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涵彧
九月风尘仆仆而来,我们被仓促飞奔的时间一脚踹进了高三的战场。
如同长期在外征战的兵卒整日被马蹄扬尘、短兵相接包围,小打小闹和旷世大战似乎都没什么区别了,不论面对什么,满身只有斗志与疲倦交缠,在书山题海里拼搏了多年的我们也是如此麻木,以光速装满的试卷夹也好,还在不断扩张领土的黑板右侧的作业区也罢,都难以真真切切地唤醒我们——高三来了。
眼前晃动着没完没了的板书,耳朵被老师深深浅浅高高低低的讲课声填满,双手汗涔涔的,仿佛被水笔粘连着……但是,至少还有一样感官,仍然属于我们自己,那就是味蕾。
进入高三,学校晚自习提前到六点半开始,不少同学再难像候鸟一般,在家和学校之间往返穿梭。或是爸妈送饭,或是从家里带饭,走廊在继“早饭一条廊”“孤独眺望圣地”“谈情说爱天堂”后,又荣膺“晚饭小食堂”称号。家长拎着饭盒站在走廊上等着,学生端着饭盒搬出凳子坐在走廊上,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快活的笑声。
原本五点五十分在家里餐桌旁被唤醒的味蕾,如今在学校热闹的走廊上迷迷糊糊地被叫醒。
同学们兴奋地环顾四周,活跃地四处走动,时不时发出惊喜的尖叫,还不安分地喊着:高三来了!
每天下午的最后一节自习课,尤其是最后十分钟,空气里总会弥漫着几分躁动不安。
此症状主要体现为:头脑眩晕(解不出题),双手无力(拿不动笔),嘴唇颤抖(想聊聊八卦),眼神飘飞无神——
从前飘忽的目光总被迫终止在讲台上老师抬头的瞬间,进入高三后,却往往终止于教室外头送饭家长的无声注视中。
家长们往往会提前十分钟就等候在走廊上或者楼下。
站在教学楼下的家长,在小小的一方空间里,或虽徐徐踱步,却有几丝局促不安,像误打误撞入桃源仙境的武陵人,毕竟从前除了开家长会,整个学期也难得来几次教学楼,校园生活于他们而言已是遥远到模糊的回忆;或是站立得笔直,凝神盯着第N次贴在墙上的段考龙虎榜。有人在第一行就瞥到自己孩子的名字,眼角含笑;有人强装镇定,眼睛已在榜上不动声色地扫视了许多遍,但还是一无所获,只有紧锁的眉头泄露他们内心的风起云涌。
而那些走廊上的家长,总爱向值日老师学习,悄悄地藏在窗户后面,目光却在教室里窜动,看到自家孩子正埋头苦读,心里头便好一阵舒坦。再瞅瞅,他同桌怎么枕着胳膊睡大觉呢?影响多不好,万一带坏自家孩子呢,但转念一想,高三的孩子都不容易,同桌可能是挑灯夜读累着了,对了,自家这臭儿子昨晚十一点就睡下了,哪比得上人家用功?不过,想到上次段考儿子好像比他同桌多考了十八分,家长又松了一口气……短短五分钟,心里头已经不自觉上演了一出校园青春励志大剧,诸多台词、百般教训已经在嘴边整装待发,却在看到孩子满面倦容走出教室的时候,被自己的一句话抢了先——
“今天有你爱吃的,记得全部吃完,听到没有!”
我仍然属于回家吃饭的候鸟大队中的一员,在被人潮推着下楼的时候,总能与逆着人潮送饭的家长打照面。他们有的西装革履,有的套着毛茸茸的睡衣,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高三生家长。
这一年,送饭成为他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如血浓于水,所谓习惯,是他们戒不掉的爱。
源源烤鸡。凉皮。片鸭。方便面。胖十斤。
八月的某一天,我叫外卖,点来整只源源烤鸡。还是和上学时一样,烤鸡被切成块,放在油渍斑驳的褐色牛皮袋子里,烤鸡金光闪烁,泛着诱人的香味。回到家,妈妈将其倒进盘子里,烤鸡顿时像餐桌上的鱼肉一样普通寡味。
那一瞬间,烤鸡的吸引力忽然消失了。
总有一些倍受上天眷顾的幸运儿,既不用人送饭,也不用自己带饭,他们可以去外头尽情畅享垃圾食品。但行走江湖,不可不顾兄弟情谊,于是往往在外畅享美食之后,他们都会带上一袋源源烤鸡,敏捷地躲避老师、主任的锐利目光而得手。鉴于烤鸡的有限性与食欲的无限性的矛盾,吃烤鸡可谓是一项手快则有手慢则无的技术活。但是,大家都是接受过义务教育的有志青年、翩翩君子,彼此间仍存留着浓厚的兄弟情谊,所以因一块鸡而引发的“夺食惨案”也鲜少发生。
我是回家吃饭的人,看似被剥夺了争抢烤鸡的资格,实则被赋予了VIP席位特权。因我难以享受到片鸭、方便面等美食,大家往往会特意给我留一块鸡,以表同情。
用筷子夹着吃,毕竟没有小心翼翼用手拈着吃酷,也没有蜂拥冲进厕所洗手那样的快意。
除了烤鸡,凉皮也曾是火爆一时的“网红”产品。
言辞匮乏的我们,只能用行动表达对凉皮无穷的热爱。比如,一次又一次地相遇在凉皮大杂烩的摊前,我们总会用力捶一把对方的肩膀,然后惊呼:“怎么又碰到你了?!”末了也总会小声地感叹:“这家的凉皮是不是悄悄放了罂粟壳?”
高三那年,我上课很少再走神望向窗外,但是每天六点半左右的天空是什么的模样,却记忆犹新。
六点半左右的光景,老师还没来,我们在走廊上站成一排,放空三角函数和山脊盆地打架的大脑,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凉皮,经常叫辣不迭。
这时候的天空往往最具舒适的亮度,温温柔柔,不至于明艳热烈到无法直视,也不至于寡淡无味到不愿多赏。天空是湖蓝色的,其边缘还衬着一星半点儿灼灼的金,让人无法不把所有的目光都赠予它。天气好的时候,还可以看见浓紫的晚霞在教学楼的上方挂着,月色与余晖间,晚霞是第三种绝美。
满眼的蓝,满心的欢喜,然而一旦耳边传来铿锵霸道的高跟鞋声时,什么诗情画意立马消散一空。我们左手端着碗,右手拿着凳子,叮叮当当地奔回教室里,抽出餐巾纸死命地擦拭着油亮的嘴唇。
如今回想起来,高三哪里苦呢?在我们被晚霞浸淫后,那些在六点半抬起头,能被一眼天空的湛蓝所消融的郁悒不顺,现在看来都成了叫人不舍的甘甜。
心底那些由升学与成绩诱发的狂风暴雨,总能在五点四十的走廊饭局的谈笑风生里化作甘霖。我们在味蕾的舞蹈里、在放声大笑里一次次被治愈,就这样跌跌撞撞地穿过了高三的隧道,成为更好的自己。
当我们回首往事时,所铭记的不仅有排名不前不后的分数,还有那放在走廊上的一张张凳子、一个个饭盒。我们的生活由食物组成,也被食物治愈。只要还能一起大口吃肉,一起举头望云,我们便不惧怕前路的艰难险阻。这种感觉,始于高三,也将被铭记一生。
明日君归来,天真作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