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孝纪
鳙鱼
“雄鱼头,草鱼尾。鲢鱼肚皮,鲤鱼嘴。”
这是流传在故乡的顺口溜,我自小耳熟能详。在我们村庄,鳙鱼习惯上叫做雄鱼。这顺口溜其实就是说了这四种常见鱼类最美味的身体部位。只是我一直颇为费解,那草鱼的尾巴全是一丛粗长的大刺,有什么好吃的呢?
旧时的故乡,村前的池塘众多。大池塘,小池塘,深池塘,浅池塘,一个连着一个,碧波荡漾,远看像连串连片的镜子。池塘的岸边,多种有树木,杨树,柳树,柏树,枣树,苦楝,鸡爪,蜡树,香椿……最大最深的池塘,是朝门口的那个,呈半月状,月弓朝外,弓岸中央下几级台阶,便是一字竖排的三眼水井,旁有
高大的老柏。月弦之上,是一排高樹,一条村前的青石板大路,以及一条常年流淌不息的水圳。水圳里侧,便是各家高低参差的青石砖墙,在水里映着倒影,随着流水而晃动。此外,在村后的山窝里,是一口比月塘大得多的小水库,村人叫山塘,夹岸树林掩映,清波淼淼。
这众多的池塘里,常年都养着鱼。鳙鱼,草鱼,鲢鱼,鲤鱼,是常见的四种大鱼。至于鲫鱼、白条等各色小鱼,数量更多。在天气晴好的夏日早晨,池面上,一片一片,全是浮游着的鱼头,大大小小,嘴巴不停地张合。尤其是那些比拳头还大的鱼头,黑压压的,排列规整,有如阅兵场上的方队,场面十分壮观。
相比草鱼、鲢鱼、鲤鱼而言,在生产队的时候,鳙鱼的放养数量要少得多。其原因有二:一则鳙鱼的头太大,在村人看来,骨头太多了。那时,村人喜欢多肉的鱼。记得小时候生产队有一次干塘分鱼,队干部日德,捉了一条大鳙鱼硬是要分给务节,务节死活不肯要,推来推去,两人动起了手,务节拿了手中的瓦盆追打日德,连瓦盆也甩破了。再就是与鳙鱼的习性有关。俗话说:“雄鱼吃现屎。”鳙鱼是以草鱼等鱼类的粪便为食。鲢鱼的习性与鳙鱼相同,头却要短小得多。因此,作为池塘食物链的一环,村人更愿意放养鲢鱼。
不过,在我看来,鳙鱼的长相其实很是可爱。它背脊乌黑,身上布满黑色的如花斑纹,黑黑的脑袋大得出奇。在干深水大塘的时候,我常看见,那些捉上来的鳙鱼,比起鲢鱼来,身体强壮,个头要大很多。
往年里,村人对于鳙鱼的食用方式,并无太多讲究。我们这地方嗜辣,口味重,鳙鱼剖边剁块后,多是油煎炒辣椒。
比巴掌还大的两大块鳙鱼头,煎得焦黑,装在碗里,差不多要盖住大碗口。若是过年的日子,鳙鱼头砍开两半后,和上面灰浆,油炸至焦黄,身子块亦是如此。做菜时,炸鳙鱼既可佐以姜丝蒜叶香芹红辣椒灰,也可与腌剁辣椒为伍,风味各有千秋。
制作干鱼块,是故乡人家加工大鳙鱼的重要方式。或直接剁块烘干晒干,或先略为蒸熟,撒上盐,再烘晒。干鱼块能吃得长久,细水长流,煮腌剁辣椒,拌上葱花酱油,红红辣辣,喷喷香香,无论待客还是自享,都是一碗好菜。
熬鱼冻曾是冬日里的一种吃法,取新鲜的鳙鱼头鳙鱼块若干,熬煮至肉烂,放上诸般调料,装入海碗或大瓦钵,任其冷却成冻。那时的冬天比现在要严寒得多,隔夜的鱼冻吃起来冷香尤为浓郁。
20岁那年,我中专毕业,在县城参加了工作。其时,故乡分田到户已近十年,村人的生活水平已经有了极大改善。我也是这之后,才陆续品味到鳙鱼的别样美味菜肴。
有一段时间,鳙鱼煮酸风菜风行城乡。县城的饭店,乡镇的路边店,都流行这道菜品。鳙鱼在水池里养着,活生生的,现点现杀。鳙鱼切成大块,酸风菜也是切大块,一同水煮,拌上种种调料,香气扑鼻,用脸盆盛装,大大咧咧,风格粗犷。酸风菜煮鳙鱼,鱼肉白皙,汤汁酸香,十分开胃。
剁椒蒸鳙鱼头,更让我真切体味到旧日那句顺口溜的妙处。大鳙鱼头剖开两半连着,以大瓷盘盛装,上面盖一层红红的腌剁辣椒,焖蒸熟透。有的更具创意,一半的鱼头上是腌红剁辣椒,另一半的鱼头上是黄绿色的剁酸辣椒,色彩与口味愈加丰富。鳙鱼头的肉质柔软白皙,如胶似冻,在椒味里一浸,色香俱全,实在是人间美味矣!
村里人如今吃鳙鱼,也早就不嫌其头大骨头多了。真可谓此一时,彼一时。
草鱼
乡间的池塘里,最为人所器重的角色,自然是草鱼。
在故乡,池塘养鱼最鼎盛的时期,当是在分田到户之前。那时候,村庄一共四个生产队,每队都有好几口池塘。除此之外,村前的月塘和村后的山塘,前者关乎风水,后者关乎灌溉,且水面宽广,为全村所共有。这众多的池塘中,大的水深,能没过成人,小的则浅了许多。
池塘的深浅,对于草鱼的成长,其实性命攸关。一群群草鱼,在孵化场长至瓜子长许,于暮春或初夏时节,被卖鱼苗的农人用鱼盆挑了,走十几里山路来到我们村庄,它们通常会在故乡的池塘里自由地度过两年多的时光。先一年,它们放养在浅水池塘里,村人称之新草。一年后,已长到八九寸长、镰刀棒大,身体结实,便移至深水大塘,此时称之老草。若是一开始就将草鱼苗倒入深水池塘,低温的环境下,恐怕难有存活者。
草鱼的食料主要是青草。幼小的时候,池岸边伸至水面的野草,水里的浮萍,都是它们张嘴就能吃到的。当然,割草放养也是少不了。有的浅水池塘,还会特地栽上丝草。那时候,村前的江流和水圳里,水质清冽,很多地方都长满了茂密的丝草,状如丝绦,在水底飘摇,秀色可餐。养鱼的人会一担担拔捞来,一丛丛插在浅水池塘里,宛如插秧。丝草在池水里生长,既是草鱼的美食,也是鱼类嬉游的地方。
其实,对于新草而言,在浅水池塘里给它们搭建鱼窝是必不可少的。通常是在池塘的中央,下面是木桩棚,上面盖上成扎的稻草,呈宽大的锥盖状,半浸入水中。也有的甚至就直接砍来大的树冠,倒伏在水中作为鱼窝,同样覆盖稻草。平常的日子,清波围绕的鱼窝之上,偶有飞鸟经停,蜻蜓歇翅。盛夏酷暑,鱼窝为草鱼遮阴;天寒地冻,池水结冰,鱼窝更成了鱼儿保暖御寒的庇护所。
深水大塘,则是另一番光景。水底栽不了丝草,池面也无需鱼窝。这里放养的都是经年的老草,身体强壮,深潜是它们躲避炎热和寒冷的本领。池面上,常会看到有鹅鸭浮游,扇着翅膀嘎嘎大叫。回村的大水牛,常没命地冲进池塘里泡着,露出一双大眼和弯角,摇摇耳朵,喷喷鼻子,咀嚼嘴巴,舒舒服服的样子。塘里的草鱼食量很大,每天清早,担负放养职责的人,挑了筛子或箩筐,到江岸边、路边、土坡四处去割鱼草。满满的一大担青草挑来后,养鱼人俯蹲在池岸边固定洗鱼草的地方,一手扶着筛筐,一手扯出一把一把的长草,在水面上来来回回地晃动,散开。这套重复不断的动作,村人叫做洗鱼草。池水哗哗,碧波荡漾,青草在池面上越荡越远,连成碧绿的一大片。这会儿,池面顿时活跃了起来,一条条大草鱼悄无声息地从深水里冒了出来,纷纷张开大嘴,咬住一根青草,猛然一沉,拖入了水中。若是晴朗的夏日,群鱼浮游吃草,唼喋有声,看它们乌黑修长的大身躯在水里沉沉浮浮,偶或惊窜一阵水响,那更带劲。
偶尔的日子,在粼粼波光里,会翻着一块白肚皮。眼尖的人看见了,赶紧抱来一根长竹篙,奔到离池岸最近的地方,伸着手去扒捞。有时够得着,白肚皮在竹尾巴的带动下,渐渐靠近岸边,是一条死去的大草鱼。有时竹篙够不着,便会有几个人跳进池塘,拼力游去,谁先抢到归谁。有时,鱼是刚死不久的,眼睛乌黑,还很新鲜。有时鱼眼苍白,死去多时,甚至鼓着肚子已经发臭。这些捡来的大死鱼,村人剖边剁块后,多是腌了盐,晒干或烘干。
一年中,深水大塘通常会干两回。一次是霜降前临近摘油茶的日子,另一次则是年底。摘油茶是一件翻山越岭的苦力活,需要美味犒劳。此时干塘分鱼,各家多是将大草鱼切块烘干,烘得橘红光亮,色泽诱人。在那段天微微亮就出门上山、天黑了才下山回家的日子,各家都是将干鱼块炒腌剁辣椒,红辣喷香,带上山去,是每天吃饭的菜肴。过年前夕,新茶油打榨出来了,干塘过年的草鱼,多是切块油炸,焦红油光,是节日里的佳肴。每年除夕夜的团圆饭,正月初一的早饭,这两个年尾年头的重要时刻,母亲备办的丰盛菜肴里,必定有一碗油炸的草鱼块,寓意年年有余。
而剖鱼的时候,鱼肠一般不会轻易丢弃。尤其是草鱼、鳙鱼、鲢鱼、鲤鱼这些大鱼的鱼肠,于村人而言,那也是难得的美味。草鱼鱼肠粗大,用筷子从一端顶进去,从另一端穿出,就能将整条肠子翻转过来,鳙鱼鲢鱼鲤鱼的肠子狭小,可用香火棍翻转。也有人图快,拿了剪刀划开鱼肠。鱼肠清除粪便后,用盐揉搓数遍,冲洗干净切段。鱼肠炒秋辣椒,炒腌辣椒,或者做成鱼肠米粉,都是味道不错的妙品。
烘干的草鱼块油煎后,与腌制的剁红辣椒同炒,炝水,放上葱花姜丝,色香味俱全,至今是我喜爱的菜肴。早年里,我的母亲曾因这道待客菜,還在村里闹出了一个笑话。那次,村里的匠人德义为我家砌灶,母亲从楼上的瓦瓮里抓了一把干草鱼块来煮腌辣椒。喝酒吃饭的时候,德义夹了一块大干鱼,左啃右啃硬是啃不烂。母亲拿过来仔细一看,原来竟然是一块干枞角(枞树的枝节,劈成块状,多油脂),红红亮亮的,活像一块干草鱼。我家的枞角鱼,也就被德义传开了。那时我还没有出生,以后每次听母亲活灵活现说起来,一家人都笑个不止。
油炸的全草鱼,是村里红白两喜酒席场中的大菜,也是隆重祭奠时的贡品,以瓷盘盛装。上菜时浇上佐料浓汁,众人举箸取食,大快朵颐。
鲢鱼
对于鲢鱼,我印象最深的,是它们的跳跃如飞。
同鳙鱼一样,鲢鱼的习性也颇怪异,青草不吃,倒是爱吃草鱼吃草后排出的粪便。故在家乡,便也有了“鲢鱼吃现屎”的俗语。基于此,在乡村的池塘里,草鱼与鲢鱼总是混养在一起,形成了良性的食物链,增加了池塘的产出。
鲢鱼还有一些爱好,也是比较独特的。比方说,它们喜欢塘泥肥沃的鱼塘,越肥沃,长得越快。它们还喜欢吃蛆,喜欢吃发酵变味了的糠团。养鱼的人,若是在池面上投下这两样东西,鲢鱼们争抢翻滚得如同过节。
不过,在我看来,池塘的鱼类中,鲢鱼的生命力最差。记得小时候,有一年冬天,我家附近的一口肥泥池塘里结了冰,冻死了很多鱼,白白的,在浅水下躺着,像密集的小巴掌。不少水鸭窜进池塘里,将死鱼啄上岸来,被我和不少同伴抢下,大多是小鲢鱼。每年干深水大塘,在塘底的浑水里翻着白肚皮苟延残喘,或者捉进箩筐里最先死去的,也都是鲢鱼,草鱼、鲤鱼和鲫鱼远比它要活得长久。
我有时想,鲢鱼死得快,或许跟它的急性子有关。干塘之时,随着水面渐渐下降,塘岸边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人声嘈杂。这不安的环境变化,也让池水里的鲢鱼愈发急躁,纷纷跳出水面,高低远近,四处乱飞。看到这样的景象,岸上的人往往猛鼓掌,“嗷嚯!嗷嚯!嗷嚯……”呼喊得更起劲。鲢鱼也就跳跃得更加疯狂,令人眼花缭乱,水面如同扔了无数颗炸弹,浪花飞溅。有一些鲢鱼,甚至飞落岸上,一阵弹跳,被人抓获。
鲢鱼身扁,多刺,肉薄,不及草鱼受待见。但它银白色的肚皮处,却十分柔软,肉质细腻,且很少有刺,是最好吃的地方。
在夏秋,吃鲢鱼多是油煎,或炒新鲜的青辣椒红辣椒,或炒腌剁辣椒,都是不错的美味。青辣椒切碎炒蔫,炝水后与新鲜鲢鱼块同煮,佐以酸菜,及姜丝等调料,味道丰富,鱼肉鲜美,很下饭。这道菜至今依然为我喜爱,夏秋间不时会做了来吃。
旧时的家乡,每到过年的时候,鲢鱼多是切成长条小块,用盐腌制一阵,和了面灰浆,下锅油炸至焦黄,做成华鱼。华鱼切碎煮汤,可单独成菜。亦可作为吃米豆腐、面条的汤头,浇在上面,红辣喷香。
郴州鱼粉,好多年前就风靡城乡。粉是米粉,或扁,或圆。鱼则一律是鲢鱼。新鲜鲢鱼剖边清洗后切块,熬煮一大锅做汤料,鱼肉烂熟,辣椒灰酱油盐味都放得很重,香辣鲜美。我每次从义乌回郴州,下了火车,就径直走进旁边的粉店,要一大碗红火火的鱼粉。粉软,鱼香,浓汤咸辣,吃得热汗直冒,过瘾!
鲤鱼
鲤鱼的形状看着就让人感到喜悦。流线的身躯扁而丰满,背侧的鳞片大而光滑,横斜交织,有着艺术的美感。腹尾部的鳞片细腻,于洁白里洇染着高贵的金黄。游动之时,它背鳍高举如帆,腹鳍和尾鳍轻扬若浆,有力的尾巴一摆,便能倏然冲出老远。即便抓在手中,它那三角脑袋上的两只眼睛瞪得圆圆,金黄的嘴巴吞咽着,一张一合,伸缩自如,像弹性十足的皮筋短管,带动着嘴角的软须,一副无辜又懵懂的可爱模样。
在乡村的世界里,鲤鱼向来被视为吉祥之物。那些寓意“年年有余”的年画和剪纸,莫不有着活泼壮实的鲤鱼,或一条,或成双,或结群。昔日的故乡人家,差不多家家户户都有几只装菜的青花大盘子,盘里有一条大鲤鱼的印花,故又叫鲤鱼盘子。家有孩子出生、考学等喜事,办酒席时,鲤鱼盘子盛放一条油炸的大全鲤鱼,浇上喷香的佐料浓汁,黄澄澄的,既是美味的佳肴,更有着“鲤鱼跳龙门”的美好祝愿。难怪两千多年前的孔子,在其儿子出生时,见鲁昭公特送来一条大鲤鱼祝贺,嘉以为瑞,索性给儿子起名孔鲤,字伯鱼。
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跟鲤鱼打交道,那真叫习以为常。与鳙鱼、草鱼、鲢鱼多为池塘放养不同,江流里,溪水中,田野间,野生的鲤鱼更多。鲤鱼身体健壮,生命力强大,有的即便离开水数小时,也依然不会死。所以,但凡有源头活水的地方,都会有鲤鱼的身影。那时候,我有一个大爱好,就是捉鱼虾泥鳅,这也差不多是乡村孩子的共同特征。平日我们在水田水圳里捉鱼虾,挖泥鳅,常能捉到大大小小的鲤鱼。
每年春夏之交,大雨连日不息,洪水泛滥。此时,村前江岸两边,便有很多扛着长篙捞网的成人和少年,戴着斗篷,披着蓑衣,腰间绑一只鱼篓,在走走停停,伸着渔网在洪水里捞鱼,鲤鱼,草鱼,鲫鱼,选子,泥鳅,虾子……多有所获。当洪水消退,江流如碧,江面上不时可以看到鲤鱼拍水,击出圈圈涟漪。据说,这是鲤鱼在产卵,我们叫鲤鱼拍籽。鲤鱼的这一腾跃动作,在乡村拳师的套路里,也演化成了鲤鱼打挺的招式。这时节很适合钓鱼,村间的青少年和孩子,常挖了蚯蚓,带着自制的钓鱼竹竿,坐在树荫下垂钓,不时甩上一条条活蹦乱跳的鱼儿来。在江流与溪水的交汇处,水面多有小鱼浮游,水下大鱼儿更多,钓鱼的人也多。钓出来的鲤鱼,多是鼓着肚子的雌鱼,煎炒做菜,那包黄黄的鲤鱼籽,甚至比鱼肉还好吃。
盛夏看大人们在江水里围鱼,堪称壮观。通常是一群壮年男子,身穿裤衩,或者赤身裸体,牵着几张撒网,一字排在江水里,横截了整个江流。他们潜在水里,只露出头,拖着渔网从下游往上游慢慢移动。两岸边都是围观的人,提鱼篓的人,给他们拿衣裤的人,场面喧哗。不时便有大鱼窜进渔网,被抓住举出水面,引来一片惊叫和赞叹。抓住鱼的人,开心地或游或淌水来到岸边,将鱼扔到岸上。所抓获的,多是大鲤鱼。
现在想来,最残忍的捕捞方式是癫江,那时我们却是过节般的狂欢。通常在夏秋季节,几个好事者密谋一番,于后半夜在江流的上游下了药。天蒙蒙亮,江岸上便有人扛着捞网奔来跑去捞鱼。这情形很快就会被沿江两岸的村人知悉,大家纷纷拿了各式的捞鱼用具,蜂拥而至。江面上,处于癫狂状态的大鱼小鱼浮游着,或者翻着白肚皮,引得人们竞相捕捞。有时江中出现大鱼,看見的人,会一齐跳入水里拼命游去争抢。有的大鲤鱼,往往有几斤重一条。而那些死去的鱼子鱼孙,白花花的,更多。这样的捕捞景象,往往要持续到下午,药力被江水稀释,一些生命力顽强的鱼渐渐又活了过来。这一天,家家户户都能吃上喷香的辣椒炒鱼。捞得多的,开肠剖肚后,腌上盐晒干或烘干。此后几天,江流里仍然会陆续浮现原本沉底的死鱼,或大或小,鼓着肚子,已经腐烂发臭。
比起年复一年要遭遇几起灭绝性药杀的江鱼,池塘里的鱼类堪称偏安一隅。年底干深水池塘,大的鳙鱼草鱼鲢鱼鲤鱼捉上来。鲤鱼不轻易死亡,放在水缸里能养很久。曾有许多年,我家过年总会在水缸里养几条鲤鱼,来了客人,抓出一条,煮一碗活水鲤鱼,鲜美喷香,是待客的上品。
关于鲤鱼的记忆,最令我开心的事情,是在我家新瓦房前的水圳捉到大鲤鱼。那时我正上高中,一个星期天,我从大门出来,猛然听到门前水圳一阵大的水响。一看,正是一条背脊乌黑的大鲤鱼从上自下游来,因水略浅,背鳍高举着现出水面。我大喜过望,来不及脱鞋就跳进水圳,一阵手忙脚乱,奋力搏击,硬是将这条大鲤鱼稳稳地弯在怀里,抱了上来,一身衣裤也为之湿透。父母都非常开心,一家人美美地吃了一顿。
如今,那条溪水清清的水圳早已干涸,那栋瓦房连同我的父母都已消失于尘世。只有这鲜活的记忆,依然印在我的脑海里。每每想起,那么温馨。
鲫鱼
有水的地方,鲫鱼无处不在。江流、小溪、水圳、池塘、水田、水井、泉眼……旧时的故乡,也是鲫鱼的家园。这些鲫鱼,即便生活在池塘中的,都是野生鲫鱼。那个时代,有来村里卖鳙鱼苗、草鱼苗、鲢鱼苗、鲤鱼苗的,但绝对没有卖鲫鱼苗的。
安稳的清水里,鲫鱼通常是成群游动,优哉游哉,神态从容,有时甚至悬停许久,无不保存着密集有序的队形,首尾相即,左右相附。也正是因为这一特性,它们方得了鲫鱼的名称,又叫鲋鱼。倘若宁静的水面突然被打破,或者听到外部传来的异响,鲫鱼们顿时像黑色的闪电,眨眼间逃得无影无踪。
因形态、习性、大小及生活环境的不同,在故乡,鲫鱼还衍生了诸多名称。有一种鲫鱼,长得与普通鲫鱼明显不同,背部凸起很高,尾短促,像驼背厉害的老人,叫驼子鲫鱼。在池塘里长期生存的鲫鱼,干塘的时候,会钻进肥泥躲避,要浑水摸鱼,脚踩手捏,才能将它们逼出来捉住,叫泥鲫鱼。生长多年的鲫鱼,大如手掌,背脊深黑,叫老鲫鱼,若是晒干,叫干鲫鱼。干鲫鱼在村人的日常口语里,还引申为打耳光。“你怕是要干鲫鱼上面了!”这句骂人的话,通常是被激怒一方即将动手的威慑之辞。池塘或泉涌的水如果异常冷,这里的鲫鱼叫冷水鲫鱼,味道更为鲜美。养殖在稻田里的鲫鱼,爱吃落下的稻花,又叫禾花鱼。
在我看来,最悠闲的鲫鱼,要算老水井里的。村前老柏树下的石砌水井,年代久远,常年清泉流溢,四方井壁上密生青苔,绿绒绒的,如丝如发,很是可爱。这井有六七尺深,水清如墨,阳光能直接照到水底。小时候,我常蹲到井边看里面的游鱼,都是比拇指略大的鲫鱼,在无声游动,忽上忽下,随心所欲。有时,我甚至趴在井沿边细看,眼睛差不多要贴着水面,只见井壁下端的那个碗口大的方形泉眼处,苔丝飘拂,鲫鱼们在那里一忽儿钻进泉眼,一忽儿又冒出来,玩迷藏似的,欢快极了。我便忍不住伸出光臂探进水里,可哪里够得着呢?
春雨时节的响水鲫鱼则不同了,这是一些热爱喧闹、喜爱溯水而游的调皮家伙。在江岸的斜草坡,当田水漫溢,会形成一道道小水流。江鲫和泥鳅,便源源不断地从江面上溯,游上草坡。这时候,拿了渔网截堵或捕捞,定然大有所获。即便徒手手忙脚乱追捉一阵,也能抓住不少。
对于村里人来说,一年四季都是捉鲫鱼的好时候,做成菜肴,四时口味各有不同。涨春洪的日子,捞江鲫。此时,野笋子也长出来了。新鲜的鲫鱼油煎,与碧绿的笋子同炒,放上红红的辣椒灰和酱油等调料,就色泽诱人,香气扑鼻。或者鲫鱼炒蒜叶蒜苗,都好得很。夏日江水浅,或者垂钓,或者将江洲边的小石潭围堰,斛干水,能抓住不少鲫鱼、沙鳅、江虾、江蟹和别的江鱼。一并煎了,炒青辣椒,香辣鲜美。秋收时分,稻田里放养的禾花鱼也放水捕捉了。禾花鱼多为鲫鱼鲤鱼等小型鱼类,水煮,或者炒红辣椒,炒酸辣椒,都是不错的选择。年底干塘过年,鲫鱼无分大小,往往都会捕捞上来。新茶油炸鲫鱼,与腌剁辣椒同炒,撒上葱花香芹,黑红翠三色分明,让人看着就食欲大开。此外,鲫鱼汤有通气下奶的功效,在乡间常用来给哺乳的妇女喝。鲫鱼汤熬得浓稠雪白,再切若干新鲜水豆腐同汆,营养更加丰富。
我自小爱捉鱼,也常宰杀小鱼。鲫鱼生命力强,捉的时候,若不是用小藤条或小树枝从鳃嘴里串起来,而是用桶子或脸盆装着,放少量水,那这些鲫鱼会活溜溜的,即便养上半月也不会死。可要吃,哪能等那么久呢?就算养那么久,最终也要挨刀子。杀鲫鱼是从鳃腹处割一刀,用力挤出内脏,这时它摇头摆尾,张大嘴巴,很痛苦的样子。放入碗中,鲫鱼仍然瞪眼张嘴弹跳不止,甚至弹出碗外,或弹入水中,拖一股血水游动。看到这血淋淋的惨状,我也常常心有不忍。可谁叫他是被我们抓住的鲫鱼呢?
有时,我也会特地留下几条鲫鱼,放小盆小罐里一直养着。不时看一看它们,或匍匐,或游动,吞吐从容,自由自在。鲫鱼养久了,背脊的色泽由乌黑变成淡黄。这是什么原因呢?少小年纪的我,不甚明白。
选子鱼
池塘的水面,常有柳叶形的小鱼浮游,成群结队。它们的身体扁仄而修长,小头尖尖。它们尤为胆小,外部稍有动静,比如燕子贴水飞过,或者有人从岸边走过,原本仰朝水面唼喋不停的小脑袋们顿时一沉,窜出一片混乱的小水花。隔一阵,又齐刷刷地在前方数尺远的池面浮了上来,继续着小嘴巴们的张张合合。
村人统称它们为选子鱼,也叫选子。事实上,这些外形十分近似的鱼儿,若是细看,又是不同的鱼类。为此,村人也有细分的名称,主要有三种:选子,红眼选子,刁杆子。
选子,学名银鲴。头略呈纺锤形,背脊黑色,腹部和两侧披着细密的雪白鳞片。干塘的时候,大的选子往往有三指宽,七八寸长,宛如侧面压缩了大半的鲢鱼,肉质厚实。在我小时候,水田里的选子也不少。尤其是那些池塘下方的水浸田,干塘放水时,会逃出很多。
红眼选子,则明显与选子有了区别。它学名赤眼鳟,体型极像细长的草鱼。它的一对眼睛上半圈是红色的,这为村庄淡水鱼中所独有。
相比而言,刁杆子比以上两种鱼都要短小,身体更扁,侧腹雪白,背脊微黄,也叫壕杆子。池塘里的刁杆子,往往都是进水口放水时,从溪圳里游进来的,平日里,它们爱成群浮游于水面,像行踪飘拂的幽灵,稍有风吹草动或异响,就惊窜逃逸。江流里,这种学名叫银飘鱼的刁杆子更多。尤其是在水圳和小溪汇入江流的地方,刁杆子一群群在水面浮游,小嘴张合不停。我们小时候钓鱼,也爱选择这些地方,因为鲤鱼鲫鱼多集聚于此的水下。只是刁杆子又特爱咬钩,甩上来的,很多都是细小的刁杆子。
这三种鱼,生命力都很差,经了手捉,差不多出水片刻就死了,而又以刁杆子为甚。江流里下了药,大片大片死去的,都是刁杆子,鱼子鱼孙,白惨惨,却又太小,看见的人,都懒得捡拾。
夏秋间,我们涉江走在浅滩,常有马口鱼极速冲上冲下。马口鱼身披蓝色的栅栏式花纹,有着金属般的光泽,它们的形状看起来跟选子差不多,头和嘴明显更宽大。这鱼性急,我们看到它们冲滩时,常拿一根棍子在其面前猛一击水,就立马肚皮翻转浮了起来,捞入手中。
将选子鱼晒干或用柴火熏干,是故乡人家的传统做法。这样的干鱼,肉是呈横条状的,可折成小段,也可掰开,取出肉中间那条通体长的骨刺后,撕成小块。一番茶油翻煎,无论是炒新鲜的辣椒,还是炒酸辣椒、酸豆角,或者炒腌剁辣椒,都是可口的美味。腌剁辣椒也可与整个儿的干选子鱼同蒸,若是再放上干豆豉,色泽明艳,更香了。
过年干塘,选子鱼清理内脏后,也常拌了面灰浆油炸。做菜时,或切段,炒白菜杆,炒红萝卜片子。也可切碎了汆汤,撒上姜丝葱花胡椒粉,清淡鲜香。
仔仔鱼
仔仔鱼也叫鱼仔仔,意思是一样的,专指那些永远也长不大的小鱼儿。旧日故乡的水田和沟渠,这类小鱼儿很多,村人又统称野鱼仔。
童年时代,水田里常见一种小花鱼,大小、长短及形状,都像拇指。这鱼紫黑色,鳞片粗糙,有着栅栏式的竖状花纹,大尾巴呈暗红,模样很是漂亮,方言称作老逼拐,学名为中国斗鱼。在水田的浅水沟里,这些鱼很是活波,常成群追逐打斗,噼里啪啦作响。如果水族里要评选最调皮捣蛋的,非它莫属了。小时候,我不明白它们为什么这般好动好斗?只是觉得它们很漂亮,也就常捉了来,用瓶子装着玩赏。那时候,田野里的鱼类实在太丰富,形状怪异的斗鱼,少有人捉来煎炒做菜。
另有一种小花鱼,状若蒲扇,薄得就像一片树叶,体侧绚丽发亮,有如彩虹,我们叫阿片。它的学名鳑鲏,村人几乎无人知晓。这种鱼背脊高凸,我们在田野沟渠间筑小水氹斛水捉鱼时,于浑浊的水里,看见它们高耸的背脊在游动,常误以为是大鲫鱼。待捉到一看,是扁而高的阿片,令人大失所望。水过浅,阿片便侧倾着身子浮游,形态笨拙。阿片生命力弱,几乎一经手捉便死。
麻拐鱼头大尾小,像粗短的手指,看起来肉乎乎光亮亮的,有着笋壳般的麻黑花纹,也叫笋壳鱼,学名塘鳢。这种鱼鳞片细小,胸鳍大,性格好静,常趴在池塘的草丛或江滩的卵石上一动不动,这一点与斗鱼的性格刚好相反。
厌呆古,这方言鱼名土得掉渣。不过,它的长相倒是清秀可爱,宛如微缩版的草鱼,多为小指大,头尖,侧腹部密布细微的洁白鳞片。这鱼学名麦穗鱼,倒真是与麦穗有几分形似。在故乡,村里有个名叫光朵的人,天生两眼细小如缝,用力睁也睁不出一根香火棍宽,我看着都为他难受。村人给他取了个外号——光朵厌呆古。我小的时候,他曾是我们生产队的出纳,日常里,村人多是直呼他的外号。如今,他还健在,该是一条老厌呆古了。
此外,村庄的小野鱼,有的有方言名字,却不知学名的,比如饭珊古。这些鱼细小如一个指节长的香火棍,身体淡黄,爱成群成团浮游水面,似乎永远就这么一點点大。更多的小野鱼,则是学名方言名都没有。
仔仔鱼虽小,晒成干鱼,吃起来味道好得很。夏秋季节,不少人在闲暇之时,带着大大小小的渔网和篮子,到江边和溪沟捞仔仔鱼,所获颇多。仔仔鱼也无需摘取内脏,倒入柴火锅里摊开,略略热一热水汽,然后倒出来,晾在簸箕里晒干。有的人,甚至长期以此为副业,在赶圩的日子,用竹箩筐挑了干鱼仔仔去卖。
干鱼仔仔炒青辣椒,或者炒酸豆角,皆为故乡人所爱。干鱼仔仔炒腌剁辣椒,红辣喷香,更好下酒下饭。
泥鳅
童年少年时期,乡间的泥鳅可真多!
那时的故乡,生态环境还是美好的。山上有着茂密的森林,村边有着高大的古树,江流和溪圳都是满满的流水,泉眼密布,池塘众多,水田漠漠。青砖黑瓦的村庄,就坐落在这样一个被绿色和水汽环绕的地方。
有水的地方,自然就有泥鳅。这种嘴边长着胡须的可爱精灵,形状如指,脑袋尖尖,眼小如针,尾巴侧扁,背脊和两侧乌黑,浑身黏糊滑腻。它是用鳃呼吸,鳃下有着一对如扇小鳍。泥鳅动作灵巧,常弯曲成流畅的 S形。在肥泥田里,大的泥鳅能长得像一截粗短的镰刀棒,这样的老泥鳅,我们叫泥鳅王。那些细小如香火棍的泥鳅,则称作泥鳅孙子,即便抓到也会放了,让它继续生长。
春暖花开,万物苏醒。在泥下沉睡了一冬的泥鳅,也变得活跃起来。江流、小溪、水圳、池塘、沟渠、水田,清澈的水面上,常能看到有泥鳅脑袋突然冒出水面,身子一转,窜出一朵小水花,又倏然钻进水里去了。
春天多雨,常整日哗哗下个不停,田野间雨水漫漶。在水田进水出水的口子,在江岸流水下泄的沟槽,甚至在田水漫埂而溢的斜草坡,就常有泥鳅逆水而上,成群结队,在响水里欢快游动,我们叫响水泥鳅。与之同行的,往往还有背脊乌黑的鲫鱼。捉响水泥鳅,是我在童年时期的一件赏心乐事。有时几个人在放学的路上,看到江边田水下泄的小斜沟里泥鳅翻滚,就赶紧挖了田泥将田埂上的水口子堵住,急急忙忙下到沟槽里捉泥鳅鲫鱼,手忙脚乱。这些响水泥鳅鲫鱼也巧,一旦感知到响水停止,也立马掉头,纷纷朝黄汤漫漫的江面逃窜。捉到的泥鳅和鲫鱼,我们从江岸边随手折一根水杨柳的细长枝条,将它们自鳃嘴里一一串起来,提回家。这样的日子,在江洪里捞鱼的人也多,往往能捞上一些泥鳅和沙鳅。相比泥鳅,沙鳅身子更修长,脑袋也要尖长许多。
这时节的新鲜泥鳅,用茶油煎过之后,炒野笋子,炒蒜叶,炒酸风菜酸萝卜,喷喷香香,各具风味,是村人的时令佳肴。
早稻插秧之前,一丘丘的水田里,村人通常会挑了又圆又大的油茶枯饼,一整块一整块均匀抛甩在田里,让其慢慢融化,既能杀死蚂蟥等各类害虫,也能肥田。不过,水田里的泥鳅黄鳝小鱼儿也会因此遭了殃。随着这些紫黑色的茶枯饼溶解,水面上渐渐漂着一层油脂,阳光下五彩缤纷。不多久,泥鳅黄鳝和鱼儿们,便纷纷在泥水面上乱窜,半死不活。人们提着小竹篮或桶子,去捉,去捡,手到擒来,所获颇丰。而泥鳅黄鳝最集中的地方,自然要算事先做好的泥鳅窝。通常,在抛甩茶枯饼之前,村人会沿着田埂四周,每隔一丈远许,挖了田泥,在田埂边筑一个半月状的泥堆,略为高出水面,上面抹平整,大过脸盆底。有泥鳅窝的地方,抛茶枯饼时,隔得远一点,这样,田中央的泥鳅黄鳝络绎赶过来,有的爬到泥鳅窝泥面上,有的钻进窝子里。尤其是隔了夜的泥鳅窝,清早一翻开,泥鳅黄鳝成堆,令人欣喜不已。捉的泥鳅多了,一时吃不完,很多人家都烘成干泥鳅。干泥鳅放在生石灰坯子瓦瓮里,能长久不坏,来了客人,炒腌剁辣椒,是一碗好菜。
夏天来临,南风吹拂。稻田禾苗已高,蛙鸣虫吟,十分热闹。那时候,村里不少成年人,喜爱在夜里沿着田埂照泥鳅。先前,照明用的是长杆灯笼,铁丝笼里燃烧多油脂的枞角(枞树枝节处的劈柴),以后渐渐换成了手电。泥鳅在夜里爱钻出泥面,照见了,手握泥鳅叉子快速扎去,已是在劫难逃。
暑假割禾,也是捉泥鳅的好时机。看到圆圆的泥鳅眼,我会放下禾镰,伸出右手的食指,沿着光滑的眼洞,一路朝里面探去,此时,泥鳅脑袋也会在指头的触触碰碰下一路退缩。待触着它不动了,用拇指和食指紧扣着它的鳃部一拖,便捉了出来,从田埂上拔一茎野藤穿上。有时,田泥过于烂软,还得双手翻泥,才能将泥鳅捉住。
晚稻插下后,田野一片新绿。这时候,天气炎热,大白天,田水也是温温的,稻田水下的泥面上,常有泥鳅匍匐,脚印处更多。行人从田埂经过,两旁稻田里的泥鳅便陆续惊窜,现出一团团浑水。此时的泥鳅很好捉,只要下到田中,双手朝着浑水处摸捏过去,定有所获。在深深浅浅的脚印里,泥鳅更多,有时能摸出好几条来。只是这样捉泥鳅,时常会将禾苗踩倒踩坏,引来责骂。
夏秋季节,村庄的园土里,青辣椒红辣椒正当时,挂满枝丫。捉来的泥鳅油煎后炒辣椒,是村人的家常菜。
对于村里的孩子和少年来说,真正最适合捉泥鳅的日子,是在秋收后的那段漫长时光。这个时候,水浸田差不多都闲了下来,气温也宜人,整日有人腰绑鱼篓,或者提着桶子,或端着脸盆,游走于田野,翻泥巴,捉泥鳅。每一丘水田,都翻来覆去,要被人倒腾无数遍。
在故乡,泥鳅不仅是下酒下饭的好菜,也是很好的滋补品。家中有人肾虚,或者小孩子遗尿,做家长的间或也会煮了清水泥鳅汤来吃。粘米饺粑煮泥鳅汤,营养价值更高。只是这样的泥鳅汤,白黏黏的,腥味大。
活泥鳅煮水豆腐,我小时候只听说过。锅中先放冷水、泥鳅和成团的水豆腐,随着水温的升高,泥鳅纷纷钻入豆腐里躲避,终被烫死煮熟。此菜味道虽美,想想也真够残忍。
黄鳝
泥鳅活泼好动,像顽皮的孩子。黄鳝则好静,它总是悄无声息,多数时候深藏在泥洞里,像个隐士。
黄鳝爱打洞,这是它的专长。水田埂,溪圳岸,这些泥质硬实的地方,于它也是小菜一碟。它们似乎对这些地方还情有独钟,常钻出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圆洞,曲曲折折,深深浅浅,甚至能将田埂和泥岸钻穿。亦因此,平时水田和溪圳漏水,也多与它们相关。至于泥质软烂的稻田之中,黄鳝洞就更多了。
从外形看起来,黄鳝有点令人可怖。它的头像一个指节,尖锥状,骨质坚硬,比身子膨大许多,身体修长,尾巴尖细,黑色的背脊和侧腹密布花纹,活像长蛇。它浑身裹着一层黏液,奇滑无比,若是猛然看到它在禾苗间或田水里无声游动,转瞬即逝,还真会被吓一跳,一时分不清究竟是蛇还是黄鳝。难怪旧日里,与我同住一个大厅屋的两小兄弟,从外面捉来一条乌蛇,硬说是黄鳝,将他们父母都吓住了。
小时候,我特别喜爱捉泥鳅黄鳝,每次下田都有所获。相比泥鳅,黄鳝要难捉许多。黄鳝很巧,在一块水田的附近,它往往会同时鉆出好几个洞眼,堪比狡兔三窟。有时,我右手的食指沿着一个洞眼探索进去,这光滑的泥洞弯弯扭扭一直在田泥的表层,末了,从另一个洞眼口出来,原是一个迷惑人的假眼。有时,洞眼伸向泥底,整条齐肩的手臂都没入软泥里了,还是触及不到黄鳝的脑袋或尾巴。这时候,若是田水较深,只得作罢。不过,也有的时候,手指刚从一个洞眼探进去,那黄鳝的尾巴已经从另一个泥洞眼里冒出来了。逃窜的黄鳝在田水中非常灵活,游动如箭,双手刚将它的身子捉住,瞬间又滑走了。一番慌乱地追逐,有时能将黄鳝抓住,有时硬生生让它趁着浑水烂泥逃之夭夭。
相比而言,田泥半干半湿的稻田很好捉黄鳝。看到一个圆洞眼,一会用手指探一探,一面围绕洞眼扒开周边的田泥。用此方法,无论泥鳅还是黄鳝,想逃脱都难。黄鳝钻洞眼要比泥鳅深长很多,有时扒开泥巴,能看到黄鳝的一截尾巴从前方的泥洞里悄然滑进去了,赶紧扒泥追赶,直到原形毕露。黄鳝爱逃跑,又快,我捉住了,若是带着桶子或脸盆盛装,就掐着它强劲扭动的身子,将它的脑袋猛地往桶沿或盆沿上摔打几下,打个半死,扔进去。这样,它就休想再逃走了。夏秋间,我们在午休上学的途中,有时也会下田捉泥鳅黄鳝,用野藤蔓串起来,放置一水洼隐蔽处,等到放学再提回家。
剖黄鳝是件麻烦事。活溜溜的黄鳝,握在手中容易滑走,况且它劲头大,爱弯弯扭扭缠来绕去。通常,我剖黄鳝时用剪刀。先是使劲捏住它的头,在脖子下横割开,一股血水便流了出来。再用剪刀尖嘴,沿着它的软腹中央一路划下去,直到肛门,扯出一串细长乌黑的内脏。剖好洗净的黄鳝,一截截剪断,装在碗中。煮菜时,母亲用茶油煎过之后,炒青辣椒红辣椒,香辣味美。
在乡村,黄鳝血还是一味良药。有的人面瘫,剖大黄鳝时,接了新鲜的血液,涂于患处。据说因为黄鳝爱钻洞,它的血液也有了疏通经络的功效。
也有的黄鳝,浑身呈橘红色,我们叫火鳝。村前稻田中央的那条宽水圳,火鳝尤多。这水圳的上游源自江流的石壩,沿途有好几处泄洪口。春夏涨洪水的日子,水圳的泄洪口挖开,整体水圳就干涸见底了。这样的日子,在水圳里捡田螺捉鱼虾泥鳅黄鳝的人很多。水圳底泥厚,因长年沉积洪水带来的泥沙,泥质呈红色,泥面上的水草也很茂密,有时能捉到的大火鳝,有手臂长,锄头柄大,握在手里沉沉的,像大蛇。在圳岸下的大泥洞里掏挖火鳝,还得提防它咬人。火鳝牙齿锋利,强劲有力。
童年少年时期,泥鳅黄鳝我捉过不少。有的老泥鳅,鼓着大肚子,一看就是雌泥鳅。吃泥鳅时,雌泥鳅肚里的一包籽黄黄的,像鱼卵,很好吃。可是,我几乎从没看到过黄鳝鼓着大肚子,更没吃过黄鳝肚里的籽,虽然在田泥里也曾翻到过不少状如细铁丝一般的小黄鳝,真不知道它们是如何孵化出来的。对于这一现象,我那时偶尔也心生纳闷,却因司空见惯,并不曾深究。
近日偶尔查阅资料,得知黄鳝原来是一种会变性的动物。它幼时为雌,生殖一次后,转变为雄性,这种雌、雄性的转变现象称为性逆转现象。我心中顿时一奇!一惊!也一解我旧时疑惑。
责任编辑 胡兴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