所言曾拜师学画于上官周,或没有面授于上官周,但也临摹学习上官周的画风,受到上官周的影响是肯定的。黄慎创作于1720年的《西山招鹤图》,画一位白发高士仰天挥手,招鹤归来,其形态与上官周《玩笑堂画传》中所画的柳宗元的造型有相似之处,但又有新的表现,这说明他曾参考上官周人物画法,并作新的创造。今藏中国美术馆的上官周《人物故事图册》画庐山白莲社中陶渊明和谢灵运的故事,人物脸部刻画准确,表情各异,服装衣纹用线流畅舒卷,线条表现力很强。黄慎雍正五年(1727年)所绘的工笔作品《八仙图》在线条运用,脸部造型方法上亦是受到上官周之影响。雍正十二年(1734年)黄慎创作《东坡玩砚图》时已有47岁,技法已很娴熟,个人风格已经形成,但从东坡脸部形象刻画来看,仍可看到上官周《人物故事图册》的影响,其剑眉、眼睛、胡须及整体脸型塑造,都师法上官周。但黄慎又能进行新的创造,除手捧宝砚,专注品鉴的神情外,其著大袍用顿挫有致、挥写自由的书法用笔线条画出,这已不同于上官周用线中的精微的游丝描和铁线描,而是一种书写性的快速用笔而成的书法线条,反映了黄慎在人物画中保留精细刻画人物脸部表现的早期方法,同时又强化书写性线条运用这种洒脱奔放的大写意方法。
书法入画在黄慎绘画创作中起到关键作用。自唐代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提出“书画同体”“工画者多善书”“书画用笔同法”后,画家们更加有意识地将书法用笔运用到绘画创作中,元代赵孟頫提出“方知书画本来同”后,文人画家以书入画成为时风。清代扬州八怪也十分重视书法在绘画创作中的作用,且“八怪”书法,面目各异。如金农自创“漆书”,革新楷隶,画中题款别具一格,郑燮以八分书与行楷相杂糅,自称六分半书,“板桥作字如写兰,波磔奇古形翩翩”(汪士铨诗),黄慎师怀素,在人物与花鸟画创作中用狂草笔法书写,人物衣褶飘逸翻飞,花卉草木运用草书写意,自由生动,生意盎然。汪士慎善分书,李鳝、李方膺书法苍劲朴拙,高翔工篆书,罗聘之字似银钩铁划,他们的书法和绘画可谓水乳交融,书法成为他们各自风格特点的有机组成部分。
黄慎早年曾苦练楷书,从他早期人物画作品《洛神图页》中约四分之一画面用楷书书写《洛神赋》中一段原文,可以看出其书写工整而又灵动,早期研习书法的目的在于题款,及将书法用笔之力度运用到人物画的线条表现中。黄慎楷书上追钟繇,糅合章草笔意,朴茂之中见灵动。此题诗赋与神女形象工细画法十分贴切。黄慎后来着重研究和临写草书,他从汉晋章草入手,再到唐代张旭怀素的狂草,并对“二王”的行草,都悉心研究,他的草书亦风格独具,个性强烈。济南市博物馆藏黄慎《书画册》,被赞为“妙品”,一边是草书,一边是山水画,相互映衬,书画兼善。其书法构图有如绘画经营,开合有章,疏密有致,点画顿挫开张有度,其作品点画自由运行,与线条勾勒飞动,构成一幅幅如点线组成的抽象画面,同山水画书写性用线组成的山体景物相得益彰。《春夜宴桃李园序》笔起龙蛇,气势若虹,《草书轴》等作品,书写节奏感强,点画线条或连或断,快慢提按形成节律,流美畅快而又合度有致,其草书神采闪烁,是妙品佳作。黄慎将诗书修养运用到绘画创作中,形成其绘画的书写性表现特征。许齐卓在《瘿瓢山人小传》中说到:“顾山人漫不重惜其画,而常自矜其字与诗。章草怀素,张之壁间,如龙蛇飞动。”可见黄慎对自己的诗和书法作品是十分看重和珍惜的。
天津市杨健庵先生所藏《黄瘿瓢人物册》是黄慎早期人物画珍品,是黄慎早年从福建到扬州之前所作,其中《洛神图》《郭橐驼种竹》《漂母饭信图》等,画法工细,行笔一丝不苟,是早期工细人物画的代表。这组作品中大多款署“黄盛”,说明黄慎早年曾用“黄盛”,后将“盛”改为“慎”。[3]这组作品一定程度上受到上官周工细人物画之影响。黄慎亦喜欢描绘市井平民的生活状态,如《丝纶图》《渔家乐》《漂母饭信图》《家累》《有钱能使鬼推磨》(图1)。此外这组作品中亦有表现豪迈放达的文人学士,如《西山招鹤图》《陶令重阳饮酒图》《琴趣图》,已显示出黄慎晚年挥洒自由的奔放风格,有的甚至开始运用泼墨,如《陶令重阳饮酒图》中的酒坛即运用了泼墨方法。
中国早期画论中,即有绘画要“应物象形”“存形莫善于画”之说,《广雅》中有“画,类也”,《尔雅》中有“画,形也”,张彦远认为绘画可以“备其象”“载其形”。宗炳论山水画是“以形写形,以色貌色”。但另一方面,中国画论中也受诗歌和音乐理论的影响。我们古代诗论讲究“诗言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乐论中有乐生于心和“情动于中而形于声”之说,绘画理论在强调兴成教化道德功能的同时,也强调畅神娱志的作用。苏轼“论画以形似,见于儿童邻”,将绘画的创作与品评标准不局限于形似,还应以形写神,表达主观意绪与情感,人物和景物都要达到气韵生动。所以中国绘画美学既有写实象形之传统,亦有抒情达意之基础。黄慎对这二种绘画精神传统都能晓悟,他在早年掌握工细方法后,开始向“粗笔”方向着力,创造写意人物画和花鸟画。
黄慎的写意人物画与花鸟画有独特风格,由于黄慎早年有“写真”和工细的造型功力,所以他的写意人物画和花鸟画,与那种无节度的狂写不同,其基本造型、人物轮廓、比例、花卉自然形状,都不失其真。此外,他将草书用笔运用到人物画和花鸟画中,形成独特的线条飞动,点画顿挫,使画中形象具有线条运动之节奏感,赋予画面一种灵动的生命运动和生命节律的形式与精神。黄慎自己在其花卉册页的题词中说:“写神不写貌,写意不写形。”这表明他绘画创作成熟后,开始追求更多的神采与意趣,而不仅仅局限于精工细致与外形毕肖。“疏狂”奔放的性格和往返卖画的自由创作,是他追求写意风格的内在根源;写意的美学境界,加之草书的自由挥写运笔方法,构成了他后期人物画和花鸟画独特风格,完成了从“写真”到“写意”的大转变,也奠定了他在扬州八怪及清初绘画史上的地位。
图1 有钱能使鬼推磨
图2 仕女图
黄慎的好友郑板桥用诗概括黄慎所追求的画风和艺术精神:“爱看古庙破苔痕,惯写荒崖乱树根。画到精神飘没处,更无真相有真魂。”
黄慎开始学书法,是从楷书入手。他临写钟繇,可谓得楷书正法,为他后来的书法创作打下良好基础。谢堃《草春堂集》记载说,黄慎“初至杨郡,仿萧晨,韩范辈工笔人物,书法钟繇,以至模山范水,其道不行,于是闲户三年,变楷为行,变工为写,于是稍稍有请托者。又三年,变书为大草,变人物为泼墨大写,于是道之大行矣。盖扬俗轻挑,喜新尚奇,造门者不绝矣”。谢堃的这段评论,说明黄慎书法风格的变化同画风的变化有内在同一性,即画风从工写到写意到泼墨,对应书法从楷书到行书到行草再到大草。这从另一方面也说明他的书法形式对形成绘画风格及其嬗变,也起到一定作用,或者说,书法用笔及形式影响到他绘画创作的方法与形式。
由于是以谋生为目的与人画像,所以写真是主要方法,因而早期绘画是以工写见长。黄慎楷书学钟繇,可谓起点高,钟繇是楷书的鼻祖,王羲之等都认真研习过钟繇,后世将钟繇与王羲之并列称为“钟王”。庾肩吾在《书品》中将钟繇书法列为上品上。唐张怀瓘在《书断》中,赞为“神品”,“真书绝世”。《宣和书谱》认为钟繇是“备尽法度,为正书之祖”。钟繇的书法神采明朗,结体平稳,笔力均匀,方正端庄。黄慎受钟繇楷书影响,亦形成方正平缓,潇洒利落的风格。他将楷书用于绘画创作中,主要是两方面,一是将楷书精细的笔法精神用于工整人物画中,帮助形成工整人物画一丝不苟的形式;二是用小楷进行画中题款,使款识书法严谨风格同绘画中的工细风格相统一,加强画面形式美的生成。如他画的《洛神图》,洛神在波涛翻滚的水面,凌空移动,长裙及飘带随风飘卷,人物形象与服装都画得工细婉丽,运用游丝描刻画人物和服饰,线条细劲富有弹性并具有节奏起伏感。画面约四分之一右上空白处,黄慎用小楷抄写《洛神赋》诗文,工整端丽,犹如洛神形象的心灵抒写,画面形式统一,诗书画三位一体,书法对帮助形成画面形式,起到很好的作用。另一作品《仕女图》(图2)作于雍正十三年,即1735年,时年黄慎48岁,中年画风成熟期,总体画风已是兼工带写,女子脸部刻画较细腻,服装线条流畅而有节奏,且粗细浓淡恰到好处。女子表情怀春伤意,具有哀婉之姿。画面右半边,用小楷书写十首咏此仕女的诗歌,“轻风萎地春花晚,明月当天绣户凉”。“一自萧郎经别后,舞衣闲叠合欢床。”表现舞女相思惆怅之幽情,小楷题诗笔笔端庄,字形方正,富有张力,在画面人物形象线条运用及小楷书写上,均体现出了“骨法用笔”之法则。中年后,虽然黄慎以行书和草书见长,但有时也用楷书题款。如雍正十三年所作山水人物册中《楚邱先生见孟尝君》,亦用楷书题款,与画中形象庄重气氛相统一。在雍正十二年所画的纪游山水图册中,亦多用小楷题款,增添山水画中肃穆静谧之意境。
黄慎自来到扬州后,其绘画进一步形成大写意风格,这在他的人物画和花鸟画中尤显突出。在书法研习中,他在楷书功底较好的基础上研习行书和草书。他主要学习章草和唐代张旭、怀素的草书,将临写章草怀素书风和创作行草作品,张挂在壁间,如龙蛇飞动。有时黄慎甚至更重视自己创作的诗与书法,珍惜诗书超过了他的绘画。
黄慎的草书可以分为三种,一种是基于章草重于篇章、布局整体感的小草,字字独立,点线交代清晰,字形圆中见方,笔画闲散成趣,不激不厉,风规自远。特别是用点较多,以点线造型,用各种不同的圆点、长点、横点及斜点加线条组成字形,赋形平衡。这类小草,在安徽省博物馆所藏的斗方中有几幅是其代表。黄慎草书的这种风格时有将他的楷书和章草用笔融入其间,因此有朴茂端庄之雅气,特别是他注重运笔之断、隔与连线的把握,点线结构对比对称呼应成篇,这是一般草书者达不到的,似乎将作画的“经营位置”运用到书写的字章结构之中。黄慎草书的第二种形式,即大草。黄慎书法从楷书到章草和小草,再到大草,他对“颠张狂素”着迷,他将“章草怀素,张之壁间,如龙蛇飞动”。这是说他追摹和创作章草和怀素书风,挂在墙壁,其势如龙蛇飞动。晋代书法家索靖《草书势》中,形容草书的审美形式,“婉若银钩,漂若惊鸾”“虫蛇纠缪,或往或还”。所谓今草,不同于章草,其特点是字之体势一笔而成,血脉不断,气通隔行。黄慎的大草之代表作是乾隆十五年(1750年)所书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其文叙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李白在阳春烟景中,和堂弟们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此情景中,还有佳咏,何伸雅怀,如诗不成,当罚金谷酒数。此序文论天地阴阳人生,幽赏醉月,佳咏舒怀,浪漫飘逸,豪放肆意。黄慎得其文意,写其精神,用大草劲书李白此序文,一气呵成,气脉贯通,方圆结合,倚正相依,笔断气连,风格劲爽豪迈,是草书中神妙之品。中国历史博物馆和上海市博物馆藏《草书七律诗》(图3),南京博物院、无锡博物馆藏《草书轴》(图4),也是黄慎大草的代表。
黄慎将书法用笔运用到绘画创作中,形成其书写性绘画的表现方法。书法用笔及书写性特征在黄慎绘画创作中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其一,将行草书法用笔及题款同花鸟画灵动的枝叶书写结合,形成生动飞扬的形象;其二,运用书法用笔节奏和快慢提按,形成人物画造型中的线条表现力和顿挫节律感,增强人物服装线条的审美表现力;其三,将山水、花鸟、人物画中的泼墨和书法狂草样式相结合,增强绘画大写意的形成美感。
上海博物馆收藏的黄慎所绘十二开《花卉图册》,应是黄慎中晚年所画。其花卉造型用草书般笔法,快速书写,如图册之四,枝叶迎风飘洒,自由奔放,再题“华浓帝子结霜晨”诗句,用草书在花草的右边和下边,从右向左展开,书画相生,以书入画,形式统一,堪称书画结合之佳作。图册之三、之五,用曲线笔画,大笔写出枝叶,再勾出花朵,画面留空较多,再用草书题识,虚实相生,书画相映。图册之十二,用淡墨细线画出梅枝,串点梅花,画的右边草书题诗,线条细劲,和画中梅枝融为一体,天衣无缝,风格飘逸,可以说黄慎草书题识入画,及草书用笔造型,帮助他的花鸟画形成逸品特点。首都博物馆藏黄慎扇面《花卉》,三分之二画面是二段狂草,扇面下方写意花草,奔放鲜活,似乎是另一种象形草书。云南省博物馆藏《诗画册(九开)》,所画花草,虽也舒展自如,但比上海博物馆所藏《书画图册》的花卉用笔,行笔稍稳和慢,因此花卉形象较清晰和准确。这一特点和黄慎在画中题识的行草用笔速度和较平和的心境,恰好一致。这种狂草书法特点,黄慎还运用到山水画的树木造型中,广东省博物馆藏黄慎《纪游图(八开)之八》,故宫博物院藏《山水人物册(十二开)之二》,创作年代分别为1734年和1735年,均画宽阔平野、河泊、汀渚,数棵树立于坡岸,树枝用奔放的线条画出,劲健有力,运笔速度有如狂草。扬州博物馆所藏《芦雁图》,芦苇用浓淡对比的墨色长线条写出,尤似行楷中撇捺之长锋利剑,其横斜穿插,恰如草书连笔转折所显现的画面构成效果。以上所述是黄慎书写性绘画的第一个特点。
黄慎以草书用笔方法或草书创作心态入画,有时还表现在借酒作兴,以达到迷狂精神状态,然后趁兴快速作画。许齐卓《瘿瓢山人小传》中记载,黄慎的朋友向他索画,黄慎“急索酒,力固不胜酒,一瓯辄醉。醉则兴发, 濡发舐纸,顷刻飒飒可了数十幅”(见《扬州八怪诗文集》,第二集,许齐卓《瘿瓢山人小传》)。这说明他酒醉作画,速度之快,进入“颠张狂素”之书法狂草精神境界,倾刻间就能创作几十幅作品,创作激情亢奋,下笔如有神灵附体,灵感泉涌,简直是绘画创作中的“急就章”。他此时的精神状态,“酒酣兴致,奋袖迅扫,至不自知其所以然”,达到随心所欲不逾矩,无为而为,无法而法的创作心境。黄慎以草书入画的方法及创作态度,可以说,正体现了他豪放不羁,豁达率真的性格特点和情感胸襟。
第二个特点是将骨法用笔之书法线条运用到人物画创作中,具体表现在对人物服装衣褶的刻画中。
黄慎于雍正五年(1727年)及次年创作的两张绢本设色《八仙图》(图5),脸部刻画工细,服装也很规整,但长袍用墨线勾勒已带有一定的书写性。他在工细人物画中,主要通过服饰线条的转折造成的节律感和线条的流畅舒展,体现用笔的书写性特征。另一方面,在纯粹水墨人物画中,他更加注重书写性特征。1724年创作的《携琴仕女图》(图6),仕女翘臀回眸携琴前行的动感,正是通过白色长裙书写性现象的运转体现出来。1729年创作的《纫兰图》,画一手持兰花直立女子,其长发与长衫上长短曲直相间的竖线,勾勒出人物的幽思与闲雅。黄慎1735年创作的《山水人物册(十二开)之十一》(故宫博物院藏)其姿态与《纫兰图》相似,但脸型和发型画得更加细腻,服饰收拾的也更加整洁,线条舒展更有弹性和表现力,是写意仕女画的精品。
图3 草书七律诗
图4 草书轴
黄慎还将草书用笔运用到人物画创作中,形成大写意奔放豪爽的形式特征。如1731年所画《钟馗图》(南京博物院藏),钟馗弯腰戏逗小童,小童伸手去要他正啃着的石榴,钟馗的满脸胡须及蓬松的头发用弯曲的细线画出,向后飞扬,宽大的袍子则用粗黑的线条大笔挥写,看似潦草却极富张力,那种夸张的长袍大袖,呈现出钟馗的阔达性格力量。广州美术馆藏1731年黄慎画的另一张《钟馗》,同年所画《人物图》,均用较为均匀的长线条大笔画出长袍,书写中呈现出大写意风格。黄慎受到民间信仰和道家思想的影响,“心清性笃”,他以老子的少私寡欲,抱朴返真及庄子的“心斋”“集虚”思想修炼自己,时而解衣盘礴,谈玄道古,时而静坐默思,无意于画,据说他对道教吐纳引导养生之术还颇有研究。对道家思想的热爱及对民俗文化的熟悉,使他多选择道家人物进行创作,如八仙、何仙姑、钟馗等。特别是放达形象之钟馗是他喜爱的典型形象,仅博物馆收藏他画的钟馗形象就有近十张。泰州博物馆所藏1737年黄慎所画《钟馗图》,钟馗双手捧一花瓶,宽大长袍用粗细相间大笔线条勾画,将直线、曲线和折线根据服装形状随机运用,线条刚劲有力,很好地塑造出钟馗刚正强悍的性格特征。扬州博物馆藏1755年所作《钟馗图》,此时黄慎已68岁,钟馗几乎占据整个画面,人物头部画得较细致,怒目圆睁,具有强大的威慑力,大袍裹着的身体,由大笔写出,宛如耸立的山体,巍峨屹立,威力无限。这些钟馗形象可以说是大写意人物形象的代表佳作,也是黄慎人物画风格与形式的标志性典型作品,在这些作品中,书法线条的书写性特点帮助黄慎形成其形式特征。
此外,黄慎对书写性线条的运用,还十分注重其动势表现。广东省博物馆藏《山水人物册(十一开)之二》,画西山招鹤题材,老人的衣裳由向后飘举的线条构成。《蹴鞠图》描绘观者凝视蹴鞠的严肃神情,和二位蹴鞠者跨步动势,其转折飘逸的服饰则加强人物的动感。黄慎善于通过线条走向顿挫变化表现运动感和节律感,其代表作还有《麻姑献寿图》《寿翁图》等,这些作品充分发挥线条书写性在人物造型中的作用,而中华民族特具的男女服饰之流畅线条和褶带,正好为书法线条描绘创造了对象。根据书田居士在黄慎《杨柳庄院图》上跋语说“少年学李伯时”,即黄慎在少年时临习北宋画家李公麟作品,李公麟人物画线条审美表现力极强,这对黄慎重视线条有一定影响。此外,就是黄慎学习书法,掌握书法用笔多力丰筋之规律,将书法线条的审美表现力运用到人物画创作中,增强作品的书写性特征。
图5 八仙图
图6 携琴仕女图
图7 柳条双鹭图
黄慎绘画作品书写性第三个特点,就是将墨韵或泼墨同书法线条并用,形成笔墨互映、相得益彰的审美效果。南齐谢赫《画品》重视的是“笔”和“彩”,即“骨法用笔”“随类赋彩”。色彩在晋唐人物画中起到较大作用。到唐代王维推崇“水墨最为上”,五代荆浩《笔法记》“六要”为气、韵、思、景、笔、墨,用墨代替了谢赫绘画六法中的“随类赋彩”之“彩”。墨成为唐宋以降文人士夫画的重要绘画语言。黄慎早先画过工笔着色人物画,后来主要从事水墨山水、人物、花鸟画的创作,所以笔墨互用亦是黄慎创作中要解决的重要问题。
他在花鸟画创作中,十分注意笔墨互用,如1755年创作的《梅花图》,用阔笔浓淡墨色画出弯曲遒劲的梅树干,再用直线和曲线画梅枝梅花。首都博物馆收藏黄慎长卷《墨笔花卉卷》,用深浅变化的墨色画出牡丹、荷花等,特别是所画梅枝与梅花、笔法老辣遒劲有力,转折穿错的梅枝和墨色点染枝干,极富雅韵。黄慎常常在画水鸟、花茎、花叶、树干时,运用浓墨书写,成为画中的主笔,其他景物则用淡墨和较细线条画出,形成对比。如《柳条双鹭图》(图7),两只鹭鹭用淡墨画出,它们正在寻食,岸边柳枝则用重墨大笔画出。《双鸭图》(图8)中鸭头和背用浓墨,翅膀用淡墨,芦草上轻下重,草尖部用淡墨,草下根部用浓墨,加之水鸭戏水动态,整幅画情趣十足。无锡市博物馆藏《人物山水花卉图册(十二开)之十一、十二》即使独立折枝花,也充满生机,运用重墨几大笔画出花朵或花叶,然后用轻笔细线勾勒出花卉或长叶,使之对比生趣,墨与线顾盼有情。《玉簪花图》中,白花墨叶相互衬托,富有表现力的线条传达出玉簪花之生机勃发,自然天成,画面的下半部用草书题款,使书画相生,品位高洁,风格洒脱。云南省博物馆藏《诗画册(九开)》小品花卉,生动成趣,如得天机,真可谓笔精墨妙,达到逸品之境界。
黄慎亦画过山水册页及独立成幅的山水画,根据李万才先生考评所述,黄慎有近百件山水画[4]。他作山水画较少,原因是市场上民众不大喜欢购买山水画,黄慎的山水画是从米芾及倪瓒的作品中汲取营养,然后观察自然,加以创造。他在山水画中,充分发挥笔墨书写的特征,创造清新自然的意境,其山水画,多画平野湖泊水岸,有时也画突兀山峰。扬州博物馆藏《夜雨寒潮图》,天空鸟云压阵而来,树木用米点点染,坡岸河边雨水浸湿,画面寒气袭人,夜雨连绵。济南市博物馆藏黄慎《书画册之四》,烟雨弥漫,似有米氏云山特征,墨晕显出树团,山峰用墨点排出,烟云清旷,为江南雨景。《书画册之十四》,烟雾空濛,湖心有一帆船,湖岸翘檐建筑隐约出没在树丛和烟雨中,远方则水天一色。《书画册之七》,画悬崖峭壁下一只木船过险滩,船尾船夫在用劲撑船,岸边两组人员在用力纤绳向上游拉船,场面十分紧张。山石险滩用点染皴擦画出,并施青绿,山体错落有致,远近叠嶂,这张山水画精心构架,可谓佳品。广东省博物馆收藏的画于1734年的《纪游山水册(八开)之四》,运用他在人物画中画长袍的竖画直线来勾勒山体,用浓淡有别的线区分山之前后,山壁下面是平静的江水。此画全用线条写出,用线构筑起山石体积和山峰,简直可以说在“写山”,这是少见的用线条“写”出来的山水画。这一方法也体现在《纪游图山水册(八开)之七》的造型中,只是此画拉得更近,近处的河流压缩了,画面线条加密了,多是以竖线为主,但线条运转书写性更强了,这可以看成黄慎以书法线条写画山水的一大创造。《纪游山水图册之三、之五》可能受到倪瓒一河两岸构图的影响,但一般来说倪瓒是用立轴构图,而黄慎用的横构图,这样左右两边伸展就有更多空间。画的近景坡岸有如同草书笔法快速画出土坡或山石,河水画得不宽,对岸山体平缓而出,隐现推向远处。这样运用横构图描绘一河两岸是对倪瓒山水画新的发展。
图8 双鸭图
图9 来蝠图
在人物画中,黄慎是以线条勾勒为主,但也注意墨色运用,形成有气有墨的形式语言。天津市艺术博物馆藏的黄慎《来蝠图》(图9)、《醉铁拐李图》,前者以飞来蝙蝠作为“来福”“福到”之象征,两位老者翘首看着蝙蝠飞来,除常用线勾勒形象外,也用墨染腰带、肩膀、肘弯处,增加块面与线的对比;后者则用粗线勾勒外形,然后用淡墨加少许石绿傅染服装,形成线面结合,增强造型语言的丰富性。在《南极老人》与《寿星图》中,他在对老人长袍描绘中,在袖口和折口表现中,将线扩展为面,就像虎皮兰一样飘举而下,用草书连笔向下运转回旋之法,增强画面书写性特征。无锡市博物馆所藏《铁拐李醉眠图》,由于铁拐李侧身横卧,黄慎改变了画站立的人物惯用竖线条的方法,而为了表现铁拐李和衣而卧的团面圆形效果,他用墨团块面为主造型,改用淡墨粗线来收拾边线,铁拐李醉酒入睡,脸部像黄慎的其他人物画头部刻画一样,画得较精细,并用赭石轻染脸部额头,头边还画一酒坛。此画突出特点是,阔笔挥洒,画出卧姿,将铁拐李放达无羁、飘荡随缘的性格表现的淋漓尽致,这幅作品是黄慎大写意人物画中的杰作,可与南宋梁楷《布袋和尚》媲美。这些独特作品和表现方法,形成黄慎强烈的书写性绘画风格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