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催人老,但情感总是年轻的,有时一句唐诗宋词,一种吃过的食物,就会让人不期然想起过往的一段时光。前些日子在市场里闲逛,忽见许多水果摊上一下子摆满了荔枝,那些连枝带叶捆成一扎一束的荔枝,有的鲜红欲滴,有的红中泛绿,似乎还氤氲着岭南地区的水光山色,让人看在眼里,心中便有了去触摸、去品尝的冲动。
说起荔枝,自幼就已谙知那是一种产于南方的热带水果,唐代诗人杜牧的一首名篇《过华清宫》,是当初家中长辈指定必须背诵的功课。只是“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这样颇具讽刺意味的描写,到了交通发达的现代语境中,怕是很难再让年幼的孩子理解了。惭愧的是,这样一种在当今的孩子们看来十分普通的水果,我在四十岁时才真正与之谋面,并初次品尝。那是20世纪80年代初,我第一次去深圳,与下榻酒店毗邻的是一处不大不小的果园,园子里林木挺秀,油绿生辉。每天清晨,我都站在阳台眺望果园的景致。某天,见园中的几棵树一下子变了颜色——庞然如盖的树冠红艳有甚于花,如同戴上了无数光耀夺目的红玛瑙编织的桂冠,那气势、那场面真的令人血脉贲张。我无法传达自己当时激动的感受,只是瞪大了双眼欣赏着这大自然的杰作。身旁打扫房间的服务员似乎看懂了我的表情,用她那不甚标准的普通话细声慢语地说:“好看吧!是荔枝成熟了呀,要是在山里,会一夜红遍天的。”同来的朋友见此情景,也都发出“哇!哇!”的惊叹声,并立刻跑下楼,到果园里买来两扎连枝带叶的荔枝,大家共同品尝。看着那一颗颗水灵灵红玛瑙似的荔枝,真的不忍心,也不知道该怎样下手去吃了。还是服务员教我们,轻轻剥去外面似有层层鳞片的壳,露出里面透明如脂的果肉,遂见到流出乳白的汁液,然后放入口中,唇齿间立刻有种异香袭来,那香开始并不浓烈,是一种清雅的淡淡的香,两三粒果肉入口后,淡雅的清香就在舌间,乃至周身弥漫开来,且回味无穷,余香脉脉……
四十年前,作为北方的普通民众,大多对荔枝还是有种神秘感的,如今却人人都很容易吃到了。市场经济快速发展,商家用冷藏的方法空运,全国各地的人都能及时品尝到这种鲜果,应季时节,街头的贩运者还担心不能及时出售呢。在交通便捷、资讯发达的当今社会,我国南北各方的食品销售早已没有了界限,而荔枝的销量确属上乘。有人说,荔枝在中国名声大噪,因唐玄宗的爱妃杨贵妃嗜荔枝的缘故。在交通闭塞、生产力低下的唐代,必须远赴数千里之外的广东,以专用驿马日夜兼程送抵长安,关山路遥,送一次荔枝不知要累死多少匹好马呢。其实,早在唐之前,四川也是盛产荔枝的,同是唐代诗人的白居易就曾有过记述:“荔枝生巴峡间,树形团团如帷盖。叶如桂,冬青;华如橘,春荣;实如丹,夏熟;朵如葡萄,核如枇杷,壳如红缮,膜如紫绡,瓤肉莹白如冰雪,浆液甘酸如醴酪……”我暗忖,贵妃娘娘吃的荔枝亦或许是从四川巴峡运去的,不过即便这样,路途依然很是迢迢。
因了杜牧的一首《过华清宫》诗,以讽刺的意味记下了玄宗的荒淫好色,杨贵妃的恃宠而骄,而致荔枝名扬天下的这一说法是否真切,至今还尚未可知。但是杨贵妃嗜吃荔枝的确史不绝书。但我以为,彼时的荔枝之所以能成为今时的荔枝,主要还是因其自身的魅力所致。荔枝属无患子科,常绿乔木,在我国的栽培和食用史可以追溯到两千多年前的漢代。西汉司马相如的《上林赋》中,将荔枝写为“离枝”,即割去枝丫之意。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亦记,此树结果时“枝弱而蒂牢,不可摘取,必以刀斧取其枝”,故称“离枝”。白居易也曾在文中记述:“荔枝若离本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也。”荔枝这种娇媚、难侍候的属性,倒是很像杨贵妃。荔枝因其树形及其果实之妙曼,果肉之清香淡雅,才饱受古今文人雅士的青睐。古往今来,以荔枝为题吟诗作画的人不胜枚举。苏轼被贬惠州期间曾作《荔枝情》诗:“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这应该属夸张溢美之词。想那东坡先生无论如何一天是吃不进三百颗荔枝的,抑或是与家人共吃,只是表达对荔枝的一种情感而已。清人谭莹也有诗云:“十里矶围筑稻田,田边博种荔枝先。凤卵龙丸多似谷, 村村箫鼓庆丰年。”记得几年前的一个仲夏,我途经广州去珠海,在一个叫太平镇的地方,亲眼见到一幅活生生的“荔枝红了”的风景画。“画面”之上,远山近岗浓翠一片,而在蔓延着深秀的绿色帷幕之中,迸射出一片片灿若明霞的光彩——玫瑰红,那是一片成熟的荔枝林,而林下的一条河流之上,正有农民用木船运载着荔枝在叫卖。同行的广州朋友告诉我说,这样的场景,日日如是,直到整个荔枝季节结束。他还说旧时当地村庄多在沿河筑起养鱼、种禾的围基,塘基围壆上必种荔枝,成熟时绿叶红果,霞光映水,二三好友,一叶扁舟,泊于树下清啖荔枝,其美不可形容,其乐不知人间烦恼。正由于荔枝如此充满诗情画意,在广州地区,以荔枝命名的地方不可胜数,如荔枝村、荔枝庄、荔枝亭、荔枝山等;以“荔”字作路名的也很常见,如荔福路、荔园路、荔景大道、荔枝大街。诸多楼盘建筑也喜用“荔”字命名,如荔华楼、荔明苑、荔湖大厦、荔港南湾等等。广州市老城荔湾区之名就源于“荔枝湾”。历史上这里的人们以种植荔枝为业,荔枝成熟时有“十里红云,八桥画舫”之称,是著名的名胜风景区。清《荔枝湾竹枝词》有词云:“一湾绿水对城东,婉转竹枝趁好风。引动万家空巷日,棹歌添得荔枝红。”
千百年来,荔枝在华夏大地上由“一骑红尘妃子笑”到“飞入寻常百姓家”,身价大幅攀升,也让中国的百姓味蕾大开,这委实是吾辈生逢盛世的福祉。细想起来,改革开放四十年来,随着经济和社会生活的发展,商品经济的日益繁荣,人民生活水平生活质量不断提高,岂止荔枝这样的鲜果,可以说长城内外,大江南北的所有地方,都可以举办一个个品种繁多、让人眼花缭乱的水果博览会,更遑论那些体现国人饮食文化的山珍海味、南北大菜和花样翻新的多种小吃了,一部美食类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就足以让人充分感受当今国人的吃是多么丰盛。由自己认知荔枝到品尝荔枝的经历让我想到,我们的国家幅员辽阔,各个民族和地区的佳肴食物异彩纷呈,而每一地的饮食都有浓郁的历史的或地域性的文化内涵,若是能将每日每刻的吃,都与文化联系起来,让自己吃得文雅,吃得诗意,吃得天然,吃得更有趣味,吃出“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的意境来,那么在吃喝之外,不啻一种思想文化的提升和享受呢。
如今生长在北方五六十岁的人,大抵都会有一个共同的记忆,即第一次离家远行,乘坐的是绿皮火车。绿皮火车对于当今很多国人而言,是心中一个恒久的情结——承载着自己一次次地驶向远方,又一次次驶回故乡。
我真正意义上的离家远行,始于20世纪60年代知青下乡插队。当时全校几百名同学一起出发,大家背着行囊,排着长长的队伍,依次走进车厢。记得当时火车站前面的广场上,前来送行的队伍人山人海,鼓乐喧天,心中虽然也时而掠过一丝惆怅,却并未感到怎样的依恋。直到汽笛声声长鸣,列车载着我和同学们与这座城市渐行渐远,离愁别绪才强烈地涌上心头——从此我已经不再属于这座城市,要远离父母独闯天下了。此后日复一日,在那个曾经十分陌生的穷乡僻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个人心中都深藏着一個共同的思念——期盼着早日回到久别的家乡,回到父母的身边。劳作当中,每逢远处有绿飘带似的火车通过,即便只是听到几声汽笛长鸣,同学们也会立即停下手中的农活儿,朝着火车凝眸再三,痴痴地目送它巍然远去,直至潸然泪下。记得下乡后的第一个春节前夕,同学们老早就盘算着回家过年的日程,先是用自己下乡后的劳动报酬,买足了当地的土特产品,接着与几个同学商定起程时间,并早早就与生产队请了假。当年的春运还未形成现在这样汹涌的态势,但年关在即的火车站,也已经人山人海摩肩接踵。绿皮车厢里更是拥挤不堪,加之肩上背手中提着的年货,有人在车厢里竟然身体悬空着无立足之地,累得手脚酸麻,气喘吁吁。尽管这样,思乡的情绪依然在心中弥漫开来。上了火车,家门就临近了,再有几个小时,就能与亲人团聚,同学们个个喜形于色。团聚,尽管短暂,却如火如荼般炙热着每个人的心……
时光催人,随着年事渐长,阅历日渐丰富,外出的机会愈加多了起来。几十年来,曾经去过国内外许多地方,交通工具也不再仅仅是火车一种,乘坐汽车、飞机、轮船是常有的事。更何况如今的火车与当年的“绿皮”,早已今非昔比,速度的提升,铁路的延伸,让中国的老百姓实现了远方已不再遥远的梦想。2010年,京沪高铁创下时速486.1公里的世界纪录;至2016年,中国高铁运营里程超过两万公里,成为世界上高铁里程最长的国家,形成了世界上运营规模最大的高速铁路网。除此之外,火车的造型、颜色也悄然发生了变化,一列列橘红、银灰、蓝白相间、黄绿相间、纯白的列车渐次驶进我们的视野,驶进我们的生活,驶进色彩斑斓的时代。尽管这样,当年的绿皮火车之于我,依然有种难以释怀的情结。我笃信,如果把铁路比作一条永不止息的河流,那“绿色”则是它的颜色之源、生命之源。每逢在广袤的原野上,偶尔见到那日渐式微的“绿色飘带”掠过,心里总会涌起一阵温馨的涟漪。几年前在北京参加一位作家朋友的作品研讨会,会后一位云南的文友盛情邀我和其他几位朋友去他那里采风,大家一致商定,选择乘坐当时已经很是稀罕的绿皮火车前往。虽然是一次普通旅客列车,但是文友们认为,“沿途近五十个小时的车程,本身就是一次丰富的采风!”
正值“千里莺啼绿映红”的浓春时节,沿途满眼的油菜花黄灿灿的,被绿色的田埂和高低错落的梯田勾勒得舒缓平展,乌瓦白墙的村寨农舍,点墨似的掩映其中。远处的炊烟,近处的归鸟,田野中游玩嬉戏的孩子们,所有这些,如同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让人陶醉其中。绿皮火车经过的地方,每一站的站牌,因了它的历史,它的人物和所有跟它有关的故事,再联系以往读过的书,都让人浮想联翩,不单饱览了沿途旖旎的风光,还让人情不自禁地重温了《诗经》《先秦散文》《史记》及唐诗宋词中的许多篇章,真是美不胜收,脑洞大开。
对中国这样一个古老而文明的国度而言,火车是一个地道的舶来品,然而几十年天翻地覆的变化,中国的火车和铁路的发展速度,已经走到了世界的前列,在全球许多地方,都活跃着中国的技术人员协助当地修筑铁路或是研制机车的身影,这无疑是祖国繁荣富强的标志。随着中国铁路进入高铁时代,绿皮火车消失的速度在21世纪已经非常明显,几乎所有干线上已经罕见它们的踪影,只在少数支线和短途线路中仍有所保留。据有关部门调查显示,现在北京的绿皮火车只剩下不足10对,运行在浙江铁路线上的绿皮车只剩下总客车量的十分之一。然而对于普通百姓,特别是农民工而言,他们更关心的是火车票的价格。另外,动车、高铁运行中停靠的站点相对稀少,停车时间短暂也让人纠结,加上绿皮火车承载了国人太多太多的记忆和故事,至今仍有众多的人心中对绿皮火车怀有深深的不舍。去年夏天,在我蛰居的小城,见到一列绿皮火车停靠在某街道的一隅,原以为是拍摄影视剧的景区,走近才知道,原来是有人将一列废弃的绿皮车厢买来,改造成了酒店的餐厅,内中空调、彩电、音响设备齐全。触景生情,联想在南京和其他一些地方,绿皮火车已被改造成人文景观的事实,我倏忽感到,绿皮火车似乎正在幻化成一种记忆和情怀,重新进入人们的生活。
今年春节期间,曾在媒体听到一则新闻:在中国西部地区,悠长的宝成铁路的某支线上,每天24小时运行着一列被称作“秦岭小慢车”的绿皮火车,线路之内共有30多个站点,站站都停。此间,山里的孩子们上学,农民进城打工、卖货都十分方便,被当地群众称作是“咱老百姓自己的火车”。呜呼!在绿皮火车正逐渐被视为一种行为艺术,并步入历史记忆的趋势面前,这则新闻该给我们怎样的启示呢?
【责任编辑】 铁菁妤
作者简介:
王本道,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职称。著有散文集《芳草青青》《心灵的憩园》《感悟苍茫》《云水情怀》等。作品曾获全国首届冰心散文奖、辽宁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