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钊
绝对的平衡
散布在药巷周围的斜切面上,
南国的红豆有点拥挤,有点新,
使你误认为星辰自银河摇落。
晌午,那个人在菜地边,
用铁锤拆卸一只旧箱柜。
那些曾经亲热的喷漆板
于是横竖躺了一地。
当锤子从工匠手头挣脱,
他刹那间有了
《知北游》里“于物无视”的状态。
你依旧端坐药巷的腹心。
那间旋转小屋仿佛刚从空气中出走。
这激荡的土地,因短暂偏移而游动。
我们可否从幸福的标本里
找到一把相对确切的尺度?
路
倾斜的药巷朝我们敞开。
街灯葱茏,清越,
沿铁桅杆照临身边。
林苑的野趣,白鸽,墙栅,居民楼。
每天经过这里,回到
书中所说的快乐起点。然而我们依旧走在
特纳格尔城的某个街巷,抑或骑着单车
穿行在白杨林带间。车后座的你
跟我们的挎包一起摇晃,搂住我奋力蹬车的腰背。
我们的青春和自由一样多,你说,
还记得那天晌午,你孤身从东公园的草地,
从医学院,从北四路,来到我们幽静的花溪,
因为我们搬家了,房东的孩子抚弄着他的肚脐。
我们忘了去年忧郁的雪,彼此心照不宣。
我们从集市上买回一条脖颈柔软的小狗,
因为它随我们走动的身影
想把自己变成向日葵。这以后
我们用砖块、草秸,筑起了红泥小火炉,
我们翻越火车站来到另一座城市。
有人在老年活动室说它像只狐狸,
另一人从脚手架走下来歇息,说我们是浣熊的主人。
我们只是盈盈笑着,听不懂那俚语。
被说成是浮夸,迟缓,
和不怎么积极进取的闯入者。
我们的骄傲也和自由一样多,
仿佛一个无人照料的花坛,
在暗夜之角开启了它隐秘的门扉。
为幸福敞开的垂念
桌上,一件精美的陶瓶伫立,
一个男人停在它的对面观赏,
女人从背后紧挨了上来。
她握起他的手。“你觉得怎么样,”
她问道,“涡流——喧响似乎距我们很近。”
女人放肆地笑着,
男人闭上眼,房间里忽然变得幽暗。
在这之前,滑动的门半开半阖,
蝉鸣,洋槐花的香气,
一阵低沉的骚动攫取他们的肉身。
他不小心打翻了调色板,
经由谁的手摆放这里,
法令纹,蓝的绿的油彩,
如实这般描绘,穿插前尘今世的寻常底色。
他扭過头来,努力辨出了那笑容的潜台词。
他们只需一个眼神即可会意的乐趣,
搁在头顶的玻璃柜中,像风暴敛在翅上,渐至灯光暖白。
1846年的梭罗
你的手虽轻抚这草秸,
但你孩童的心始终远望湖畔。
晨露将镰刀洗得湿而锃亮,
布谷鸟凭啼唤
掀开梦之一角,
它伏在杨树冠整夜辗转。
艰辛的日子饱含妈妈的叮嘱,
你跟随蜿蜒小路的脚步。
那天色尚早,正当晨兴理荒秽。
从康科德到缅因州的森林、谷川,
再到这湖畔,你走了大半生。
不时跨越暴雨冲决的悬崖,
在你迅捷的脚下大张裂口。
那朝向天空的贪嗜,
某种潜藏的孤寂人类今天说不出。
冷沁麻木的双手,
你需要尽快收获完入秋的馈赠。
让月色洗净钩镰,
并将它收入暗室的匣中。
但现在天色尚早,
爱德华·霍尔,甚至称作
政府的机构也存在,
凝视山崖边涌现的骨殖与火。
为它而沉思,忘了寒意琢刻脸颊。
入秋的稼穑不多也不少,
湖畔外的金色海啸像枯叶飘摇。
再过一会儿,微熹初露山顶,
引着自然的信徒轻快步入林间。
是谁拼力踩住人类不平等的刹车。
在充满神性的监护下,
快快拾掇完手头的活计,
你和你的追随者举步,
一起投向前途未知的湖畔。
博物馆
自圆穹顶投射下星的尘埃,
像一些交叉跑动的脚步。
细小而迷乱,在好奇的目光浇灌下
是否再次鲜活?
这些无言的器物
在更换新生时代的唇语,
抑或,为你们制售
白石灰抟成的古老面具。
这种关系就是对着倾落的记忆喊停,
从那隆起的眼鼻、额间
找到当下感受的天真,
如你所知,我们称其为衍变的文明。
但唯一的冷静的脸在对峙中呈现,
它粗砂的边沿滴落叶子般绿色的泪液,
“请为我们也提供一尊神圣的图腾,”
你说,“因为我们在热切中已亲近了它。”
这白石灰的白聚沙成埙,几乎被用尽,
我们忍不住相当失望,我们甘作看客。
不舍离去的浪花一阵阵追逐脚下的岸,
最后从它冰冷的中心出现一个缺失的孔,
迎接相反的方向,另一位陌生的自我,
它将端于你的掌心,凝聚,变幻,伸展,
这更小更真实的浮雕出自它的中心,
印象里几乎和它一模一样。
阿克塔斯岩画
午后,马兰花以它细弱的足音
轻叩山谷、原野,随着那寂静的探访,
你多么期望遇见同伴们
曾经涉足的游乐场。所有的声息在酣睡,
齿形小路,缠绕无名植物的茎叶。
渐次隐入兀立的怪石峪,在那以后,
牧民收拢他们的牲畜,游动居所
构筑的点点荫凉如斯可乘。
你不禁期望踏入原初的畋猎场。
新鲜兽皮裹住被湿痛侵扰的身躯,
裸露着,斜卧在宿营的土埂边。
火团包围了周身,迎向早春的阳光。
你多想亲手接过这汗气蒸腾的兽皮,
披戴在完全赤裸的胸膛、背部,
分明是一匹趱行万丈山崖的猛兽。
你猜度这历久辗转的驱邪古方,
而那位耄耋老者安坐路边行将叹息,
——是的,过不了多日,
你们在一场豪雨中获得舒展,相偕赶往
这思盼良久且生力焕发的聚首。
不再回应
一片松林,两座寺庙
这就是他们关系的秘密所在
日光映入潭涧,回到笼中的兽
他們从未想过离开这里
还有救吗——这样——似乎缺点什么?
不,不是那教人昏聩的
爵士乐,把伞和风衣全部收起来
他们从那桥梁边踱着醉步
拾级而坐,万物嘤然
听闻那壁画深处传来
一个满满的愚蠢的呵欠
龙猫
我们决定了:养一条龙,作为宠物。
因为看不见的火,因为干渴,它开始喷嚏。
我们非常担心,它的呻吟使房屋也发颤。
它的触须,像榕树的枯藤,开始慢慢垂落。
某一天,它呼吸急迫,躺在我们怀里,
一场突如其来的交通堵塞了药巷,
无法进入,也没有出口。
我们抱在怀里,分开那龙须,
我们想轻抚它的脸,变形在那会儿发生。
我们看见它短小的双耳旋转到了头顶,
拉长的脸庞,开始变圆,变窄。
钢丝般的胡须止不住收缩。
在它龙的假相后,猫脸,浮现出来!
我们开始慌乱,手足不知置放何处。
虽那么宠爱它,但我们的恐惧终于胜出。
我们彼此喊叫,尤其是你,脱手丢弃。
装在襁褓中的小龙,被重重摔在地上,
水管崩裂,轮胎胀破,细若游丝的气息
乍泄,呼吹,夺路而走。
我们谁也没想到:这是一个正确的行为。
看那小龙,从灾病的边缘被挽回,
原本僵冷的形体,开始进入沉睡之态,
梦中的呼吸,也逐渐重现均匀,
猫脸褪去,我们找回了对它的情感,
一切都过去了,我们曾经的担心化为喜泣。
谁也不会想到:
我们在千姿百态的宠物中,
像养育孩子般,呵护这条乌有的龙。
在药巷
我们曾到过这里,
留下的细碎之物,被称作诗。
我们走不出芝诺的容器,
也说不清缘分的刻度,
这寓意像与影子对话。
然而在瞬间凝思片刻,
直到看见未来某天,
我们惊奇地回想过去,
记忆的碎片像烟叶,
喑哑,呛人。
紫燕继续在药巷顶空叫得尖利,
晚间的水磨沟如一锅沸水。
为了免于惶然,
我们爱上落足玻璃的蝴蝶,
从里到外搜寻,
贪婪啜取
花朵只为果实着想的甜。
我们也提前见证了
蝴蝶、花、果实
一同守护的秘闻。
栏目责编:李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