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义压制的表现形式及其运作——兼论“情感强化副词+X”的语义解读

(长沙学院外国语学院，湖南长沙，410003)

近年来，压制(coercion)成为语言学关于语义冲突研究的热点话题，形成了词汇压制和构式压制两种主流观点。此外，有学者提出了词汇压制与构式压制的相互补充[1-2]，也有学者发现除了词汇、构式准予机制以外，还存在语境触发机制[3]。笔者认为，当语义冲突无法在词汇和构式层面得以解决时，语境参与压制，以实现语义的切适解读。本文以构式语法为理论指导，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将压制延伸拓展至语境层面，认为语义压制还具有“词汇-构式-语境”压制的表现形式，同时，通过探讨“情感强化副词+X”①构式中语义冲突和压制导致的语义升格和降格现象，观照语义压制的多种表现形式及运作。

一、语义压制的内涵

语言研究中的压制之所以成为热题，与构式语法(Construction Grammar)的兴起密不可分。构式语法最大的优势在于解决“不规则的”“边缘的”语言问题，如习语性的固定或半规定结构 let alone和 the X-er......the Y-er[4]，表达有特殊语用效果“在Y的情境下，X的行为不协调或不合时宜”的What's X doing Y?[5]，以及双及物构式 XVPYNP1NP2和 way构式等[6]。压制是构式语法描写和解释这些特殊语言现象时采用的最重要的理论工具，该术语首先出现在逻辑语义学研究中。Moens和Steedman[7](17)用压制解释瞬间动词hiccup在表达式Sandra was hiccupping中的使用，认为其“进行时”的解读经由了“瞬间命题”压制为“动作重复的过程”，然后再表现为“正在进行的状态”。自此，无论是在形式语言学界[8-9]，还是在构式语法研究领域[6,10-11]，压制问题备受关注。

在构式语法研究中，学者们探讨最多的是消解构式义和词汇义冲突的压制，“学界在认知构式压制的性质时基本上都将其理解成为解决语义冲突而采取的语言机制”[12]。De Swart[8](360)指出，压制在句法和形态上是一种无形的存在，它受到隐性的、语境性的再阐释机制支配，用以解决语义冲突的问题。基于此，我们至少可以对压制进行这样的解读：在句法和形态层面，压制并不能直接被观察到；压制是为语义冲突而存在的，没有语义冲突就不存在压制，或称零压制；压制带来的语义的重新阐释，离不开具体的语境。

按照De Swart[8]和Michaelis[11]的看法，压制是一种修复策略或让步识解(compromise construal)，可以消解结构与不相容词汇带来的语义冲突。被压制成分依据压制成分的要求，进行语义调适，以生成可接受的语言表达。它们或获得了由组构成分无法推导的意义，或在语义潜势中选择一项适宜的意义参与表达式语义的构建。语义潜势参与表达式意义的生成在学界已达成共识[13-14]。笔者也认为，具有相应的语义潜势是压制成功的决定性因素之一。压制研究的经典案例Sam sneezed the napkin off the table中，不及物动词sneeze的语义结构中蕴涵了“打喷嚏喷出的气流致使某物移动”，其中某物只能是napkin之类重量很轻的物体，而不能是bowl之类的重物。Sam sneezed the bowl off the table的表达就令人难以接受。因为喷嚏产生的气流力度可以推动纸巾的移动，而无法让一只碗发生位移，这是基于体验的常识性认知。所以，一方面来看，不及物动词受到构式义“致使移动”的压制，改变了其论元配价。另一方面，其自身具有的语义潜势也是必要条件之一。当然，我们也可以说Sam sneezed Tom off the table。从重量来看，要Tom移动离开餐桌，远非喷嚏气流的力度所能及，但是，Tom确实可能因为Sam的喷嚏受到惊吓或因躲避喷嚏而离席。这种情况不再是语言结构内部蕴涵的力传递，即sneeze产生的物理意义上的力传递所致，还涉及了心理上的应激反应等因素。

二、语义压制的表现形式

针对压制的表现形式，近年来学界主要在词汇和构式层面进行考察，存在词汇压制、构式压制以及“词汇-构式”的交互压制之争。笔者认为即使词汇和构式层面上可以解决的压制问题，也应是二者相互作用的结果，因此将以上三种不同的论争归于“词汇-构式”压制这一种形式。然而，当语义冲突无法在词汇和构式层面得以消解，语境成为语义解读不可或缺的考量因素。于是，语义压制还表现为“词汇-构式-语境”的形式。

(一) “词汇-构式”压制

形式语言学提出的动词中心说持典型的词汇压制观，认为主动词占据句子的中心位置，决定自身的论元类型和数量，也决定句子的形式与意义。动词因此分为零价、一价、二价等。Michaelis[15]借用结构主义的向心和离心的说法②，将压制分为向心压制和离心压制两大类型。前者为中心词驱动，源自对中心词选择性限制的违背。譬如He bent the rock中，动词语义凌驾于论元语义，应动词bent的要求，rock被识解为可以折叠的物体。当非中心词像中心词一样对其组合词具有语义上的限制时，就出现了离心压制现象。譬如Give me a coffee中的coffee因与不定冠词a共现，解读为可数的概念表征。

持词汇压制观的学者还有Panther、Thornburg和王寅等。Panther和 Thornburg[16](101-102)通过对祈使句Enjoy your summer vacation的“言者表达自己的愿望，希望听者能享受暑假的时光”解读，指出该理解来自静态动词enjoy对祈使句构式义的压制。王寅[17]在新“被”字句的分析中指出，“被自愿”中不及物动词“自愿”受到“被”的压制，获得及物性解读，原本自主的语法主语由“自主性”衰变为“非自主性”，新“被”字构式因此蕴含了“贬义，胁迫，虚假”之意。事实上，词汇和构式压制有时是并存的，因为“被”字的语义固然影响新“被”字句的解读，然而，其消极的语义蕴含与被动构式的语义是一脉相承的，即被动构式对不及动词“自愿”的压制，使得“自愿”获得了反向的“受胁迫的行为”的解读。

以Goldberg为代表的学者则更多地关注构式对词汇语义的压制，或构式对动词题元角色的配置。Goldberg[6,18]认为表达式的生成源于心智中独立编码的构式自上而下的允准，而非词汇自下而上的投射。“构式可以限定动词以什么样的方式与之整合，并且规定了动词的事件类型与构式整合的原则。”[6](49)根据压制效果，Michaelis[19]提出了凌驾原则(override)③，即如果词汇的意义与所在的句法环境不相兼容，那么该词汇义的解读应服从其所处的句法结构。构式压制包括构式对语义相悖的组构成分的内容和用法上的压制[20]。构式语法通过构式与词汇的融合(fusion)和压制的探讨，为许多形式语言学无法解决的问题提供了可行的研究路径。构式语法认为，Sam sneezed the napkin off the table中不及物动词sneeze的及物性用法是其受到Caused-Motion Construction的构式义“X致使Y移向Z”压制的结果，其中sneeze在致使移动构式中的使用蕴含了因果关系的解读。如此看来，构式语法压制观的优势之一在于避免动词不合理的义项[21]。

虽然构式语法强调构式有其自身的、无法从组构成分推导的意义，而且构式义对词汇义有压制的优势，但是正如 Goldberg[6](24)所言，“语法的运作绝非完全的自上而下，不是构式简单地将其意义强加于意义确定的动词之上。事实上，我们有理由认为语法分析既是自上而下的也是自下而上的”。可见，构式义和动词义以不同的方式相互影响。王寅[2]和Shi[1]整合了几种语言压制理论，提出了“词汇-构式”交互压制模式。然而，也有研究表明压制问题不一定能在词汇和构式层面上解决，要通达切适的语义解读，最后必须诉诸它们所在的语境。

(二) “词汇-构式-语境”压制

基于语境调适(contextual adjustment)在词汇的语义条目中选择切适的意义，有些学者在其研究中已有所暗示[9,11,22-23]。Audring和 Booij[23](19-20)指出，选择是最小程度的压制形式，关涉选择的语境调适才是真正构成冰山主体的那一部分。Lauwers和Willems[3](1223)认为压制问题触发了两个重要层面的理论反思：句法/语义层面和词汇/语用层面，对严格的语义组合假设提出挑战，在句子意义的解读中，词汇、句法和语境因素构成了一种动态的关系。例如，表达式 The ham sandwich in the corner wants some more coffee发生的餐馆转喻指称，即火腿三明治转指点单的顾客，不涉及任何特定的句法环境，其触发机制是纯语境性的。虽说传统语言学思维中语境更多的与语用相连，然而，在认知语言学视域下，语义和语用同处意义的连续统中。在情感强化副词语义取向的分析中，我们发现[24]，当语义冲突无法在词汇和构式层面得以解决时，语境是情感强化副词及所在构式语义理解不可或缺的考量参数之一，“词汇-构式”的压制话题因此可以延展到语境层面。

在适宜的语境中，语言中规约性的种种规定可能会让位于新的非规约性的用法[10](1272)。例如，一般认为Ed hammered the metal safe为不可接受的句子，然而在以下语境中，其可接受度明显提高：

The door of Ed's old Dodge had a piece of metal sticking out.When getting out of the car, Ed had cut himself on the metal and had to go to the hospital to get stitches.The next day, Ed hammered the metal safe.

上文说的是“Ed的旧道奇车门的金属片突出来把他划伤了，他不得不去医院缝针”。正是这样的语境压制使得metal解读为“危险的物品”，而safe解读为“hammering这一行为可能导致的最终结果”，表达“没有威胁或危险的状态”。适宜的语境信息可以降低词汇和句法层面的加工处理，与语义和谐的表达相比，存在压制的表达加工难度更大[26]。

压制是词汇意义语境调整的一种重要形式，对语言表达的意义而言，除了词汇和构式，语境也参与压制。下文将遵循“词汇-构式-语境”压制的分析路径，尝试解决语言使用中情感强化副词不同的语义取向问题。依据该分析路径，当词汇、构式和语境存在语义冲突时，三者之间会产生压制与让步，进行语义的调适，生成可以接受的表达。词汇和构式可以相互压制，但是它们对语境不具压制力，只能应语境的压制，做出语义的让步和调适，从语义潜势中选择一项参与表达式语义的建构。

三、“情感强化副词+X”构式的压制运作

“意义离不开语境”[27]，语境对语言意义解读的影响不言自明。即使是词汇压制、构式压制或“词汇-构式”的交互压制形式，也一定是参照了语境的，只不过是语境与它们在语义上相容，默认或支撑上述各类压制，语境并不需要显性地参与压制，称为零压制。另一种情况是语义的解读需要语境显性参与才能完成，压制表现为“词汇-构式-语境”的形式，词汇发生语义的升格或降格。

(一) “情感强化副词+X”的构式表征

“情感强化副词+X”构式是人们从大量的、普遍存在的情感强化副词使用中剥离、抽象出来的图式性的句法构式。在与现实互动的过程中，当事物性状的程度或动作行为的强度达到一定的量时，人们会对之产生情感上的反应。比如，物品的价格高得离谱，这样的情境会唤起人们惊讶的情感，表征为语言可能是surprisingly / unbelievably / incredibly / ridiculously expensive。英语中依托情感体验，表达对性状程度或行为强度的判断和评价的语言表征还有bitterly cold，terribly sorry，desperately want，dearly love，amazingly inventive等；汉语中有“好开心”“怪可爱的”“死沉”“奇痒无比”“狂喜欢”等。由于情感强化副词bitterly，terribly，“好”“怪”等频繁地与层级性语义共现，在人类大脑中抽象并形成相对固定的图式构式，受到“Very+X”构式的压制，基于情感的常态偏离的属性[24,25]，获得“高等级程度”的解读，同时表达语言主体的情感态度。心理学中的情感是相对于“平静”的心理状态而言的，即情感是一种偏离常态的心理体验。概念化在本质上是一种认知活动[28]，情感概念反映了人们对情感的认识和理解。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对情感的释义为“Emotion is a strong feeling(情感是一种强烈的感受)”，说明“高程度”语义蕴含在情感的概念之中。人类在认识世界的过程中，当情感域中的常态偏离投射到抽象的度量域时，表现为“偏离标准值的某个范围”，即“高等级程度”特征。鉴于此，“高程度”语义是根植于情感概念之中的，是情感概念的语义潜势之一。

“情感强化副词+X”构式与“程度副词+X”构式④构成隐喻扩张联结，构式义为“X达到让人产生某种情感的高程度”。基于语义，“情感强化副词+X”构式又可分为“情感强化副词+X1”构式和“情感强化副词+X2”构式两种不同类型。“情感强化副词+X1”构式表现为程度语义和态度语义的并重，即除了标量事物性状或动作行为的高程度以外，它还承载了语言主体鲜明的态度意义。“情感强化副词+X2”构式表现为程度语义的凸显、态度语义的漂白，即在一定的语境下，该构式描绘的是事物性状的高程度，情感强化副词原有的快乐、愤怒和害怕等情感语义弱化。试比较以下例句中awfully和dearly不同的语义表现：

(1) a.I am awfully sorry about that problem the other day.

b.Clint is awfully smart.

(2) a.I didn't hear him criticize his dearly beloved wife at Hofstra University.

b.For those who perceive ethical problems in this case, this perspective is dearly flawed.

例(1)a和(2)a中的awfully sorry和dearly beloved为“情感强化副词+X1”构式类型。awfully sorry意为“十分歉意”，表明了语言主体对那日发生的事情持有鲜明的消极的情感，确切地说，是“觉得很糟糕以至于想着后怕”的态度。dearly beloved是两个语义相近的词语组合，表达“深爱或钟爱”之意，dearly的使用不仅深化了 beloved的强度，还突出表现了语言主体爱恋亲昵的情感。例(1)b和(2)b中的 awfully smart和dearly flawed为“情感强化副词+X2”构式类型，其中语言主体的情感体验不再是认知关注的焦点。在(1)b的认知加工中，注意力聚焦的是smart的高等级程度，而不是与 awfully相关的害怕的情感。Athanasiadou[29]对源自害怕域的强化副词进行研究，认为它们历经了去词汇化过程(delexicalization)，并在更大范围的语境中使用，因此，尽管源自害怕域，但是它们却能用于并不表示“害怕”情感的表达中。对于源自其他情感域的强化副词来说，情况同样如此。这也是情感强化副词的重要特征之一。(2)b中 dearly flawed的使用就是这样。该句对“以这种视角看待伦理问题”持有明确的否定态度，即认为这是“严重错误的”，dearly用于强化flawed的程度，不能进行字面语义的解读，其源概念的爱恋情感语义漂白消退。在态度语义上，“情感强化副词+X”与“(高等级)程度副词+X”构式家族的原型成员“Very+X”构式构成由强到弱的连续统为：情感强化副词+X1＜情感强化副词+X2＜Very+X。

(二) “情感强化副词+X”构式的“词汇-构式”压制运作

如前所述，如果说压制可以在词汇和构式之间得以消解，它们所在的语境一定起到了默认或支撑的作用。就“情感强化副词+X”构式自身而言，一般情况下会表现为“情感强化副词+X1”构式，情感强化副词与组合词及语境语义一致，各元素形成合力，共同致力于语义的建构。这样的没有语义冲突的语言现象具有普遍性，语言可以做概念语义解读的，称语义的零压制，是“词汇-构式”压制最基本的表现形式。如图1所示。

图1 语义解读的零压制

图1的箭头标示压制的方向，词汇和构式之间的压制是双向的，即词汇可能压制构式，构式也可以压制词汇。然而，语境与词汇和构式的压制是单向的，即语境对后两者产生压制，而后两者不可能对语境产生压制，语境是解决语义冲突的最终诉求(与图3同)。被压制一方作出调适，获得语义的重新解读。虚线标示未发生压制，为零压制情况，词汇、构式和语境共同营造出和谐的语义氛围，词汇不发生语义的升格或降格，语义解读的认知努力最小。

在“情感强化副词+X1”构式中的零压制情况下，构式和组构成分与语境语义融合，语义没有受到压制而保持不变，具体的语义解读如表1所示。

表1 “情感强化副词+X1”构式零压制的语义解读

表 1分两种情况，EI，X和语境要么同为积极语义(+)，要么同为消极语义(-)，各元素语义没有压制，无需重新解读，构式表现为原型语义。具体用例如：

(3)Hayley had to remind herself she, too, was blissfully happy dating the handsome town vet, Dr.Aaron Palmer.Aaron was certainly a keeper.Her relationship with him was an unexpected gift that she treasured.

(4)The soldiers were furiously angry because they could not get what they wanted.Then they violently ripped off my clothes and threw me into the sea.

(5)Wallace had been sorely disappointed by the reception of the Sarawak Law paper, which he hoped would make waves in scientific London.Instead, it seemed to have been ignored.

(6)They were dreadfully busy at that moment, and I had to resolve the dispute all alone by myself.

(7) “Like Jamie Lynn Spears!” she continues passionately.“I feel so unbelievably bad for her.Do you know how many 16-year-old girls get pregnant?”

例(3)—(6)中 blissfully，furiously，sorely，dreadfully分别源自快乐、愤怒、痛苦、害怕情感域，它们与相应的积极或消极类词语共现，语义重合或相近。(7)中的unbelievably为中性的惊奇类情感强化副词，与bad共现，既表达“糟糕”的程度，又传递了“难以置信”的情感态度。以上例句中“情感强化副词+X”构式与所在的语境语义相宜，没有语义压制。情感强化副词的使用就是语言主体通过自身强烈的情感体验标量被修饰成分的性状程度，除了相应的情感语义以外，因为受到“Very+X”的压制，它们的“高程度”语义凸显。此为外因，内因则在于情感强化副词具有的“高程度”语义潜势。语义潜势中原本不凸显的意义得到认知关注，这样的语义选择，与构式扩张一样，主要是通过转喻和隐喻认知机制得以实现的[30]。就情感强化副词而言，情感概念的常态偏离认知属性隐喻映射到度量域中，解读为“高程度”语义。

语义冲突在“词汇-构式”层面得以解决还表现在“Very+X”构式的压制运行中。在“程度副词+X”构式家族中，“Very+X”构式是原型成员，“情感强化副词+X”构式是异质性很强的非原型成员。情感强化副词 dearly，disgustingly，hopelessly，dreadfully，amazingly等通常以情感方式副词的形式存储于心理词库中，当出现如 dearly love，disgustingly filthy，hopelessly confusing，dreadfully worried，amazingly courageous等用法时，一般认为这些情感副词仅仅只解读为方式或结果都欠妥当，因为它们还具有对被修饰词程度的强化功能。尤其是在使用初期，这种非常规的、创新性的语言形式要获得新颖的表达效果并为使用者接受，必须具有可操作的认知现实性才能使看起来错配导致的语义冲突得以解除。这种现实性存在于语言系统和认知系统之中。当反复地用于修饰形容词或其他具有层级性语义的词语时，在类比认知的作用下，它们除了表达相应的情感语义以外，还获得了对后续词程度的强化功能。因为形容词前的修饰成分往往是程度副词，在形式上自然而然地让人联想到“程度副词+X”表达，基于情感的常态偏离性，情感概念的高程度蕴含本质最终使得它们可以解读为“很、十分”的意思。错配带来的语义冲突可以通过“Very+X”构式的压制在“词汇-构式”层面得到解决。如图 2所示。

人类的类比机制将“情感强化副词+X”和“Very+X”构式在形式上联系起来，在意义上，情感概念的高程度蕴含使得二者又构成隐喻承继性联结，这样的理据使得“情感强化副词+X”构式更容易获得合法性地位。图2中的“Very+X”构式对之产生的压制用实线箭头标示(如图3所示)。

图2 “Very+X”对“情感强化副词+X”构式的压制

图3 语义解读的压制运作图

(三) “情感强化副词+X”构式的“词汇-构式-语境”压制运作

当词汇、构式和语境之间出现语义冲突，且冲突无法在词汇和构式层面得以消解时，语境压制如海底冰山浮出水面，压制显性运作，促成语言的重新解读。如图3所示。

“情感强化副词+X1”构式和“情感强化副词+X2”构式都会出现语义冲突的现象。先看前一类型的具体用例：

(8)James Bond can’t save the world from enslavement and destruction unless there is a fiendishly brilliant madman willing to unleash his own particular evil.

(9)Some parents were awful back then and are awful still.The process of raising you didn't turn them into grown-ups.Parents who were dearly imperfect can be helpful to you.

(10)Now when I get up in the morning, I can’t wait to see what the day will bring.Members of the health club rib me about how disgustingly good-natured I am in the morning.Life is wonderful!

(11)Yes, the prospect of hitting it big and getting miserably rich entered my mind.But mostly I wanted to get in early on the next stage of the information revolution.

例(8)—(11)中的情感强化副词均与组合词语义相悖，语境显性参与压制。一般情况下，brilliant具有鲜明的褒扬语义“才华横溢的”和“优秀的”。例(8)中madman，evil等营造的语境与 fiendishly相宜，与brilliant相逆，构式fiendishly brilliant意为“聪明得让人害怕(的疯子)”，fiendishly标量 brilliant的同时，保留了原有的“害怕”语义，而 brilliant失去褒扬的意味，发生语义降格。例(9)—(11)较例(8)略有不同，其语义焦点落在被修饰成分上，同时通过语义相向的情感强化副词与之组合，使得被修饰成分发生语义升格或降格。例(9)中awful back，awful still以及didn’t turn them into grown-ups是imperfect的有力依据，而helpful呼应了dearly，句子意为“即使养育过孩子，有些父母却仍然不成熟或不完美，尽管如此他们对你还是很有帮助的”，dearly imperfect刻画了他们在养育儿女方面很欠缺的情况。imperfect为消极语义，选择情感强化副词 dearly，说明言者认为为人父母即使不完美，他们养育儿女的爱与奉献却是不容置疑的，因此也是值得敬重和谅解的。此处受到dearly和语境的压制，imperfect的语义扬升，消极的意味减弱。例(10)中disgustingly good-natured描绘的是健身俱乐部里的人取笑“我”早晨极佳的状态，其中can’t wait和life is wonderful就是对good-natured的肯定。根据语境可以推知，平时“我”可能是个脾气不好的人，而只有每天早上才变得 good-natured，俱乐部的人跟“我”很熟，因此开玩笑表明他们disgustingly的感觉，即“我”的好脾气有造作的意味。但是disgustingly发生语义升格，有所弱化但并不取消 good-natured“好脾气”的语义，这从最后一句“生活多美好”也可以得到印证，只不过增加了一些亲昵的、打趣取笑的意味。例(11)中miserably rich重在表达言者对自己在信息行业名利双收的展望，选择miserably语义升格强化rich的同时，暗含了言者对成功道路上磨难和艰辛的预判。在miserably和语境的压制下，rich褒扬的意味弱化。在 fiendishly，dearly，disgustingly，miserably高程度用法的同时难免让人去揣测追问它们的情感态度，这是情感强化副词区别于very类一般性程度副词的重要特征。

“情感强化副词+X2”构式中情感强化副词标量高程度或高强度的功能凸显，情感意味隐退漂白，语义由褒扬或贬抑发生降格或升格向中性转换，被修饰词语义不变。在语言理解过程中，人们更多地关注事物超越常态的属性，并没有特别感受到褒扬或贬抑的情感渲染。例如：

(12) For two carapace-encased creatures to make love in a wave-tossed sea is evidently difficult, but as marine biologist Archie Carr wrote, “Sea turtles in love are appallingly industrious.”

(13) He’d had a brief, irrational, and highly uncharacteristic attack of jealousy, wondering if the tables had been turned and it was Sara who was being unfaithful.The idea, which had never entered his mind before, had been amazingly upsetting.

(14) I desperately love her, I really do.

(15) It is terribly important for parents to be consistent.

例(12)中 appallingly industrious是说明坠入爱河的海龟格外的勤劳，在 industrious和语境的压制下appallingly原有的贬抑的害怕语义消退，发生语义升格，用于高程度标记。例(13)中他设想“如果不忠的是 Sara”，而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amazingly upsetting意为这种假设让他十分不安，其中amazingly并不具有欢喜的意味，语义发生降格，用于标记upsetting的高程度。例(14)中desperately love夸张地表明爱到离开她就活不下去的程度，该表达意欲传递的是“很爱她”，而不是“绝望”的情感，desperately发生语义升格。例(15)为“为人父母要始终如一，这一点很重要”，与例(1)中的awfully一样，terribly失去“害怕”的意味，用于强化important的程度。情感强化副词appallingly，amazingly，desperately和terribly等的使用频率和语法化程度都很高，在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中均有“very”“extremely”等之类的释义，与语义相悖的词语组合时，人们更多关注其高程度标记功能，而忽略它们蕴含的相应的情感体验。受到语境的压制，它们发生语义变格，解读为中性语义“很、十分”。

“情感强化副词+X1”和“情感强化副词+X2”构式中情感强化副词和组合词语义相互作用，同时参照语境语义，发生语义降格或升格。具体的语义解读如表2所示。

表2中语义冲突的情况比较复杂。A中EI为消极语义，X和语境同为积极语义，构式则表现为积极语义，其中 EI发生语义升格，如例(10)(12)(15)中的disgustingly good-natured，appallingly industrious和terribly important等。B中EI和语境为消极语义，X为积极语义，构式则表现为消极语义，其中X发生语义降格，如例(8)中的fiendishly brilliant。C中EI为积极语义，X和语境同为消极语义，构式则表现为消极语义，其中EI发生语义降格，如例(13)中的amazingly upsetting。D中EI和语境为积极语义，X为消极语义，构式则表现为积极语义，其中X发生语义升格，如例(9)中的dearly imperfect。A和C从本质上来看属于同一类型，即EI和X语义冲突，构式出现在与EI相悖而与X语义相容的语境中，EI发生升格或降格，构式解读为与X一致的褒扬或贬抑的语义。B和D中EI和X语义冲突，出现在与EI相宜而与X语义相悖的语境中，X发生升格或降格，构式解读为与EI一致的褒扬或贬抑的语义。

表2 “情感强化副词+X”构式升降格压制的语义解读

四、结论

本文在构式语法框架下，对语义压制的表现形式进行探讨，同时以“情感强化副词+X”为例，分析“词汇-构式”压制和“词汇-构式-语境”压制的具体运作。不同的压制形式表明，语义冲突可能在词汇和构式层面得到消解，也可能必须诉诸语境才能实现语义的切适解读，词汇语义发生语义的升格或降格。“情感强化副词+X”受到“Very+X”构式的压制，从情感强化副词的语义潜势中选择“高程度”语义参与构式的意义建构。在使用中，情感强化副词与X以及语境三者语义一致时，语境支撑或默认前两者的相互作用，认知较为容易地通达语义的理解，构式表现为原型构式义。当情感强化副词、X以及语境语义发生冲突时，语境对词汇和构式具有凌驾性压制，要么被修饰词发生语义升格或降格，消极或积极语义弱化，要么情感强化副词发生语义升格或降格，它们可能是消极或积极语义弱化，也可能解读为“很、十分”，“情感强化副词+X”构式偏离原型构式义，在态度语义上接近“Very+X”构式。

注释：

① 情感强化副词(Emotive Intensifiers)是人们基于情感体验，通过心理度量，完成对程度量的个性化编码，是人们利用自身的情感感受间接表达和评价事物性状程度或行为强度的词语(参见：刘芬的博士学位论文《英语情感强化副词的认知语义研究》)。英汉情感强化副词可以与形容词组合，也可以与动词、副词和介词组合，如terribly sorry，dearly love，desperately in short of，jolly well，怪可怜、奇香、好想(你)等，鉴于程度副词的原型功能就是限制修饰形容词，本研究主要利用COCA(Corpus of Contemporary American English，美国当代英语语料库，当代最大的英语平衡语料库)中“情感强化副词+形容词/动词”的用例进行语义压制的分析。本文压制考察的英语例句全部来自COCA，网址为http://corpus.byu.edu/coca/

② 布龙姆菲尔德(L.Bloomfield)在他的《语言论》中将句法结构分为向心结构和离心结构。向心结构指的是至少有一个组构成分跟整体的语法功能相同，该成分是这个向心结构的核心或中心词(head)。离心结构指的是所有的组构成分跟整体的语法功能都不相同。Michaelis虽然借用了这两个术语，但是其概念内涵并不相同。

③ 结合语言压制案例的分析，Audring和Booij(2016：17)认为，除了凌驾以外，构式对词汇义的压制机制还包括选择(selection)和增义(enrichment)，三者处于同一程度轴线上，表现的是复杂构式对词汇自上而下的影响。它们形成的由低到高的压制程度序列为：选择＜增义＜凌驾，从左到右的序列项压制程度越来越高，压制效果越来越明显。

④ 由于情感概念的高程度蕴含，“情感强化副词+X”构式的认知处理优先激活“高等级程度副词+X”构式，并受到它的压制。鉴于此，为了更为直观地表述，本文利用“高等级程度副词+X”构式的原型成员“Very+X”构式进行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