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枢元
[摘 要]现代社会高速发展酿下的生态灾难,逼迫原本是自然科学的生态学转向对人类自身行为的关注,生态学研究领域因此得以空前地扩展,很快覆盖了人类社会的各个方面,产生了一种引导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新的世界观,即生态哲学。生态哲学内涵体现在本体论、认识论、价值论等方面,是一种包容了生命与环境、人类与自然、社会与宇宙、精神与物质的世界观,是现代工业社会之后新的文明样态。自然生态、社会生态、精神生态是地球生态系统中有机联系的三个层面。
[关键词]生态学;生态哲学;精神生态
一、生态哲学产生的背景与过程
生态学(ecology)的创始人为德国动物学家恩斯特·海克尔(E. H. Haekel,1834—1919)。英语生态学“ecology”的字头“eco”,其希腊文的原意为“居所”“家园”“栖居地”。生态学是一门研究生物体与其生存环境之间交互关系及生物彼此间交互关系的学科。其中,生物体包括植物、动物、微生物,栖息环境包括物理环境(空气、水分、光线、温度、岩石、土壤以及磁场、射线等等)和生物环境(即与生物体生存相关的其他生物存在)。
生态学在发展过程中,由于研究的对象、层面不同,渐渐形成许多学科门类,如昆虫生态学、鸟类生态学、草地生态学、森林生态学、分子生态学、群落生态学、遗传生态学等。遗憾的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里,生态学只是把目光投注在自然界的其他生物身上,而忽略了人类自己也是生物圈中至关重要的一员。比如,以往的生态学家可以花费很多精力研究昆虫(如研究蜗牛的生物钟),却忽略了人类在改天换地的社会发展过程中的前途与命运。
20世纪30年代,美国人类学家斯图尔德(J. H. Steward,1902—1972)将文化概念引进生态学领域,从人类生态学的角度解释人类社会的某些行为(如对印第安人肖松尼族一妻多夫制的研究),但并没有产生更大的影响。这种状况的改变发生在生态学诞生一百年后的20世纪中叶。现代社会的高速发展酿下的生态灾难,逼迫生态学转向对人类自身行为的关注,生态学研究领域得以空前地扩展。
人文转向之后的生态学,很快出现异常繁荣的景象,众多生态学新学科如雨后春笋般应运而生,如社会生态学、文化生态学、城市生态学、生态经济学、生态政治学、生态伦理学、生态法学、生态哲学、生态美学、生态文艺学等等。生态学很快覆盖了人类社会的各个方面,生态学成了人类的生存智慧学、和谐发展学、家政管理学。至此,生态学已经不再专属自然科学,而是跨入社会科学乃至人文学科。
再说哲学。按照通常的说法,哲学是关于世界观的系统化学说,是人类自然知识、社会知识、思维知识的概括与归纳,同时也是指导人们实践行为的思想指南。截至目前,主导人类社会发展的基本上仍然是以“启蒙理性”为核心的现代哲学,这一哲学是在三百多年前由欧洲的三位学者奠定基础的,他们是培根(F. Bacon,1561—1626)、笛卡儿(R. Descarees,1596—1650)和牛顿(I. Newton,1643—1727)。简单地说,这种启蒙哲学的要点是:
在笛卡儿看来,世界万物中人是最宝贵的,人的可贵在于他独自拥有的“理性”,即透过现象洞察事物本质的运思能力,亦即“我思故我在”。人的精神与作为物质世界的大自然是二元的,拥有理性使人在自然面前取得了自主和主動的地位。
培根认为,理性的最高体现是知识与科学技术,科技是人们征服自然的“力量”与“工具”。人,因为拥有了这种力量,掌握了这一工具,而取代原先上帝的位置,成为自然万物的主宰。
牛顿则从物理学实验的层面给人们提供了一种不同于以往的、切实而又可靠的“宇宙观”,即:自然、物质是外在于人的客观存在,人凭着自己的理性(科学知识、技术工具),可以有效地认识、控制、利用、改造这个世界。
美国当代汉学家费正清与史华慈的入门弟子艾恺(Guy S. Alitto)曾经用六个字概括现代文明的实质,即“擅理性,役自然”。他指出:“擅理性”,即高度发挥人的理性功能;“役自然”,即凭借人类理智的结晶——科学技术,驱使自然服从于人类的意志①。就是在这样一种观念的支配下,在牛顿之后的三百多年里,人类的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三百年间,人类凭借自己的理智,凭借自己发明创造的先进的科学技术手段,向自然进军,向自然索取,开发自然,改造自然,一心一意地要为自己在地上建造起人间天堂。这条道路一直延续到今天,三百年的历史同时又被称作世界“现代化”的进程。
当代学者查尔斯·哈珀(Charles Harper)曾经对现代工业社会的“主导社会范式”作出以下归纳:
(1)经济增长压倒一切,自然环境只是理应受人支配的资源;
(2)对科学技术的信念是有利可图,市场为追求财富最大化敢于冒最大风险;
(3)崇尚快速便捷的生活方式,人人只关注个人当下的权利、需求与幸福;
(4)生产与消费的增长永无极限,科技进步可以解决社会发展中的一切问题;
(5)强调竞争与民主、专业与效率、等级制度与组织控制。②
三百年间,人类的收获是无比丰盛的:人们的物质生活水平普遍提高,医疗卫生条件普遍改善,人类的寿命大大延长,接受教育的层面普遍有所扩展,社会组织化(尤其是城市化)的程度显著加强,社会生产部门与生产者的专业化进程日益加快;与此同时,生产与消费领域的世界一体化进程也在与日俱长。
通常,人们把这些称作社会的进步,现代社会因此取得无可置疑的合法性,顺理成章地获得了绝大多数地球人的拥护,甚至被当作人类社会发展进步的必然规律,成为地球上不同地区、不同民族梦寐以求的奋斗目标。
人类果真可以沿着这条社会发展的道路笔直地走下去了吗?
当理性与科学被推上至高无上的地位并被赋予战无不胜的力量时,现代社会也就开始了它突飞猛进、一日千里的发展过程,积累了巨大财富的现代社会似乎就要变成人间天堂。而与此同时,自然却遭到了空前的噩运,一天天变得破碎、错乱、污浊、肮脏起来,大自然被驱赶上一条悲惨而又卑微的末路;生态恶化已经威胁到人们包括呼吸与饮水之类的基本生存需求。笛卡儿、培根与牛顿,这三位工业社会的揭幕人,既是人类社会走向现代化的功臣,又无可推卸地成为让自然蒙受羞辱和灾难的肇始者,虽然他们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更令人担忧的是,如今发生在自然界的生态危机已经蔓延到人类社会的各个领域,从社会的和谐安定到个体精神的丰满与健全。
马克斯·舍勒(Max Scheler)指出:这个仅仅依靠外力去征服其他人和物,去征服自然和宇宙的外向型、功利型的现代社会,也片面地培养造就了现代人善于经济、精于算计的人格。宗教般神圣化、心灵化的境界遭到蔑视,个人的精神生活变得异常贫乏,人的意志能量不再向上仰望,而是向下、向着永远填不满的物欲之壑猛扑过去。“‘物日益聪明、强劲、美好、伟大,创造出物的人日益渺小、无关紧要,日益成为人自身机器中的一个齿轮。”①
于是,对三百年前发轫的这一工业时代的反思,即“现代性反思”,就成了现代社会思想文化界的重大课题。
反思早在20世纪之初就已经开始。
恩格斯曾经指出:“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报复了我们。每一次胜利,在第一步都确实取得了我们预期的结果,但是在第二步和第三步却有了完全不同的、出乎预料的影响,常常把第一个结果又取消了。”②马克思则更尖锐地指出:“在我们这个时代,每一种事物好像都包含有自己的反面。我们看到……技术的胜利,似乎是以道德的败坏为代价换来的。随着人类愈益控制自然,个人却似乎愈益成为别人的奴隶或自身的卑劣行为的奴隶。甚至科学的纯洁光辉仿佛也只能在愚昧无知的黑暗背景上闪耀。我们的一切发明和进步,似乎结果是使物质力量成为有智慧的生命,而人的生命则化为愚钝的物质力量。”③
法兰克福学派的创始人之一霍克海默(M. Max Horkheimer)则试图运用辨证的方法,说明启蒙运动已经走向了它的反面。在他看来,“自然界作为人类操纵和控制的一个领域这一新概念,是与人自身作为统治对象的观念相似的”,“人对自然工具性的操纵不可避免地产生人与人之间的关系”④。工业时代,控制与统治大自然的那种力量实际上也在控制、统治着广大人民群众,在这样的社会里,甚至连文学艺术这样的精神文化也已经被納入一体化的生产营销流水线。“独特的个性”“细腻的感情”“自由的精神”如果不能被制作、包装成时髦的商品投放市场,就要被视作“无用的东西”被众人嘲笑、遗弃。
怀特海(A. N. Whitehead)从他的有机过程哲学出发,认为在人类身上存在着两种性质不同而又密切相关的力量:一种表现为宗教的虔诚、道德的完善、审美的玄思、艺术的感悟,另一种表现为精确的观察、逻辑的推理、严格的控制、有效的操作。怀特海认为,科学的认知既不能包笼更不能取代审美的感悟,“你理解了太阳、大气层和地球运转的一切问题,你仍然可能遗漏了太阳落山时的光辉”,“夕阳无限好”,那该是一个审美的境界⑤。工业时代迅猛发展的三百年里,人的第二种力量被推向了极致,第一种力量则被冷落被忽视,结果既破坏了人与自然的有机完整,也造成了这个时代文明的偏颇和人的生存状态失衡。
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则把审视的目光对准现代社会中技术的本质。在他看来,现代社会的科学技术已成脱缰之马,已成为传说中的那个巫师的小徒弟施放的魔法,由好事变成的坏事不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在他看来,技术时代的真正危险还不是由某些技术引出的那些让人类明显感到恐怖的后果,比如原子弹、核武器;真正的危险是现代技术在人与自然及世界的关系上砍进深深的一刀,从而对人、对自然的自身性存在都造成了无可规避的扭曲与伤害。
大地由受人崇拜的万物之母沦为受人宰割的案上鱼肉。而此时的人,也已经变成工业机器上的附属物。一切东西都不可阻挡地变成生产的物质:地球及其环境变成生产原料,人变成人力资源,森林变成木材,大地变成房地产,江河流水变成水利水电。在强大的技术力量统治下,社会的精神生活与情感生活被大大简化了,日渐繁荣富裕的时代在精神、心灵、道德、情感领域日趋干涸、贫乏。
二、生态哲学的内涵
所谓生态哲学,其实就是在对启蒙理念、工业社会、现代性的反思、批判中渐渐生成的。在当今的思想界,生态哲学领域还没有出现像柏拉图、康德、黑格尔那样的“专业权威大师”(也许永远不会出现,因为它是生态哲学),但却涌现出一大批对生态哲学做出各自贡献的思想者,如西美尔(G. Simmel)、怀特海、舍勒、荣格(Carl Gustav Jung)、史怀泽(Albert Schweitzer)、爱因斯坦、德日进(P. Teilhard de Chardin)、利奥波德(Aldo Leopold)、汤因比(Arnold Toynbee)、海德格尔、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贝塔朗菲(Ludwig Von Bertalanffy)、海森堡(Werner K. Heisenberg)、贝切伊(Aurolio Peccei)、蕾切尔·卡森(Rachel Carson)、康芒纳(Barry Commoner)、小柯布(John B. Cobb, Jr.)、莫斯科维奇(Serge Moscovici)、波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拉兹洛(Ervin Laszlo)、罗尔斯顿(Holmes RolstonⅢ)、戈尔(AL Gore)、伯林特(Arnold Berleant)、斯洛维克(Scott Slovic)、格里芬(David R. Grifin)、马古利斯(Lynn Margulis)、洛夫洛克(James E. Lovelock)、麦茜特(Carolyn Merchant)等,华语界则有杜亚泉、辜鸿铭、熊十力、张君劢、梁漱溟、冯友兰、金岳霖、沈从文、宗白华、丰子恺、方东美、贺麟、梁从诫、余谋昌、杜维明、曾繁仁等。
对照工业社会的主流哲学,关于生态哲学的内涵可作如下分析:
(一)本体论
工业时代主流哲学认为:自然界的存在是物质的、客观的、外在于人的、朝着一个方向运动的;自然界本身没有意识、没有意志、没有目的、没有精神,只有人类才拥有这些。因此,人是万物之灵。人与自然是对立的,精神与物质是对立的,分别属于主观与客观两个不同范畴。世界的根本存在是二元对立的,矛盾、竞争、斗争是世界存在的绝对律令。自然界必须服从于人的支配,服务于人类的福祉。人类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利用科学技术不间断地开发利用自然,这是人类社会发展进步的前提。
生态哲学则认为:世界的存在是一个由人、人类社会、自然界组成的有机整体,是一个复合的生态系统。只要人类存在,人与自然就是不可分割的。人与其他万物之间具有普遍的联系,互生互存,一损俱损。在这个世界上,人总是生活在自然中的人(人生天地间),人类本身就是自然机体中的一部分,人类社会也只能是建立在一定自然环境中的社会,人与自然之间其实并没有截然的界限。人体内的液态循环(血液、水分)联系着自然界的江河湖海,而自然界的大气里也一定含有人类的呼吸。自命高贵的人类,其遗传基因组有96%以上与猴子、黑猩猩是相同的,即使与苍蝇的基因相比,也有60%是相同的。更不用说,构成人类身体的基本化学元素,与自然界其他动物、植物、微生物乃至无机物的构成元素也是相同的。人与自然的关系是相互的。我们常说自然(比如山水、草木)是人的环境,人是主体;其实换一个视角来看,人也是自然界中其他存在物的环境。比如对于生长在马路边的树木来说,商店、人流、汽车、摩托车也是树木的环境。迈克尔·波伦(Michael Pollan)在其《植物的欲望》一书开头便讲述了“蜜蜂采花蜜、植物利用蜜蜂传授花粉”的例子,以说明“蜜蜂”与“植物的花”互为主体、互利互生的道理。所谓人类中心,只不过是一种“蜜蜂的幻觉”。人类与自然的关系,以及人类中个体与个体之间的关系,也应当是互助互生的。生命的原则是和谐,是爱;而不是仇恨,不是争斗,更不是残杀①。
(二)认识论
牛顿—笛卡儿式的认识论是理性主义的,其中包括原子论、本质论、决定论、还原论。所谓原子论,即把世界看作是一台机器,整体上是由许多零部件组成的;大零件由幼小零件组成,分子由原子组成,原子由更小的微粒组成。认识是一个由局部到整体循序渐进的过程。因此,“分析”成为认识论的主要方法。所谓本质论,即复杂的现象下边隐藏着本质,相对于现象,本质总是共同的、单一的、普适的。由现象到本质是一个由复杂到单一的“简化”过程,其依靠的是“概念—推理—判断”的逻辑思维过程。所谓决定论,即本质决定现象,一个原因必定产生相应的结果。本质总是唯一的、固有的,世界万物的存在都有一定的规律,找出這个规律,便是科学的使命。所谓还原论,即符合科学的事物总是可以重复印证的(如氢气与氧气合成可以生成水,水的分解可以生成氢气与氧气,屡试不爽),是可以还原的;反之,不可还原的事物就不是科学的。
在牛顿物理学基础上生成的这种认识论看来,人和自然都不过是一种物质和能量,一种按照一定法则和定律运转的装置或器械。对于这些法则、定律的归纳和论证就是“科学”。人是富有理性的动物,因此唯有人才可以认识、证实、把握这些法则和定律,进而利用其征服、操纵自然为人类造福。“理性”是人类社会存在发展的唯一基石——“我思故我在”。“科学”就是实证——经验的实证或逻辑的实证,科学是衡量真理的唯一尺度,“理性”甚至成了人性的核心内容。
因此,这种认识论注定又是以人类为中心的。
这样的认识论是建立在牛顿的实验物理学之上的,在牛顿的世界里(“中观世界”)总是有效的。一旦进入“宏观世界”(太空)、“微观世界”(原子内部),即使在物理学的意义上也不再适用。时间与空间之间、物质与能量之间、物质与暗物质之间的关系,比牛顿时代要复杂得多,这已经为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物理学与玻尔的量子物理学所揭示。传统认识论的“科学神话”已经被打破。
20世纪新的物理学在与生物学联手并进。按照贝塔朗菲的说法,生物学的知识系统是在20世纪中期逐渐形成并完善起来的,并渐渐真正成为一种超越性的、独立的世界观。如果说世界在牛顿、笛卡儿的眼里是一幢庞大的建筑或一台复杂的机器(后人关于基础—上层建筑、齿轮—螺丝钉的比喻);那么,在贝塔朗菲、怀特海这些新一代哲学家的心目中,世界是一个相互关联的系统,一个生生不息运转着的过程,一个生机盎然的复杂的活体。生态哲学的认识论是建立在世界的整体性、有机性、系统性、生成性、复杂性之上的。
一是整体性,即有机性、系统性、普遍联系性。局部的属性是由整体决定的,一件事情的好坏也是由它与其他事物的关系决定的。部分元素的有机整合将会涌现出新的意义,整体并非局部相加,而是局部的“整合”,整体的意义大于(或小于,负数)局部之和。与格式塔心理学中的原理相似:部分的性质是由整体决定的,部分的性质存在于关系之中,部分组成整体的同时就可能“涌现”出一种新质、新的属性、新的创化物。
二是生成性。事物总是处于运动变化的过程之中,总在不停息地湮灭与诞生,升腾的同时也坠落,并不存在固定的本质。有机过程哲学的创始人怀特海认为:世界中的一切都处于变化的过程之中,从原子到星云、从社会到人都是处于不同等级的机体。机体有自己的个性、结构、自我创生能力,过程就是机体各个因子之间有内在联系的、持续的创造活动,它表现为一机体可以转化为另一机体。在过程的背后并不存在不变的物质实体,其唯一的持续性就是活动的结构,所以自然界是活生生的、有生机的。
三是复杂性。传统哲学也承认事物的复杂性,但与生态哲学所讲的复杂性不同。复杂性研究是近年来国际学术研究的热门课题,被称为“21世纪的科学”。王耘教授在他的《复杂性生态哲学》一书中讲到:“复杂性理论”是建立在贝塔朗菲(L. V. Bertalanffy)一般系统论与普里戈金(I. Prigogine)的耗散结构理论基础之上的一种崭新的理论体系,“是一种与经典科学全然不同的理论……复杂性理论不仅对经典科学有着清醒的批判,而且彻底超越了经典科学所秉持的理性逻辑,它正在振奋人心地构建一个跨学科的生机勃勃的复杂性系统”①。
复杂性多体现在开放的、运转中的有机整体系统之中,其典型便是生态系统。复杂性便成了生态哲学必须面对的突出问题。概念、公式、数字统计方法已经不能满足;新的认知途径类似于“生态模型”,人们通过模型的调试、掌控来认识对象。
以往的哲学认为,再复杂的事物最终都有一个解,而且最好的解只有一个。生态哲学认为决定事物性质的不只是因果链,更有关系场。一个原因可能带来许多结果,一个问题的解决可能带来更多问题的发生,事物常常处于不确定之中;所谓“剪不断,理还乱”, 许多问题有可能“越解越复杂”。生态问题的科技解决尤其如此,就如同俄罗斯童话中“三头凶龙”的比喻,斩掉一个头颅后又将生长出三个头颅,并制造出更多的麻烦。生态学的认知渠道仅仅靠已知概念加以推理是不行的,更多的是要依靠生态模型,依靠理性与感性的结合,不但在空间的维度,同时也在时间的维度,对事物的发展变化做跟踪描述,以此来应对事物的复杂性,亦即不确定性。
与工业时代的世界观不同,生态学的认识论并不仅仅以人类为主体;人之外的其他生物,如动物和植物,同样也具有对于周边环境的认知能力。美国著名动物学家葛兰汀(Temple Grandin)指出,与人类相比,动物在某些方面有着远非人类所及的才能与天赋。飞行中的蝙蝠凭借声呐可以“看到”30英尺之外蚊虫的身影;被唤作“屎壳郎”的蜣螂,能够凭借视网膜对月光偏振的敏感定向、定位,顺利找到回家的路;大象能够运用次声波与振动波与远在六十华里之外的家族成员协调行动。被誉为“美国乡村圣人”的约翰·巴勒斯(John Burroughs)在他的《河上漂流记》一书中曾有这样的记录:皮帕克顿流域的麝鼠在春天就能够准确地预测到夏季的天气,并及时做好防汛准备;澳大利亚的桉树为了与其他树木争夺地盘,在一定时候会制造森林大火,让烈火烧死周边的树木,而自己在大火中再生!
从整体上说,人类的智慧当然远远高于其他生物;但也不要忘记,正因为如此,人类犯下的错误之多、之重,也远远甚于其他生物!
(三)价值论
价值是一个含义十分复杂的范畴。在现代启蒙哲学中,价值的一般本质在于它是现实的人的需要与事物属性之间的一种关系。某种事物或现象具有价值,就是该事物或现象能满足人们某种需要,成为人们的兴趣、目的所追求的对象。价值观是指主体对自身及外界事物的价值定位,是人们关于什么是价值、怎样评判价值、如何创造价值等问题的根本观点,即人们判断事物有无价值及价值大小、是光荣还是可耻的评价标准。任何一个社会在一定的历史发展阶段,都会形成与其根本制度和要求相适应的、主导全社会思想和行为的价值体系,即社会核心价值体系。
以上关于“价值”的一些权威性论证,也是在社会上长期流行并被当前学术界依旧奉为圭臬的一些概念与定义。其核心为:人是主体、是主导、是核心、是唯一的目的,只有从人的欲望、需求、意志、利益出發,才有“价值”可言,人类是价值取向、价值目标、价值尺度的制定者。
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地球人类中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人拥有生态意识,确立了生态哲学的价值观。在生态哲学看来,所谓价值,不仅属于人类,也属于整个生物界、生态系统。一条大河、一片森林、一群藏羚羊,在人类发现它们、开发它们、利用它们之前,难道就没有价值可言?一条大河、一片森林、一群藏羚羊,其价值绝不仅仅是对于人类有用还是无用,它们存在的意义并不是一定要为人类负责或做出贡献,而是在于为整个自然界负责,为整个地球生物圈的健康运作负责,它们的价值存在于整个生物链的平衡演进中。价值,不只属于人类,而是属于整个地球生态系统,包括人类在内的自然界的。应该说,互为主体、互利互生的生态哲学的价值论,较之“自由”“民主”等所谓普世的社会价值,还更具“普世”意义。
三、结语
生态危机说到底是现代人的世界观的危机,生态运动从一开始就在颠覆旧的世界观,呼唤新的世界观。波及全球的生态运动发展至今天,人们越来越清晰地看到,生态危机不但存在于人与自然的关系中,也存在于人与人交往的关系中,同时还存在于人与自己内在属性的守护中。自然生态、社会生态、精神生态是地球生态系统中有机联系的三个层面。“生态学”已远远不仅是一门学问、一门学科,而成为一套完整的观念系统,成为一个包容了生命与环境、人类与自然、社会与宇宙、精神与物质的世界观,成为一个现代工业社会之后的新的文化体系、新的文明样态。
就在笔者对本文作最后订正的时候,收到早年一位在北京工作的学生来函,他告诉笔者寄给他的《生态文化研究通讯》收到了,他的上高中的儿子毛毛反成了热心读者,每期都要从头看到尾,现在更加热爱植物、动物,热爱田园风光,热衷环保公益活动。毛毛这样的儿孙辈开始对生态产生兴趣,笔者感到特别高兴。下一代如果确立了生态型的世界观、人生观,人类社会今后才有可能真正找到一条好的发展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