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淑婷
摘 要:华锺彦是“北派”词学的代表人物之一。作为师承“北派”词学的学者,华锺彦的词学思想实则兼综南北两派,究其原因,这与“北派”的发源地北京大学独特的历史教学背景以及华锺彦本人的审美取舍有关。
关键词:华锺彦;词学;“北派”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9)-06--03
二十世纪的词学研究史上存在两个流派——一是师承继承常州派衣钵的“清末四大家”而来的“南派”;另一派则是传承王国维、胡适词学思想的“北派”。对这两派的命名向来有不同的说法,有将二者称为“朱况派”和“王胡派”、“传统派”和“新派”,亦有称其为“体制内派”和“体制外派”。[1]曾大兴在《二十世纪“南派词学”与“北派词学”素描》中根据两派“主要代表人物从事词学活动与词学研究的主要地域”、“他们的词学代表作的产生地域”以及“他们的师承关系或其所接受的影响”三个因素将其分为“南派词学”和“北派词学”,并对两派的主要代表和传承人物进行了划分[2]。本文拟沿用曾教授的提法称此二派为“南派”与“北派”。
华锺彦(1906—1988)原名华连圃,以字行,1906年10月出生于辽宁沈阳,早年曾就读于奉天省第一师范,后考入东北大学,由于“九一八”事变的爆发转而考入北京大学国文系,并于1933年毕业。在北大学习期间,华钟彦曾师从高步瀛(阆仙)先生学习唐宋诗词,时相唱和。华锺彦在现代词学史上的主要论著有《词学引论》(1933)、《花间集注》(1935)、《戏曲丛谭》(1936)、《古典诗歌的韵律与作法·词》(1982)。曾大兴在对“南派词学”和“北派词学”进行划分时将华钟彦列入“北派”一列[3];吾师陈水云教授在《现代词学的师承与谱系》一文中也认为华钟彦“他的思想还是出自北大系统”[4]。而作为师承“北派”词学的学者,华锺彦的词学思想实则兼综南北两派,究其原因,这与“北派”的发源地北京大学独特的历史教学背景以及华锺彦本人的审美取舍有关。
陈水云教授在《现代词学的师承与谱系》一文中从“学缘”的角度对“南派”词学与“北派”词学的师承、传播脉络进行了梳理。的确,从学术师承的角度进行分析更加符合现代词坛发展的多样性,因为有不少像华钟彦这样的学者从其词学思想的角度去分析并不能绝对地将其归为哪一派,有不少学者的思想主张实际是兼收并蓄的。如果单从地域的角度去划分派别则必然会忽略这种特殊的情况,而从学术师承的角度就能够灵活地去分析像华锺彦这样兼综两派的学者的词学思想。
一、对“北派”词学思想的传承
华锺彦在自传中曾提到,在北大学习期间对林损、俞平伯、许之衡等先生的诗、词、曲课程极富“钻研兴趣”;在《花间集注·发凡》中说“吾师德清俞平伯先生谓词之作当分二体……”因此,从华锺彦在北大期间的学习情况来看,他深受俞、许二人词学思想影响。俞平伯自不必说,他师承胡适,并发扬了王国维的美学批评观,可以称得上是“北派”词学的正宗传人之一。华锺彦对俞平伯词学课程的学习,并在表达自身词学思想时引用俞平伯的观点,且对王国维的词学主张颇加推崇,足以见其受“北派”词学的影响。
华锺彦的《词学引论》写于1933年[5],分别就“词的体例”、“研究词的态度”以及“研究词的书籍”三个问题行了探讨。在“研究词的态度”这一首要的、基本的问题上,华锺彦认为之所以要研究词,“我觉得词是我们每个人内心情感的文艺,在它的体裁上说,算是一种纯文学,或美术文学;在意义上说,也可以算作浪漫主义文学,或唯美主义文学”[6]。可见,华锺彦认为,研究者研究词的目的和作詞者作词的目的一样,都是为了抒发个人的内心情感,“因为物的境界,和心的境界相谋,随时随地可以反映出一种新的情感来”[7]。这是对王国维纯文学观的继承和发挥——不仅是作者的填词,就连读者的品评鉴赏也是一种情感的抒发和心灵的陶冶。以“情感”为文学之本,对“文学性”的重视是“北派”词学的共通点之一,而提出这一思想观点的正是“北派”的开创者王国维。在谈到“如何研究词”这一问题时,华锺彦只谈及一点,即要学习词的“神韵”。可见,在他的心中,词的“神韵”是最为根本、重要的东西,没有神韵的词不能称其为词,学词或研究词如果没有领略到词作的神韵那就是失败的。华锺彦进一步论述到,如何能够体会词的“神韵”?要用心灵去体会:“神韵不是用口可以说出来的,也不是用手可以写出来的,乃是人们用自己心灵体会的。”[8]华锺彦以“神韵”论词,实则与王国维以“境界”论词一脉相承。但凡文学作品中那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神韵”,即是作者注入作品中的真情实感,一种与作者在作品中勾勒出的意象相结合而散发出的独特魅力。以“神韵”、“境界”论词,体现了“北派”词学秉持的纯文学观念,不以作品的社会、政治功用为本,而侧重于从艺术的角度对作品进行鉴赏,注重文学所带来的审美的、情感的体验。
在“研究词的书籍”一节,作者将书籍分为四类——韵律、词论、词选和词集。在推选词论类书籍时,除了宋代张炎的《词源》和清代徐釚编的《词苑丛谈》以外,华锺彦就只列出了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且认为它“是近人对于词的批评和词的鉴赏很有力的一本作品”[9],说“而尤可喜的,是他论词揭橥‘境界说”[10],由此可见华锺彦对王国维“境界说”的推至。在词集的推选上则更能看出问题,华锺彦在“词集类”中列出了六家词人的词集,分别是前蜀韦庄的《浣花词》、北宋柳永的《乐章词》、北宋周邦彦的《清真词》、南宋辛弃疾的《稼轩词》、南宋姜夔的《白石词》以及清代纳兰性德的《饮水词》和《侧帽词》。“北派”论词推崇北宋,因为北宋词较为符合王国维的“境界说”,即能写“真感情”和“真景物”;南宋词虽颇多弊病,但辛弃疾之词亦可列入上品;华锺彦在两宋词的甄选方面无疑体现了“北派”词学的审美观。纳兰性德是得王国维评价甚高的一位词人,王国维称其词“真切”、“以自然之舌言情”,“北宋以来,一人而已”。[11]韦庄的词被王国维认为是“骨秀”,何为“骨秀”?我认为就是《人间词话》中推崇的“真感情”。王国维在论述韦庄词时会将其与温庭筠之词进行比较,温词“句秀”,韦词“骨秀”;最能代表温词词品的是“画屏金鹧鸪”,而代表韦词的则是“弦上黄莺语”。可见王国维想要表达的是韦庄词不似温庭筠词那般雕绘炫目,但却以真情胜之。虽然在对姜夔词的看法上华锺彦与王国维有所出入[12],但整体上来讲华锺彦的选词还是很契合王国维以及“北派”的词学审美观念。
《花间集注》是华锺彦在天津女师学院任教时,出于教学需要并应同学的要求而作的,商务印出版社1935年初版,并于1937年再版。顾随为其作序,称:“华子锺彦与余同学于北大,又俱爱读《花间集》,又先后讲词于河北女师学院……以所注《花间集》属余为叙,盖其讲义之本也。”[13]华锺彦在自叙中提到:“乡者余读《花间集》,心爱好之,南北舟车,未尝去箧。客春以斯集教于河北女师学院,诸生皆乐于讽咏,惟其遣事摛词,苦难晓畅,丏余注之,余以课务鞅掌,未及也。”[14]上文提到,华锺彦认为研究词要注重领略词的“神韵”,《花间集注》也充分体现了他这一词学思想。华锺彦注重对词做艺术的赏析,注重揭示词的意境和情感特点[15]。
二、兼综“南派”的词学思想及其成因
我们在阅读华锺彦的词学著作的过程中不难发现一个问题,即华锺彦虽然作为师出“北派”的学者,但是他在论述词学问题时绝不仅仅只引用“北派”学者的观点,也常引用“南派”词学诸家的看法并颇加认同。华锺彦兼综两派的词学思想在他最早的词学著作《词学引论》中即初现端倪,文中多次引用许之衡、张惠言看法论词;《花间集注》除了继续发扬师承王国维、俞平伯而来的词学观点,更能创造性地吸收张惠言、陈廷焯、许之衡等人的词学观念分析《花间集》,这使得华锺彦的《花间集注》不仅体现出以“意境”和“情感”为本的词学主张,且明白晓畅、通俗易懂,这使得《花间集注》成为现代意义读本的奠基之作[16]。从整体思想上来看华锺彦的词学著作主要体现了他师承“北派”词学观念,但在具体问题上则体现出华锺彦兼综两派的词学主张,这主要表现在他重视词的立意和以“意内而言外”论词两个方面。
(一)“还是要先立意”、“立意要高超”
华锺彦在《古典诗歌的韵律与作法》一文中,在词的部分论述如何填词时说:“立意要高超,要深刻,切忌庸俗肤浅。不但要‘意在笔先,还要‘意在言外……词要含蓄,不要直言。”[17]关于填词华锺彦一共就提出两点主张,一是“立意”,二是“境界”。从《词学引论》和《花间集注》多次引用张惠言的话论述词学问题来看,华锺彦重视词的立意,强调“意内言外”的主张当源于张惠言。张惠言是晚清常州词派的主要代表人物,在《<词选>序》中明确提出“意内而言外”的创作主张。张惠言的《词选》及其创作主张后成为“南派”词学尊崇的经典。从这里可以看出华锺彦在师承“北派”词学思想的同时有选择性地吸收“南派”词学的思想主张,弥补了“北派”词学思想的缺失和不足。
(二)以“意内而言外”、“香草美人”寄托论词
重视“立意”即是重视词的思想性,从创作的角度重视“立意”,从鉴赏的角度则是以“意内而言外”论词。华锺彦在《词学引论》中提出两种词的内容作法,一种是“借题发挥”,一种是“就题抒写”,前者例如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后者例如周邦彦的《解语花·上元》。但华锺彦强调,无论是哪一种作法,其词作“总是有弦外之音的,因为词是最高的文艺,其含意常常要透过字面的。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也有许多地方是无处捉摸的。”[18]因为优秀的词作具备“意内而言外”的特征,故而读者在读词时总能够发现作者隐藏在字里行间的深层含义,且这种深层之意因读者理解的不同而具有多样性,这正是中国古典诗词“含蓄蕴藉”的话语属性。
从这一论词主张出发,华锺彦在鉴赏词作時特别注重分析词的主旨和思想性。在论述词的体例时,华锺彦赞同俞平伯的观点:“近人俞平伯说‘郑振铎、胡适之等都以词的字句香艳,是词的正体,我个人是无异意的。是的,我也是无异意的。”但是词为何以艳丽为正宗,华锺彦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以温庭筠词为例,温词大多都是写男女恋情,香软缠绵,华锺彦认为他虽然字面上在描写女子的妆容、居所等,但实际上“乃是写自己的怀才不遇,心绪烦乱的”;在《花间集注·前言》中引陈廷焯的话说:“飞卿<菩萨蛮>十四章,全是变化楚骚,古今之极轨也,徒赏其芊丽,误矣。”[19]在为《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作注时,末尾引张惠言之语认为该词是写自己的“士不遇”之苦闷,“照花前后镜”四句有“《离骚》初服之意”。[20]在赏析温庭筠《更漏子·玉炉香》一词时,再以“香草美人”寄托论之,认为温庭筠作为封建社会士大夫,“不得于其君者,常以美人香草自喻,并以狂夫弃妇相比”。
当然,华锺彦对词作“立意”的重视也未必完全源于张惠言,与其自身的诗学思想也不无关系。魏际昌在华锺彦《东京梦华之馆论稿·序言》中说:“其(指华锺彦)论诗之创作以‘情意为主,认为格律不宜过严,否则束缚思想不便抒发……”由此可见华锺彦论诗也同样十分重视思想立意;华锺彦推崇姜夔词,认为姜词与义山诗一样,贵在含蓄,不直言,且在王国维看来姜夔词“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的缺点在华锺彦看来正是他值得推崇的优点,“以为这正是像李义山的地方”,由此可见华锺彦的词学思想与其诗学思想的相通之处。因此说华锺彦有选择地吸收“南派”词学的思想主张除了早期受许之衡的影响之外,个人的审美取向、价值判断也是非常重要的决定因素。
注释:
[1]曾大兴《二十世纪“南派词学”与“北派词学”素描》。
[2]曾大兴《二十世纪“南派词学”与“北派词学”素描》。
[3]曾大兴《二十世纪“南派词学”与“北派词学”素描》。
[4]陈水云《现代词学的师承与谱系》[J].河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01期。
[5]华锺彦《词学引论》,原载《河北省立女师学院期刊》1933年1卷2期。
[6]华锺彦《词学引论》,见《华锺彦文集》,河南大学出版社2009年5月第1版,第568页。
[7]华锺彦《词学引论》,见《华锺彦文集》,河南大学出版社2009年5月第1版,第568页。
[8]华锺彦《词学引论》,见《华锺彦文集》,河南大学出版社2009年5月第1版,第568页。
[9]华锺彦《词学引论》,见《华锺彦文集》,河南大学出版社2009年5月第1版,第572页。
[10]华锺彦《词学引论》,见《华锺彦文集》,河南大学出版社2009年5月第1版,第572页。
[11]王国维《人间词话》,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8月第1版,第54页。
[12]王国维认为姜夔词“虽格韵高绝,然如隔物看花,终隔一层”,而华锺彦认为这正是姜夔词像义山诗之处,“读诗若喜欢李义山的,读词应当选姜白石的”(见《华锺彦文集》,河南大学出版社2009年5月第1版,第575页)。对姜夔词的推崇实与华锺彦重视词的立意、强调“意内而言外”有关,详见下文。
[13]顾随《花间集注·顾叙》,见《华锺彦文集》,河南大学出版社2009年5月第1版,第103页。
[14]华锺彦《花间集注·自叙》,见《华锺彦文集》,河南大学出版社2009年5月第1版,第104页。
[15]孙克强,刘少坤.《<花间集>现代意义读本的奠基之作:论华钟彦<花间集注>编撰特点及学术价值》[J].湛江师范学院学报,2010(2):8-12。
[16]孙克强,刘少坤.《<花间集>现代意义读本的奠基之作:论华钟彦<花间集注>编撰特点及学术价值》[J].湛江师范学院学报,2010(2):8-12。
[17]华锺彦《古典诗歌的韵律与作法·词》,见《华锺彦文集》,河南大学出版社2009年5月第1版,第665页。
[18]華锺彦《词学引论》,见《华锺彦文集》,河南大学出版社2009年5月第1版,第570页。
[19]华锺彦《花间集注·前言》,见《华锺彦文集》,河南大学出版社2009年5月第1版,第106页。
[20]华锺彦《花间集注卷第一》,见《华锺彦文集》,河南大学出版社2009年5月第1版,第117页。
参考文献:
[1]华锺彦.《华锺彦文集》[M].河南大学出版社2009.5.
[2]孙克强,刘少坤.《<花间集>现代意义读本的奠基之作:论华钟彦<花间集注>编撰特点及学术价值》[J].湛江师范学院学报,2010.
[3]王国维.《人间词话》[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8
[4] 曾大兴.《二十世纪“南派词学”与“北派词学”素描》[J].中国韵文学刊.2011.4
[5] 陈水云《现代词学的师承与谱系》[J].河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1.
[6]曾大兴.《词学的星空》[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 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