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苏苏
认识吉拉,是在酒吧里,她穿着夸张的绿色塑料短裙向客人推销酒水,像一个会移动的啤酒瓶,脸出奇的小,腿出奇的长,五官长得很紧致,一双眼睛却像玻璃弹珠般又亮又活泛。
我不认识她,她却在我肩头一拍,莽莽撞撞地问:“贵州和贵阳,哪个是市哪个是省?”
她的身后,一群男人在哄笑,我则认认真真地说:“我家里有地图,要不要跟我回去研究研究?”
我不过是顺便调戏了一下她,我经常顺便调戏各种年轻漂亮、头脑简单的女孩子,可是等我要离开时,看见已经换下了塑料裙子的吉拉站在门外,她看到我,两眼放光,问:“你家在哪里?”
吉拉不会做饭,只吃饼干和泡面,非常好养。
后来我们熟到了一定的程度,她就侵占了我家,将自己的身体像房租一样贡献了出来。
接下来,吉拉就成了我的女人。虽然她只有中专学历,不知道贵州和贵阳哪个是市哪个是省,至少,她是漂亮的,而且有着年轻的身体。
可是我从不承认她是我的女朋友。在我的理解里,女朋友是个很重的词,它和爱情挂钩。可是吉拉就是轻飘飘的吉拉,她似乎不具备爱情的任何质感。
我问吉拉:“想看我的‘燕照门’吗?”
吉拉便停下咀嚼饼干,扬起脸问:“什么是‘燕照门’?”
她不看书不上网不听新闻,无知得令人心疼。
于是我将电脑打开,将照片翻给她看。其实当然不是那种照片,不过是与历届女友的合影而己。
吉拉看了却问一句:“有我的吗?”
我愣了愣,想说我只和女朋友合影,张了张口最终没胆量说出来。其实我给她看照片,不过是抛砖引玉,因为我下一句要问她的是:“你有过几个男朋友?”
“三个。”吉拉不假思索地回答。
吉拉的三个前任就像三道栅栏,一下就将我隔离在安全地带。我用我的过去交换了吉拉的过去,吉拉以为这是一个公平的交易,其实不是的,女人和男人不同,女人是不能有过去的,一旦有了,她将永远被隔离在男人的心门之外。
我在瞬间放松,我一直觉得,我和吉拉的相遇,仅仅只是短期的互相慰藉。
周末,吉拉给我打电话:“我不陪你出去吃饭了,我有朋友来看我。”
几乎每个周末,吉拉都会缠着我带她出去吃饭,她喜欢打扮得亮闪闪的被我带出去,只是有一次在海鲜港被朋友撞见后,我便改带她去一些偏僻却味道不错的小菜馆。
这种地方热气腾腾,却混乱喧嚣,我便不必一次次将她介绍给不小心碰见的熟人。因为在所有人眼里,我的交往对象,应该是那种穿及膝裙和高跟鞋,有体面的学历和工作,家里给准备了嫁妆的姑娘。而不是吉拉这种涂夸张眼影,头发烫得张扬无比,穿得惊天动地的女子。
不过这一次,我不高兴了,因为总是有一些朋友来找她,都是和她一样咋咋呼呼的女子,她们吃光我的进口巧克力,喝光我的啤酒,穿走吉拉的鞋子。
我说:“你能不能不要叫那些女人进出我的屋子?”
吉拉说:“是一个从小玩到大的姐妹,她怀孕了。”
吉拉的姐妹比吉拉还要瘦,却剑拔弩张,斗志昂扬。那个姑娘说:“我要把孩子生下来,逼他娶我。”
我坐在书房里,听着吉拉和那个打算用孩子要挟男人的姑娘在客厅叽叽咕咕地说话,然后姑娘走了,吉拉讨好地对我说:“知道你不喜欢她们,你看,我都没有留她过夜。”
然后她将头钻进我怀里,蹭啊蹭,直到蹭得我从头皮到骨头都痒起来。她像一只小猫,让我舍不得生气,她的眼神水波一般柔软,笑容却有侵略性,刀片一般,嚓嚓地刮进我心里。
面对这样子的吉拉,我不得不投降。
我从来不认为吉拉是危险的,直到发现她在卫生间放置的验孕试纸。
吉拉从不要求我采取安全措施,她像一条柔软的大鱼,徜徉在爱河里,轻松又满不在乎。
吉拉每次都很安全,倒是我心虚起来,每次都要采取措施。有一次,她说:“要不,咱们生个孩子来玩玩?”
我推开她说:“神经病。”
我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你的姐妹说了什么吗?你们这种女人,除了要挟男人,还会干什么?”
这话有点重了,吉拉坐在旁边,像面粉口袋一般颓然滑落。
可是下一个月,她仍然坚持检测自己是否怀孕。我实在不知道这女人脑子里装着什么,她似乎有时候很明白,有时候又很糊涂。
我想她怎么能这么不识时务,她的过去,她那三个男人,事实上是我的武器,可是我从来没有使用过。我只想安安稳稳地和她过上一段日子,享受她的,还有我的青春,这样就很好了。现在的社会,现实又残酷,什么都要讲门当户对,我和她,终归不是一路人。
吉拉终于激怒我是在一个下午,她对我说:“我怀孕了。”
两条红线,两条红得刺目的线,我惊恐地看着吉拉手上的试纸,又看着她。吉拉仿佛预感到风暴即将来临,不自觉地将身体靠在墙壁上,怯怯地盯着我的眼睛。
我气急败坏地说:“我记得一直都避孕的,这是怎么回事?”
我说:“不要妄想把包袱栽到我头上,你最好数一数,自己到底有多少个男人。”
我说完就摔门而去,我承认我愤怒得失常了。
晚上,我收到吉拉的微信,她说:“对不起,我只是开个玩笑,试纸上涂的是红墨水。”
晚上,我回到家,吉拉仍在,看到我进门一言不发。我走过去,慢慢将她抱进怀里,她挣扎着,但很快妥协,细瘦的肩骨僵硬地抖索着,抵疼了我的胸膛。
吉拉慢慢变得不正常了。她的不正常,表现在她越来越嚣张。
她说:“不管你爱不爱我,我要你一辈子和我在一起。你说,你要一辈子和我在一起。你说!”
我盯着她不说话,这个女人不工作,不做饭,穿着我的衬衣,住着我的房子,除我之外有过三个男人,却居然找我要一辈子的承诺,所以,她一定是疯了。
于是那天我约她吃饭,我对吉拉说:“我下个月公派出国,要去半年,那房子你也不能住了,我父母马上要来这个城市度假。”
我说得结结巴巴,一边说一边看吉拉的眼睛,看她一手拿刀,一手拿叉,把盘子里的牛肉切得支离破碎。
这是一家很有情调的西餐厅,牛排做得极好,餐后还赠送进口水果,吉拉一直垂涎它,等真正能吃到时,却没办法拥有雀跃的心情。
我发誓我能体会她的难过,可是这城市那么宏大冷漠,每天都在上演爱情悲剧,每天都有人相遇却不问来路和归途。而吉拉那么年轻,又是个不懂规划人生的人,所以,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为她的流离失所负责。
可是吉拉很快就扬起笑容,鄂然,失落,伤心,从她脸上鸟一样地飞走了,她说:“好的,我们还有一个月。”
她说:“牛排真好吃,杨尚南,你好久没带我来这种地方吃东西了呢。”
那一个月,吉拉每天都黏着我,不停地问我一些问题。
“杨尚南,你最最最喜欢吃的是什么菜?”
“杨尚南,你梦想中的老婆是什么样的?”
有时候她很沉默,有时候又不停地说话,她学会了做饭,学会了把我提过一次的鸡蛋和洋葱炒得美味可口。她不知道从哪搞来的大学课本,很滑稽地装模作样地看。还跟朋友打听怎么才有资格报考会计证。
她忽然上进,我的心里说不出的伤感,转念又想,她上进一点也好,或许会遇到下一个更好的男人。
那一个月,我们说不清是谁更舍不得谁。因为我忽然发现我很慌,一想到离别我就很慌。忽然发现原来我和吉拉一样恐惧时间的流逝。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不知道。
终于,吉拉要走了,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她收拾衣服,她的衣服相当多,大多是从小店、网络,甚至夜市买来的便宜货,可不能否认的是,每一件穿在她身上都很好看。其实她还有许多不好的习性,比如出门总是忘记关灯,甚至会忘记冲马桶。我想她的坏习惯这么多,所以走了就走了吧,也不可惜。
她坚持不要我送,直到争执不下,她说:“我要搬到第五个男人那里去,你要去看看吗?”
原来被一个女人编了号的感觉,就是仿佛被一只手扼住了咽喉,想呐喊,想挣扎,却发不出声音。
我是第四个,吉拉从未这样说过,而这种数字概念,是我一遍遍强化给她的。
出租车将吉拉和她胀得鼓鼓的皮箱带走了,我站在楼上,明明是雾蒙蒙的天气,明明能见度很差,可我分明清晰地看见吉拉将手和脸贴在车窗玻璃上,死死地盯着我,直到越来越远,消失不见。
屋子忽然大了许多,不过少了一个吉拉,少了她乱七八糟的衣服鞋子和HELLO KITTY抱枕,却像空了一个世界。
她的气味仍在,垃圾桶里扔着她吃剩的泡面包装袋,厨房里还有她昨晚炒的洋葱煎鸡蛋,阳台上放着她没用完的洗发水瓶子,而卫生间镜子上,她不知什么时候用口红写了一句话:消灭爱情最好的方式,是索要一辈子的承诺,因为不肯给,所以才会舍。
在任何可能的地方涂鸦,是吉拉最热衷的娱乐方式,她曾工作过的那家酒吧,厕所门板上就写满了她的杰作。如今她将这种习惯延续到了我的房子,笔锋凌厉,龙飞凤舞,却分明有一抹鲜艳的伤感,从字体间慢慢地渗出来。
原来她早已绝望,从我清算她有几个男人开始。于是,索要一辈子的承诺,只不过是给我一个放弃的理由而己。
我盯着镜子,慢慢后退,直到退无可退。
可是我再度被击中。马桶里,扔着几张没有用完的孕测试纸,应该是吉拉在收拾东西是抛掉的,一切随风,这些纸便成了一个戳心的笑话,扔掉是没错的,错了的是,吉拉这个女人又一次忘记冲马桶,所以孕测试纸在残存的液体里,慢慢显示出清晰的结果:两条红线。
两条红线,代表有孕。
我飞快地冲了出去,记不起自己有没有穿鞋,有没有关门,甚至来不及等电梯。我只知道,我必须追上吉拉,追上这个被我隔离于心门之外的女子,这个念头是如此迫切,它超越了那湿淋淋的过去,超越了一切,像一颗子弹,从我心里呼啸而出,直到打中一个,叫作爱情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