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东方
苏轼是中国书法史上的一个重要人物,他的《寒食帖》被誉为“天下第三行书”,第一是王羲之《兰亭序》,第二是颜真卿《祭侄稿》。很自然地,《寒食帖》是苏轼行书中第一。由于苏轼书法多为行书,历来人们品评苏字又多以《寒食帖》为例,因此《寒食帖》基本是苏轼书中第一。但明代的王世贞不这么看,他说:“东坡书《罗池铭辞》遒劲古雅,为其书中第一。”[1]《罗池铭辞》即《罗池庙碑》。王世贞是个大学者,他这样讲肯定有他的道理。不过这也引起人们的好奇:《罗池庙碑》与《寒食帖》究竟哪个更好呢?
《罗池庙碑》是韩愈撰文以称颂柳宗元在柳州的政绩,苏轼书写了韩文最后一部分,南宋嘉定十年(1217)被人摹刻上石。此碑虽冠名为碑,但不同于清代碑学之碑(指魏碑及篆、隶),本质上应归为帖,与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柳公权《神策军碑》等唐碑类似。《寒食帖》又名《黄州寒食诗帖》,墨迹,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文字内容是苏轼在被贬黄州三年(1082)的寒食节所写的两首很凄凉的诗,此帖据说是后来写的。本文拟回答上面那个问题,即比较苏轼这两个作品的风格差异和优劣。但有人可能会有这样的疑问:这两件作品一为碑、一位帖,又属于不同书体,能进行比较吗?笔者认为可以,原因有五:第一,在北宋之前,书家的作品(无论是楷、行、草)风格是统一的,不统一是元明以后才出现,如赵孟頫的行草书、中楷、小楷以及文征明的草书、行书、小楷之间的风格差异;苏轼的《罗池庙碑》和《寒食帖》虽然有差异,但相似之处很明显,这为比较提供了可能。第二,《罗池庙碑》不是碑学意义上的碑,而是墨迹上石的结果,故这两件作品的比较本质上是帖与帖的比较。第三,《罗池庙碑》是带有行书笔意的楷书,而《寒食帖》是行书,二者在具有行书笔意这点上具有相通性。第四,王世贞认为《罗池庙碑》为苏轼书中第一,应该是与苏轼其他作品(主要是行书和楷书)相比较的结果,这说明在王世贞看来,不同书体之间是可以比较的。第五,不同书体之间的比较在古代书学中多有人提及,如苏轼评价蔡襄书法“行书最盛,小楷次之,草书又次之,大字又次之,分隶少劣”,[2]再如鲜于枢曾评价小楷为赵孟頫诸书中第一。综上可知,将苏轼的这两件作品进行比较是可以的。
书法风格是书法美的具体表现。中国古人看待书法,并不把它看作一个僵死的东西,而是一个有精神的、活的形象。于是,本来描述人的形神观就被书论家用来描述书法。如南朝王僧虔说:“书之妙道,神彩为上,形质次之,兼之者方可绍于古人。”[3]将书法划分为神彩和形质两部分,是最简单的二分法。后来,苏轼将书法划分为神、气、骨、肉、血,不过是对形神做了更细致的划分,并没有超越形神观。因此,书法或书法美是形与神的统一,相应地,书法风格也就可以从形、神两个角度来看。
书法的形质分为点画、结字、章法三部分,因此,形质上的风格也就可以从这三个方面来看。
先看点画风格。受《周易》阴阳、刚柔思想的影响,中国古典美学把美分为阴柔之美和阳刚之美两大基本风格。但阴柔与阳刚不是截然对立、互不关联的,而是相互渗透的,它们在艺术作品中会有所偏重,但不会偏废。至于作品整体上是偏阴柔还是偏阳刚,要看阴柔和阳刚的比例如何。如果阳刚成分居多,作品就会偏阳刚之美。如果阴柔成分居多,作品就会偏阴柔之美。如果阴柔和阳刚的成分差不多,作品就会呈现为中和之美,而刚柔相济的中和风格(如虞世南、赵孟頫的楷书)实际上也可归入偏阴柔之美一类。在书法中,阳刚风格的术语有雄强、雄伟、雄肆、劲健、刚劲等等,阴柔风格的术语有秀美、秀丽、婉丽、婀娜、妩媚等等。苏轼的《罗池庙碑》以中锋为主,笔力十分强劲,不少起笔、收笔、转折处的方笔极突出,可谓气势雄强。此碑当然也有秀美的一面,例如“丹”字的撇画修长婉转、右竖直中带曲,“進”字的平捺绵长波曲,“柳”字的竖笔突出、伸展……但雄强与秀美相比,雄强明显居多,因此此碑总体上偏阳刚之美。
中国书学除了使用阴柔和阳刚类型的风格术语外,还经常使用另一对术语——妍美与质朴。虞龢《论书表》曰:“夫古质而今妍,数之常也;爱妍而薄质,人之情也。”[4]这是书法史上有名的“古质今妍”说,妍即妍美,质即质朴。妍美与秀美、秀丽等差不多,既可以与雄强相对应,也可以与质朴相对应。《罗池庙碑》以中锋、藏锋为主,笔画肥厚,又因自然风化、人为捶拓,笔画两侧常有崎岖不平状,质朴的成分明显多于妍美。我们再看看王世贞的“遒劲古雅”是否恰当。
何谓遒劲?《正韵》:“遒,健也,劲也。”显然,遒与健、劲一样,指的是笔画坚实有力。遒是书法美的“物质基础”,笔画不遒,书法美就无从谈起了。遒、健、劲、遒劲、遒健是意思相近的一组词,都属于阳刚书风用语。由于这个缘故,中国古代书论常常将遒与丽、媚、婉、润、逸等阴柔风格的术语搭配,组成遒丽、遒媚、遒婉、遒润、遒逸等词。搭配后的新词常用来形容那些兼备阳刚和阴柔之美的书风。例如项穆说:“世南传之智永,内含刚柔,立意沈粹,及其行草,遒媚不凡。”[5]虞世南的楷书、行书都属于刚柔并具,项穆用“遒媚”(遒劲妩媚)来形容是恰当的。其次,“遒”还有一种狭义用法。姜夔《续书谱》云:“转折者,方圆之法,真多用折,草多用转。折欲少驻,驻则有力;转不欲滞,滞则不遒。然而真以转而后遒,草以折而后劲,不可不知也。”[6]此句的“遒”固然也是阳刚之美,但特指笔画转折处的圆劲,即筋的韧劲,在小篆的弧画中体现得最为明显。在此意义上,很多较为笔直的用笔就不能用“遒”来形容,而应该换为劲健、瘦硬或肥劲等词。鉴于《罗池庙碑》的颜筋成分,王世贞的“遒劲”理解为圆劲也能成立,但结合全碑,将其释为一般意义上的劲健有力,更为恰当。
何谓古雅?先看“古”,就词性来看,古可以是形容词,也可以是名词。作为形容词的古,指故去的、久远的,说的是时间。作为名词的古,可以指过去的时间,也可以指过去的事物。综合古的词源学可知,古有两个基本语义,一是指过去的历史时期,二是指可以作为人们学习对象的过去的事物,如理论、技艺等等。书法中的古也同时具有这两种含义,例如“古人”之“古”指的是历史时期,“学古”之“古”指的是古人的法度或风格。再看“雅”,《说文》:“雅,楚乌也。一名鸒,一名卑居。秦谓之雅。”雅的造字本义指人为艳丽的鸟羽惊叹,由此引申出优雅、雅丽、雅致等义。另外,《毛诗序》曰:“雅者,正也。”雅又有正统、标准、经典、范式等含义。从古代书学文献来看,“古”和“雅”的结合即古雅,有狭义、广义两种情况:狭义指有古意的、偏阴柔的、可作为范式的风格;广义指有古意的、可作为范式的风格。董其昌说:“余十七岁学书,二十二岁学画……大都画与文太史较,各有短长,文之精工具体,吾所不如。至于古雅秀润,更进一筹矣。”[7]董其昌的书法主要学晋、唐、宋大家,风格上明显属于秀美一类,同时也是人们学习的经典,他用古雅形容自己的书法是恰当的。董其昌的古雅是狭义的。刘熙载说:“言隶者,多以汉为古雅幽深,以唐为平满浅近。”[8]汉隶风格多样,有偏雅丽的,如《曹全碑》,有偏质朴的,如《郙阁颂》,也有偏阳刚的,如《张迁碑》,但它们都是人们取法的经典作品。刘熙载身处晚清碑学兴盛时期,又是杰出的书论家,肯定知道这些著名碑刻,因此他讲的古雅只能是广义的。
通过上述辨正,我们可以确定,王世贞的古雅是广义的。因为《罗池庙碑》妍美的成分太少,它最明显的特征是古拙和雄古。《罗池庙碑》之所以“古”,一是因为此碑在宋代,相对于明代的王世贞,称得上“古”;二是因为此碑蕴含着较多的王僧虔、颜真卿笔法。《罗池庙碑》之所以“雅”,主要是因为它是一件经典作品,能作为人们取法的范式。
次看结字风格。《罗池庙碑》的结字风格有三:第一,纵长。苏字多横扁,此碑易扁为长(并非所有字都是长方),属于别出心裁。能写出不同风格的作品,本身也是创作才能的一种表现。第二,欹侧。苏字多右倾,此碑亦是,但有些字是左斜和平正,既起到了平衡作用,又丰富了字势变化。《罗池庙碑》的欹侧也不是一味的欹侧,而是欹侧中有平衡。例如“秋”字,左边的“禾”右倾,右边的“火”左斜,两边的斜势抵消,整个字就变成了平正。这种平正是“既能险绝,复归平正”[9]的平正,是奇中有正、险中求稳。“秋”的“火”旁也是如此,“火”呈左倒之势,但“火”的捺笔较重,从而拨正了斜势。第三,茂密。小字难于宽绰,大字难于结密。《罗池庙碑》的可贵之处就是写大字而做到了结体茂密。此碑的茂密主要通过两种方式呈现:一是笔画粗壮,这样,笔画之间的间距自然会显小。二是内密外疏,点画往中宫聚拢。例如“笑”字中,竹字头的下方两点、横与撇的交点、捺的起笔处均簇拥在“笑”的中宫位置,同时,横、撇、捺较伸展。再如“秋”字中,“禾”旁横的末端、撇的起笔处、长点和“火”旁的左点、捺的起笔处也是簇聚于“秋”的中宫位置,同时,撇、捺舒展。这种向外辐射形的结体使字具有茂密的特征。
再看章法特征。楷书碑刻一般要打好界格,字写在界格内。如果字形修长,行距就会大于字距,如欧楷;如果字形偏方,行距、字距就差不多,如颜楷;如果字形横扁,字距就会大于行距,如《董美人墓志》。像这种因界格和字形长短而形成的章法,会显得齐整、庄严,但也显得拘束,也即是章法的处理受到了界格的限制。说得极端一些,这种章法其实是无章法,没办法体现书家真正的章法水平。真正能体现章法水平的是行草书。《罗池庙碑》作为楷书碑刻,多少也有拘束之感。但它的特别之处是,具有行草书章法的映带。如左图,右行中,“兮”右倾,“柳”左斜,“之”平正并往左移,行轴线出现了波动和错位;左行中,“水”左斜,“桂”右倾,“樹”平正,行轴线也出现了弯曲;左行的“水”与右行的“兮”构成相向的关系,左行的“桂”与右行的“柳”构成相背的关系;于是,不仅上下字之间,而且左右字之间也相互呼应。这种富有变化而又协调一致的章法在行草书中运用较多,唐碑中也有一些,但总体来讲不突出。苏轼此碑广泛使用这种形式处理,算是一种创新。
最后看神彩特征。此碑在神彩上最突出的特征是静穆。静穆与静气、宁静、肃穆、安详等词相近,不仅是艺术、武术,而且是修身的极高境界。黑格尔曾用这个词形容希腊雕刻,其实用来形容中国的某些书作也是合适的。“二王”的书法就有这个特点,不论是楷、行、草,还是(书写时)心情恬静、悲痛,表现于作品中的都是那种不激不厉的静气。除此之外,褚遂良、赵孟頫、董其昌、刘墉等人的书法也都有静穆气象。在中国书法史上,能达到这种境界的书家并不多。与静气相对的是火气。米芾的书法虽然广为称赞,但带有火气,尚未达到宁静的境界。书法的静穆不是由于书体是静态的(如篆、隶、楷),而且取决于书家的精神修养。郭尚先说:“晋、唐、宋、元、明诸大家,得力全是个静字。须知火色纯青,大非容易。”[10]静穆要靠日积月累的积淀。田蕴章更具体地说:“书中之静气全赖于素日的修炼和积累,多读书,多练楷书,培养静气;心浮气躁、追逐时风,将使自己笔下之墨迹流为俗品。”[11]
综上所述,《罗池庙碑》的风格是雄强、质朴、肥厚、纵长、欹侧、茂密、静穆,其章法的变化则是由字势的欹侧变化所致。
《寒食帖》的点画特征有三。其一,秀美而又劲健。与《罗池庙碑》偏劲健不同,《寒食帖》秀美的成分很多。就秀美和劲健的比例来说,秀美似乎更多一些,以致于此帖整体上给人以秀丽、妩媚之感。此帖的秀美与劲健又是互相渗透、融为一体的。例如“偷”字,长撇、长捺、左竖比较伸展,右方短撇起笔藏锋,横画收笔回锋,“冃”的两竖用曲,转折为圆转,最后的竖笔直中带曲,这些特征使“偷”字具有妩媚的一面。同时,“偷”字中除某些侧锋起笔外,基本都是中锋用笔,显得浑劲、有立体感。因此,“偷”字是绵里藏铁、柔中带刚。其二,妍美而又质朴。与《罗池庙碑》偏质朴、古拙不同,《寒食帖》既妍美又质朴。妍美与质朴本是相对的一对概念,但并非不能同处一件作品中。《寒食帖》的妍美兼质朴有两种呈现方式:一种是某些字偏妍美,某些字偏质朴,例如,“月”“偷”“負”“真”“有”“水”等字整体上偏妍美,“破竈”“知是寒食”“九重墳墓”“哭途窮”“死灰吹不起”等字整体上偏质朴;另一种是某些字兼有质朴、妍美两种风格,例如“年”“纸”二字,本身显淳朴,但竖笔极修长,又带有曲致,给整个字增添了秀气,又如“夜”“户”二字,“夜”以粗壮、藏锋为主,本来显“笨拙”,但捺笔细长而波曲;“户”的两横因肥厚而连在一起,但撇画修长而婉转,因此,两字拙中有姿,隽秀中蕴质朴。其三,有肥有瘦。《寒食帖》的前七行以瘦为主,后面几行以肥为主。其四,浓润。墨太浓则笔滞,水太渍则肉散。像《寒食帖》这样浓而不滞、润而不散,需要对用墨和笔力有很好的掌控。
《寒食帖》的结字特征有三:一是以扁、方为主,二是以右倾为主,三是茂密。这三个特征都是苏字的一贯特征,也是一目了然的。苏字的茂密主要是由于用笔的肥厚和结字的横扁,这样,上下笔画之间的距离自然被压缩。例如,第五行的“燕”“雪”“闇”,第六行的“去”,第十行的“雲”“空”“寒”,倒数第三行的“重”,倒数第二行的“涂”等等,皆是如此。这种结体方式,董其昌认为是出自王僧虔。他说:“东坡先生书,世谓其学徐浩,以予观之,乃出于王僧虔耳。但坡公用其结体,而中有偃笔,又杂以颜常山法,故世人不知其所自来。”[12]苏字的肥厚、横扁、茂密与王僧虔的《太子舍人帖》确实非常相似,董其昌的推断应能成立,但苏轼明显在王僧虔的基础上增加了欹侧变化。
《寒食帖》的章法处理非常巧妙。一者,用笔有轻重的变化。《寒食帖》的用笔整体上是由轻到重,前七行较轻,轻中亦有重,后几行较重,重中也有轻。二者,字形有大小的变化。前三行字形较小,四到七行稍大,之后则更大。三者,字形有长短的变化。此帖虽以扁、方为主,但长方形的字也不少,例如“來”“黃”“月”“蕭”“有”“裏”等等。四者,字势有奇正的变化。例如“破竈燒濕葦”一行,“破”右倾,“竈”“燒”左斜度相同(单字轴线平行),“濕”又右倾,“葦”又左斜,“那”微微左斜,行轴线出现了较大波动,预示着情感之激越,但整行字的单字轴线又非常连贯,这表明此行字属于任情挥洒而不失法度。如果将该行与下一行联合起来看,“破”与“知”“是”呈向势,“寒”与“竈”“燒”呈背势,“竈”又处在“是”的右下方、“寒”的右上方,且“竈”的字形明显大于周边几个字,因此,这两行构成呼应、映衬的关系,并且产生了大小不一、参差错落的变化。五者,布白有疏密的变化。《寒食帖》的字距小,行距大,各行之间又有疏密变化。在紧密的字距中,又插入延伸的竖向笔画(如“年”“中”“葦”“纸”四字),茂密当中增添了疏朗、空灵之感。这些章法处理使作品产生了节奏变化,产生了差异和多样性,同时也产生了违而不犯、和而不同的审美效果。《寒食帖》的章法明显有《兰亭序》章法的影子。
欣赏书作时,首先感受到的是作品的神彩,之后才是用笔、结字、章法之美。《寒食帖》在神彩方面的突出特征有两个:第一,书卷气浓郁。这个非常明显,不需多言。书卷气不是来自技法的娴熟,而是来自书家深厚的学养。书卷气可以说是文人书法最核心、最可宝贵的东西。苏轼曾有诗曰:“退笔如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柳氏二外甥求笔迹》)这在他自己的书法中得到了完美证明。第二,静穆中略带一些火气。此帖总体上偏静穆、平和,但最后几行用笔过重,欹侧幅度大,让人感觉有些许的怒张之气。
由上可知,《寒食帖》的风格是肥劲、质朴、妍美、浓润、横扁、欹侧、茂密、书卷气浓、宁静。
比较作品的高下需要有一定的标准。标准可分为主观和客观两种,主观的标准是鉴赏者的个人偏好,客观标准是作品的艺术水平,这两个标准在书法品评中很难截然分开。但是,主观的标准很可能只是个人的偏见,某个鉴赏者依据自己的偏好得出的高下评判,未必会得到他人的认同。只有从客观的标准出发,才可能得出普遍认可的评判。那么,中国书法的客观评判标准有哪些呢?
第一,神彩。王僧虔强调神彩为上、形质次之,这是重神轻形的观点。唐代的张怀瓘说得更加极端:“深识书者,惟观神彩,不见字形。”[13]重神轻形是古人学习、欣赏书法的基本方法。就学书来看,虽然要得其形,但贵在得其神,不得其神往往难以真正地得其形;不仅要得“他神”,更要得“我神”,这样才能自成一家。就欣赏来看,要首重神彩,如书卷气、静气、逸气等等,即使技法方面有不足,也要把它看作相对次要的东西。由此可见,神彩(或气韵)是书法品第的最高标准。
第二,天然与功夫。这对概念最早由王僧虔提出。他多次用这对概念品评别人的书法。例如他说:“孔琳之书,天然绝逸,极有笔力,规矩恐在羊欣后。”[14]又说:“孔琳之书,放纵快利,笔道流便,二王后略无其比。但功夫少,自任过,未得尽其妙,故当劣于羊欣。”[15]前一句的“规矩”相当于功夫,后一句的“放纵快利,笔道流便”相当于自然。这两句是说,孔琳之的书法具有天然的特征,但是在功夫(法度)方面有欠缺,故整体上劣于羊欣的书法。这里的天然是指书法作品的宛若天成的审美效果,没有雕琢的痕迹,它是美的特征或境界。功夫是指本领、能力,在书法中指对技法的掌握能力,书家功夫的深浅从作品中能看出来。普通的书法只要有功夫即可,但杰出书法还要达到天然的境界。天然建立在功夫的基础之上,因此,天然的作品总体上讲是合乎法度的,但不排除它有一些法度上的不足。就书法品评来说,中国书法固然重视功夫,但更看重天然,即是说,天然属性的作品要优于仅仅法度严谨的作品。
第三,变化。变化是指书法的笔画、结字、章法、墨法具有陌生化的效果。熟练的书写是书家追求的一个目标,但一味熟练容易造成程式化的弊病,这就是董其昌、姚孟起所批评的因熟致俗。所以,书家在熟练之后,还要追求新意和变化。只有做到这一点,书家的书艺才能更进一步。就天然和变化的关系来看,天然的作品一般都是富有变化的,但富有变化的作品却未必达至天然,因为富有变化有可能是作者故意安排的。
根据以上标准,我们可以对《寒食帖》和《罗池庙碑》的艺术高下做一个比较:
首先,从神彩来看,《寒食帖》不仅宁静、平和,还有很浓的书卷气,《罗池庙碑》则只是气象浑穆,因此,《寒食帖》更胜一筹。当然,这样评价可能对《罗池庙碑》有点不公平。它本来也应该有书卷气(指摹刻前的墨迹),摹勒上石后,气韵丧失了不少。但我们既然是品第两件作品(一为碑刻拓本,一为真迹)的艺术水平高低,就应该单就作品而论,非艺术的因素不应该在我们的考虑范围内。
其次,从天然、功夫的角度看,《寒食帖》是抒情写意而不失法度,是天然与功夫的统一;《罗池庙碑》的古拙虽然增添了天然的气息,但它作为大字楷书,仍然是以法度、功夫取胜;因此,《罗池庙碑》的天然程度不及《寒食帖》。这与《罗池庙碑》的楷书书体有关。楷书“法多于意”,想达到天然,确实有点困难。行、草书“意多于法”,更注重情感的抒发,达到天然相对容易。
再次,从作品的变化角度看,《寒食帖》在用笔的轻重、字形的大小、长短、斜正、疏密等方面很富有变化,而《罗池庙碑》用笔的轻重基本一致,字形的大小、长短变化不大,而欹侧、疏密程度又受到界格的限制,因此,《罗池庙碑》的变化不如《寒食帖》。这与《罗池庙碑》作为楷书碑刻的“先天”原因有关,《寒食帖》作为行书墨迹,自然就没这方面的限制。
最后,从对古法的承袭来看,《寒食帖》有王僧虔、颜真卿的笔意,但明显从古法中脱化而出,形成了自己的风格;《罗池庙碑》虽然从字形的长短、欹侧等角度对王僧虔、颜真卿的书法做了改进,但王、颜的笔意依然很浓;因此,从“变法出新意”的角度、程度看,《罗池庙碑》也不及《寒食帖》。
综上可知,《罗池庙碑》的艺术水平低于《寒食帖》。王世贞说《罗池庙碑》是苏书中第一,恐怕只是他个人的见解。本文所论也只是一家之见,不当之处敬请学界朋友批评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