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生突然想起女人这两天是病着的,于是心里一阵发虚。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肉,迁怒于肉但又无从发泄,他舍不得把这块惹是生非的肉扔到香椿树街上去,假如扔出去它无疑会被街坊邻居拉回自己的锅里。李先生抖了抖手中的肉,有一些淡红色的血沫和黏液从指缝间流了出来。他听见女人的哭闹已经转为低声啜泣,她一边啜泣一边倾诉她在家庭生活中的辛劳及其种种不幸,李先生叹了口气,他说,别哭了,为了一块肉不值得这样,我去找肉贩子退赔不就完了吗?
李先生就是那个骑旧自行车的人。阳光已经升得很高,香椿树街的石板路面泛出一种刺眼的光泽。空气中充溢了主妇们生煤炉弄出的煤烟,两侧房屋的屋檐上已经跨满了晾衣的竹竿,来往路人就从煤烟和湿衣服下通过。李先生哐啷哐啷地骑着自行车,曾经有数滴水珠从高空中坠落,落在他的鼻尖上,给他一种奇异的冰凉刺骨的感觉。在街口拐弯的时候,李先生遇到学校的同事朱先生,朱先生下了自行车朝他迎过来,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但李先生装作没看见,他用一只手遮挡住自行车龙头上悬挂的肉,加快速度冲过了街口。他听见朱先生在后面喊,喂,老李你上哪儿去?李先生装作没听见,李先生根本不想被熟人知道他这天庸俗的行踪,否则第二天自己将成为办公室的课前闲聊的话题。
菜市场已经渐趋冷落,烂菜叶和鸡屎混染的气味却依然如故。李先生匆匆忙忙地拨开挎菜篮的人群往里面站。有许多摊贩在提前撤摊,李先生赶到肉市恰恰看见那个年轻的肉贩子在清洗案板,他用潮抹布狠狠地擦着肉案,一些血水夹杂了几星肉沫溅得到处都是。
别撤摊,你骗了我。李先生把那块肉扔到案板上,他指着肉质问肉贩子,你说这是蹄髈还是肥肉?
是肥肉。肉贩子镇定自若地打量着李先生。
可你刚才说是肉蹄,你把它当蹄髈的价格卖给我。一块肥肉你竟然要了我六块钱。
不会的,肥肉是肥肉的价,蹄髈是蹄膀的价,肥肉怎么卖得出蹄髈的价呢?肉贩子绞干了抹布,朝旁边的一辆黄鱼车走去,他说,我天天在这里卖肉,从来没干过这种缺德事,你肯定记错了,要不你就是存心来诈我。
我没记错,就是你。你还说这肉看上去肥了一点,其实是肉蹄。李先生追上去挡住了肉贩子的黄鱼车,他用愤恨的目光盯着肉贩子年轻而红润的脸,他说,你别溜,请先把六块钱退给我,我不会让你这么溜掉的。
我溜?肉卖完了我得回家睡觉。肉贩子鄙夷地扫了李先生一眼,然后跨上黄鱼车的坐垫,他说,你大概是穷疯了,买块肥肉还不想花钱,还想让我贴补你六块钱?你让大家评评世上有没有这个道理?
旁边已经围上来一群看热闹的人,李先生气得满脸通红,这种庸俗的局面使他感到一丝恐慌,也使他的一腔义愤转化成另一种自怨自艾的情绪。他拎起案桌上的那块肉嘟囔道,我自认倒霉好了,我要向市场管理委员会反映,一块肥肉竟然卖了六块钱!李先生拎着肉冲出围观的人群,胸口觉得很闷。他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好像要把心中的怨气一起吐出来。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原来是靠在一辆运货板车上的,板车被人拖走后自行车就倒在了地上。李先生把自行车扶起来,心想我今天真是倒霉透了。然后他发现自制弹簧锁的钥匙不见了,搜遍每个口袋都没有,急得李先生想骂娘,正要弯腰拾砖砸锁的时候,那把钥匙从他手掌心里掉了下来,原来钥匙一直就在他的手心里。
李先生骑上自行车,猛然看见那个年轻的肉贩子骑着黄鱼车从他身边擦过,肉贩子骑黄鱼车的动作幅度很大,透露出一股骄横的不可一世的气息,他的背影对李先生是一个强烈的刺激,李先生的与之论争到底的念头也就在瞬间突发而起了。
破旧的蓝漆斑驳的自行车发出一阵哐啷哐啷的巨响,李先生现在与肉贩子保持并行的速度,他冷靜地对肉贩子侧目而视,就像一个猎人紧紧地盯住狡猾而强悍的猎物。
你跟着我干什么?你要是闲着没事。不如回家睡个回笼觉,盯着我有什么用?
你骗了我,你得把六块钱退还给我。
别瞎缠了,你想跟我回家?跟我回家也没用,我起早贪黑挣几个钱,凭什么白白地还给你六块钱?一分钱一分货,我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
我不是缠你,我桌上还堆着学生作业没批,哪有工夫来缠你?问题是凡事都得讲理,我这样的家庭经济素来拮据,你怎么能白白骗去我六块钱呢?
六块钱,六块钱!肉贩子突然不耐烦地叫起来,难道那块肉就不要钱买吗?什么六块钱,最多一块钱。
李先生感到一阵欣喜,事实上肉贩子至此已经承认了他的欺骗。李先生用力蹬了几下他的破自行车,这时候他也换了一种温和的口气,怪我说错了,不是六块,但也不止一块。根据这块肉的重量和价格来推算,你应该还给我三块,这样我也不用把肉还给你,带回家做红烧肉其实也好吃的。
三块?你认为肥肉就不是肉啦?有时候你想买肥肉都买不到。肉贩子放慢了黄鱼车的速度,侧过脸对李先生说,最多退还你一块五,算我今天倒霉吧。
两块钱。李先生想了想很坚决地说,你最少得还我两块钱,因为那块肉最多值四块钱。
好吧,两块就两块吧,我缠不过你。肉贩子终于失去了耐心,他单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伸进围裙的大口袋里掏钱,掏出一大把油腻腻的毛票,肉贩子懒得下车,他就抓着那把毛票隔车递给李先生,算我倒霉,白白赔了两块钱。
李先生匆忙跳下车去接钱。李先生将自行车停在香椿树街与龙门路交会的十字路口,人就站在交通红线内侧清点那堆毛票。李先生在点钱之前仍然没有忘记交通规则。
他点了两遍,发现总数都是一块八,肉贩子少给了两毛钱,恰恰就是李先生买那块肉时杀下的价钱。李先生的胸口再次感到沉重的一击,他抬起头发现肉贩子的黄鱼车已经疾速通过了十字路口,从他的背影中李先生再次感受到了嘲谑和污辱。
回来,你少给我两毛钱!
李先生举起那把毛票朝马路对面高声大喊,肉贩子没有回头,肉贩子也许听见了也许根本没有听见,要知道十字路口往往是嘈杂和繁忙的,来往的车辆喇叭声淹没了李先生嘶哑的声音。
李先生突然怒不可遏,他骂了一句粗鲁的下流话,然后飞快地骑上自行车去追赶那个肉贩子,他决定跟奸猾而可恶的肉贩子纠缠到底。李先生不顾一切地骑车横贯路口,这是一个不容选择的灾难的时刻,一辆运送冰冻海鱼的卡车迎面驶来,司机在踩动刹车闸的同时听到一声狂叫,然后是自行车被撞倒后发出的清脆的令人恐怖的声响。
是一个暮春的早晨,并且是一个礼拜天的早晨。阳光散淡地照耀着路口的车祸现场。香椿树街的人们来到路口,看见水泥地上有一摊鲜红的血污,血污的旁边横陈着一辆熟悉的破旧的自行车,现在它已经完全散架了,而自行车龙头上悬挂的一块肥肉却完好无损。在早晨,九点钟的阳光下,那块肥肉闪烁着模糊的灰白色的光芒。
当代作家苏童的代表作《妻妾成群》不见得人人都读过,但根据其改编的张艺谋导演的作品《大红灯笼高高挂》估计人人都有所耳闻,说不定还是许多人心中的经典。苏童擅于将理想与现实摆在一起,其中对比鲜明得让人不忍直视,最终理想被现实吞没,一切回归于荒诞的真实。
苏童的文章特别有画面感,图像与声音相结合,镜头切换问,直描与心理活动交错,分外有力度。这一点在短篇中尤为明显,大概是篇幅受限,于是更显精练。这篇《一个礼拜天的早晨》的最后一段便是如此,苏童并未执着于描写车祸本身,没有花费过多精力关注自行车如何支离破碎,李先生如何被卷入车轮底下,而是用“一声狂叫”“一摊鲜红的血污”在“阳光散淡”中给足了暗示。最后鏡头停留在悬挂在自行车龙头上的那块肥肉。非要较真的话,车祸之后这块肥肉仍挂在龙头上的概率并不大,但这样的处理给了全文荒诞且讽刺的结局。肥肉闪烁着“灰白色的光芒”,仿佛在嘲笑它引起的这出悲剧。李先生与肉贩子争执与追逐究竟为了什么?这样一件小事在那一瞬间竟是天大的事,被强加了过多莫须有的意义。是为了两毛钱?为了尊严?为了让老婆闭嘴?
再从头细细梳理,好像没有哪个原因可以单独为悲剧负责,但长年累月的点点积累全都推着李先生走向不可避免的结局。他的性格、职业、家庭环境、时代背景无一不是诱因。在苏童的这场戏中,没有人是坏人,起码没有人刻意想要李先生的命,但悲剧转角就给了他迎头痛击。一声狂叫之后,世界又归于平静,于是没有人是故意的,也没有人受到什么大的影响,这就是苏童笔下的现实,让人哑口无言,想笑又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