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白拂

《小窗幽记》节选

使人有面前之誉，不若使人無背后之毁；使人有乍交之欢，不若使人无久处之厌。

居盈满者，如水之将溢未溢，切忌再加一滴；处危急者，如木之将折未折，切忌再加一搦。

谈山林之乐者，未必真得山林之趣；厌名利之谈者，未必尽忘名利之情。

轻财足以聚人，律己足以服人，量宽足以得人，身先足以率人。

良心在夜气清明之候，真情在簟食豆羹之间。故以我索人，不如使人自反；以我攻人，不如使人自露。

天下无不好谀之人，故谄之术不穷；世间尽是善毁之辈，故谗之路难塞。

20年前，我尚为稚子，时常为考试成绩烦忧，郁郁不得脱，人生除考试外也似无他事。彼时成绩于我，代表的是母亲的笑脸、老师的表扬、同学的艳羡，还有诸多身外的虚荣。

那时曾读过一本名为《小窗幽记》的书，是明代文学家陈继儒编写的哲理小册子。我背会了其中几行名言警句，聊作炫耀而已。

尔后，此去经年，不复再忆。

前几日偶然漫步至书店，又瞧见了它。那是一本极小极薄的书，躺在书橱一角，带着毫不起眼的灰尘味。

我于是拿起来又翻了翻，眼光停留在一页：“伏久者，飞必高；开先者，谢独早……”我突然脚步一滞。

尔后，我坐在书店中重读《小窗幽记》，也开始重新审视读书的作用和意义。

我曾读过诸多数理化课本，以期考出好成绩，想来甚是惭愧，如今都已忘却。

我曾在《小窗幽记》中背过的一句“苍蝇附骥，捷则捷矣，难辞处后之羞；茑萝依松，高则高矣，未免仰攀之耻”，一直深深印刻在脑海里。

这句话翻译过来的意思是，苍蝇附在疾驰的马儿脊背上，藤萝缠在松树上，虽然可以很快或很高，毕竟那非常羞耻。

是啊，羞耻。

因为铭记这份羞耻，所以在日后的为人处事里便很难放低姿态，行一些谄媚之事，因为总觉不对，羞耻。

书上墨色晕开：

趋名者醉于朝，趋利者醉于野，豪者醉于声色车马，而天下竟为昏迷不醒之天下矣。安得一服清凉散……

人不通古今，襟裾马牛；士不晓廉耻，衣冠狗彘。

……

只现今，世上有谁不爱名利呢？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是以心为形役，浮浮沉沉，焦虑不堪。

我自亦然。

当时执笔写文，初心是为铭记，铭记这世上曾让我深深感动过的每一份情感，以期得遇知音，得到共鸣。至后来逐渐变质，变得迷茫，一个剧本根据投资方的要求一改再改，于是便再不曾在字里行间落泪和欢笑。某一日回头时，惊觉乃非初心。过往的铭记和深情，到头来竟抵不过五斗米。

回头再看《小窗幽记》，不禁哑然失笑。说得对啊，果真是“趋名者醉于朝，趋利者醉于野”，原来改变正是在不经意间，正如醉酒之人永不承认自己已酩酊大醉。

原来早在20年前，在孩提时代，它已曾谆谆教诲，何故忘却？

如今重观，自然羞愧。大有“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之态。也是潜藏于心中的所有龌龊都被《小窗幽记》的这一语点破，始知古人涉世之深，观事之明，喟叹曰：好个大智慧。

或许这便是哲人和先贤。

为此细究作者陈继儒生平，发现也真简单得很。

陈继儒，字仲醇，号眉公、麋公，松江华亭人。打29岁开始，他便隐居在小昆山著述，工诗善文，兼能绘事，屡被皇诏征用，皆以疾辞。

他是职业著书人和画家，一生无甚波澜壮阔之大事，人生寂寥简单。

他活得纯粹，因为不受外物影响，所以更深入于丰盈内在，可以用最明亮清澈的一双眼，去洞彻时局，观人观事，以成哲书。《小窗幽记》，是他博古通今、博览群书后的人生体悟，一生智慧的浓缩。

他说：贫不足羞，可羞是贫而无志；贱不足恶，可恶是贱而无能；老不足叹，可叹是老而虚生；死不足悲，可悲是死而无补。

这浅浅一句，似将人的一生囊括，所载所言，乃是人生的终极意义，读罢不禁抚掌大笑，妙极，妙极！

是以读《小窗幽记》，感慨如下：一为自省，可涤荡一路风尘，让散漫的心突然肃穆，心存敬畏；二为折服，折服于古人的智慧，惊觉人生之“贵”气皆蕴于里，其品性之高洁，让那些即便腰缠万贯、大权在握的人也不觉低下头来。

这便是文化的魅力，思想的魅力，人内在的精神魅力。

突然，我明白了读书和文化的意义，不在于成绩，乃在于传承，传承做人的道理、高洁的品性和世代挺立的精神。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白 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