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是姓,“新”是我这一辈人的辈分,家族中跟我同辈的人,每个人都应该有这个字,有人取单名,这个字不会出现,也有人用“兴”字。总之,这两个字算得上一群人的公共资源。属于我个体的,只有“勇”字。家族内部,孩子的冠名权一般交给祖父,一者表示对长辈的尊重和孝顺,再者祖父历经人世风风雨雨数十年,总有一些智慧和超乎寻常的力量,能一眼瞭见新生儿的未来,所选之字慎之又慎,寄托祖孙三代的希望和祝福。我祖父原本给我取名“李忠良”,按照家族的老字辈,我这一辈在“忠”这位置上,我生下来给祖父的第一眼印象是善良。我祖父计划用“良臣孝义贤”为他已经出生和计划要出生的孙子辈命名。为了分到当年的口粮,我一出生便被我奶奶和父亲背到乡镇府——那时候好像还叫革委会——上户口,负责登记户口的张文书听说那个叫李文科的“四类分子”要给他的孙子辈取名“良臣孝义贤”,立即表示反对:“伟大的文化大革命进行了那么多年,没有想到你们一家的思想孽债还如此深厚,真是沉渣泛起!回去回去,商量好一个革命的名字,你们再来!”那时候,这个“四类分子”家庭早已是惊弓之鸟,只要有运动,祖父必是批斗对象,父亲总是陪着挨批斗,家里反复被抄,连灶上用的火钳和锅铲都不剩。听他这么说,立即紧张起来,塞了五个石榴,希望他不要声张出去。
我如今心想,我祖父多么希望我命里带点杀气,比如当我被背到乡文书面前,这个还算不坏的中年男人见了我立即晕厥,将来我万一成为可圈可点的人物,这个插曲比李白出生头夜他母亲梦见长庚星更具有现实影响力。可我太面善了,生出来我祖父瞭一眼,就给我取了个“良”字。既然“善良”的“良”都不好用了,“卫兵”“大兵”“小兵”一个小村三十来个,都不好用,你就带一身力气出来,祖父替我取新字辈上的“新”,再加一个“勇”。“兵”是职业化的,有编制,拖家带口;“勇”则具有自发性,冲锋陷阵,出于己愿。自古“勇”比“兵”更具有战斗力。祖父之所愿,希望我勇敢一些,新勇新勇,初出茅庐,无所畏惧,勇者无敌,勇往直前,有勇有谋,勇冠三军,等等。
多年以后,《钟山》主编贾梦玮第一次见我名字,率直说:“你这名字,怎么看都不像个作家的名字。”那时候已写作好多年,有数百万字和十多本书都签注了“李新勇”三个字,想改,改不过来了。而且,这是祖父留给我的唯一期待和印记,再不像作家的名字,这辈子也将就着用了。再说,遍地都是特别像作家的名字,偶尔冒出一个不像作家的作家名字,也算构建一种生态平衡。
当然,“勇”还可以组成勇动多怨,勇夫悍卒等等,多半跟鲁莽和莽撞连在一起。事实上,我从小就是胆小的人,至今依然胆小。我的人生体验是,胆小说不定能救人的命。
跟同龄人比较起来,我算幸运的。四川西昌,那位于大西南崇山峻岭中的小村,在我上小学之前已经通电。水电站位于安宁河对岸的半山腰上,只是电力不稳,时强时弱,水大电就强,水小电就弱。夏天,屋子中央葫芦一般悬挂的白炽灯亮晃晃的,冬天则经常像灶下孱弱的火炭,有时候火炭一般的白炽灯突然爆亮,那便一定是突然来了一股大水,这种时候白炽灯里的钨丝很容易被熔断,要是断了,家里便会连续几天陷入黑暗,直到新的灯泡被买回来。同样容易被烧坏的,还有小學附近的变压器。
那变压器被放置在两米多高的水泥墩上,经常有电工或者懂一点电的社员爬上去,用石头或者砖块在变压器身上拍打几下,变压器又能正常工作了。我们见了,一致认为,变压器是个顽皮的家伙,只要它不听话,就可以用石头或砖块教训它一顿,吃了痛,它便规矩了。因此,我们背着书包经过那里的时候,总会有三五个男生聚在一起,抛出石块去砸变压器。有的时候还比赛谁的准头好,看谁能砸中变压器上的某个瓷瓶。
一天,我们不仅把一个瓷瓶砸坏,还把瓷瓶上的电线也砸成了两半截,一截挂在电线杆上,另外一截挂在破损的瓷瓶上。
那时候我们这一批孩子是村里出了名的捣蛋大王,经常伙在一起偷桃摘李,或者趁船工不在意,把他的船撑到河对岸,船留在对岸,人凫水回来,然后幸灾乐祸地看不敢横渡安宁河的船工急得双脚跳。有的社员认为叫我们坏蛋更妥帖。但我们几个成绩都特别好,一美遮百丑,老师不会苛责我们。因此我们经常像得到暗许,疯玩起来,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
只是坏蛋有坏蛋的规矩,坏蛋的规矩就是,不能让全村人的夜晚漆黑一片,不但邻居要咒骂,家人要咒骂,连我们自己也要咒骂,晚上看不见,什么都没得玩,天黑就只能睡觉,多么无趣啊。现在,瓷瓶砸坏问题就不算小,电线变成了两截儿,事儿就更大了。
我自告奋勇去修瓷瓶。要修瓷瓶,得爬上水泥墩。我那时读小学三年级,个头儿小,不善攀爬,光溜溜的水泥墩子,踩没地方踩,抓没地方抓,使出了吃奶的劲还是爬不上去。同班同学红列说:“你把饭都吃到哪儿去了,既不长个子,又不长气力!看我的。”说罢,双脚离地蹦起来紧了一下裤腰带,转眼就上了水泥墩。他用他穿着黄色牛皮鞋的脚,冲着变压器踢了两脚,变压器纹丝不动,然后像个真正的电工那样,把瓷瓶掂在手上看了又看。瓷瓶已经没法修复,更换更是麻烦的事情,需要真正的电工才办得到,好在电线还挂在那上面,换不换瓷瓶,电线都掉不下来。他摸了一下瓷瓶上挂着的那半截电线,没电。
那时候我们并不知道只要不在高压情况下,单单摸一根电线,哪怕带电,一般是安全的。我们仰着脸,对他的英雄壮举,发出阵阵吆喝,对电不咬他的手表示由衷的羡慕和佩服。红列从来就是我们羡慕和佩服的对象,他爷爷在邻县的一个小城里做县长,他的名字是他爷爷取的,“红色马列”的缩写,他总是穿得干干净净,学习成绩还特别好,我们干坏事,经常被父母发现,少不了要吃一顿棒揍;他也跟着我们干坏事,却从来没有被父母发现过,即使偶尔察觉端倪,也因为他成绩太好,立即否定掉。每个大人都预言这小孩将来一定有大出息:“这孩子自己争气,加上他爷爷又是那么大的官,将来一定了不得啊!”
在我们仰慕和佩服的吆喝声中,红列准备干更大的事情:把两截电线接起来。
只见他的两只脚像悬崖上的山羊一样灵巧,靠前脚掌站在水泥墩的边上,做了个跳水的动作,纵身一跃,便抓住了从电线杆上掉下来的电线,同样没有电。他在那根电线上荡起秋千,一二三四……荡过来,又荡过去,他想够着变压器上掉下来的那根电线,却总也够不着。他就说他要把手头这一截电线拽下来卖废铁。他的声音在空中鸟儿一样忽远忽近地飞舞,整个人像风中的南瓜那样晃荡。在数到五十之前,我还听他这么说。他越荡越高,每一下都向水泥墩子上的变压器靠过来,却每一次都差那么一点点。
突然,从他的手臂到脚跟冒出一串闪电,紧接着他便沉闷地从空中甩下来,像一滩烂泥重重地摔到路边的草丛里,哼都没哼一声,悄无声息,一动不动,只有他身边的草在风中晃荡。谁都不知道是两根线碰在一起,还是电线突然来电?反正可以肯定,红列被电击了。我们从依然不紧不慢地起起伏伏的草丛中把他找出来,他的头发一半已被烧焦,脸和脖子都被电击得焦黄,人是柔软的,表明他暂时没有死,却已经没有意识了,怎么喊都喊不答应。一群孩子把他抬到潮湿的泥地上,像守一个猎物一样围着他,希望他能翻身爬起来,嘻嘻哈哈告诉我们剛才是故意吓我们的,现在没事了。过了半个多小时,红列还是像死了一样,只有一点点微弱的呼吸表明他还活着,一帮捣蛋鬼才慌神了,担心他在我们面前眼睁睁死掉。一个大小孩做主,派了两个比红列小的小孩去通知他的父母。
他的父亲正在耕地,把犁耙一丢,不管牛接下来干什么,拔腿就往变压器跑,到了跟前,撕心裂肺地喊一声:“我的儿!”把红列像猎物那样扛到肩上,不要命地往乡村位于山脚下的医疗站跑去。红列的父亲奔跑之前扫了我们一眼,大概是在看有哪些小孩刚才跟红列在一起,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一个都跑不掉。红列的父亲在扫我们的时候,我们正在看变压器,坏掉的瓷瓶可笑地在变压器上晃荡,从旁边电线杆上垂落下来的电线,也若无其事地在风中晃荡。两者都若无其事,若无其事得让人感觉理直气壮。看着看着,我们终于对电线和变压器心生敬畏:它是可以不动声色咬人的,把人咬死了,都还理直气壮。从此以后,变压器两米范围内成了我们的禁地,不敢靠近了。石头瓦块还是要丢出去砸的,只是再不敢向瓷瓶和电线瞄准。
就这么一击,红列吃了半年多的药,眼神里再也没有灵光,记忆力一落千丈,小学毕业,语文考了十二分,数学考了九分。之后接过他父亲手头的犁耙,再也没有离开故乡湛蓝的天空下那片狭长的河谷土地。
在一群孩子中,胆小的人总是被忽略,做不了带头大哥,连做喽啰都会被嫌弃。别人越是不想让自己跟他们玩儿,自己越是不甘心,谁也不愿被大伙儿排除在外,想尽一切办法主动往上靠,哪怕就是跟屁虫或者小跟班儿,哪怕遇到事情的时候,只能跟着大伙儿吆喝几声。
那时候,我们袋里的零花钱少得连削铅笔的小刀都买不起,可我们手头削铅笔的刀,却多得不可思议,一个人至少配了四把。削铅笔的时候,我们会像皇帝选妃子一样,在随身携带的几把小刀中间挑选半天。我们的铅笔刀都是自己制造的,一把不同一把,每把都有自己的模样,绝不重复。为什么那么富有呢?
我们的小村位于安宁河边,河的对岸是一条成昆铁路和成昆公路,那铁路就是小刀的制造车间。我们把路上捡的、向木匠师傅讨的,甚至从生产队的农具上拔下来的铁钉,舔上口水,平放到铁轨上,连续放上四五根,然后钻到铁路边的草丛里等火车。火车从远处开来,铁轨首先发出震动,震动越来越强烈,说不定就把铁钉震掉下来了,所以口水一定要多一点,铁钉也要多放几根。当火车从面前轰然开过,我们便从铁路两边的草丛里钻出来,捡拾路基碎石里被压扁的铁钉。粗壮浑圆的铁钉被压成薄薄的铁片,放置的角度不一样,压出来的铁片形状各异。把铁片一边放到磨刀石上磨一阵,磨出刀刃,加一个木制的刀柄,一把铅笔刀便制作完成。铁钉的质地,决定铅笔刀的质地,有的锋利无比,有的纵使磨出刀刃,放在手背上反复切割,都像挠痒痒。
有一次,不知道谁提议,说我们站在铁路中间试一试,看一看能不能把火车逼停。火车是庞然大物,南来北往就不跟人商量,谁能把火车逼停呢?这主意冒险是冒险,万一人家不停呢?“活着的时候一起玩,死了一起做鬼,来来去去大家都在一起开心,怕什么!”话说到这份上,死亡好像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有人甚至向往马上死掉。
我们在铁路上一字排开,远远见火车开过来,我们把衣服脱下来举在手上挥舞,嘴里乱七八糟高声呐喊。那一趟火车本来不停的,眼见得那么多孩子在铁路上,便减了速,只有两三百米的时候,还不见这些孩子躲闪,大概以为前方发生安全事故——那时候,这段陡崖脚下的铁路经常塌方,铁路被巨石砸坏——火车紧急刹车,只见火车头两边的铁轨火花乱溅,与此同时,整个山谷都响彻了刹车尖锐的声音,以及后面的车厢撞击火车头和前面车厢的声音,持续了好几十秒钟。直到距离我们十多米的地方才停稳,火花不再乱溅,听不见刹车声音,只听见车厢在紧急往前撞击之后,向后回弹的拉扯声。一帮小孩子都吓呆了,好几个吓得连动都不知道动了,都以为必死无疑。火车停稳,火车司机开门沿着楼梯下来的时候,一帮小子像突然活过来了,回过神来,一溜烟跑到山野里去。当从远处赶过来的铁路检修工,确定前方并没有安全事故的时候,我们躺在山梁上笑成了疯子。这时候的笑怎么形容呢?是那种经历大灾大难得以生还的笑,腿肚子发抖,身子发软,三魂七魄丢掉一半的那种。
小伙伴们彼此打探:“刚才是哪个狗东西出的馊主意?”带头大哥刚出声,一帮人的拳头早在他身上砸开了。在这一群孩子中间,带头大哥也不是绝对权威,干了坏事,总是要被大家伙儿惩罚的,形式简单,拳头说话,并不真揍,力气三五成的样子,总归是知道疼痛的,要让他知道下次绝对不能带着大家伙这么干。
这种事情放到现在,就是重大安全事故,可在那时候的山野,仅此而已,火车司机在确认前方没有事故之后,又开着他的火车卡塔卡塔往前赶了。
这一群玩伴儿中,有几个胆子特别大的,受到这次事件的鼓励,以为自己多了不起。有一次,他跟另外一个小伙伴,两人并排走在铁轨外侧的枕木上,一边走一边数枕木。我们走在离枕木半米远的铁路两边,陪他们数枕木。火车从他们后面开过来,他们并不躲闪,甚至转过身去看一眼都懒得看。那一天火车的驾驶员一定也开了小差。等到火车轰然开过,我们发现两个小伙伴不见了,再找时,他们已变成二十多米以外的一片绿草如茵的山梁上,两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四周的青草若无其事地在风中起伏,两个小伙伴儿却再也不会醒来。
我是一个愿意把亲见亲历讲给父母听的人。父母听说后,没有断然棒喝不让我跟小伙伴们玩,只是每当他们招呼我上铁路边玩的时候,总会找出一两件家务事拖住我,最常干的事情,是让我把家里的猪从猪圈里赶出去放风。猪绝对赶不上人,在猪圈里随便怎么友好合群,放出去之后各有各的心思,东跑西窜。把这些猪一条一条撵进猪圈,就可以把人累得气喘不均,就可耽搁掉整个下午的美好时光。自此以后,铁路边很少有我的影子。我父亲也舍得花钱了,手头再紧张,我的铅笔刀一定是从商店里买来的,而且是最好看的那种。
除了需要小刀的时候跑到铁路上,小伙伴们还把游乐场搬到公路上。这条公路建于民国时期,南达昆明,北到成都。公路狭窄,汽车性能极差,跑得很慢,转弯时小心翼翼,上坡时气喘吁吁。他们便搭乘汽车玩耍——伸出双手钩到汽车车厢上,吊在上面,搭一段不要钱的车,到前面合适的地方再松手下来,站在公路边等待回来的一辆车,故伎重演。驾驶员往往集中精力看路去了,根本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有一次,一个伙伴搭上去之后,汽车越开越快,便下不来了,直到两只手坚持不住,從奔驰的车上掉下来……等到他的家长在很远之外的地方把他找到,汽车早已不知去向,他的脑瓜皮摔破了,从后面翻转过来,盖到脸上。
多少次死亡,都与胆小的我擦肩而过。无数残酷的事实,让人越来越胆小,紧跟着胆小的,便是谨慎。我们那时候无人看管,都是在山野里散放长大的;弟兄姊妹多,谁家“跑掉”一个孩子,并不会让这个家庭绝望,但这个孩子,永远留在他们父母的心中。几十年以后,每次回到数千公里之外的安宁河谷,同村的长辈见了说:要是我家的某某还活着,也该跟你一般年纪了。每次听到这样的话,我都会为少年无知,感到深深懊悔。可惜的是,活着的,早已过了不惑之龄;死去的,连懊悔的机会都没有。有时候,几个当年的玩伴儿碰到一起,三杯酒下肚,还能议论起某个玩伴儿的样子和诸多可笑的行为,可他兄妹甚至父母却一点细节也记不得了,他的兄妹只记得他排行第几,小名叫什么;他的父母只会说:要是我家的某某还活着,也该跟你一般年纪了。接下来关于他,再无更多的内容。我们像在谈论阳光底下转瞬消逝的露水、像抓了一把看不见的空气,说有,便仿佛是有的,说没有,便真的什么都没有。
秋老虎明目张胆地蹲在屋外,谁跑到太阳底下,就咬谁。只有最命苦最受欺负的人,才会在这时候被撵到地里干活。
屋里屋外静悄悄的。我的爷爷奶奶、爹和妈都下地干活去了,我一个人在家。时间已经过了中午很久了,他们还没有回来的迹象。
屋子里静悄悄的,我能听见百年老屋的屋梁冷不丁哐当叫一声,还能听见屋瓦在太阳底下像一个人侧翻身子,唰一声,从房屋这个角落瞬时传到另一个角落。还有屋外的高树上落下的树叶或者枯枝落到屋瓦上的声音。这些声音在发出之前毫无预见性,结束之后,半天也不会再有第二声。屋子里非常安静,在这安静之中,似乎一切都是有生命的。梁柱站累了,需要换个姿势;屋瓦躺得吃力了,需要翻个身子;枯叶和树枝不管有没有风,该落下自然会落下。
要是在夜里,把这些声音跟鬼怪故事联系在一起,足以吓破人的胆子。
屋子里就我一个人,只要有声音能打破寂静,我就心生欢喜。我想爬上屋梁上去,看看到底是哪一根木头的哪一个部位发出的哐当声,也想上房去看看屋瓦是不是真的翻了个身。
要是在其他时候,只要想到我就能做到。用我爷爷的话说,我就是条没有长毛的猴子。可这一天不行,我生病了,全身酸软无力,还发高热。上午小青、小白、小江三个小伙伴来喊我下河游泳,我妈毫不含糊地替我回答他们:“小勇今天不能跟你们去,他在发高烧。”本来我已从床上翻爬起来,往房间门口冲。听我妈这么说,自我感觉脚下像踩了两坨棉花,又退回去老老实实趟到床上。
我们这三百来人的小村庄,跟我同年生的伙伴有十二个。十二“同庚”中,小青、小白和小江的家离我家最近,小青和小白是一对双胞胎。我们从穿开裆裤就从早到晚在一起玩,我们一起上树摘果子,上房掏鸟窠,一起下河摸鱼、游泳,一起拾麦穗……我们是各自家里的小帮手。在农村,满三周岁就是半个劳动力,就得跟爹妈一起忙农活儿了。那一年我们都四周岁了。我们几个从不闹矛盾,要是谁受了别人的欺负,其他三个必定出手帮忙。我们的关系亲密到连我们的父母都觉得没必要再生孩子了,大家齐心协力把这四个孩子养大,他们堪比四个亲生弟兄,是可以全村无敌的。
我悄悄地从床上滑下来,饥肠辘辘。走进灶房,打开碗柜,只见里面除了半罐盐和十几个碗,没有什么吃的。我又踮起脚尖揭开锅盖,锅底有一点水,水中央有两个相向扣在一起的碗,揭开上面一个碗,里面有早晨我妈出门时替我准备的午饭:包谷杂粮米饭和咸菜。我就知道,我的爷爷奶奶、爹和妈中午不会回家了。
顿时感觉自己发了一笔不小的财,心想,接下来这个下午,我将成为没人管束的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吃了中午饭,我伸了个懒腰,感觉手臂上有劲了,再蹬蹬腿,也有劲了。我冲出门去,打算去看看小青、小白和小江,半天不见,我像是好几天没有见上他们了。四五个小时前,中午饭前一会儿,我听见小青和小白的娘撕心裂肺哭泣。我对这种哭泣习以为常,全村人对她的哭泣都习以为常。她是个喜欢哭鼻子的娘,人称“三花脸”,也有管她叫“花鼻猫”的。她哭泣的理由五花八门:家里的猫把用来炒菜的猪肉偷吃光,她要哭泣;年底从生产队担回粮食,嫌少了,也要哭泣;有时候小青、小白不顺心,她还要哭泣。偶尔有人请她哭丧,她便在别人家的棺材前面,掏心掏肺去哭上两天。报酬可观,家里不时能吃上肉。
小青小白家的院门敞开着,没有看见他们的妈。靠近堂屋门的一棵树下摆着两块门板,小青小白躺在上面各占一块。他们脸上各盖了一块白布。
大热的天,盖白布做啥。我揭开小青脸上的白布,小青的脸碧青,有涎水从鼻孔和歪在一边的嘴角上流出来。我在他咯吱窝下戳了两下,没动。
兴许睡得太熟了。在这样不冷不热的午后,最适合睡大觉。我折了一截光秃秃的稻穗,在小青鼻子上轻轻地划过来划过去,他还是一动不动。我摸了摸他的脸,外面那么炎热,他的脸蛋冰凉,摸摸身上,也是冰凉。再试着推他,他的身体是僵硬的。
我手上还捏着他盖脸的白布,我的手开始发抖,我从没有见到过死人,我已经怀疑小青这是死掉了,只是不敢相信,上午还来喊我去游泳的活蹦乱跳的小子,怎么说没就没呢。
我转过身把躺在另一块门板上的小白脸上的白布揭开,他的脸色碧青,眼窝、鼻孔、嘴角和耳朵里都在流涎水,一股隐隐的腥臭钻进我的鼻孔。那种腥臭是我从未闻到过的,有苦胆和死血的尖锐与沉郁,臭得我直打干呕,差点把中午吃下去的饭食吐出来。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死人,死去的是我的两个小伙伴。后来知道,那天上午死去的应该是三个。
早上他们来喊了我,我妈替我回了他们,他们仨就结伴下河游泳去了。以前我们只在小河里游,水浅,不成气候。这天不知谁出的主意,他们跑到小河灌入安宁河的河口游泳。要是他们再大一点,知水性是不至于被淹死的。小河灌入大河的入口处,有个洄水区,水是垂直流动的,多漩涡。
那天上午有个老头在那里罾鱼,他看见我的这三个小伙伴从岸上跳下去,有两个很快上了岸,大概知道水性不对,有一个没上来,他被漩涡扯了进去。上了岸的两个孩子又跳到水里去救那个小伙伴,再上岸时就只看见一个孩子了。上了岸的孩子吓得大喊救命。老头知道出事了,带上他的罾往这边赶。不等他赶到,这上岸的孩子揪住岸边一丛牛筋草,把身子探下水去,准备把水里扑腾着的另一个拉上岸。水里那个孩子只顾拼命狂抓,胡乱地挣扎,那棵牛筋草被连根拔起,把岸上这个孩子也拖到水里。河水很快淹没了他俩的头顶。老头知道这三个孩子在洄水区一时半会儿不会被冲走,嘴里大声呼救,同时把罾放到水里去,希望能把三个孩子网到罾里。闻声赶来许多村民,有水性好的扎猛子到水底下摸索,花了好长时间才把他们摸上来,孩子一个都没少,只是捞起来时,脸早都青掉了,身体也已经僵硬。
他们三个死去了许久,我仍然觉得他们不曾离开。一个人无聊的时候,我就会跑到他们家大门口或者院子里,希望他们还能从牛圈或者桂花树的背后溜出来跟我玩。他们家院子里的梨已经金灿灿一树,要是往年,早该摘了。要在往年,摘梨的活儿由我们四个完成,两个一組,轮番上树,在一个合适的树丫上套上绳子,绳子一端栓上竹篮子,摘满一篮放下来,轻轻捡出来放在铺了稻草的大箩筐里,再把篮子吊到树上,继续摘。一棵树可以摘三大箩筐梨呢。
多年以后,每每讲起此事,别人都说,这三个小孩多么义气。那时候我们并不知道什么叫义气,就只知道,遇到危险,应当竭尽所能帮助对方,不到最后,绝不罢休。那天要是我在场,我亦会毫不犹豫、义无反顾跳进水里去。
小青和小白的娘每次看见我,都要把我抱在怀里大声痛哭:“我的儿啊!小青啊!小白啊!”每一句话的最后一个字都要拖出三个字那么长的颤音,非常瘆人。我渐渐地害怕见到她,在路上遇到也要绕道走。到后来,小青和小白从前的家也不敢去了。揭死者盖脸布的镜头,成为我童年的恶梦。这镜头不仅在梦中出现,有时候在我愣神间,那一阵刻骨铭心的腥臭,也会把我吓得大声尖叫。
后来,小青和小白的娘见到我,不再哭泣,她看上去比我母亲年老三十岁,掉光牙齿的干瘪嘴唇先是翕动一阵,不知道想说什么。她后来又生了四个孩子,两个女儿两个儿子。她在人家面前评价说,都赶不上那一对双儿。待我要转身的时候,才浅淡无奈地说一句:“那一对双儿要是还活着,也该这么壮实了!”这时我已早在十多年前离开故乡,到远离故乡三四千公里的地方谋生,隔三四年才会回故乡探亲一次,且早已忘记童年噩梦。她这句话,让我再次记起那个刻骨铭心的午后,那个让人后脑勺感到冰凉的午后。
每次回村我都要在口袋里装上水果糖,见到她的时候,我便恭恭敬敬把水果糖塞到她手上。那一刻,我就是长大了的小青和小白。
他们是死去的我,我是活着的他们。
田野上,大片大片的小麦,开始显露出丰收的颜色。微风从桉树、荣华树、槐树和石榴树的叶片上打着滚、扯着旋涡吹过,发出流水一般哗哗流淌的声响。
在这清亮亮的声音中,不时传来雏鸟的鸣叫,奶声奶气,仿佛极其遥远,又仿佛近在耳边。
那是跟乡村和农夫相依为命的麻雀。麻雀把巢筑在屋檐底下的黑瓦或砖缝中。麦子将黄未黄的季节,正是老麻雀做爹娘的时候,每一个鸟巢中,都有三五只雏鸟,探头探脑等待一对老麻雀喂食。麦子一旦开镰,羽翼刚刚丰满的小麻雀,便能吃上这一年的新麦。
在乡下,麻雀也会掐时候。丰收的农人不会因为麻雀啄食几粒洒落的麦子,而对麻雀打击报复,他们反倒觉得这也是一种俭省节约,喂麻雀总比留下来喂了老鼠强啊。
在麻雀和老鼠之间,毫无疑问,农人跟麻雀并无深仇大恨。他们之间的对抗要再过几个月才会出现,比如深冬,四野枯索,食物稀少,麻雀才会对农人晾晒的玉米或水稻下手。农人驱赶麻雀的方式是用竹竿做的响篙,在地上敲上一下,一群麻雀“哄”一声腾空飞走。过一会儿又从天上飞下来啄食,农人再敲一次响篙。如此反复,彼此乐此不疲。鸟儿是怎么想的不知道,农人怎么想的呢?特别有成就感,啪,赶走一群;啪,又赶走一群;啪,再赶走一群。其实就只有那一群麻雀,他却以为半天赶走了几十群。
从麻雀产卵开始,村里淘气的男孩子就不时伸长脖子,仰着小脑袋,够上去看窝里的情况。看一眼,再看一眼,扭头向伙伴们兴奋地报告最新情况,“又产一个卵啦!”“孵出一只鸟啦!”“小鸟长毛啦!”欢乐的声音,回荡在村子上空。
羽翼尚未丰满的麻雀,模样乖巧,和善温顺,嘴角上一带鹅黄,看上去呆萌可爱,特别招淘气小孩子喜爱。搭上梯子或高凳子,轮番上去看小麻雀。到这时候,他们便忍不住伸手摸摸小麻雀。小麻雀受到惊吓,在窝里齐声尖叫,稚气未脱的尖叫,引得一帮混小子肆无忌惮大笑。
村里的老人说,不要玩小麻雀,爪子挠过的手心,将来读书写字,手要抖。农村孩子,不管念得出念不出,都希望能写一手好字,记个账、写个便条,字是盖面菜,一美遮百丑。老人之言多半有效。总有一两个偏不信的,把雏鸟从窝里取出,放在窝成鸟巢状的手心里,嘴巴念叨:“我不抖我不抖我不抖!”他是想验证老人的说法。拿谁实验不是实验?拿自己实验最方便。
老麻雀就在附近的树枝上,混小子还没有从木梯上下来,老麻雀就发出警告,尖叫着,像战斗机那样从空中俯冲下来,用嘴啄那小子的头。麻雀此时的叫声是跟平常不一样的,“咔——”,短促有力。飞出去不远又掉转身来,继续啄那小子。小子弯腰驼背,把雏鸟隐蔽在怀里,逃之夭夭。一帮混小子应声而散,也跟他逃到别的地方去。
等到了足够远的地方,他们让惊慌的小麻雀在手掌上练习飞翔、练习站立,用训练小狗的方法来训练这只小麻雀。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对小麻雀是伤害和摧残,他们只是觉得有小麻雀陪伴的时光,是多么的美妙。小麻雀给他们单调的生活带来了阳光和雨露,带来了无限的欢笑。他们以为院子里的一切,比如小麻雀,就跟家里的小猪、小狗、小鸡一样,趁着娇小可爱,逮过来玩上一会儿,再放回去,并无大碍。
当他们把这只精疲力竭的小麻雀放回麻雀窝,他们发现,这只小麻雀跟家里的小猪、小狗、小鸡完全不一样,因为沾上了人的气味,窝里的其他兄弟姐妹一同把这只小麻雀挤到窝的边沿,接着,麻雀的爸爸妈妈开始在鸟窝外面的树枝上喳喳直叫。很快,树枝上开始集聚麻雀,起初是两三只,很快有十几只,再后来,树枝和屋瓦上全是麻雀,都在喳喳地叫着,好像在热烈的讨论着什么。
它们此时的叫声,跟傍晚在树林或竹林里的喧闹不同,是有节奏的,喳喳喳三声,停顿一下,再喳喳喳三声。有的鸟儿像即将发生争斗那样,翅膀半撐开,一边叫一边打转身子。
村里的老人从旁边经过,一看这架势就明白怎么回事情,倘若那群混小子还在,老人便会停下手中的活儿,警告他们:“看,你们把麻雀怎么了?人家在诅咒你们呢!”要是那群混小子不在现场,他不知道是孩子们惹恼了麻雀,就会说:“是哪一只麻雀遭难了,那么多麻雀来给它送行!”
鸟儿的诅咒会持续一两个小时。中途即使用响篙驱散,麻雀应声飞走,只要人一退去,麻雀们又会飞回来。麻雀界的丧事跟农人家的丧事一样,死者为大,办丧事是大事,农人只要没有天大的事,都知道不要去冲人家办丧事。农人见撵不走,把响篙放回门背后,忙各自的事情去。
期间,有麻雀替那一对父母捉来食物,喂给窝中的雏鸟。那一对老麻雀,则被众多的麻雀围在圈子里,接受大家的指责。有几只年长的老麻雀,甚至用翅膀去拍打雏鸟的父母,大概是指责这一对父母失职。
多年以后,多次目睹过这情景的我猜测,麻雀多半也有长幼次序,有自己的语言,有自己的伦理道德。比如在交配上,恐怕少有母子、兄妹乱伦的,要不然按照进化论的观点,它们早因生出畸形的小鸟而彻底玩儿完了。
我是亲眼目睹过家禽中的进化论的。我家有个大院子,母亲在里面养了几十只鸡,开初的几茬还好,后来,越养越不对劲,新孵化长起来的鸡要么通身没有一根毛,远看像一团奔跑的肉,近看才是一只鸡;要么光吃不长肉,还特别能飞,一高兴就飞到屋梁上去逛耍;要么几年不生一个蛋,要么一天生两个蛋,每个只有拇指粗。我母亲百思不得其解。正好我们学到进化论,就对母亲讲,多半是近亲结婚造成的,母亲跟别家换了几十只鸡蛋,还换了几只公鸡,没过半年,前面的所有问题都得到圆满解决。
家鸡如此,麻雀估计也不例外。看似散乱的麻雀,有着自己的社会秩序。
在我幼年,曾养过一只麻雀,关在笼子里,水米不进,拼命往笼子外面扑腾,最后死在笼子里。为此我请教过多位擅长养鸟的人。他们说,麻雀有麻雀的尊严,麻雀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几种无法豢养的鸟类。不禁叹息,可以借你的屋檐遮风避雨,看似与你相依为命,却绝不受嗟来之食,这就是乡下最常见、最不被重视的麻雀。
窝里的小麻雀不断地挤那只筋疲力尽的小麻雀,直到把它挤到巢穴之外,啪一声,掉到地上。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的混小子才知道,自己真的闯下了祸事。可是,一切都晚了。摔落在地上的小麻雀再也没有麻雀来过问它,直到死去,或者被路过的花猫叼走。
喳喳喳的麻雀离开之后,巢穴前面显得空旷落寞,两只老麻雀继续往日的辛劳,奔波于田野和巢穴之间,直到把剩下的麻雀喂养长大。待巢穴中的小麻雀纷纷飞走,两只老麻雀也不知所踪,这个巢穴再也不会有麻雀来做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