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网络流行语“尬X”的形成与发展

陈景元

“尬X”的产生和发展沿着两条主线：一条是汉语联绵词“尴尬”，音节语素化；一条是语言接触，闽南语的影响。两条主线中，“尬”的语素化路径是不同的。“尬X” 形成和发展的背后有着深层次的原因：网络平台和新闻标题两大“语言特区”为“尬X”的产生和发展提供了语言运用的创新平台。语言接触为“尬X”的产生和发展提供了互相影响的机会。仿拟和类推机制使“尬X”具有很强的能产性。高频使用使“尬X”具有词汇化的趋势。尬文化的流行是“尬X”产生和发展的社会动因。

“尬X”； 语素化； 网络流行语； 语言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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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言

吕叔湘（1990：8）指出联绵词就是“合两个音缀（写成两个字）成一个词，具有单一的意义”。在古代汉语和现代汉语中，“尴尬”是一个双声联绵词，两个音节连缀，以整体形式表示一个意义，不可拆分。用目前通行的替换法进行鉴定：

尴尬：尴？

尴尬：？尬

可以看出，“尬”字无法替换。“尴”字替换的词语倒有一个“尪尬”。但“尪尬”指邪恶的人，跟“尴尬”意义上没有什么联系，因此也不能算可替换。可见，“尴尬”是一个语素构成的单纯词。

单纯词具有不可拆分性，然而，在当代汉语网络语言中，“尬”字使用却非常活跃，成为2017年年度汉字之一。“尬”已经语素化，既能单独成词，也能与别的语素组合成词。在网络新闻标题中，“尬X”更是高频使用，能产性非常强。

目前，赵晓驰（2017）、尹若男（2017）、白永霞（2017）已进行过相关的讨论，但都不够细致深入，混杂而谈，未能发现“尬X”形成和发展的两条主线，未能发掘隐藏在纷繁复杂的语言事实背后的规律。因此，本文拟对“尬”的语素化和网络流行语“尬X”的形成和发展进行全面的分析和考察。

本文语料来自网络新闻标题，出处将随文标注。

一、 “尬X”形成和发展的两条主线

通过对语言材料的观察分析，我们发现，“尬X”的形成和发展涉及两条主线：一条是汉语联绵词“尴尬”中“尬”的音节语素化；一条是语言接触，闽南语的影响。

1. 主线一：汉语联绵词“尴尬”，音节语素化

语素化是由非语素成分变成语素的过程，前贤和时贤已有所论述。周洪波（1995）、董晓敏（2003）、楚艳芳（2014）、孙道功（2018）等学者讨论了音译外来词音节语素化问题。杨晓黎（2008）论述了汉语词汇发展的语素化问题。张维友（2015）指出语素化是新语素生成的过程，即“语言符号经过去范畴化和重新范畴化后变成新的语言符号”。那么，汉语联绵词“尴尬”中的“尬”，是怎样实现音节语素化的呢？

在网络新闻标题中，联绵词“尴尬”有时作离合词使用，可以扩展为联合短语，例如：

（1）直击招聘现场：研究生求职的尴与尬（科研帮，20151111）

（2）养老机构护工市场的尴与尬（中国养老网，2016916 ）

（3）[FUN来了]这个骗子又丑又渣 像他的rap又尴又尬（凤凰网，201788）

联绵词“尴尬”作离合词使用，可以扩展为动宾短语。例如：

（4）俄出动多种装甲车霸气亮相演习 一不小心尴了尬（四川新闻网，2017421）

（5）和唐嫣同框， 你就知道男星的身高了让多少男星尴了尬（重庆时报网，2017828）

（6）曹云金撕出名气却没人气，尴了谁的尬（界面新闻，2017612）

（7）最帅的敬礼哥执法中被咬，尴了谁的尬？（搜狐网，201792）

（8）速围观！最美女神大赛冠军诞生，尴了所有人的尬？！！！（美篇，201768）

（9）尴了个尬！女子高空跳伞太激动假牙飞出口（新浪网，2018122）

（10）尴了个尬！延边赛后发布会无人提问 教练总结：完败！（东方网 20171029）

（11）人生何处不尴尬，尴了一尬又一尬（九院视窗，2017519）

上述11例，联绵词“尴尬”，中间插入了其他成分，构成了联合短语或动宾短语。“尴”和“尬”在短语中取得了词的语法身份，也相应地取得了语素的语法身份。

这样“尴”逐渐成为自由语素，可独立成词，同时也可与别的语素构词。例如：

（12）他们在卡车改造的泳池里泡澡喝啤酒 上一秒还享受生活下一秒就尴（新浪网，20171011）

（13）郭富城贊冯绍峰演戏很到位 小沈阳谈揣摩孕妇戏显尴（搜狐网，201827）

（14）尴笑？人机战众国手一筹莫展 掩面笑成一团（图）（搜狐网， 2017526）

（15）陈伟霆主动撩宋茜，穿情侣装尴舞，性感嗨翻天！（搜狐网，2017118）

（16）共享汽车开着开着没电了 歪身尴停斑马线上（新浪网， 20171125）

“尬”也成为自由语素，可独立成词，也可与别的语素构词。例如：

（17）这组俄罗斯的照片真是太“尬”了，隔着屏幕都尴尬（北青网，2017323）

（18）改装技术有多尬？新提的普拉多改完回家被邻居认成汉兰达（搜狐网，2018125）

（19）尬！小马哥创1纪录阿根廷却没赢 斥对手：根本不进攻（网易，2018617）

（20）国版《深夜食堂》扑街，没有小龙虾的夜宵尬到胃疼（搜狐网，2017616）

（21）笑哭！C罗载誉回家见老乡却遇此窘境 只能尬笑（腾讯网，2017329）

（22）特朗普继续“尬握传奇”与马克龙足足握了25秒（网易，2017716）

可以看出，网络语言中“尴”和“尬”的音节语素化是在联合短语和动宾短语的位置发生的，其语素身份是在词的身份确立后取得的。

主线一，语素化的形式是词截，即截取双音节中的一个音节。语素化的路径如图1所示：

图1 “尴”和“尬”的音节语素化路径

因此，主线一属于联绵词“尴尬”的音节语素化，语素义受到形容词“尴尬”意义的影响。“尴尬”在《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中有两个义项：“①处境困难，不好处理。②（神色、态度）不自然。”“尴”和“尬”的语素义与词典释义是一致的。

2. 主线二：语言接触，闽南语的影响

在闽南语中，有“尬舞”“尬车”等用词。根据百度百科，“尬舞”指的是发源于美国的街舞对抗，指以对抗的姿态各自展示舞姿，舞蹈过程充满敌对感和强烈指向性，看起来像是舞蹈的人在打架，极具感染力和火药味。

从语音来看，“尬舞”中的“尬”，在闽南话中应该是“较”，含有“比赛”“比拼”“斗”的意思，作动词使用。闽南语里把“较”字发成“gà”的音，用别字“尬”代替，这样“较舞”就成了“尬舞”，这就是“尬舞”的语源。可见，造词之初“尬舞”与“尴尬”意义上没有联系。我们来看下面两个例子：

（23）去年夏天买断合约，据了解即将与Nike签约，两人互尬之势将更形激烈。（台湾“中央研究院”平衡语料库）

（24）讲起来，这伤也七八年有啊。自伊摆了后我也就不曾再跟人家尬过了，只是有时跑来这里看人家比。（台湾“中央研究院”平衡语料库）

从例（23）、例（24）可以看出，闽南语中“尬”是“比赛”“比拼”的意思。因此，闽南语中“尬车”就是“斗车技”，“尬酒”就是“拼酒量”的意思，跟“尴尬”意义无关。

在当代汉语网络新闻标题中，“尬”作动词使用，可带宾语，组成动宾结构。例如：

（25）网友活捉张艺兴！据说宝强舒淇也要来尬演技（新民网，201735）

（26）服气！杨幂薛之谦《明日之子》隔空“尬英文”（黑龙江网络广播电视台，2017518）

（27）河南大妈组团漂流遭堵 水中尬广场舞解闷（财经网，2017817）

（28）在尬纹身前，还请稳重一点！（beebee星球，201781）

（29）鹿晗变驻唱歌手深情演唱 与李晨尬粤语遭“嫌弃”（国际在线，201768）

（30）《和你唱》61岁“朋克”奶奶喊话谭维维尬摇滚！（海峡网，201767）

（31）浙江卫视《深夜食堂》众星尬演技 海清“舌吻”用力（浙江卫视官网，201768）

（32）刚打完总决赛老汉就现身训练馆，期间还不忘尬一段表情包素材（凤凰网，2017616）

上述8例，“尬”有“比赛”“比拼”的意思，与“尴尬”意义没多大关系。

又如，许多双音节“尬X”结构，都只有“比赛”“比拼”意义，没有“尴尬”意义。例如：

（33）一张海报掀起全民尬腿大赛……怒怼小鲜肉P图的冯小刚，被腿打脸？（凤凰八卦，2017621）

（34）百校万人齐尬脑《脑男》引发高校脑力赛火爆初夏（江苏网络广播电视台，201769）

（35）豪华品牌成都车展尬车，谁家更有看点！（新浪网，2017825）

（36）台湾：“尬车”拼创意“皂飞车”大赛首登台（人民网，2013930）

（37）陈赫高云翔同台尬帅《跨界歌王》一秒钟破功（搜狐网，201762）

（38）李菲儿秦子越张垚《龙凤店传奇》三姐妹尬美（腾讯网，2017622）

（39）一言不合就尬舞！孙俪突袭社区变“舞林萌主”（国际在线，2017912）

（40）《我们来了2》再现“我们有嘻哈”沈梦辰即兴尬唱（人民网，2017830）

（41）马丽挪威遇“铁杆粉丝”华晨宇与狐狸兄弟尬歌（国际在线，2017811）

（42）川普和科技大佬们开会尬聊，背后是千亿级商业蛋糕（新浪网，2017622）

这些只有“比赛”“比拼”意义的“尬”，显然是闽南语的动词“尬”意义和用法的借用。

主线二，语素化的形式是借用，是由于语言接触，闽南语的影响。语素化的路径如图2所示：

二、 “尬X”的盛行及其背后的原因探讨

1. “尬X”的盛行

名词性语法单位“尬X”

名词性语法单位“尬X”完全只有“尴尬”意义，与“比赛”“比拼”意义无关，这是沿着主线一的轨迹发展的。如“尬性”“尬點”“尬态”“尬图”“尬题”“尬名”等，例如：

（43）他们好好的主持人不做，偏要跨界用尬性十足的演技折磨观众！（重庆时报网，2017930）

（44）道口投苑帅：内容变现最大化，就是探索观众“尬点”边界的过程（凤凰网，2017627）

（45）Angelababy跑男回归，尬点太多！被吐槽是节目史上最无聊一期（搜狐网，201766）

（46）共享单车的尬态：“橙黄”华丽出海，昔日友商无奈“下乡”（投资界，201796）

（47）一周尬图丨王俊凯入学被围观、港姐冠军因丑被喷、景甜机场吃辣条（中华网，2017910）

（48）“尬”题 Top 5 解析（数海拾贝，2017904）

（49）全国“尬名”派出所大全，简直笑到停不下来（网易，201776）

（50）没墙、没顶，只有个蹲便器——山西娄烦部分农村“尬厕”调查（大众网，2018623 ）

我们之所以称之为名词性语法单位，是因为“尬X”处于动态演化过程中，语法地位是定中式合成词还是定中短语得根据具体情况才能区分。

动词性语法单位“尬X”

a.动词性语法单位“尬X”，有的只有“尴尬”意义，没有“比赛”或“比拼”的意义，沿着主线一的轨迹发展。例如：

（51）视频：安倍访印被莫迪熊抱面露尬笑 盘点安倍尴尬瞬间（凤凰网，2017913）

（52）央视主持人直播中尬问令女排姑娘懵圈，网友：郎指导真能忍！（东方网，2017928）

（53）奥斯卡“尬颁”，网坛也闹大乌龙！（球友圈订阅号，2017228 ）

（54）《深夜食堂》扑街 都是广告“尬植”的锅？（金融界，2017619）

b.动词性语法单位“尬X”，有的只有“比赛”或“比拼”意义，没有“尴尬”意义，沿着主线二的轨迹发展。例如：

（55）《闺蜜2》发三分钟解读特辑 闺蜜团与越南老大尬酒（搜狐，201831）

（56）九皇子约你尬腿！张赫旧照曝光腿长两米八（东方网，2017720）

（57）论尬聊，我只服冬日娜！（东方网，20171012）

（58）周杰伦台北开唱众好友助阵 与萧敬腾现场尬篮球（中国青年网，2017929）

例（55）“尬酒”是“斗酒，比拼酒量”的意思，例（56）“尬腿”是“比拼谁腿长”的意思，例（57）“尬聊”是“比拼谁会聊”的意思，例（58）“尬篮球”是“比谁球技好”的意思。

c.动词性语法单位“尬X”，到底是突显“比赛”或“比拼”意义，还是突显“尴尬”的意义，或者两者兼而有之，需要结合上下文语境判定。例如：

（59）最潮抖音达人齐聚福州，现场PK尬舞high翻天（中国网，20171107 ）

（60）男子酒驾遇交警 受检现场当众“尬舞”（新民网，2017824）

（61）女主播挑战韩红 尬唱天路疑似吓死观众（中国娱乐网，2017720）

例（59）“尬舞”，是斗舞，没有“尴尬”意义，从前面的PK可以看出。例（60）“尬舞”，衍生出新的含义“嘲讽舞姿不佳的人胡乱扭动身体，使场面尴尬”，凸显的是“尴尬”意义。例（61）“尬唱”，上文有“挑战韩红”，有“比拼”意义，下文“吓死观众”，有“尴尬意义”。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尴尬”意义的“尬X”使用频率要比“比拼”意义的高很多。

2. “尬X”盛行的原因

a.“语言特区”为“尬X”的产生和发展提供了语言运用的创新平台。

徐杰、覃业位（2015）首次提出“語言特区”（Special Linguistic Zone）的概念，指的是有条件地突破常规语言规则约束的语言运用特定领域，跟经济特区概念类似。“语言特区”的三大类型是：诗歌文体、标题口号和网络平台。语言特区可以产生跟常规语言不同的特殊规则和特殊用法。徐杰、姚双云、覃业位（2016）将“语言特区”理论运用到诗歌作品中，粘着语素的自由用法的解释，指出“语言特区”可与语言接触、语言习得并列，是语言创新演变的三大源泉。

“尬X”，用在网络新闻标题中，既属于“网络平台”语言特区，又属于“标题口号”语言特区。可以说，“尬X”享有两个“语言特区”的政策支持，因而可以突破联绵词不可拆分的原则，实现了“尬”的语素化，从而加速了“尬X”的产生和发展。

b.语言接触为“尬X”的产生和发展提供了互相影响的机会。

语言接触使“尬X”的创新演变呈现出复杂性。戴庆厦、罗自群（2006）指出，科学地鉴别语言影响成分是研究语言接触的基础和前提。研究“尬X”同样要区分固有成分和影响成分，因此有必要沿着两条主线分别加以研究。

在闽南语中，“较”读作gà，当它被引用、传播时，许多人知其音却不知其字，便用一个同音字“尬”替代，造出“尬舞”一词。如今，“尬舞”不再是斗舞，而是渗透了“令人尴尬的舞蹈”之意。

国家语言资源监测与研究中心发布了“2017年度十大网络用语”，“尬聊”当选，“尬聊”是“令人尴尬的聊天”的意思。

因此，目前“尬X”语义受到其固有成分“尬”的语义的影响较深。

c.仿拟和类推机制，使“尬X”具有很强的能产性。

仿拟和类推是语言的创新机制。在仿拟和类推机制的作用下，“尬X”能产性非常强。如下表1所示：

总之，只要是描写尴尬气氛的场面，就可以仿拟类推造出各种“尬X”的说法。

d.高频使用，使“尬X”具有词汇化的趋势。

有的双音节语法单位“尬X”，如“尬舞”“尬聊”“尬唱”“尬歌”等，在高频使用中已经词汇化。例如：

（62）男子酒后驾车遇交警受检现场当众“尬舞”（新浪网，2017825）

（63）别整天“呵呵”“在吗”学会这些微信社交礼仪，从此告别尬聊（新浪网，2017828）

有的双音节语法单位“尬X”，随着使用频率的增加，也有词汇化的趋势，如“尬拍”“尬戏”“尬演”“尬吻”等。例如：

（64）张馨予发博怼机场尬拍！这耿直人设有点刻意了（腾讯网，2017825）

（65）《择天记》吴倩拒绝尬戏，一句话打脸baby杨幂（中华网，2017531）

（66）黄磊开的深夜食堂，彻底垮了，除了泡面只剩满屏的尬演！（中华网，2017614）

（67）鹿晗陈赫游戏直播被认出 全程两人尬聊尬演逗乐网友（荆楚网，2017915）

（68）赵薇也到北影当考官了 和古巨基尬吻给考生树榜样（中华网，2017222）

e.尬文化的流行，是“尬X”产生和发展的社会动因。

“尬”文化作为一种网络文化传播现象，有着独特的表现方式和传播方式。“尬”文化一面是混合着困窘和焦虑的情绪；另一面则是在网络亚文化影响下演变成一种放飞自我的情绪释放。“尬”文化的流行、走红，不仅是受现当代社会人们自嘲、调侃的心理层面的影响，更多的在于媒介技术让“尬”成为一种文化并兴盛一时（吴佳玲 等，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