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林先
来处
我站在路口,努力寻找一种方向。我原本知道方向。从某个方向来,向另一个方向去。然而有一刻,在车流之中,不知道该向何处去。一切突然停滞。车流凝固下来,成为一堵轰鸣的墙。红绿灯发出茫然失措的光,没有表达任何意义。前面不见山野,后面也不见。天空倒立起来,一切向天空下沉。高楼和高楼圈起一个个洞穴,洞穴里的生物没有死亡,也没有诞生。就在那一刻。世界如此陌生。陌生的世界不是我的世界。我站在某个看似不存在的路口。红绿灯。红,绿。那是某个空间的裂缝,也是时间的裂缝。我无法感知这一切的时候,裂缝就合拢,把时间与空间焊接起来。我可怜的小动物。我就是那只小动物。沿着裂缝走的小动物,也沿着一堵墙,颠倒着向天空走。我想起那个词:来处。
我会做一个长长的梦:在山野之间奔跑。一直在奔跑,没有目的,没有尽头。灌木、乔木、草、土地、岩石没有尽头。在奔跑之中,一些迷蒙的念头有时会升起,我努力捕捉的时候,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没有来处与去处的奔跑。后来我理解,那恰好是一个人生的隐喻。人的诞生是一件随机的事情,一只小动物,凭空就诞生了,没有任何理由。凭空就消失了,也没有任何回声。我们虚构出的一切,只是一场奔跑的梦。我把梦压平。压得像衬衫领子,像可以涂抹的脸,看不出褶皱。我用没有褶皱的梦境做衣服,用微光的涟漪做花边。我把花边撕碎,再撕碎,像眼睛里纵横交错的血管。
瓦一层一层堆在头顶,然后展开成屋顶,遮盖了盛大的光线,有微光的地方,就成了屋子。墙壁是另一种瓦,乌黑,坚硬,触手可及。我躺在地上的时候,墙壁就在我头顶展开成另一种屋顶,遮盖屋外的光线、声响以及与此相关的鬼怪传说。一切令人恐慌的事物都无法穿过墙壁出现在我面前的空气里。我在地上翻来翻去,地面也成为另一种瓦,它将自身的板结和浮出的尘垢传递到我的骨肉深处之后,遮盖了来自土地深處的种种信息,以及令人不安的种种可能性。和现在相比,我还很小,小得看不出以后可以长出什么样子。就像初春的南瓜秧子,浅浅一抹,谁知道后来竟可以长出覆盖整个瓜棚的藤蔓和叶子呢。
水沟深深浅浅嵌在屋子后面。青苔,杂草,灌木,暗影和光。一些光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在水沟以及与水沟相关的事物之上留下一道道痕迹。仰面看一道光,那些光越远越宏大,没有来处。而那些照亮阴影和留下阴影的微光,有一个名字叫“白天”。大白天,似乎就是从土地、水、草木、苔藓之间长出来的。水向下沉,不知沉向何处。有些眼看着消失了,有些一直都在。螃蟹在洞穴边的清水里一动不动,它们有墨绿的背、淡黄的脚。书上说,蟹六跪而二螯,真不及民间划拳的口令螃蟹一呀爪八个形象。我抱着头守护一只螃蟹,直到它消失在洞穴里。后来,抱着头守护一些事物,或者想些不着边际的事情,竟然成了习惯。水沟环绕着房子,水沟下沉,房子上升,房子就像从水沟里长出来的。沿着水沟,我在房前屋后游荡,想发现一些我可以掌握的新东西。每样弱小的新东西,都是我的新朋友。
有时,我走进一片竹林,去找那些背脊坚硬的竹虫。褐色的硬壳里有柔软的翅膀,它飞起来,和任何一种飞虫一样,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但是在初夏早晨,它们长着尖刺的脚紧紧抓住竹笋,长嘴深深刺进笋肉,安静地享受早餐。我只需要走近,抓住,摘下来,即可。我们有更安全也更残忍的玩法:折断、扔掉带刺的脚,将竹签刺进大脚里,摇动,虫子就展开翅膀,在竹签上拼命而无望地飞。竹虫的生命为我带来最初的欢乐,也养育了最初的残忍。和所有人一样,深入骨髓的残忍。竹虫飞动,也让我有了最初的成就感。最后,我把不飞的虫子扔进柴火里。大多数时候,我会把烧熟的虫子弄出来,抖掉草木灰,以最快的速度吃掉。我们把竹虫叫竹牛。吃掉一只虫,就吃掉一头牛。我在竹林内外晃荡,开花的刺藤会抓住我的衣服,或者从衣服破洞里抓住我,给我留下浅浅的血口子。
多好的孩子。他们会盯着我,或者用巨大的手掌罩在我头顶。我紧盯着他们的小腿。紧绷的小腿,枯萎的小腿,被假想的刀子割开。割下最紧致的一片肉,放在炭火上。炭火与肉一起吱吱尖叫,有香味或者焦味。竹牛在炭火上发出脆响,像一声欢呼。蚂蚱在炭火上发出闷响,像一声叹息。只有人肉,吱吱叫,一直叫,叫得人心烦意乱,不知道哪里才是终结点。燃烧的小腿,吱吱叫的小腿,在阳光下活得心烦意乱的小腿,此刻就在我面前,一把假想的刀子反复割。我不知道该如何拯救血迹斑斑的小腿。拯救了也没用。不如把整条腿放在炭火上。不如将整个人放在炭火上。人太大了,炭火太小,人放上去,炭火受不了。是的,炭火受不了。炭火也许承受得住一个小孩的压力。这个孩子怎么了?不说话,都不会笑?他们说。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说我。我赶紧跑,跑得远远的。烤在炭火上的小腿没有追来,他们冒着烟朝相反的方向走。
园子里长着一头一头的坟墓。一些长势不错。轮廓饱满。昂着头,头上的苇草风华正茂。光在石碑上流淌,或者从一块块石头之间的缝隙里蔓延出来,铺满整个坟墓。青草绵绵,小灌木不蔓不枝。那些青春的坟墓,散发着旺盛的气息。一些慢慢萎靡下去。草多长一春,灌木多长一丛,苔藓多盖一寸,坟墓就收缩一圈,石头的一层表皮就化成了土。后来,一些坟墓退到草和灌木的根系里,除了残缺的石碑,从外面根本看不到了。我在园子里穿来穿去,希望发现那些坟墓的秘密。细小的文字,浆果的果实,破碎的瓷器,锈蚀的铁皮,隐秘的鸟窝,带花的虫子,都是我发现的秘密。我没有发现的,是坟墓的唯一的秘密。
我在一个女人的怀里,面对一个男人。我竖着手指。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我。我就在他眼睛里,在我的手指背后。他把一个手指粗细的药瓶递给我。那是我最初的玩具。透明的空药瓶。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透明的空药瓶,我也在空药瓶的背后。
我把药瓶扔到泥地上。我把药瓶扔到石板上。尖利的碎片上带着我的血。尖利的碎片上升起紫红的光芒。尖利的碎片让我的血变成了一道紫红的光。
我在光的一边大哭。疼。
我在一个女人怀里面对一个男人。我竖起手指,手指上裹着纱布。我在他眼睛里看到我和我的手指。我在我的裹着纱布的手指背后。
我喊:爸,妈。
石头
活下来其实并不难。一双筷子,一只碗,如此而已。活着并不意味着苦难,也并不需要理直气壮的怜悯。
有些人活得好,不劳动,吃得好,还欺负人;有的人,一辈子劳动,多灾多病,受尽侮辱。他们都是人,活着,然后死了,没有什么本质区别。活着没有意义,死亡也没有意义。悲悯,你怎么知道这个词是真的,或者假的。父亲说这些话的时候,肝区疼痛让他满头大汗。
那幢房子还悬在山腰。房子下面是一片土地。房子曾经在土地上崭新生长,像一株植物,和住进房子里的人一起开花,一起结出人来人往的果实。然后慢慢陈旧。木头中最密集的部分慢慢松散,石头中最坚硬的部分慢慢酥软,房子就向内收缩,一圈一圈地小下去。这和坟墓有相似的地方,都是时间在握紧拳头。如果房子消失了,那是因为它从没有存在过。对于不知情的后来人,一切只好如此。
而那块悬着的石头如果落下来,从房子中间穿过,奔向峡谷,那房子就会成为一个空壳,里面的一切,人和家畜,粮食和农具,都可能被卷走。但是那块石头留下来了,就停在房子中间,成了房子的一部分。没有砸死人,没有砸死家畜,只是撞坏了玉米柜子。玉米发了芽,全弄出来了,被人们吃掉了,没有大的损失。
即便如此,房子还是很快衰败。任何一间房子,都经不起没有人气的闲置。他们从高山上迁下来,房子还是刷白的木架子,他们还住在草棚子里,但是多么快乐,房子和他们的生活一样,一天一天向上长,没有任何怀疑和退路。风吹过山谷,风攀上石头,把一股青草的味道混进草木灰里,然后风就离开,去了看不见高度的地方。
穿红衣服的女孩大声叫我哥哥。她跌倒在泥土上的时候,把眼泪混进鼻涕里。她用流过青草和石头的小溪水洗脸,弄湿衣服和鞋。她穿过一条有残雪的小路,带着湿润的气息站在我家院子外面,大声叫哥哥。然后她一天天長大,不再腻在几个哥哥的怀里。后来就不知道去了哪里。一个五岁的妹妹,穿红袄子的妹妹,最早从一座房子和我们的内心抽离。
后来是长辈见不到的衰老。长辈向虚空高处老去,孩子们向生活底部远离,中间留下巨大的虚空,就是那座房子。
那是我们家的一块地。父亲指着他们的房子说。我们家的一块地。
我看见一片玉米地。玉米挺立,在干燥的阳光里扬花吐穗。红穗子如新鲜的血,一汪一汪涌出来,玉米地就有一种旺盛的腥味。红穗子会凋谢、干缩,就像鲜血成为血迹。花粉落在穗子上,一场盛大而美丽的交配,指向密密麻麻的果实。玉米把果实捆在自己身上,拥挤、坚硬,没有丝毫妥协。枯萎的玉米秆子根根独立,直到完全衰败,在一场大火中回到土地。
玉米地里间作红薯、白薯。块茎沉入泥土,一点一点收集着淀粉和糖。粉和糖让块茎膨胀。藤子拼命往上长。它们谁也不会懒惰。我用树枝挖出一大块红薯,抖掉泥土,坐在阳光里一口气吃掉。哈一口气,父亲就知道我偷吃了红薯。一身红薯味道,我比老鼠还招人怀疑。红薯的味道从土地里长出来,在中午,是饥饿的味道。在早上也是。有时,在晚上还是。但是,在晚上很多时候是老鼠的味道。
我在大石头下面装了机关,一碰穿在竹签上的玉米,石板就落下来。我在红薯地边抓了不少健硕的山鼠,有的比小猫还大。那是比红薯还好的食物。红薯地边的老鼠有股红薯的味道。弟弟说。红薯是红薯藤子长成的老鼠,却只会挖洞,不会逃出去。红薯成熟的季节,玉米和红薯互相散发香味。我的指尖,却多了股老鼠的味道。
我看见一片旱烟地。露水散落在草丛里,滚动在烟叶上。绿色的烟叶上有绿色的绒毛。绒毛也是一种动物,它们哗啦啦叫一阵子就钻进人的皮肤。皮肤里的绒毛、血液里的绒毛,慢慢长出密集的尖刺,四下扩散,再扩散,长成一座座城堡。我的脸上、手臂上、腿上、裸露的胸膛和肚皮上,随处可见这样的城堡。父亲说是我自己的问题。眼睛近视,脸要贴在烟叶上,才看得见上面的虫。杀死烟叶的虫藏在嫩芽里,只有早晨才出现在烟叶上。我们只好在早晨一株一株检查烟叶,把虫子从叶子上揪下来,用手指头弄死。而我总是不按照他的训导,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夏天,我常常只穿一条破短裤,将自己发育得不好的身体弄到旱烟地里。烟叶有一种青涩的晕眩味道。那种味道像一条毛茸茸的虫子,从叶子上升起,进入我的鼻孔、眼睛和耳朵,在我的大脑里筑巢,在大脑的每条沟壑游荡,有时也会从头发下的毛孔里钻出来,一缕烟似的飞向天空。它飞不远,遇到阳光,就转身奔逃,有的又回到我这里,有的不知到哪儿去了。我会扯掉一株旱烟表达我的愤怒。但是,一般情况下,父亲的愤怒高于我的愤怒。那旱烟就像从他身上扯下来一样。他瞪着眼睛,狠狠一巴掌抽在我身上,将我的愤怒打没了,只剩下红肿的疼和疼过之后的痒。
我就看上那一块地了。你要给我们。父亲的干爹说。干爹是要把父亲当儿子对待的。他是父亲活下来的原因之一。我们不怕上面那块大石头。能够把石头弄掉就弄掉,弄不掉就当是风水。会垮!石头高高耸立在地坪后面,阳光普照的一面泛着深蓝的光,另一面有神秘的阴暗。就是在阴暗的洞穴口子上,我捕获了很多山鼠。石头周围,有几座小小的坟墓。坟墓上长着茅草,黄色的、暗红的、白色的茅草。很多年后,我读到“包茅之贡”的时候,就想起那些小小坟头上巨大的茅草。
父亲说,论风水,那里不好修房子吧。父亲的干爹说,论风水,那里正好修房子!侯家在那里住了好几代,咋说不是好风水!我就要了,就拿下面的水田跟你换。父亲说,一亩换一亩?父亲的干爹说,换就换,一亩对一亩。胡子颤动,旱烟杆子一抖,烟灰就落下来。父亲手一抖,空药瓶掉在地上摔碎了。
我总觉得这不是好兆头。父亲贪了人家的小便宜,用一块山腰的地换了河水田。父亲的干爹要在一块大石头和几个坟墓边修一间大房子,坚决得让人不可思议。但我还是欣喜的,想象那一片烦闷的烟叶不会再有,我骨子里的旱烟味道哗啦啦往外淌,淌得干干净净。
安得广厦千万间?这是废话。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房子,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居住,也不需要这种无缘无故的疑问。房子就修起来了,成长比开始要快,成长比开始来得让人应接不暇。房子有时成为某种理由。
你干爹答应要把我的田换给你,你可不可以考虑一下,我只有那一块田,换给了你,我怎么办?父亲的干弟弟说。他绷紧了脸,在旱烟袋上喘着年轻的粗气。他们的新房子在一百米之外的夜色里闪着光。新生的火焰透过灰白的微光闪烁出茁壮的生命力。你是大哥,你要让我一下。我们一家人才搬下山,总要活下去。再说了,你干爹说的,我又没有说,凭啥子呢。明明我吃亏,你当大哥的,凭啥子呢。两张脸在夜色中贴近,又分开。褐色的油腻腻的皮肤一会儿膨胀,一会儿收缩。
这是一个大问题。他们都不说话。萤火虫在草丛里飞。月亮将一片水光铺在石板上。父亲从桌子边站起身,看见院子里有人站在枳树上。橘在淮北为枳,枳在淮南也没有成为橘。有人站在长满刺的枳树上,那还是人吗?他们两个冲出去,只看到树。回来,又看到人。是投影,是你们两个的投影。我大声说。你们两个,在树上重叠在一起。他们彼此对视一下,叹了口气。
世界有时比一座房子、一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诡异。你不知道的世界,不知有多诡异。父亲说,那好吧。你房子旁边没占完的地,还是我的。你的田我不要了。那块地,你占了的,我也不要了,但是没占的,是我的。在那些瓦房边上,有一小块地。他们的瓦,是在我家旁边祖辈传下的瓦窑里烧出来的。父亲说,你堆瓦,堆了就堆了。堆完,我要种萝卜。
父亲是个狭隘的人,现在我依旧这样想。他在他们屋角地上种了萝卜、白菜、玉米、红薯,从来没有收获过。他收获了自尊,以及自己并不看重的诚信,然后几乎失去了干爹以及众兄弟。父亲说,就这样吧。我说,你本来就错了。父亲说,是错了,我晓得。但是石头会滚下来,滚进屋子中间。他们晓得,很久以前就晓得。
父亲觉得,所有教训都有弥补的可能。他要在河滩上开出另一块田。这块田一定是那些没有得到的田的数倍。那是一定的,他的干爹说,他的干爹的儿子说。我家的房子被屋后滑坡差点冲塌的时候,他们在一起,用一根木柱子顶住了即将倒塌的房顶。他们在一起喝酒。父亲的汗水和眼睛里的血流在一起。祖父说,你要那么多房子干什么?不如找一块好阴地。父亲的干爹说,亲家,你还不得死。我们当年,啥子坏事没有干过,我们要一起死。父亲说,吃饭,酒喝多了。
我们在河边平地造田。那条小河是无辜的,每块石头都扔进小河里。一朵朵浪花在石头上开放,所有扔下去的石头都开出了浪花。
旋转
这个世界最不可思议的地方,就是明明静止不动,却真的在旋转;感到一切在旋转的时候,自己却明明静止不动。就是这样,大风起,云飞扬,却不会飞走。明明在身边的一切,一辆车、一棵树、一朵花,感觉永远都会如此,却在回首之间消失不见。每个故事的开始和结局也许会出人意料,仔细想想却又合乎情理。有些人的脸模糊得像神庙里大声念出的咒语,他们的名字却清晰得像判决书上的罪名。
我总是坐在一把椅子上胡思乱想,特别是在一个不确定的地方等人的时候。我看见汽车玻璃闪着白光或者蓝光,那些纵横交错的光。来来去去。瞬间拥挤一团,喇叭声愤怒地炸开。每个人都在突兀地走向死亡,只是不自知。就像那些拥挤的喇叭。那些扭动的脸,已经被喇叭的火焰烧焦。烧焦之后会怎样呢?他们挣脱了一段拥挤,狂奔而去的时候,又奔赴了什么样的命运呢。
有一次,我们的车缓缓驶过一段拥堵的高速公路时,看见一辆几乎揉成一团又被撕开的汽车,旁边的路面上放着塑料布裹成的人形包裹,以及褐色的一摊一摊的黏稠液体。愤怒的喇叭声在我们身后响起。他们还没有看到这个不算必然也不突兀的结局。
小街上空落下淡淡阳光。空气中有新生叶子鲜活的味道。人们三三两两地走。他们踩在湿润的地砖上,漫不经心地移动。他们似乎从昨夜的梦里走出来。也许,他们并不想走出来,只是身体自己走了出来。梦还挂在他们的身体上,像蜘蛛网。没有人可以被别人唤醒,也不会被自己唤醒。一般来说,梦会自己走开。没有人需要在一个早晨回到昨夜的梦里,所以梦注定会自己走开。
米线店的桌子上有昨夜的划痕。一个人坐在划痕面前,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只手把手机放在眼睛前面。有时松开下巴,手指在手機屏幕上滑动。他松开下巴的时候,下巴还是保持了原来的样子,并没有如我所想象的那样掉下来。一个人在他对面吃米线,米线在他眼前跳动,影子在脸上跳动。米线从他的嘴巴外面爬到脸上,爬到额头上,在眼睛里闪光。一个人嚅动着厚实的嘴唇,两块此起彼伏的红润的肉,似乎与那张脸互不相关。嘴唇后面才是脸,才是一双疑惑的眼睛和女人的头发。两个女人站起来,桌椅一阵响,她们彼此推让。光影碎开,晶亮的雀斑坠落在空气里。踢踢踏踏的鞋子将她们带走了,椅子上空空如也。
牛肉米线。昨夜喝多了酒,三鲜米线。蒸鸡蛋羹。即便如此,我依然不确定自己会到哪里去。我想去还是不想去呢。我很认真地想这个问题。桌子上贴着二维码。一张二维码图片,不知可以容纳多少张脸。
一张干净的二维码,一条肮脏的街道。一张肮脏的桌子,一条干净的街道。一面肮脏的墙壁,一条干净的街道。一张干净的脸孔,一条肮脏的街道。一双肮脏的眼睛,一条干净的街道。一只干净的瓷碗,一条肮脏的街道。一本肮脏的账簿,一条干净的街道。一双干净的手掌,一条肮脏的街道。一抹肮脏的指甲油,一条干净的街道。
我在等人,我把等待与干净、肮脏的造句联系在一起。米线上冒出热气,砂锅吱吱吱叫。瓷碗在金属汤勺背面发出脆响,然后被热汤的浑浊淹没。这真是莫名其妙的问题。一个早晨十点钟都不愿醒来的人,是值得被等待的人。风吹过,一碗牛肉米线做出被遗弃的表情来。好在它的伴侣坐在了面前。
我突然向后收缩,心里一阵紧,头一阵疼痛。我不知道对于那个早晨而言,今天有多么遥远。我站在公路边。公路边上长着草。绿色、黄色、甚至黑色的草,把一条路捧在手里。为什么是这样一条路呢?我那时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条路。这条路也从来没有属于过我。它只是横亘在某种边缘。眼睛和脚步的边缘。实际上,我不会去估算那种距离。距离就是没有距离,就是“没有”本身。我看着所有的脸。那些悬挂在空气中的脸上长着白色的光斑。我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实际上,我看到的,并不意味着什么。
有一天,他实际上是在做一次远离的努力,就像我一直做的那样。向往在过去与未来之间划出一道鸿沟,在过去和未来向上升起的时候,所有的人只好向現在深深坠落下去。但我不知道哪一种上升是真的上升,哪一种坠落是真的坠落。我只知道,父亲居然要和许多人坐在巨大的客车里离开。
每天一班的客车,叫“班车”。灰尘从路上涌起,路就膨胀开来,滚滚而出。后来知道,只有灰尘跟着车奔跑,路还是留在原地。我有一种窒息的感觉。泥土包围着我们,我们也成为灰尘的一部分。停在原地,因为遥远而无比渺小,我们慢慢成为一个停顿号。
班车开动的时候,一车人开始摇晃。前后摇晃。我有些疑惑,在后来坐车的时候,我都没有看到人们前后摇晃的情形。我在车里,也不需要摇晃。只有那一次,真的在摇晃,一摇一停顿。在尘土汹涌的路面上,悠悠地走,是一种什么样的记忆呢?最初的远离,是一种有节奏或者没有节奏的摇晃。钟摆在摇晃,它停在我遥远的时间里。在那间米线店里,又开始摇晃。他还回不回来呢?
县城拉开一种真正的遥远,隔着无法逾越的每个场镇。那是祖父背着粮食、盐和铁器走过两天的距离,那是妇孺不会轻易踏上的距离。但是又怎么样呢。要成为一名医生,一个可以救人的手艺人,需要这样的距离。父亲第一次告别。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希望。父亲当时二十三岁。假定只有二十三岁,假定可以寻找太多希望。父亲在那一年是幸运的,他就要成为一个手艺人。
我不知道汤头歌诀意味着什么,不知道本草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脉经意味着什么。我只是觉得,那些东西与尘土之中的汽车有无法说明的联系。那或许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东西,它们不会被我们拥有。对于远方的一切,我心怀恐惧。恐惧催生怯懦和残忍。后来,怯懦和残忍成为我内心的两极。
命运从来没有转折,它只是按照一个人能够接受的方式推着人转圈子。车走了,大地一片寂静。山坡上升起炊烟。鸡鸣犬吠。阳光在岩石上晃来晃去,金黄的岩石像一只摇晃的铜铃铛。我跟在祖父身后慢慢走。母亲在我身后,漫不经心地东张希望。她什么也没有发现。一巴掌打在我背上。我警觉起来,发现自己竟然在啃一根小树枝。嘴里流着血。我咬紧牙。牙开始错位,发出咯咯咯的响声。从那时起,我就会认真磨牙了。我是磨着自己的牙长大的。后来我这样想,竟然有些欣慰。
一个大木箱里放着药瓶、纱布、绷带、针盒子。另一个大箱子里放着各种草药。父亲把玻璃注射器和针头裹在一块白布里,放进铁锅煮。煮一阵,拿出来,把针头嵌到针管上。一手拿一只密封的尖嘴玻璃药瓶,一手挥起一把镊子,一声脆响,尖嘴破裂。针头将药吸进针管里,再扎进一个人的皮肤。针管空了,刷的一下拔出来。那人会咬两次牙,或者尖叫两次,扎进去和抽出来的时候。
空药瓶扔向院子外面竹林下的瓦砾堆里。瓶子发出尖锐的光和轻微的呼啸在空气中飞,很久才消失在竹林的黑暗里。我总是想听到它碰到瓦砾时破碎的声音,但是一次也没有听到。但一定有碎裂声,令人心动的碎裂。后来我在瓦砾堆里找到许多空药瓶,它们有的完好如初。完好如初的药瓶,我轻轻一捏就碎了,有时还割伤我的手指。这让我很疑惑。我不知道,被尖利的东西割伤,是一个人不可避免的命运。
我看见诗人赵剑锋在我对面呼噜呼噜吃牛肉米线。那只碗在他的牙齿下面变薄,变成一种叮叮当当的尖利。他用勺子舀鸡蛋羹,发出镊子敲击药瓶的脆响。一个女人沿着地砖向对面走,消失在一片米线店、面馆、油条店、水果店之间。一个女人沿着地砖迎面走来,消失在我的眼睛里。一个男人沿着地砖向对面走,消失在一片米线店、面馆、油条店、水果店之间。一个男人沿着地砖迎面走来,消失在我的眼睛里。
所有人都在走。走入旋转的空气里。我看见父亲的脸。他的脸就在一面镜子里,搁在我的肩膀上。他没有笑容,也看不出悲伤。
我说,走吧。汽车里响起音乐——人生是多么无常的醒来,人生是无常的醒来。我说,写得好。赵剑锋说,安全带。我说,好吧。
场景
山后面是寨子的遗址。茅草在夜里是灰色的,白天被天光照成金黄。一个水池,水在草里游荡,层层叠叠腐烂的草,懒洋洋的虫子,明暗之间的光,沉入一些眼睛的深处。石板上刻着莲花,莲花也在水里开合。白天莲花是白色的,晚上成为黑色。它们一直浸泡在水里。冷的时候,才长出苔藓护体。
我说,大家想到什么呢?有人说: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我说,一个池子,哪有活水?有人说,老师,不对,活水在天上。水一直没有满出来,池子底下一定有条沟渠,水从那里流进山里。山体里一直有水在流。你听,除了风声,还有水流的声音。他们的样子很模糊。摇晃在年轻时代的某阵风里。那么,他们想到什么呢?我不知道。
作为一个历史老师和语文老师,我在教历史的时候努力讲清楚,在教语文的时候讲述一些历史事件。两种课放在一起上的时候,我只好对学生说,你们要有自己的想法,然后才有表达。在自己说不清楚的时候,难免竭力掩饰无知。竭力掩饰,就有了各种装腔作势。实际上,装腔作势适用于任何场合。这个世界有个几乎是规律的说法:一个装腔作势的现在,指向一个稀里糊涂的未来。
“话说五台山这个智真长老,原来是故宋时一个当世的活佛,知得过去未来之事。”《水浒传》倒是写得明白。鲁智深默然无言,只是行礼拜见。智真也不理别人,开口就说:“徒弟一去数年,杀人放火不易。”鲁智深依旧默然。
大哥宋江走向前,说:“久闻长老清德,争奈俗缘浅薄,无路拜见尊颜。今因奉诏破辽到此,得以拜见堂头大和尚,平生万幸。智深兄弟,虽是杀人放火,忠心不害良善,今引宋江等众兄弟来参大师。”智真长老道:“常有高僧到此,亦曾闲论世事。久闻将军替天行道,忠义根心。吾弟子智深跟着将军,岂有差错!”这个对话太可爱。
智真本意,因果循环,宿命安排,鲁智深本是去还杀人放火的债,还得太辛苦。而宋江轻轻奉承一句,然后打出皇帝(奉诏)和军功(破辽)的牌子,再以带头大哥身份评论一句鲁智深,最后的言下之意是,小弟介绍而来,我们给足了面子。两人的话不在同一频道,智真和尚只好泛泛而谈,“亦曾闲论世事”,其实我们并不关心,当然,也听过人家说宋将军干得好,徒弟跟你干哪会有错。
闲来一说固然轻易,这一次泛泛而谈,为的却是交代一群人的生死。轻重本无区别,无非不是显隐。在任何一个以生死为界限的世界,语言和场景都没有实际意义。它们曾经那样,就那样,那样而已。
有一天,我们在一条河流边的山崖上喝酒。那个巨大的洞穴里,有一张孤独的桌子。音乐和灯光都在空气中呐喊。洞穴深处吐出回声。灯光豁然扩大,一只巨大的手掌抓住那道回声,就像抓住洞穴粗壮的舌头,一直向外拖。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光线蒙上我们的眼睛,蒙住我们的耳朵。黑色的喇叭发出金色的光芒。
我们喝酒,大声说话。声音像孤独的藤蔓在空中荡来荡去。我们喝酒,每一杯酒喝下去,都像喝下一只破碎的杯子。他喝下一只一只杯子,直到杯子成为巨大的穹顶和透明而坚固的墙。是的,是这样。外面的黑暗只是一种期待,没有人会对黑暗中的一切失望。他走进黑暗里,像一只杯子跌落在岩石上。
黑夜的水依旧清澈,白天才融入了七彩。他出现在七彩的光里面。灵魂不知何处去了,灵魂的杯子一动不动。熔岩没有击碎杯子,它们只是把尖利的触角刺进杯子内部。一只接受了尖刺的杯子,放走了欢快的灵魂。尖刺封闭了灵魂回到杯子的通道。一个人像杯子那样在酒精的催促之下死亡。杯子已经不重要了。
农家院子,木房子,泥墙壁,石板坝子,响起低微的音乐和哭泣。木棺材做了杯子的杯子。他已经不需要蜷缩成一只杯子。杯子打开,黑色幔帐上有放大的模糊的脸。黑白的脸,恰如其分,代表一个人的黑夜和白天。
这个世界的场景总是转换。酒吧里的他天天写剧本。这个剧本与他无关,如果一个人知道她会出现,水就会从灯光里泛出啤酒光彩。鱼,肉,酒精,灰尘,潮湿,角落。她在那里,就像一台不被了解的机器,独自生产并不令人好奇的东西。女性之美和若干虚情假意一起,酿出油腻的夜晚。
当一个人把生活当作一个饭局,满足感是显而易见的。饭,安全的或不安全的食物,谁是谁的菜,喂饱某个身体。局,几个人坐下来就做成个局,谁也不会留意一个局从饭之上产生、延展,有时自己成为饭本身。酒囊饭袋,无论男女。苹果是一种罪过。荔枝是一种罪过。一个被偷吃,罪过在于知羞耻。一个来自千里之外,罪过在于不知羞耻。
樱桃的甜燃烧她的身体。不知来自什么地方的樱桃。她像春天的老猫。一种孤独的甜,在唇齿间流淌。自己的汁液从身子里泛滥而来。那时她以为自己是饱满的。真有一种人,会蠢到一杯一杯喝酒。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他优雅地看她,外科医生一般专心。她低眉顺眼,仿佛是羞涩的水果。他不知道她内心无聊的笑。他永远无法知道,水果光焰之中有多少陈旧的核,或者冬眠的虫子。酒正好可以浇灌某种不安。
风尘是女人的外衣。这是一个褒义词。他想。生活尘土飞扬,泥沙俱下。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吹来沙尘,也不知道大雨何时降落。也许都是想要的。她闭着眼睛,嘴唇鲜红,有些紧张的喘息。一个名词。一朵快要烂掉的月季花插在瓶子里。水绿莹莹的,漂浮着无数只眼睛。刚下过雨,草地上湿漉漉的。她其实并不喜欢,甚至有一些紧张。他的眼神凶狠淡漠。她飞快地爬起来,把一些落叶和枯枝都穿进裤子里。“徒弟一去数年,杀人放火不易。”
有时需要表达明白。你不知道那些剧本给了哪些人。写剧本本身就是一场演出。宋江是个狠角色。宋江是个走正道的正派人。他杀人放火,是因为要走正道。宋江没有讨问清楚自己神秘的命运。他是个成功的人。成功活着,然后在一杯毒酒中走向新的成功。
剧本日日更新。我在灯下打字。他们说,这是一个极为重大的事件。这是一个重大事件!他很焦虑地说。必须要给上级说清楚。在交错的脸孔之间,几个人切开自己的智慧。他们寻找着恰如其分的机智和尽可能柔软的恐惧。他说,这些孩子懂事,拿几条好烟来。你们需要表达明白。
他喝酒的时候,几个人在灯光下打字。电脑是一种伟大的机器,它反复生产,咀嚼人们的血肉,却永远不会产出任何东西。那些字迹在虚无的屏幕上,被几个数字指令左右,很容易就消失得毫无踪迹。我当然知道这个结果。他们也知道。在他对上级的恐惧里,他们寻求文字的价值。他喝过酒。他回到灯光下。
我从凳子上翻到地板上。徒弟一去数年,杀人放火不易。他猛然把几张纸的文稿扔到他们脸上。又叫来两个人。大长官叫来两个小长官。一个小长官和大长官吵了起来。他们把愤怒和唾沫扔到彼此脸上。他们脸上蒙着灯光。灯光上挂着愤怒和唾沫。还没有来得及拿走的香烟立在阴影里,安静得像一块块石头。
我从凳子上翻到地板上。这是一场关于焦虑和恐惧的演出。一切都会在活下来之后变成笑谈。后来,他们说,他们甚至去了按摩房。他们睡着了。我在楼道里走来走去,皮鞋硬底敲打着几乎凝固的空气。汗水流出来。光芒传过来。我看见太阳端出的早餐盘子。
我倒在地上酣睡。在寨子灰白的茅草上,雨水流成一道道小溪。他们通向一个长着石头莲花的水池子。水池底部是土地掩盖的大海。学生一群一群跑过。一些人在追赶他们。太阳照透。他们亮银色的骨头架子在空气中跳跃。我听见父亲的声音。他不在他们中间。
我从凳子上翻到地板上,头颅在地上碰出金属的声音的时候,父亲说,你命该如此。你在别人的焦虑中焦虑,在别人的恐惧中恐惧,却不会收获别人的欢乐。当然,也不會有别人阉割掉欢乐之后的生死之疼。父亲看我的时候,他一定听得到我眼睛里的呼啸。他用手指制止了那个姿势。那个装腔作势的现在,那个稀里糊涂的未来,就像一片秋蝉的翅膀。蝉蜕,多好的中药。我倒在地上酣睡。
我在寻找一种姿势,适应父亲耳语的场景。十几年了,我的时代过去了。我的头顶放着一只破碎的杯子,裂口美丽得像钻石。
桃花
河边的风吹来一些阳光。岸边长着水麻柳。河滩上长满水麻柳。岸边的水麻柳孤独地悬在岸边,对河流所有的变和不变了如指掌,但是显得漠不关心。粗壮的树枝间有巨大的鸟巢。一只乌鸦或者几只乌鸦住在那里。乌鸦只会在夜里、在人们的睡梦里发出呼叫。听见乌鸦叫的人醒来,有的一直睁大眼睛,直到黑夜退去;有的人翻过身,继续睡,第二天也不记得有乌鸦叫过。
河滩上的水麻柳更加粗壮,一株一株挤成一团。水把它们冲成了一团,风把它们冲成一团。最强壮的树长在最外面,水和风总是将大树的根、枝干和树冠一层一层刮下来,直到大树枯朽,被新的大树代替。阳光穿行在大地上,风、水、树和石头穿行在阳光里。水鸟飞过,它们栖息在人看不见的地方,被随意路过的人惊醒。
你看,树已经发芽。油菜花正在开,一大片,一大片。开得正好的时候,就是即将凋谢的时候。父亲站在油菜田边,面向河流。油菜花向他涌过去,发出厚厚的轰响。油菜花向后退,一些花瓣破碎,散开成薄薄一层冷。野豌豆将藤蔓铺开在田埂上,从一块石头伸向另一块石头。石头与石头之间的泥土里长出艾蒿、蒲公英和白花蛇舌草。灰灰菜已经老了,杆子发青,汁液的柔软被木质化的坚硬取代。风把油菜香味吹向河流。
一群学生用河水淘米。白花花的米浆在流水里变淡,慢慢消失。他们把铁皮饭盒敲得叮叮当当响。他们通过一只饭盒向河流唱歌。他们的声音和饭盒的声音混在一起,和哗哗水声混在一起,似乎无始无终,却又瞬间寂寞。他们的声音不属于这条河流。父亲说,这些学生转眼就长大了。你打算还要教好多年书呢?父亲问我,眼睛看着一群学生。我嘴里泛出一种苦味,那是昨夜劣质白酒的味道。我咋晓得以后会有什么样的日子呢。我开始整理我的网。一张带五公斤铅坠的抛网。学生在大声说话。饭盒在油菜的香味里唱歌。
父亲眼睁睁看着那条河流。河流在他眼睛里流来流去,没有终点。他转过头看油菜花的时候,河流走了,油菜花代替了河流。可惜了这块田,他说。一大块水稻田,最好的田。在一条小溪边上,他从小石头之中掏出了三块田。我们从土里挑出小石头。大大小小的卵石,回到溪水里,填滿小石潭。一场山洪之后,三块田又回到小石头之间。如此轮回。这是一条大河边的田,熟透了的田。父亲把一大块田放进自己的眼睛里,也放进心有不甘的放弃里。
他不知道可以陪我多久。他紧了紧大衣。一个亲戚送的军用棉大衣。风吹动石头和树,空气潮湿温暖。他裹紧大衣不是需要取暖,而是需要保护。他不想被一阵风吹走。有时,棉大衣是他唯一的依靠。我这个病治不好的,只有一直吃药,延缓恶化的时间,但是终究会恶化,多则十年八年,少则一年两年,父亲说,没办法,死的时候希望不要太疼。
一些白鸟从石头上飞向阳光,石头就像跟着那些鸟飞向了阳光。一个人只要肝出了问题,再怎么治都活不了多久,作为医生的父亲说,但是我还是要尽力活,还有好多事情呢。我整理我的抛网。一个一个理清楚五公斤的铅坠子以及连接它们的线。
这是禁渔期,父亲说,你还是好好写文章吧,不要打鱼了。我也吃不下多少。我还是多吃点白砂糖。他从大衣口袋里弄出一个塑料袋。他的糖和白瓷小勺子在阳光里闪闪发亮。他把一小勺砂糖填进嘴里,嚼得沙沙响。他狠狠地吞下去。没有融化的糖穿过口腔、喉管坠落到胃里,就像石头落到水潭里,发出沉闷的回声。这些糖取代无法消化的脂肪,延续父亲的时间。
父亲带着乙型肝炎走过整个夏天、整个秋天、整个冬天,现在春天来了。时间沉积在乙型肝炎里,慢慢变硬,慢慢收缩。肝里有一块自己的石头,肝自己无法融化它,父亲也无法融化它。石头带着父亲走。石头面对油菜花,面对水麻柳,面对蒲公英,面对长出这些植物的泥土。白花蛇舌草长在众草之中,据说可以融化肝里的石头。一种草药足以告诉我们一个人可能的未来。没有谁预见这些。父亲的手指在寻找这种草。但是即便如此,石头也没有融化。它在心灵深处,在命运里。
他们讲与河流相关的故事。不是故事,是传说。不是传说,是被遗忘的真实的某一部分。一条简单的河流,在多少简单的生死中流过。那些站在河边遥望的鬼魂,从河水深处上升到黑暗之中的精灵,总是把自己置于一束微光里。我并不知道它们在哪里。它们带着红色披风、僵硬的长发和看不见的表情,肯定与我有关。父亲说,它们的辛苦不在于一次次被人追赶,而在于它们永不消失。总有些东西需要坚持守护,不管别人怎么说,都要保护好。那只是自己的事情,是活着的一部分。父亲说,有时你是对的。而我早已经放弃。他裹紧大衣,在一块冰冷的石头旁边,用大衣和自己的影子覆盖了阳光。
如果在夜里,在月光下,那些消失在水中的鬼魂重现,它们排成一排,红衣服、长头发,背对任何一个方向,会有怎样的结果产生呢?没有结果,因为没有人见到过。是的,没有结果,见到了,直视他们,然后让它们走,就是如此。铅坠子敲击我的脚背。我只能纠缠自己。父亲说,你不懂。好吧。我不知道。父亲转过身去,他看见风穿过自己的身体。风穿过所有身体的时候都只带走风,不带走颜色。
浅水,阳光,一切准备就绪。我说,就这样吧。一张抛网,从我双臂飞出去。我并不知道有什么结局。鱼身上的桃花被铅坠子弄乱。十二条鱼。桃花鱼,自由的鱼,从水中进入我的抛网。张开嘴巴的鱼不说话,它需要表达语言的水。它不需要水,它们生的期待在于你的放弃。父亲说,我怎么知道你的网这么大,运气这么好。我也不知道。进入网中的鱼需要进入另外的世界,与我们呼吸完全不同的世界。但是我的目的就是让它们进入我们的世界。
从我手臂上飞出的网是一个世界。渔网中的鱼无法捍卫自己的生命和思想。我不相信它们会轮回。一个生命被另外的生命掩埋,一个生命成为另外的生命。父亲说,一条鱼,对我的肝没有什么帮助。早些年,鱼曾经成为我们的粮食。当然,那时有太多的鱼。五公斤铅坠子,从脚底越过额头坠落。它们在水中闪光。
我和鱼喝同样的水。一条鱼是肝的一部分。千万条鱼,与肝有关。我说,好吧。除了一触即发的常识,我从不和具有控制作用的力量发生关系。有时,我只是常识,被常识掩盖。多好的鱼,父亲说。一切美好的东西,不论毁灭还是诞生,都可能和放下发生关系。父亲把鱼提在手上。桃花和阳光在鱼身子上翻滚。鱼已经死去,或许已经成为另外一种形式的活着。谁知道呢?
我把一本书从桌子一边移到另一边,把另一本书从桌子另一边移过来。我翻开一本书,再翻开另一本。我找不到适当的句子,描述指尖的疼痛。后来我知道,那是一种缠绵的恐惧。无法说出的话,无法粘贴的词语,它们合成一种恐惧。总有一些恐惧泛滥开来,冲刷已经流逝的人生。不需要保护自己。自己无法保护自己的恐惧,也无法保护因此产生的悲伤和愤怒。
父亲黑色的影子坠落到白色的石头上,坠落在灯光里,坠落在一张纸上面,坠落在一个词语里,坠落在我指尖的血滴里。一张抛网从双臂长出来,飞向浅水中的桃花鱼。那些可以延伸的部分一直延伸,无法延伸的部分早已断裂。水麻柳折断的树干和撕开的树皮,打开水的通道。我坐在水麻柳的树荫里整理一张抛网。我不知道要在这里停留多久。谁也不会回答一个无法提出的问题。父亲收回自己的目光。金黄的油菜沉落在学生饭盒的歌声里。
我所看到的,都不是历史。父亲的历史在大衣背后。我把父亲的大衣挂在墙壁上。有时我想,每个人都会走同一条路,最后离开这条路,就像鱼离开水。父亲从金黄的油菜地退向一团暗影,退向白花蛇舌草细碎的叶子深处,退向泥土背后。总有一个时间点,人会退到不能再退的地方。
那一定不是死亡,不是鱼离开水的结局。树根深处的灵魂从水中浮出来,站在一道墙的边上。鱼长出桃花,照耀那些灵魂。我的抛网只好打捞宿命。父亲说,走吧,下次再来。手臂上的抛网空空的,带着五公斤的铅坠子。死去的鱼在父亲手上晃来晃去,即将死去的肝在父亲体内晃来晃去。它们闪着同样的光。
我敲打一本书的封面。我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嵌入命运的空隙。父亲的黑白照片在背后空气的空隙里,像一个沉默的词语,进入我密不透风的焦虑。桃花鱼在浅水里荡漾桃花。我在整理抛网。我的影子在浅水里整理铅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