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桥边,男子希望就此折回,女子却静静地走过桥去,男子也跟着过去了。
男子思绪万千,一直在想为什么到现在都还追她到这里。应该不是还在迷恋她,因为从离开了女人身体的那刻起,他的炽热的情欲就烟消云散了。女子正准备往回走的时候,男的又点起了烟。当发现颤抖的手指渐渐地平静了下來,却在心里又平添了一层失望之情,觉得还是像刚才那样保持原状为妙。于是两人离家也越来越远了。
两人顺着狭窄的土堤,一前一后地走着。这正是初夏黄昏时分,路的两旁开满了白色的繁缕花。
总有一群不幸的人,免不了对恨得牙痒痒的异性关注有加。那男子固然如此,女的亦如出一辙。今日早些时候,女子到那男的家里拜访,没来由地嘲讽起他往昔的言语。这侮辱使他决意反击,而她对此早有准备。男子被逼上绝路,直气得全身发抖,更促使这畸恋土崩瓦解。男子几乎失去了理智,直至两人最后清醒过来,才切实感受到双方的真情不再。
这样的两人,虽一直并肩走着,却都不愿意向对方妥协,而且,对彼此更厌恶了。
土堤下方,宽近两间的河道蜿蜒流淌。昏暗的暮色中,男子借着一点微弱的光芒凝视水面,正犹豫是否要折回之时,女子却埋着头径直往前走去。他于是又紧紧跟随其后。
这倒绝非是因为迷恋,而是要有个了断。虽然这些话会让双方难堪,不过这事也没别的办法,总得有善后工作吧。男子好容易找到了个机会想要道歉,那时女子离他大约有十步远。他挥舞手里的手杖,将路边的野草打倒。他想如果轻声对她说:“请原谅我吧。”那么这事也许就可以轻描淡写地解决了。他在这方面有过一些经验,但是最终还是未能说出口。主要是因为现在才说的话已经太迟了,而且不知道说后还会发生什么事。两人已经撕破了脸,再多说些什么,岂不显得自己很愚蠢?他砍倒了一株绿芦苇。
背后传来一阵列车的隆隆声,她蓦然回首,男子却匆忙地转过脸去,没有看她。火车穿过铁桥,车上昏黄的灯光,随着列车一节一节在他们眼前模糊地闪过。他觉得她还一定在背后偷偷地注视他,心里涌出一阵心酸。
列车终于完全驶过,只听得见前方的森林深处传来的悠悠的回音。男子一咬牙,心想干脆转过头去面对她算了,要是能刚好撞着她的眼神,就像这样轻轻地笑着说好了:“日本的火车还真是不错呀!”
然而,她已经快步走得老远了。黄裙子上的点点白色花斑,透过黯淡的黄昏映入他的眼帘。他心想要不干脆回家去吧,索性还是把婚结了好些。不对,不能跟她结婚,但是为了把这件事了结清楚,还是得回去跟她再谈谈。
男子将手杖夹在腋下,朝前跑了起来。朝她越跑越近时,他原来坚硬的内心似乎已经开始决堤。女子耸着瘦弱的肩,仍然走得风姿绰约。他跑到她后面两三步时,却放慢了脚步,一阵厌恶感倏地袭来,仿佛眼前这女子身上,散发出了一阵让人难以忍受的臭味。
两人保持沉默地走着,路的正中间出现了一排细柳,她沿柳树左侧走,而他走在右边。
还是逃走吧!也别再管什么解决不解决了,哪怕我被她当作那种吊儿郎当的无赖汉也好,这不就和普通男人一样了吗?这我一点也不在乎。反正男人也就是这种东西,还是逃了吧!
一路走过细柳林,两人谁也没有看谁,而是一直并排着朝前面走。要不要跟她说话呢?要不就只说一句话:“我绝不会说出去。”如何?他伸出一只手在袖子里摸着香烟,想了想,觉得还是这样说比较好:“女儿、妻子、母亲是女人一生必经的阶段,那么我们现在结婚怎么样?”但是这样的话,她大概一定会这样反问吧:“你在白日做梦吗?”他划着了火柴,她黝黑的侧影在他的面前摇晃个不停。
他终于停下了脚步,她也停了下来,两人仍背对着脸,驻足片刻。她好像并没有要哭的意思,这让他有些懊丧,于是故意显得很轻松的样子,环视四周。左边是一个水车小屋,他以前散步的时候喜欢来这里。水车在黑暗中慢悠悠地转动着,于是她又背对着他继续往前走。他仍然抽着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因为他不想叫住她。
日本作家太宰治最为世人熟知的作品应该是《人间失格》,它在热爱日本文学的读者中享有极高的地位。太宰治年纪轻轻便在文学方面崭露头角,不到20岁便开始编撰杂志、校报,发表了短篇作品。他的一生只有短短39年,却颇为坎坷。太宰治曾五次试图自杀,在作品中也留下了对永恒安宁的向往,如《鱼服记》等。今天选的这篇《水车》并不显得过分沉重、压抑,而是带有日式作品独特的淡淡忧愁和隽永。
这篇小说通读下来,仿佛只是平淡地记录了一对情侣争吵分手的过程,没有过多交代两人的背景,也没有解释争吵的内容,有足够的细节让读者在脑海中勾勒出男女双方的大致轮廓,却没有足够的细节让主人公拥有独特的形象。
太宰治对男女主人公的描写既私人又模糊,乡间幽暗的小路上,一抹黄色的裙角在眼前摇曳,仿佛能勾起读者对某段往事的回忆,男女主人公此时变成承载思绪的客体,他们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并不重要,只有那种犹豫不决、摇摆不定可以引起读者心中的共鸣。
文章结尾处,两人分别走在一排杨柳树的两侧,一言不发,似乎在暗示两人将分道扬镳。她舍不得走,他不愿挽留,短短的踌躇之后两人依旧朝着既定方向往前去,更确切地说,她往前去,而他在原地徘徊。不知太宰治在写下这篇小说时,是否想让水车作为某种点题工具。文章行进到此处,骤然而止,好似在暗示日光之下,并无新事。男女之间的分分合合像水车走了一轮又一轮,没有任何特殊之处。两人之间的距离时远时近,男人的心态更是变了又变,似是月亮的盈亏,水车的轮转,兜兜转转一圈总是回到原点。不论男人在内心考虑了多少种不同的应答,到了最后仍没有改变。故事的结局无外乎那么几种,没有哪种世人不曾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