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军
(郑州大学,河南郑州)
受结构主义语言学和生成语言学的影响,以往语法研究大多重视对理性语言系统的描写,希冀通过对大量句子的归纳总结或演绎构拟,发现隐藏在句子背后富有自主性、抽象性和逻辑性的构词规则和句法规则。随着语法研究的深入推进,语法研究的范围从句子扩大到话语或语篇,特别是口语,即在较为完整的真实语篇环境(包括上下文和整个语篇)中寻找制约句子结构或成分的因素,研究者们发现了许多过去被句法研究忽视或“边缘化”的成分或结构①吕叔湘先生(1979:61-62)在讨论句子成分和结构层次时,把构成句子的词语分为属于“句子本身”的成分和“挂在句子身上的‘零碎’”。“零碎”包括连词和其他关联词语,评注性的词语、语气助词、叹词以及呼语等。在讨论句子本身的结构层次时这些“零碎”是撇开不论的。,如话语标记(呃、那个、然后)、社交惯用语(你好、早安)、概念性插入语(坦率地讲、据说、你想)、称谓语(女士们先生们)、感叹语(我天、我去、他妈的)等。这些成分或结构的作用过程伴随着语言传递信息的过程,在人类互动交际和话语组织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用已有的以句子为基础建构起来的自主句法系统来描写这些成分的功能和解释这些成分的形成过程令研究者们倍感圆凿方枘,龃龉难入。本文尝试从话语分层组织的角度来统一解释这些所谓“零碎”或边缘化成分的功能和生成。
文章共分四节。第一节回顾话语分层组织的历史渊源,简述神经科学大脑偏侧化研究的最新成果,介绍Kaltenbck等(2011)、Heine等(2013)的“话语语法”框架,提出“话语的双层组织模型”的假设;第二节和第三节将分别结合作为概念接入语的一个次类——话语标记的功能和生成来阐释话语的双层组织模型的运作机制,以期突破现有话语标记的功能和生成的研究瓶颈和深化对话语的双层组织模型的认识;第四节是结论和余论。
2.1.1 话语分层组织的历史渊源
世界是多维的,但语言的线条性决定了人们运用话语反映和建构世界时具有一定层级性。自现代语言学建立以来,语言学家们便对话语分层建构系统进行了不懈的努力。房德里耶斯(Joseph Vendryres, 2012/1921: 165)注意到逻辑语言和感性(表情)语言在句子构成方面的相互借贷和纠缠关系。雅柯布森(Roman Jakobson, 2012/1942:28)明确指出,每个说话社团都具有两个密切联系的语言系统:一个是表达理性的系统,即社团成员彼此传达信息或思想所必需的一组规约;另一个是表达感性的系统,即社团成员彼此表达感情所必不可少的规约。赵元任(2001/1955)也认识到当时的语言学家大多数偏重研究语言现象中更省力、更整齐、更清晰、更正规的方面,而把更有意义、更具体和更人性化的方面丢在了一边。
直到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语言研究转向多元范式。随着语料库技术的兴起和认知、神经科学的进一步发展,语言学内部涌现出了功能语言学、话语分析、神经语言学、认知心理语言学、文化语言学、社会语言学等诸多分支学科。特别是社会环境下使用的自然发生的语言——口语语法或话语语法在这一阶段得到了语言学家的重视,如赵元任(2005/1968)、韩礼德(2000/1994)。(详见姚双云,2012: 21-26)人们逐渐认识到语言是一个多层次的复杂符号系统。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特别是新世纪以来,许多汉语学者结合汉语语言本身的考察对语言的构建和分层系统进行了有益的探索。屈承熹(2006/1998)明确提出观察语言现象的两个层面:句子层面和篇章层面,认为同一个词或结构可以放到不同层面上去考察和解释;王珏(2010)提出三层语法假说,认为语篇或话语的基本构成单位——言语句或语篇句从内到外由三个不同质的成分层(句法成分层、情态成分层和语篇衔接成分层)依次构成;刘大为(2008, 2009, 2010)、刘丹青(2012)努力探寻语言的修辞层面和语法层面之间的互动关系,认为修辞和语法不是截然分明的两个范畴,而是处于一个连续统之中;张洪明(2014)基于韵律(语音)和语法的界面提出韵律的三个层级(prosodic hierarchies):表征语音信息的语音学韵律层、表征形态句法信息的形态句法韵律层和表征语义-语用信息的话语韵律层。
前人和时贤对语言分层建构机制的不懈探究具有开拓性,其丰硕成果将为本文构建话语的共时双层组织模型提供重要参考。
2.1.2 话语分层组织的认知神经科学基础
认知神经科学研究大脑和心智之间的相互关系。语言是人类心智特有的,人类大脑在语言的理解和产生过程如何表征,或者说,语言的心理结构和神经机制是神经科学的重大课题。人类大脑由形状相似但功能不对称(functional asymmetries)的两个半球组成。一般认为,人类(90%以上的右利手和大约2/3的左利手)的大脑左半球掌管语言的理解和生成,右半球基本不参与此加工过程。但最新关于大脑半球特异化(cerebral specialization)或偏侧化(lateralization)的研究表明,语言理解和生成是一个复杂的认知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右半球与左半球存在既分工又合作的现象,即在语言的编码(coding)和处理(processing)过程当中右半脑同样会被激活。右半球在利用韵律传递或强调情感、构建联结推理、理解笑话和某些修辞格如隐喻、整合新信息到已理解的话语或语篇、梳理故事或会话的主旨等语言编码或处理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参见Xu et al.,2005; Beeman, 2011:719)。换句话说,右半球在编码和处理涉及语言的情感交流、话语整合(元语言)方面和远距离语义联想(distant semantic associations)方面有优势。Van Lancker Sidtis(2009)建构了“话语双重处理模型”,认为大脑处理新创性话语(novel speech)和程式性话语(formulaic speech)存在不同处理模式,新创性话语的处理依赖分析模式(analytic mode),而程式性话语的处理则依赖整体模式(holistic mode)。“大脑左半球更擅长表征局部信息,而右半球更擅长表征整体信息”(见葛詹尼加等,2011: 404)。大量左半脑受损的布洛卡失语症变异病人可以莫名其妙地喃喃自语、说出单个词、骂人的话以及能说出简单的短语和缺少虚词与语法标记的句子、或说出诸如“fit as a fiddle”此类的一些惯用语(葛詹尼加等,2011: 369),这从另一个侧面证实了语言双层处理模型的客观心理现实性。左右半脑对话语的双重处理模型启发我们对话语的组织模式进行重新思考,同时这也为下文构建话语的双层组织模型提供了神经科学基础。
2.2.1 “话语语法”框架
出于对引言中提到的那些韵律上独立、句法位置灵活的“边缘词语或结构”系统与句子内的一般词语或结构系统进行统一、连贯认知的目的,Kaltenbck等(2011)和Heine等(2013)提出了整合口语和书面语的语法框架——“话语语法”(Discourse Grammar)①Kaltenbck et al.(2011)和Heine et al.(2013)的“话语语法”与屈承熹(2006/1998)的“篇章语法”英文均为discourse grammar,而且内涵上也有一定的交叠。本文提到的“话语”均为Heine、Kuteva、Kaltenbck三人提出的“话语语法”框架下的话语。。
“话语语法”系统分两个次系统:句子语法(sentence grammar)和接入语语法(thetical grammar)②用“接入语”译“thetical”,一是遵循龙海平和王耿(2014)的译法,二是区别于传统汉语语法中的“插入语”,因为插入语预设存在插入、植入的过程或者存在一个供寄居或锚定的话语或话段(anchor utterance)。事实上,接入语和句子是并列的两种话语形式,并非所有的接入语都可以插入或附缀到句子当中。。句子语法指通过命题或概念和小句表征世界,句子语法的核心是小句的动词及其论元结构;接入语表征话语情景,接入语可以是词、短语、小句甚至没有形成任何句法结构的语块(chuck),接入语语法关注的核心是话语情景要素。接入语不是一个词汇层面上严格的具体范畴,而是表达或话语层面上具有一系列特征的信息单位(information unit)类。接入语的一般特征是:(a)句法独立;(b)韵律与其他话语相分离③根据张洪明(2014)对韵律单位的划分,短语形式的接入语属于语调短语。语调短语的切分受语义、语用影响,“语调短语不是句法单位,跟调形相关的一段话语可能不是由句法结构构成的”。;(c)意义的非限制性(non-restrictive)或语境依赖性(context-dependence);(d)位置灵活;(e)其内部结构基于句子语法,通常伴有省略(见Kaltenbck et al. , 2011: 857;Heine, 2013;龙海平 王耿, 2014)。一个语言信息单位展现以上特征越多,越是典型的接入语。如(1):
(1)a. Bob is really a poet.
b. Bob is a poet, really!
c. Really, Bob is a poet!(Kaltenbck et al.制是本文提出的话语的双层组织模型的底层理论模型。
2.2.2 话语的双层组织模型
话语的组织过程就是运用语言工具来构建话语的过程。该过程一方面面向前符号态的交际者的意图、话语的目的以及各种交际情景要素,另一方面面向符号化的在线言语的包装。在线言语的包装涉及信息管理和信息监控或调控(Brown &Yule, 2000: 4-5)。信息管理主要管理言听双方动态、实时互动中的信息流动,如以命题形式传递的元概念信息和表现态度、立场、情感的元交际功能与表现话语衔接连贯的元语篇功能的信息的流动;信息监控主要是说话人利用自己的话语理解系统适时监控自己的话语产出。
话语的双层组织模型包括句子层的组织和接入语层的组织。第一层是句子层,第二层是接入语层。接入语层主要编码涉及话语情景的信息,如语篇组织、言者态度、言听双方的互动、话语场景(discourse setting)、世界知识等;而句子层主要编码逻辑、概念、非程序性信息。关于句子层的组织和信息包装,请参看石毓智(2005)、方梅(2008)、陆俭明(2017)。这里需要指出的是,句子层和接入语层间没有一条明确的分界线,而且句子内部成分有时也可以实现主要由接入语表征的涉及话语情景的信息。句子层和接入语层的互动是接入语产生的基本机制。接入语通过瞬时征派句子成分或结构而来。一旦被征派为接入语,右半脑心理词库⑤大脑存在两个心理词库,左右半球各一个。两个词库在组织方式和信息提取方式上存在着明显差异。(参考葛詹尼加等,2011:395)会自动吸收和存储,并在之后的话语组织中被激活和直接编码。接入语是信息有效传递过程中言者信息在线管理和监控的重要手段和策略。(见图1)
句子可以直接组织为话语,或者说句子组织本身就是话语,它也可以通过征派为接入语再组织为话语。从图1中还可以看到,属于词汇项(lexical items)的词或短语(结构),是无法直接构2011:860用例)
当“really”作为句法修饰语时(1a),其位置受限,只能位于核心谓词之前(当谓词为一般动词时)或之后(当谓词为系动词时),其辖域为句子内成分;而当“really”为接入语时(1b、1c),其位置灵活,既可以出现在整个话语(utterance)的末尾也可以出现在开头,其辖域超出了句子。Kaltenbck et al.(2011)和Heine(2013)根据来源及功能将接入语大致分为五类:概念性接入语④概念性接入语异于其他四类,因为概念性接入语从根本上与韩礼德所称的语言的概念元功能关系密切。、社交程式接入语、称呼接入语、祈使接入语和感叹接入语。
“话语语法”还认为,接入语是通过征派(coopt)常用于组合成句子中的词汇项生成的(Kaltenbck et al. 2011; Heine, 2013)。本文基本认可此观点。第三节将详细阐述。
“话语语法”框架下的“句子语法”和“接入语语法”双系统及二者之间的互动和征派机成话语,只有被组合为句子或征派为接入语才可以实现为话语。话语的双层组织模型对话语语法的深入刻画与接入语的生成过程探究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接下来的第二节和第三节将结合作为接入语之一的话语标记来的功能和生成具体阐释我们提出的话语的双层组织模型的合理性和适用性。
图1 话语的双层组织模型
话语标记近些年来成为语法-语用界面研究的热点课题。关于话语标记的研究成果也相当多,但话语标记在语言学中的地位依然没有得以确定。如:话语标记到底是属于句法学范畴还是属于语用学范畴?其内部成员到底有哪些?其与按语法功能分类的词如连词、副词、叹词等的关系是什么?话语标记的各种话语功能有没有统一的解释?话语标记的形成是语法化、语用化还是另有其他“化”的结果?本节和下节将立足话语的双层组织模型尝试解答以上问题。Heine(2013)详细论述了话语标记和接入语的关系,将话语标记归为概念性接入语中的一个次类。我们认同Heine(2013)对话语标记的归类,这对话语标记的明确定性和定位来讲具有开创性意义。本节将立足此分类和话语的双层组织模型中接入语的组织功能来探究话语标记的功能。
话语标记不是一种孤立的存在,而是属于接入语这一“庞大家族”中的一类成员。将话语标记功能放到更大的接入语功能系统中探究更容易看清其“庐山真面目”。
话语的双层组织模型认为,接入语和句子构成单位的潜在语义-语用辖域本质上存在差异。句子构成单位的辖域局限于小句的某些构成成分上,比较受限,而接入语的辖域更大,可以是话语片段,甚至可以扩展到整个话语交际情景。Grenoble(2004: 1955-1960)总结了俄语中两类接入语——引导性接入语和插入性接入语,并将这两类与程序性接入语和概念性接入语①概念性(conceptual)信息和程序性(procedural)信息的区别是:概念性信息指映射概念的语言形式,程序性信息指映射信息处理自身的语言形式。之间的对应关系进行了梳理,指出作为元交际操作语(metacommunicative devices)或元陈述(metastatements)的接入语主要功能是指示元交际因素。Kaltenbck等(2011: 865)进一步明确了元交际因素就是话语发生的场景,并将话语的场景分为六个基本组成部分:语篇组织、信息来源、言者态度、言听双方互动、话语情景和世界知识。因此,话语标记作为接入语的一个次类,其话语功能呈现出多指向性也就不足为奇了。下文将结合汉语中具体的话语标记“对不对”“对”从“话语语法”的角度来考察其话语功能。
3.2.1 案例一:话语标记“对不对”的话语功能
“对不对”是汉语中常见的疑问操作——正反重叠的个例。它可以作为小句的构成成分,主要用于向听话人征询问题的答案或表达说话人的是非对错判断,如(2)(3):
(2)((主持人与嘉宾讨论微软系统定时黑屏的问题))
主持人:我说我也纳闷,我说微软这么干到底对不对?②本文所用语料,若非特殊注明来源,皆来自笔者自建的口语对话语料库,原始对话视频为CCTV2《对话》、凤凰卫视《锵锵三人行》、江苏卫视《非常了得》等谈话节目。本文使用的转写符号:“ ,”表示语调单位,“=”表示拖音, “(())”表示对话的情景说明,“@”表示笑声,“(·)”表示不到一秒停顿,“……”表示与分析无关的话语。
(3)((主持人与嘉宾讨论原配和第三者的关系问题))
嘉宾:为什么你们两个那么快乐,而我在受苦?所以原配其实有时候我会觉得说,其实感情是这样,它不是对不对的问题……
(2)中“对不对”作为小句的主要谓语表疑问,句法位置固定,可以受副词“到底”修饰;(3)中“对不对”降格为“问题”的同位“修饰语”,受汉语“修饰语+中心语”的语法规约,句法位置也不可移动。(2)(3)中“对不对”属于句子语法的范畴,辖域局限于小句之内;“对不对”也可以用于辖域大于小句的话语之中①方梅(2005)对话语标记“是不是”进行了考察,认为存在“VP是不是”和“VP,是不是”两种辖域大于或等于命题的情形,前者属于句子以内,后者属于话语。我们把这两种情形均看作是辖域大于小句或句子。,如:
(4)((主持人和嘉宾讨论中国学生就业难时谈到美国的市场垄断))
嘉宾:平常你家里电器你买日本的,对不对,汽车你买德国的,衣服你买意大利、法国的,对不对,美国人造不好东西的,可它就是垄断,他怎么垄断,就是利用国际市场……
我们关注如(4)中辖域已超出小句的“对不对”的话语功能。(4)中的“对不对”从话语位置、韵律、语义上来看,完全属于话语的双层组织中的接入语层。
王志军(2014: 18-39)定量分析了“对不对”的话语功能及其话轮位置的关系。“对不对”话轮位置灵活,可以处于话轮之尾(turn-final,如(5))和话轮之中(amidst turn,如(4)),也可以处于话轮之首(turn-initial,如(6))和独立话轮位置。如:
(5)((主持人和嘉宾——作家王蒙讨论其日常生活))
嘉宾:咱们生活都有生活,也是咱们的幸福,咱们的快乐,咱们的福气,对不对。主持人:哎哟,到哪儿跟着太太一起去……(6)((主持人和嘉宾谈论电影《海角七号》的成功))
嘉宾1:这个人(镇代表)就是不脸谱化,这个人一出来的时候我们会有个印象,就是这种地方的贪官[地头蛇]
嘉宾2:[他有这个印象](@@@)
嘉宾1:对不对,你在中国电影里边,这个人就是很可怕的,很讨厌的这个人,可是拍拍拍拍就拍过来了……
(7) ((主持人介绍嘉宾,嘉宾开场白))
嘉宾:……朋友告诉我一个诀窍,面对一个气场非常强大的这样一个人呢,我就要表现出,我非常娇小可爱的一面,我相信他一定不舍得骗我这样的小女生(双手托下巴作可爱状并面向主持人),对不对,那么面对一个非常弱势的这样一个人呢……
话语中的“对不对”可用于组织语篇、表达言者态度、言听双方互动和共同世界知识。会话是交际双方交替说话共同编织的语篇,话轮是会话语篇的基本单位。开启话轮、保持话轮、结束话轮、转交话语权是话语语篇组织的有机部分。“对不对”作为话语标记,可以表征语篇组织的程序性信息,如(5)用于结束话轮和转交话语权,(6)用于保持话轮;说话者说话时会将自己对命题的的主观态度码化(encoding)(沈家煊,2001),“对不对”可以用于话轮之中强化说话者个人(intrapersonal)或肯定或否定的主观态度,如(7);口语会话是基于双方的互动协商,言者在说话时会根据自己的理解系统来监控会话进程,在长时间占有话语权时要适时对听话人予以激发,使其保持在线。使用“对不对”可以表征言者对听者的关注(interpersonal)体现交互性的同时也激活了交际双方的共同背景知识,如(4)(5)(7)。值得指出的是,话语标记的几个功能并不是截然分明的,而是在特定语境中某种功能凸显,其他功能相对隐含,并不是没有。这也是话语标记异于句法成分的一个重要特征。
“对”在现代汉语中有动词(对事不对人)、形容词(你的话很对)、名词(喜对)、量词(一对夫妻)和介词(你的话对我有启发)六种词性。与本节探讨的话语标记相关的是形容词性的“对”。有研究者(王志军,2016;罗桂花,2016)结合“对”在会话中的序列位置考察了它的话语功能,王志军(2016)认为“对”在会话当中不仅有肯定应答和认可应答的概念功能(信息指向),还具有信度加强、弱化拂意、应声回执、自我思维外显等人际功能(言者指向和听者指向)以及标记话题找回和话轮结束的篇章功能(话语本身指向)。
“对”的肯定应答功能指通过“对”言者给交际对象提供不确定的命题信息的肯定积极的应答,认可应答功能指言者对交际对象所陈述的事实或观点的认可赞同。应答功能是形容词“对”的典型功能,其话语位置一般出现在话轮之首或作为独立话轮。如:
(8)((主持人和嘉宾讨论趋势企业的早期业务))
主持人:不过真正让你们这个趋势企业声名大噪的应该是梅丽莎病毒,对不对?
嘉宾:对,就是。当初大家觉得一只病毒从磁碟片进来的……
(8)中“对”作为嘉宾对主持人的应答语,是肯定回应主持人对趋势企业出名的推测。提供了事实信息,不能删除。
“对”的信度加强功能指通过“对”强化自己前述话语信息的确认程度。是言者指向的一种功能,体现了说话人自我陈述展示,并对陈述内容进行实时监控和反馈。此种功能的“对”一般位于话轮之中或话轮之末。如:
(9)((主持人让嘉宾高群耀给职场新人提些建议))
主持人:您说,用人的标准上德要排在第一位,所以要开这门课。高先生,您打算开什么课?您的建议是?
嘉宾:一个呢,是,是抗压的心理,(·)对,你一定会面对很多的问题,越优秀的学校、优秀的学生,在这方面越需要更多的一些……
(9)中的“对”位于话轮之中,明显不同于(8)。在“对”之前稍有停顿,其语义指向说话人自己的观点“一个是抗压的心理”,起到强化自己观点的作用。而且前面有不到一秒的停顿,这个停顿是言者留给听者回声或反馈的空位,是一种互动的留白(详见王志军,2016)。此话轮之中的“对”可删除,删除之后不影响命题的真值。故是一种话语标记。
“对”还可以用于找回话题,或前景化话题,起到篇章连贯的功能。会话是交际双方共同建构的语篇,自然会话中经常会出现在聊一个话题的时候聊着聊着就逐渐偏离了先前的话题,此时,说话人会有意识地采用一个手段把谈话重新拉回到原来的话题,典型的就是“言归正传”“好”。“对”在一定的情形下,也可以用于找回话题,如:
(10) B:还=还有窝头没有?
A:有窝头,对。那窝头就是=黄金塔啊。
B:哎呀!黄金塔!
A:是吧,这个=玉..棒子面儿,呃=做成一个呃圆锥形,
B:是。
A:底下拿大拇指往里穿一个洞,可能是蒸着让它方便一点儿,气从里面透过去,
B:是。
A:熟得快。
B:是。
A:所以,呃=这……对,窝头,窝头还有。(方梅,2000: 464用例)
(10)中一开始谈论的话题是“还有窝头没有”,最后通过使用“所以”“对”“呃”“这”话语标记连用将话题拉回到“有窝头”上。
结合接入语的元交际因素指示功能,我们可以把(8)(9)(10)以及王志军(2016)、罗桂花(2016)概括的“对”的话语功能归纳为,表征或指示语篇组织(如(10)的话题找回功能)、言者态度(如(9)中的主观态度或立场加强功能)、言听双方互动(如(9)中“对”的停顿)和话语情景(如赵元任(2005/1968: 42)所举的“老师教学生做什么,学生依着做,老师不断地说‘对’”)等四种作用。
关于接入语的生成,我们在2.2中已有论述,接入语①接入语分为原生接入语(primary theticals)和次生接入语(secondary theticals)。这里主要指次生接入语是通过征派过程而生成的。是通过征派词语(包括词和短语)或小句而生成的。接入语生成的征派过程有以下几个特点(参见Kaltenbck et al., 2011: 879):
a. 构成句法的语法单位被用作接入语的征派过程是瞬时的;
b. 征派的结果是信息单位句法和韵律的独立;
c. 征派单位的意义取决于其在话语中的功能。这就蕴含了征派单位起作用的范围边界的拓展,起作用的范围不只是当前的话语或语篇还包括与之相关的整个话语的情景。换句话说,作用域从命题之内扩展到话语或话语之外;
d. 当语言单位被征派为接入语之后,本来在句子语法中句法和语义受限的单位变得相对自由,而且比起句子语法中的相应结构,语言单位在被征派为接入语之后会伴随着形式上的省略;
e. 但是当语言单位作为省略片段被征派为接入语之后,语言单位仍然本质地残存着自身的语法特征,这些特征可能与文本片段相关,也可能与一般的话语情景相关。
关于话语标记的生成,以往观点认为,话语标记的浮现(emergence)和产生是典型的语法化①语法化(grammaticalization)有两层含义:一是指语言的惯例化,即一个形式或形式的组合在话语中的使用频率越来越高,在做出或强化某个话语点时,从“罕见”的方式变为“常见的”或普遍的方式(转引自Hopper & Traugott 2008/2003:264)。我们称之为“广义语法化”;二是指词汇项或结构进入某种语境以表示语法功能,或者语法项变得更具语法性。这是一种历时视角下的语法化,也是语法化研究的主流,我们称之为“狭义语法化”。此处的“语法化”指狭义语法化。的结果(Hopper & Traugott, 2008/2003: 264-266;又见吴福祥,2005; Neriko, 2011)。渐变性(graduality)和单向性(unidirectionality)是语法化的两个重要特征(吴福祥, 2003)。渐变性指语法化涉及语言的历史演变,单向性指语言演变遵循一定的路径,即“特定语言环境中的词汇项>句法>形态”。语法化的过程是符号简单化的过程,词汇项最终会经历各种缩减,如语义淡化(抽象)、形态黏着和语音磨损(Hopper & Traugott, 2008/2003:124-122)。话语标记同样遵循单向性和渐变性的语法化特征(参看吴福祥,2005;方梅,2005;李思旭,2012)。如:方梅(2005)建构了“是不是”的“虚化”路径或不同阶段:焦点疑问>命题疑问>交际疑问>话语-语用标记;李思旭(2012)在否定了董秀芳(2007)关于话语标记“别说”形成过程的同时建构了“别说”的“演变链条”:动词短语→强调副词→连词→话语标记。
但是,根据第二节及以往文献关于话语标记的论述,话语标记的话语位置灵活以及存在各种变体,明显与单向性所表现的句法限制性和形态粘着性相悖。许多学者(Brinton , 2001;董秀芳,2007;李宗江,2010等)也注意到用语法化理论无法解释话语标记的生成。董秀芳(2007)认为词汇化(lexicalization)更能解释话语标记的形成,李宗江(2010)指出话语标记的演变既不是语法化过程也不是词汇化过程,到底是什么过程他并没有明确说明。Heine(2013)也质疑话语标记形成的语法化或语用化(pragmaticalization)过程,认为话语标记属于接入语,用接入语的征派过程来解释话语标记的生成更能反映话语标记的本质。征派过程与语法化过程的最大差异在于:语法化是一个发生在特定语境下的历时、渐变的过程,而征派则是一个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情景发生的、自发的(spontaneous)、瞬时的(instantaneous)过程。结合2.2.2中建构的话语的双层组织模型,我们倾向于从共时甚至瞬时层面来阐释话语标记的征派生成过程。2.2将结合话语标记“对不对”“对”来说明话语标记的征派过程。
4.2.1 案例一:话语标记“对不对”的征派生成
不同于书面语的写作者有足够的闲暇时间按照思想的逻辑对句子间关系的表达作深思熟虑的、复杂的、从心所欲的准备,口语的即时性和现场性迫使说话者经常采取某些高频的符号来表达命题或逻辑之外的话语情景,引导听话者去猜想和理解说话者的意图和传达的信息。这些标记即时性和现场性的话语情景的语言编码就是我们所说的话语标记。这也决定了那些与现场性、对话性相关的人称代词、指示代词、主观感知动词和主观评价形容词以及连贯性相关的连词、副词或者它们之间的组合形成的短语极其容易被征派为话语标记。它们伴随着命题信息传递过程而出现,是说话人的一种程序性的、宏观的修辞性输出策略。
图2 短语(结构)“对不对”的组合过程和征派过程
短语(结构)“对不对”既可以与其他词语组合用于传递命题信息,也可以被征派后表征话语情景信息(见3.2.1中相关论述)。从话语的双层组织模型出发,我们可以建构话语标记“对不对”的生成过程(见图2)。短语(结构)“对不对”可以按照句子语法的组合规则组成疑问句(有疑而问)或作为中心语的定语,同样,短语(结构)“对不对”可以遵照接入语语法的征派过程被征派为表征句子之外信息的话语标记。事实上,“对不对”被征派为话语标记的情形,属于修辞性疑问(rhetorical question)的一种语用操作。修辞性疑问的本质是无疑而问。修辞性疑问只是策略性运用了“有疑而问”部分之形(形式上一般会节省,如语音的弱化等)意欲达到激活解疑欲望、互动或表达情态等修辞效果(刘大为,2008、2009)。一般情况下,一旦离开了特定的修辞场景,“对不对”的意义仍旧回归到有疑而问的默认解读。
4.2.2 案例二:话语标记“对”的征派生成
短语(结构)可以征派为话语标记,词也可以征派为话语标记。话语标记“对”就是征派形容词“对”生成的。形容词“对”在命题信息传递时的意义为“正确、相合、正常”。在会话当中,“对”经常作为独立项呈现,部分是因为说话人承前省造成的,一般“对”之前可添加“你说的”“你做的”“你的观点”等。独立项的形容词“对”可重叠连用。当被征派为话语标记之后,它便承担提示话语情景信息这种辅助信息的功能(陆俭明,2017),所以在语音或句法形式上会出现一定的缩减或简化,如语音弱化为轻声。当然,这也是语言经济性的一种表现,即非主要关注信息尽量用最少的力气或形式来传达。会话序列特别是会话三分结构交际模式(陈述-反馈-反馈的反馈)在“对”话语标记生成过程中起着重要作用(参看王志军,2016)。当三分结构中听话人“反馈”以非言语形式呈现时,如点头、掌声、注视甚至沉默,作为“反馈的反馈”的形容词“对”就与“陈述”者的话语产生了线性联系,随着“反馈”项的弱化甚至省略,在话语层面就出现了说话人话轮之中使用“对”的情景。“对”的话语序列位置相对扩大了,同时“对”的意义也变得相对模糊①到底是词语位置的灵活或辖域的扩大引起语义的弱化或虚化,还是语义的弱化或虚化引起位置或辖域的变化,目前看来,依然是一个富有争议性的问题。,可以表征言者态度的加强、主我(I)与宾我(me)对话、话语场景的切换(如从听话者的鼓掌情景切换到当前话语情景)等。同样,“对”的语境意义并没有也不可能完全规约化为一个单独的词性,其表征话语场景信息永远需要通过临时征派形容词的“对”来实现。
本文提出了即时在线话语的双层组织模型——句子层组织和接入层组织。认为句子层组织主要依靠人的左半脑遵循句法规则来编码或表征逻辑、命题、思想等概念性基础信息,而接入语则依靠左右半脑互助或单独右半脑来编码情感、态度、立场或表征话语情景要素,包括语篇的组织、双方互动、世界知识等辅助程序性信息。接入语的表征手段取决于相应的句子的表征手段。次生接入语通过征派句子的信息单位(词、短语甚至小句)生成。
运用话语的双层组织模型可以突破当前话语标记功能及生成研究的瓶颈。话语标记属于典型的接入语,它不是“句子的建筑材料”(如词、短语),或者说,词、短语与话语标记处于不同的层面上,话语标记像句子一样是话语表达的单位,属于表达层面。“建筑材料”的组合生成句子,“建筑材料”的征派生成话语标记。其征派过程是瞬时的,本身是说话者为了确保信息传递的清晰性、连贯性、顺畅性、有效性、互动性而采用的一种修辞性输出策略。
话语的双层组织模型是将超句(beyond-thesentence)或话语语法纳入整体语法或大语法体系的一次尝试。囿于学识和科研条件,本文仍有许多问题有待进一步研究和实验证明,如:接入语内部如原生接入语和次生接入语生成的神经机制是否一致?哪些接入语可以直接从右半脑心理词库中提取?哪些需要通过征派左半脑心理词库先组合成小句再生成接入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