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宝三
“燕山雪片大如席”,这是我读小学时就能背诵下来的李白的一句诗。我常常对自己发问,如果当年诗人来到盛产大雪的北国黑龙江,面对铺天盖地的飘飘大雪,不知这位诗仙当如何感叹?少小离家的我,乡愁这个词汇,像挂在心灵深处的一把钥匙,每当冬天大雪降临,便打开了孩提时代那扇记忆的大门。
20世纪50年代,松花江哈尔滨段发大水的那年隆冬,不管江南还是江北,雪大得出奇,下个不停,仿佛进入一个混沌世界。“长空雪乱飘,改尽江山旧。仰面观太虚,疑是玉龙斗,纷纷鳞甲飞,顷刻遍宇宙”,雪片扬扬洒洒无休无止,大地上没了路,焉能行马通车,乡镇村屯恍若与世隔绝。
我家所在的兰西县榆林镇,呼兰河里的大小船只尽被大雪吞没,一趟趟低矮的碱土平房,被大雪盖得严严实实,房顶积雪有两尺多厚。积雪平了窗台,堵住了屋门。我早晨起来要去上学,父亲只好用裁纸剪刀从屋里划开窗缝,推开纸窗跳出去清雪。竹扫帚已派不上用场,只能用木板做成推雪的工具,把门口的积雪堆将起来,打开一条出门的通道。
从家里到学校不到一公里,我和左邻右舍的同学搭伴去上学。上学的路上,一个个背着书包的孩子,在齐腰深的大雪中跋涉,好像身背游泳圈在雪浪中奋力游泳。到了学校教室,先设法从窗子进入上课的课堂,然后用从家里带来的玉米瓤子点燃火炉,倒出鞋窠里的残雪,将湿鞋放在炉盖子上烘烤。
顶着飘飘洒洒的大雪,全校师生总动员——铲雪。铲雪工具是老师和同学自制的,采用推土机原理,既简单又实用,在锄杠或锹把头上钉上木板,几个人一起往前推,眨眼间,操场上堆起一排排雪堆,似大地上丰收的谷垛。我们班教室窗前堆起一个个雪人,不知哪个淘气鬼给门口的雪人嘴上插根树枝,树枝上挂个洋铁盒,好似叼着一支大烟斗的马戏丑角。雪不停地下,同学们不停地推铲,雪地上那一串串脚印,眨眼填平眨眼又被盖满;一张张小脸蛋冻得通红通红,吐出的哈气在头发、眉毛上结成一层层霜花。
大雪终于停了,阳光格外明亮,照在雪地上晃得人睁不开眼睛。那个年代,人们还不知道保护生态环境,对北大荒“棒打獐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十分自豪,念念不忘靠山吃山靠河吃河的古训。有人献计献策说,下大雪后野鸡到处寻找食物,常常飞进家里的柴火垛,一头钻进雪堆里——顾头不顾腚。这正是狩猎的好时机。由此学校突发奇想,趁大雪覆盖大地,动物出来觅食之机,组织全校师生去大地里打野兔。于是乎,老师领着各班同学,手持棍棒家什,浩浩荡荡向五里外的王家窝铺进发。我此前去过那里,平日里常见三三两两的野兔,无忧无虑地在大地上追逐嬉戏,今日怕是在劫难逃了,怜悯之心油然而生。
几百号人排着队,在红旗猎猎、歌声阵阵中行进。打野兔采取的战术是围剿,圈定范围后,团团围住,逐步收缩,就像打鱼一样,收网取兔。命大的野兔从低年级小同学胯下夺路而逃,这些小同學不能亲自将其斩杀,好一阵望兔兴叹。
围剿野兔行动,在小镇子上掀起一阵不大不小的波澜,有人津津乐道,有人持不同意见。我和几个小同学被视为野兔的同党,成了让人取笑的天真烂漫的小傻瓜。昨夜星辰昨夜风,年逾古稀的教导主任马老先生,提起当年这档子事,连连摇头,追悔莫及。围猎无功而返,我回到家里,无心思堆雪人、打雪仗,便和几个小伙伴找来几个破旧的“喂得罗”(俄式水桶),装上水,放在门外冻起来。
第二天把冰坨倒出来,将中间没有冻实的地方掏空,几盏冰灯制作成功了,一点也不比大人制作的逊色。冰灯放在堆起的雪人头顶上,似一顶顶晶莹剔透的王冠。每到晚上夜幕降临,同学们个个喜形于色,陶醉其中。
过年了,我在冰灯中间点燃一根粉红色的“磕头了”(小蜡烛),顿时放射出迷人的光彩。此时,家家户户或门前或院门口冰灯闪烁,浑然一个美丽的童话世界。冰灯照得那些雪人憨态可掬,一棵棵大树下堆起的积雪,蜿蜒起伏,形状各异,似天鹅展翅,似虎豹匍匐。而冰灯中间跳动的烛花,令我想起王家窝铺的剿兔大战,想起野兔的家园和它们祈求保护的一双双红红的眼睛。
我如此怀念故乡,那是冰天雪地盛产大雪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