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1948年的背影

2019-04-17 01:56许晓迪
上海采风月刊 2019年2期
关键词:象牙塔朱自清师生

许晓迪

1948年元旦这一天,清华中文系的师生同乐会上,系主任朱自清和同学们一起扭起了秧歌。其时“翻身秧歌”已在北方农村跳得如火如荼,素以稳健著称的朱自清却听任学生给他化妆,穿红衣,戴红花,在人群中扭得最认真。在当晚的日记中,他郑重写道:

参加中国文学系新年晚会,颇愉快。

使命、忧患与苍凉

这已不是朱自清第一次扭秧歌。1947年10月24日,在清华中文系的迎新会上,他就用心看着学生的示范,进三步、退一步,硬手硬脚地扭起来。

就在一年前,历经九年的颠沛流离,朱自清终于重返复原的清华园。他还住在抗战前的旧居里,只是过去优雅舒适的环境已荡然无存。最让他心疼的是过去的藏书几乎损失殆尽,不得不在旧书摊上零零星星地搜集。

而当他来到校图书馆,见到一架架图书,顿时兴奋起来。1935年,时局动荡,时任清华图书馆代馆长的朱自清未雨绸缪,将400余箱珍贵书籍秘密南运,先存放在湖北汉口一家银行仓库,后辗转运至重庆北碚和云南昆明。作为清华大学老图书馆的工作人员,焦阳谈及这段历史,说:“这批书籍后来被运往西南联大,因为北大、南开两校都未作准备,这些书在一段时间内就成为联大师生们学习用书的重要来源。”

北平沦陷后,日军占领清华园,图书馆的书刊也被洗劫瓜分,抗战胜利后,此前被运往联大的图书跟着师生们北上,其他图书也被尽力搜回。这批书籍的南渡北归、历劫脱险,让朱自清感慨万千,他在日记中写道:

入图书馆书库。见藏书仍极丰富,此甚鼓励与刺激余研究工作之进行。

在如潮水般晃荡的北平,迈入老境的朱自清却像上足了发条,见缝插针,争分夺秒。在生命的最后三年,他主编了《闻一多全集》,出版了学术专著《诗言志辨》与《新诗杂话》,还写了大量的时评、书评与散文。

许多人都谈到,朱自清晚年“表现得十分年轻”,但这种生命热度的燃烧,正来自死亡的惘惘威胁。1948年元旦那晚,他扭完秧歌回家,由于过度劳累,胃病复发,尽吐酸水,不能进食。他把近人吴北江的一句诗“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用毛笔工整地抄下来,压在书桌的玻璃板下——带着知天命之人的使命、忧患与苍凉。

他的至交叶圣陶说:“他近年来很有顾影亟亟的心情”,“我想他恐怕他自己的成绩太少,对于人群的贡献不太够的缘故。加上他的病,自己心中有数,就只盼成绩多一点好一点,能够工作就尽量工作。”

“那里走?那里走!”

“那里走呢?或者那里走呢!”在《那里走》中,朱自清开始解剖自己,“我彻头彻尾,沦肌浃髓是小资产阶级的”“所以新时代的急先锋,断断没有我的份儿”。在时代的风暴下,他选择“躲”到“学术,文学,艺术”里去,“做些自己爱做的事业;就是将来轮着灭亡,也总算有过舒心的日子,不白活了一生”。

抗战的烽火却把他从晃荡的书斋赶了出来。家里人口多,负担重,为此夫人陈竹隐带着“二男二女”住在成都,“家父与一男二女在扬州”,他则一个人过着“顾影行踽踽”的苦日子。在昆明西南联大时,他每月360元的薪金,只值战前的10元,甚至连一盒烟卷都买不起,为此一趟趟地跑拍卖行,卖掉行军床、淋浴器、桌灯,以至被单和窗布。长袍污旧且掉光了扣子,他就自己缀上些破布条系着。有一年冬天为了御寒,他买了一件云南马夫们穿的毡披风,质地像牛皮,式样像蓑衣,穿出去引得街上行人纷纷侧目,与潘光旦的鹿皮马甲、冯友兰的八卦图案包袱皮,并称“联大三绝”。

凡认识朱自清的人,都知道他“饞”,日记中常有“今天吃什么”的记载,还要加以评价:“没有开花馒头,甚怅!”“吃酥面萝卜丝饼,甚佳!”“午后购回香蕉四枚,背杜天翁吃之,甚以为乐!”因为不善节制——“一顿饭吃了七个馒头”“一餐酒喝了十杯”,在清华时他便得了胃病,在抗战奔波中更是频繁发作。那时,政府供应的“公米”被联大师生们谑称为“八宝饭”——“谷、糠、秕、稗、石、砂、鼠屎及霉味是也”,难以下咽。吃了这样的米,他的胃病犯得更勤了。

乱离之际,蒿目时艰,教授学者们“漂泊西南多唱酬”,就连朱自清这位新文学作家,也频频写起了旧体诗。在《夜坐》一诗中,他写道:

吾生为事畜,廿载骨皮存。圭角磨看尽,襟怀惨不温。追欢惭少壮,守道枉朝昏。剩学痴聋老,随缘寐莫喧。

诗中流露出内心的阴黯沉重,也映现出整个时代的痛苦。

走出象牙塔

1946年底,朱自清在北平《新生报》上发表了一篇杂论,谈到了知识分子的“生路”:

中国知识阶级的文人吊在官僚和平民之间,上不在天,下不在田,最是苦闷,矛盾也最多。真是做人难。但是这些人已经觉得苦闷,觉得矛盾,觉得做人难,甚至愿意“去撞自己的丧钟”,就不是醉生梦死。我们愿意做新人,为新时代服务。

他认可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又含蓄地表示“扩大自己得一圈儿圈儿的,得充实,得踏实。别像肥皂泡儿,一大就裂”。他真诚地加入扭秧歌的队伍,但仍想为自己留出一个自由独立的空间。这段话,标志着朱自清思想的转向,正如他自己所说:

到了这年头,象牙塔下已经变成了十字街,而且这塔已经开始在拆卸了。

而促使他走出象牙塔的,正是闻一多的牺牲。两人并不是一路人,私交也不如想象中那么深,但在闻一多遇难后,悼文写得最多、纪念做得最切实、编辑《闻一多全集》用力最勤的,恰恰是朱自清。

1948年7月,《闻一多全集》的编辑早已完竣,朱自清开始整理亡友手稿。此前,他刚刚在拒绝美援面粉的宣言上签了名,身体极其虚弱,日记中常有“晚大量呕吐”“彻夜胃痛不止”的记载,体重降至38.8公斤。他在书房里支了一个行军床,桌边放了一个痰盂,方便随时呕吐,身体实在撑不住,就在床上歇一会儿。

7月15日,朱自清抱病,一天开了三个会,晚上又赶去参加闻一多遇害两周年纪念会。朱自清站在台下,报告着《闻一多全集》的编纂和出版经过。这晚天气闷热无风,只有他直到终场也没脱衣服,花白的脑袋挂在瘦削的双肩上,显得格外大。

8月12日。朱自清因严重的胃溃疡导致胃穿孔,不幸去世,终年50岁。在钱理群看来,朱自清的病故为整个时代郁积的情感提供了一个发泄口。不同立场的知识分子以各种方式表达哀思,悼念文章之多,构成了70年前的一场“文化奇观”。人们说他是“最有良心的好人与学者”(郑振铎),具有“最完整的人格”(李广田);说他晚年思想的转变,是“把爱从小资产阶级移向广大的工农群众”(冯雪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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