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艺专唐义精校长存世合作作品研究

湖北美术学院美术馆 | 陈昆

唐义精（1892 — 1944），字粹盦（音：ān），号韵农，武昌人。我国近代著名美术教育家，武昌艺术专科学校（简称“武昌艺专”）主要创始人，1926—1944年出任校长之职。他一生致力于美术教育事业，呕心沥血，鞠躬尽瘁，然不幸殉职于川江巨流，身后被誉为“我国近代艺术界和教育界的一位完人”。世界上没有完人，被称之为“完人”，可见他对莘莘学子的仁德之心及献身美术教育事业的高昂之志，得到了社会的充分肯认和高度褒扬[1]。

唐义精在艰难困厄中兴学，全心致力于武昌艺专的组织与管理工作，却不因穷迫和忙碌而耽误对艺术的探讨。他精攻国画，尤其擅长大写意的鱼虾，笔墨极为超脱，对金石古物也颇有研究。在繁重的校务工作中，还亲授中外美术史、色彩学、美学、教育学等课程，并编写了《艺术史》、《绘画概论》、《艺术教育》、《湖北画人辑略》、《陕豫考古录》等一系列教材、专著，对我国画史研究、美术考古做出了贡献。

就笔者目前的研究，唐义精校长的存世作品极其少见，已知的六幅全部为合作作品①。据著名美术史论家、武昌艺专校友、已故湖北美术学院教授阮璞先生回忆：“以前国画教师欢喜合作绘画。好象先有个题目，又好象先没题目，由各人兴致所到，每人画一点东西，就又出一新境界、增添新内容了。唐校长，号粹盦，他对合作非常有经验。有时要留下一点纪念品，为一桩事，大家聚会，要留点痕迹，三言两语一商量就画，那是高度的自由、宽松。”[2]由此可见，唐校长是雅集之类美术活动的积极倡导者和实际推动者。

幸存的六幅合作作品，一件为湖北美术学院所收藏，其他五件均为私家藏品。笔者期意通过研究其创作年代、合作者、事起缘由等来了解隐藏在画作背后，唐校长引领下的武昌艺专那段鲜活灿烂的历史一角。

一

湖北美术学院藏品《怀约画室合作花鸟》（封二），画面上有海棠花开、二鸟相顾盼，下绘一两山石花草。题跋：“粹盦志先肇铭霞宙合作于怀约画室”，钤印：朱文霞宙，压角印朱文结翰墨缘。怀约画室是王霞宙的画室名称。王霞宙先生早年入著名国画家梁公约门下，他十分尊重自己的启蒙老师，把自己的画室取名为“怀约画室”，给自己取别号“怀约室主”。此画虽然没有题日期，但从合作者的情况可以推断是1938年前的作品。1937年7月之后王霞宙即离汉，而1938年10月始唐义精便没能回汉。

图1 为慕伊仁兄作花鸟 中国画146cm×30cm唐义精、张肇铭、王霞宙、钟道泉、欧志先、徐松安、赵合俦

1937年7月抗日战争爆发后，王霞宙举家离汉，返回枣阳老家[3]。后于均县从军，1946年方才返回武汉。而武昌艺专则于1938年8月的武汉会战中损毁殆尽。两个月后，在唐义精校长的带领下举校西迁大后方四川江津德感坝。1944年3月，唐校长与弟唐一禾教授共赴重庆参会途中，不幸因沉船遇难。

此画合作四人全部为武昌艺专同仁，入职时间分别是唐义精1920年3月、欧士道(字志先)1926年7月、张肇铭1923年7月、王霞宙1926年[3]或1930年8月②。此画的创作年代为20世纪20年代末到30年代中期，基本可以确定。

阮璞先生是湖北美术学院早期收藏工作的重要参与者，在其《热切期盼我院古画藏品乔迁新馆》[4]一文中，似对这张作品有详细记载。原文如下：“此外在藏品中还有一部分是属于武昌艺专老一辈教育家和画家所留下的珍贵手迹。其中有一幅三十年代初武昌艺专同仁合作的花卉竹石条幅，参加者各画一物，凑成完整的构图，在画中景物间隙处，有各自所署的名款。他们是：唐义精（粹盦），他是武昌艺专的创办人、老校长；张肇铭、王霞宙、欧（志先）士道、侯东谷，此四人是当时武昌艺专的国画教师。这幅画忘记是哪一位校友特意割爱捐送给我院的。”使用“疑似”一词，是因为文中记载与这张作品的实际情况有所出入。这张合作花鸟中有石无竹，画中景物间隙处也没有各自所署的名款，作者更是缺了侯东谷一人，但其他描述相符。湖美的旧藏作品中与文中记载接近的也仅此一件。

二

私人藏品《为慕伊仁兄作花鸟》（图1），画面上桃枝花开、蜀葵争艳、枇杷飘香，更有菖蒲艾叶、粽子咸蛋以及正在滴血的蟾蜍，描绘的是五月端午节风俗。题跋：“慕伊仁兄雅属弟粹厂肇铭霞宙道泉志先松厂合俦合馈”，钤印：白文王霞宙印。“厂”音 ān，同庵等。粹厂即粹盦，松厂即松安。此画的七位作者分别是唐义精、张肇铭、王霞宙、钟道泉、欧志先、徐松安（1945年为校董[5]）、赵合俦，他们均为武昌艺专同仁、“梅社”成员。此画也没有题日期，但从合作者的情况依然可以推断也是20世纪20年代末到30年代中期的作品。

1927 年秋，唐义精校长与武昌艺专师生欧志先、张肇铭、赵合俦、王霞宙、方康直、钟道泉，联合书画家、收藏家管亦仲、徐松安以及书画爱好者、运商公会秘书马绍文，成立了湖北早期民间学术团体“梅社”，旨在“阐扬国故，振起艺术”，号称 “梅社十友”。

此图为胡慕伊先生作，正好印证了张肇铭先生对梅社的回忆。张肇铭在“文革”中的两份交代材料中都谈及“梅社”的成立时间和活动情况。“34年间，亲戚徐松安介绍认识运商公会秘书马绍文，马擅书画，公会地方宽，工作少，大家提议在他那里搞一个画会，于是约了管亦仲（银行秘书）、蒋兰圃、唐义精、欧志先、王霞宙、钟道泉、赵合俦、徐松安和我共十人，组成‘梅社’画会，因为每天都有人作画，吸引了资本家、伤退军官，他们看画索画，有时还请客为他们作画送人，经常去的有胡慕伊 （启新水泥厂厂长）、 汪伯渊（资本家律师），还有词人赵苇佛 、黄剑民等 ”。[6]

张肇铭先生的回忆虽然对梅社的成立时间，与1947 年 4月 7 日《武汉日报》刊出的《梅社书画展特集》中“本社之树立，凡二十年”，似乎有些出入，但提及梅社吸引了启新水泥厂厂长胡慕伊索画一事，却恰为此画所印证。可见，梅社确实吸引了实业家、律师、伤退军人等爱好者，其影响已经从小范围的美术圈扩展到更广大的社会层面。有意思的是，随着梅社影响力的增加，成员日多，至1947年，已由最初的“十友”变为二十四人[7]了，胡慕伊亦由最初的购买者、赞助人变成了会员。

三

在湖北省美术馆固定陈列展“百年纵横——20世纪湖北美术文献展”中展出的复制品《贻道泉夫妇花鸟》（图2），原件为私家收藏。画面绘有一黄一白两犬以及山石、朱栏、花卉。题跋：“同人小集酒后相谑写此牝牡依偎栏石间固不让人世伉俪也贻主人道泉夫妇一噱时乙亥五月粹盦聿光写犬霞宙写石鹤筹写鷪花兰圃写朱栏道泉写菊一禾写草志先点苔云盦添枸杞肇明补成霞宙题”。钤印四方：白文王，朱文唐、张聿光、欧志先。

这幅作品的十位作者中有九人为武昌艺专同仁。蒋兰圃亦是武昌艺专创始人、首任校长，油画、国画、水彩皆擅长。唐一禾留法学成归来不久，时任西画系主任③。郑云庵为校董、西画教员（1929年被聘）②，油画以修洁见长。与唐义精校长共同写犬的张聿光是唯一一位外地画家。张聿光是上海著名画家，与武昌艺专关系匪浅。此画为赠钟道泉夫妇所作。钟道泉是武昌艺专首届八名学员之一[8]，毕业后入上海美专学习，成为张聿光的爱徒，两人亦师亦友。1926年又随张聿光转入上海新华艺大。钟于上海新华艺大毕业后，1928年2月回到武昌艺专任教员，特地将张聿光引荐给了梅社成员。

题跋中的乙亥五月为1935年6月。前一个月，张聿光应武汉艺术界之邀，携200余件作品在汉口总商会举办了个展[9]。而这个月的5日至18日，武汉正在举办湖北省有始以来规模最大、全国亦属罕见的一次展览“汉口市美术展览”[10]，湖北美术界呈现出空前的繁荣。古今两万余件展品不仅征自汉地，京沪平湘等处均有参加，其中就有张聿光的国画与西画作品[11]。由此件作品可知，张聿光在这个时期和武昌艺专同仁们有过这样一次笔会。可见，武昌艺专教员们的雅集活动并不囿于本省本地，与外省外地画家亦有交流。

当时梅社的许多笔会活动，都是在钟道泉家宅举行[8]，聚餐吟诗品酒作画，颇有《兰亭序》描述的“群贤毕至”“一觞一咏”“畅叙幽情”之雅兴。幸存的另外两幅合作作品《贺景霞小姐三十初度》（图3）与《三十双庆》（图4）亦是同地所作。

《贺景霞小姐三十初度》画面绘有两只黄色的鹦鹉以及红花枝干、芭蕉叶片。题跋：“景霞小姐三十初度 肇铭康直亦仲合俦粹盦松盦道泉霞宙绍文合写 二十五年十二月十八日义精记”，画面无钤印。此画创作于1936年12月18日，作者集中了“梅社十友”中的九位，已属难得。加之由唐义精校长亲笔题款，更为少见。

图2 贻道泉夫妇花鸟 中国画 88cm×48cm 1935年6月 唐义精、张聿光、王霞宙、赵合俦、蒋兰圃、钟道泉、唐一禾、欧志先、郑云庵、张肇铭

《三十双庆》创作于1937年2月28日，画面绘有两只鸟儿与红叶枝干。题跋：“丁丑元宵后三日粹厂霞宙松盦肇铭合写以祝道泉兄景霞女士贤伉俪三十双庆”。题款下钤印三方：朱文宜庵（张肇铭的号）、霞宙、白文徐石之印（徐松安原名徐石），右下方另有压角印：白文前程似锦。

图3 贺景霞小姐三十初度 中国画 91.5cm×44cm 1936年12月18日 张肇铭、方康直、管亦仲、赵合俦、唐义精、徐松安、钟道泉、王霞宙、马绍文

图4 三十双庆 中国画 84cm×46cm 1937年2月28日 唐义精、王霞宙、徐松安、张肇铭

这两幅作品皆为庆贺钟道泉夫人王景霞女士三十岁生日所作。时隔两月余，为同一人庆生而雅集作画，足见当时“梅社十友”关系之亲密，创作氛围之浓郁。

四

2010年12月，在武汉举办的湖北诚信2010年秋季艺术品拍卖会“翰墨溢香——中国书画专场”上，出现了一件梅社十友合作的作品《梅气》（图5）。据介绍，该作品曾被台湾双十画廊收藏，后为一内地藏家购得，才辗转回到武汉。画面中细长的花架上一盆梅花数朵盛开，近景小圆架上一盆炭火燃烧正旺，地上有一把火钳和一个高把手的炊壶。画作题跋：“某气 丁丑元旦某社同人合作于狂欢之夜 寒梅篆首松厂题。”钤印三方：白文松居士，朱文双十画廊所藏，右下一方压角印刻有：亦仲、粹厂、志先、绍文、肇铭、合俦、霞宙、康直、道泉、松盦合写之记。“某”本义“梅”，某气即梅气，某社即梅社。丁丑年正月初一为1937年2月11日。这件画作的现世终于明确了“梅社十友”的名单，更正了之前广为流传的1997年版《湖北地方志》中的记载。

据拍卖方介绍，“‘梅气’一说，暗指那些趣味相投、志同道合的文人雅士相聚一堂时所散发出来的文化气息，画上的物象是艺术家们用笔抒发出的爱国热情，寓意抗日救国的心情如同炙热的炭火，像梅花一样不畏严寒、不惧强敌，火钳则暗喻众人拾材火焰高。”[12]张肇铭的夫人将“梅社”戏称“媚气社”，说他们摆名士派头，是一群“媚气”。徐松安先生题“梅气”可能与画面上的炭火梅花，以及当时人们对“梅社十友”的戏称都有关[6]62。但是这件作品所表达的意象已经远远超越了文人笔会休闲雅集的传统范畴，其强烈高昂的爱国热情体现了“梅社”这个民间艺术团体可贵的社会责任感。这是一件真正意义上的抗战救国作品。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在抗日救亡的洪流之中，湖北美术界爱国书画家组成湖北书画助赈会，挥毫泼墨，宣传抗日。1936年2月，“梅社十友”应助赈会之邀参加抗战义卖，30余幅作品被抢购一空。1936年11月，唐义精、马绍文、张肇铭三位梅社成员发起组织“慰劳守土将士书画展览”，并在王霞宙的怀约画室召开会议筹备展览会，他们的倡议得到武汉三镇的30余位画家的积极响应。1937年1月4日至6日，“慰劳守土将士书画展览”在汉口市商会礼堂举办，500余件书画作品陈列展出。唐义精、马绍文、张肇铭、李笃辉、方康直、钟道泉、徐松安等书画家亲自接待参观者与购书画者，在作品上签字，并将所卖书画之款全部捐给前方抗日将士[13]。《梅气》正是在这一时期创作并参与义卖的[12]。

梅社大部分成员都是当初现代教育和现代美术教育的接受者，也是现代美术教育的传播者，他们深受蔡元培先生美育救国的影响。梅社组织过多次美术交流和活动，在促进本地美术的发展功不可没。从有记载的赈灾义卖和国难当头时的义卖等活动，可以看到该艺术团体服务社会的积极态度[6]62-63。

结语

上述六幅作品全部都是20世纪20年代末到30年代合作的立轴花鸟作品，仅一幅题写画名 。画作皆遵循传统的法度，构图严谨，设色淡雅，笔法细腻，注重笔墨趣味。作者从四人、七人到十人不等，以武昌艺专的梅社成员为主。

图5 梅气 中国画 91.5cm×44cm 1937年2月11日 管亦仲、唐义精、欧志先、马绍文、张肇铭、赵合俦、王霞宙、方康直、钟道泉、徐松安

阮璞先生称赞湖北美术学院藏《怀约画室合作花鸟》：“这可真算是我院最具历史纪念意义的一件文件，因为它铭记了武昌艺专办得最为兴旺，堪称全盛时期的那段美好光景，那时学校同仁每借文酒之会，戏为合作以表一时乐事。”[4]

20世纪20代末到30年代中期，确是武昌艺专发展的高峰。在唐义精校长的带领下，学校在华中地区乃至于全国都有着重要的学术地位和影响力。“中西融合、兼收并蓄”的学术精神造就了多样化的艺术风格和较高的学术水平，各种社团如雨后春笋大规模涌现。据不完全统计，当时由教师、学生和毕业生自行组织的社团多达数十个[5]13-14。“梅社”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美术社团，唐校长则是该社团早期活动的中坚力量。1927年成立之初，梅社即显示出包容性、开放性。“梅社十友”中唐义精、欧志先、张肇铭、赵合俦、王霞宙为武昌艺专同仁，方康直刚刚从武昌艺专毕业留校任教，钟道泉次年方才入职武昌艺专，管亦仲、徐松安为社会人士，且徐松安年方16岁。可见该社团无资历深浅、年龄大小、校内校外等门户之见。

30年代中后期进入全民抗日时期，唐校长率领下的武昌艺专是武汉抗战美术宣传运动中的一支重要力量。除前面提及的“慰劳守土将士书画展”外，学校还主办过“捐助东北义勇军书画展览会”、“捐助东北义勇军音乐演奏会”、“募捐慰劳前方将士音乐会”等义卖义演活动。“中华全国美术界抗敌协会”在武昌成立时，校长唐义精、油画家唐一禾被推举为理事。校友龙发济回忆：“唐一禾先生……画一面特大特大的武装的中国人民打杀日本鬼子的油漆画，唐校长也去到那里和我们挤在一起，以亲切、爱抚和赞赏的目光注视着他的爱弟，……当时，在国民党反动派严禁人民群众救亡运动的情况下，校长亲自带头领导学校师生进行抗战宣传，是十分稀罕、绝无仅有的事。”[13]事实上，唐义精校长不仅亲自领导了学校的抗战美术宣传运动，而且带头以作者的身份亲自参与创作并义卖。

武昌艺专刻入历史了，存世作品却仍在无声述说——唐义精校长积极倡导美术活动，践行美育救国，先生风范，山高水长。

注释：

① 为便于文章论述，除《梅气》外，本文提及的另外五幅唐义精校长存世合作作品均为笔者自行命名。

② 教育部立案·私立武昌艺术专科学校一览：1934-10 [A]. 武汉：湖北美术学院档案馆。

③ 私立武昌艺术专科学校校长唐义精教授唐一禾先生殉职善后联合委员会谨述：1944-7[A]. 重庆档案馆（第692-1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