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文艺学研究的观念与方法

2019-04-08 05:45鲁枢元张雅玲
鄱阳湖学刊 2019年1期
关键词:文艺学陶渊明生态

鲁枢元 张雅玲

编者按:生态文艺学是选取现代生态学的视野对文学艺术现象进行观察、分析、批评、研究的一门学科,其侧重点在于探讨文学艺术与自然的关系。文学艺术中的生态思想源远流长,生态文艺学作为一门学科在中国的兴起,鲁枢元教授做出了开拓性贡献。他长期从事文艺学跨学科研究,自20世纪80年代末开始关注生态批评与生态文化,已出版著作近二十种,代表作有《创作心理研究》《超越语言》《精神守望》《生态文艺学》《生态批评的空间》《心中的旷野》《陶渊明的幽灵》《文学的跨界研究》(共三卷)以及英文版著作The Ecological Era and Classical Chinese Naturalism:A Case Study of Tao Yuanming等,主编有《文艺心理学大辞典》《自然与人文——生态批评学术资源库》等,并主持編印《精神生态通讯》《生态文化研究通讯》,曾荣获第十三届国家图书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一届“柯布共同福祉奖”(美国)等。美国当代著名生态批评家斯科特·斯洛维克(Scott Slovic)称赞他为“中国生态批评里程碑式的人物”,“柯布共同福祉奖”授奖词中称他为“中国生态文艺学及精神生态研究领域的奠基人”。在下面的访谈中,鲁枢元教授回顾了自己治学生涯的点滴,分享了生态文艺学研究的观念与方法。他认为,人类的文学活动是一个系统,文学理论研究也是一个系统,仅仅把这个系统放置在人类社会的框架内进行考察是不够的,文学研究的空间应该扩大到包括自然界在内的整个“地球生态系统”中来。对于人文学科而言,他相信研究的前提是人的自由意志、自然情性,性情先于知识,观念重于方法。

张雅玲:海德格尔曾说,文学艺术就是那“田野中开花的树”。树为什么要开花?因为它是开花的树,那纯粹是源于生命的自性。回顾您三十多年的治学生涯,您正似这样一棵饱含生命汁液的树,您在文学心理学、文学言语学、生态文艺学及生态文化等领域做出的开拓性贡献,可谓您这棵树上开出的灿烂的精神之花。学问之路,当有迹可循,请您对后学者谈谈您的治学经验。

鲁枢元:早先,俄国哲学家别尔嘉耶夫的一番夫子自道曾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说,他缺乏古希腊哲学重理性、重思辨的传统,与一切学院派的东西也很疏远,他也不善于用推理的、逻辑的、分析的方法论证自己的思想,他更多的是凭借生命的直觉,通过个体的感受来感知时代的精神性、文化性的危机,并由此开展自己的研究与写作。与别尔嘉耶夫类似的还有舍勒(Max Scheler)和西美尔(G. Simmel),他们的治学思路让我感到十分投契。大约六十岁后,我开始鼓吹自己从事学术研究的一点经验,曾经在不少地方讲过,即性情先于知识、观念重于方法。

张雅玲:这让我想到清代学者章学诚的“学术性情”说。所谓“学有至情”,治学的乐趣,应志在问道,而通于性情。您说的“性情先于知识”,可否具体谈谈?

鲁枢元:学习,进而是学术研究,最根本的起点是兴趣,即愿意做、乐于做,自发自愿,乐此不疲。新鲜、好奇、探究、钻研、发现、创新,再加上表述,这就是学术研究的全过程。其中,个人的兴趣是最重要的。兴趣支配着选择,选什么不选什么,决定于每个人独自的心理结构,其中包含着自己的天性、人格,即通常所说的“性情”。

从心理学的意义上讲,“性情”的构成有两方面的内涵:

一是遗传的。所谓遗传基因,属于天然的。遗传的因素是强大的,我想一个人不仅会继承了上一代、上两代父母、祖父母的基因,上几十代、几百代祖宗的基因也会在一个人身上留下痕迹;甚至,人类远祖的基因也会在个人身上遗留下来。五百万年的人类进化史,对于地球五十亿年的历史来说也不过一瞬间!据说,人类的基因有95%以上是与猿猴相同的。

佛教更厉害。佛祖不是站在地球上说话,而是站在宇宙间说话的。佛说发生在一个人身上的“因果”关系,“假使经百劫所作业不亡”。我大致算了一下:百劫,按“小劫”算,一劫四百万年,百劫就是四亿年。这就是说,四亿年前你的祖先的行为方式至今还会影响到你!四亿年前我们的祖先是什么样呢?那时为泥盆纪,占据地球的生物是巨鲨、巨蜥、巨型蜈蚣,都是些欲望膨胀、贪婪凶猛、六亲不认的家伙!这些家伙的基因不还在当今那些贪官污吏身上显现着吗?

人生来就不是一块白板,你的大脑在你还没有从母腹中出来时就已经被遗传基因刻下了种种印记与符号,这是杰出的心理学家古斯塔夫·荣格(Carl Gustav Jung)的学说。别忘了,荣格同时又是尊奉佛教的!

除了生理性的遗传外,重要的还有社会性遗传、文化性遗传,即家庭、环境与学校教育有形无形的臻陶与熏染。教育心理学家说,一个人在五岁之前就已经打好了人格的底稿!弗洛伊德认为,儿童独自的心理结构是在婴幼儿时期与环境冲突的无意识中形成的。当下,对婴儿的教育,更是在母腹中就已经开始了!童年记忆、创伤记忆,因人而异,千差万别。

以上所说,我的用意是强调:每个人都是与众不同、独具性情、独立自主的个体。找到最适合自己的学术领域、治学方向,不但关系到事业的成败,也关系到自己生命的价值。

张雅玲:对于一个有着独特性情的生命来说,如果要走治学这条道路,该如何为自己选取方向呢?

鲁枢元:对于治学来说,知识,即前人积累的经验无疑是必不可缺的,但你面对的知识却是一片“公海”,一片浩瀚的、共有的海洋。“弱水三千我取一瓢”,你取哪一瓢?我的经验是遵从自己的兴趣、意愿,选取能和自己的心灵发生共鸣、产生互动的那些。

这就是“性情先于知识”!

不过,从性情出发从事研究与写作,万不可草率。我很信服王阳明的说法:沉在下面的是情识,浮在上边的是光景,稍差便流入狂荡一路!

张雅玲:明白了。非常感谢您为我一直以来的困惑给出了明确的回答。综观您的学术研究领域,涉及的范畴非常广泛,这也跟您的性情有关么?

鲁枢元:我在文艺学研究领域做下的那点成果,应该说得之于“跨学科”研究。开始是跨界心理学、语言学,后来是生态学。跨学科,就要读更多的书,对我而言多半是凭兴趣读“杂书”,许多书仅限于浏览、不求甚解,我自诩为“读杂书,开天眼”。天眼一开,界限全无;天眼一开,异径突现。所谓“开天眼”,那其实不过是心理学中说的“直觉”与“顿悟”,是人的自然天性,是人人都具备的普遍心理机能。问题在于,我们的这一天性被从小接受的概念、形而上思维模式教育遮蔽了,只相信概念、逻辑,只相信专业知识,不肯相信自己的情感与直觉。

不少谈论跨学科的人说过:如果你不具备这些学科的充足的理论知识与严格的技能训练,你就不具备跨越的资格,就是“无票乘车”。这固然有一定的道理。学科与学科之间的确存在一定的界面,但并非一堵冰冷坚硬的墙壁,而应是一片可以散步或漫游的谷地。文艺学作为人文学科,与其他学科之间的这片谷地,总还是要更开阔些,是可以先上车后补票的。

张雅玲:请您具体谈谈您在生态文艺学跨学科研究方面的心得体会吧!

鲁枢元:说一个我自己的例子。2018年,美国的“中美后现代发展研究院”院长菲利普·克莱顿(Philip Clayton)一行来黄河科技学院生态文化研究中心,他们信奉的是怀特海(A. N. Whitehead)有机过程哲学。我对这些美国学者讲:我并不曾在过程哲学上下过工夫,但我在二十多年前就曾經读过怀特海的《科学与近代世界》,具体时间是1990年7月16日夜11时零5分,地点是在京广线的绿皮火车上,车厢里闷热得挥汗如雨,而我读怀特海却读得如痴如醉(有书中的“眉批”为证)!虽然这与中国老一代学者如胡适、张申府、贺麟、方东美等结识怀特海并亲聆教诲已经晚了半个多世纪,但在我的同龄学者尤其是从事文艺学研究的学者中,我接触怀特海恐怕算是比较早的。

怀特海哲学的意义在于给走进迷途的现代人提供一种新的世界观,宣告一个与自然、与人的天性更为和谐的社会即将来临。怀特海在20世纪初预见性地提醒人们警觉的那些问题,全都关系着人类社会的根基与发展方向。如今,这些问题不但依然存在,甚至愈演愈烈了。

于是,怀特海的《科学与近代世界》自然而然地便成了我撰写《生态文艺学》一书的动因与出发点。我在这本出版于2000年的书中,开章明义便引用了怀特海的语录,后边又撰写了以“怀特海的社会生态学预见”为标题的专节,表达了我对怀特海深切的崇敬与爱戴。在中国,有“半部《论语》治天下”的说法;对于我来说,怀特海的一本《科学与近代世界》,也许可以支撑我后半生的学术生涯(那也是我指导历届研究生的必读书)。

说到这里,我似乎已经有“哄抬”自己的嫌疑。

因此,我必须尽快声明:我天生是一个感性的、直觉的、情绪性的人,不是一个善于运用概念进行形而上思考与写作的人。怀特海的哲学名著《过程与实在》对于我来说类乎“天书”!直到上初中,我的数学还不及格!对于以“数学”“逻辑学”为基础的怀特海的思辨哲学体系,我这一辈子恐怕也读不进去了。2018年春天,我在美国西部的克莱蒙大学城见到了九十三岁的美国人文科学院院士小约翰·柯布(John B. Cobb, Jr.)。柯老是怀特海的嫡传弟子,他的亲老师是怀特海的高足。在柯老家中,我把我的短处与苦处讲给他听,老人倒是爽快,他说换上他就不读了!

倒也是,从天性上说我就不具备从事哲学研究尤其是数理哲学研究的素养,如果勉强自己一辈子搞下去,皓首穷经,终难成事!倒是怀特海哲学海洋中的这“一瓢水”切实地滋润了我!

张雅玲:听了您的这番话,真的非常感叹,在您身上真是深刻地体现了“性情先于知识”这一点。而且,您的学术敏感也很令人钦佩。

鲁枢元:更多的是由着自己的兴趣与情性,有了某些感触,就一意孤行地走下去,说得好听一些,叫“学者的独立性”。在文艺心理学、文学语言学、生态文艺学这些领域,我不是准备好了才做,而是一边做一边读书学习。好处是有问题意识,能够敏感到时代的问题,开风气之先;坏处是无力在一个领域深入下去,挖一口深井,治学成了游击战,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终究成不了什么气候。

张雅玲:老师谦虚了。您的学术研究既有思想家的前瞻性和深度,又有文学家的温度,比如您对陶渊明的研究。能谈谈您由外国的怀特海的滋养到将中国的陶渊明作为生态批评个案来研究的心路历程吗?

鲁枢元:从20世纪后期开始,生态学研究开始转向人类社会、人文领域。生态批评也不再局限于文学艺术的范围内,已经广泛地扩展到各个文化领域。“人与自然”的问题,成为生态批评的首要问题、核心问题、最根本的问题;成了一个既让所有平民百姓日常随处遭遇到的问题,也让世界各国首脑头痛不已、束手无策的问题。生态解困无疑是一个世界性话题。遗憾的是,在中国文学界,百分之百的人都知道美国瓦尔登湖畔的那位作家梭罗(H. D. Thoreau);反观美国文学界,知道中国庐山脚下那位自然主义诗人陶渊明的,大约不会占到百分之一。而比起梭罗,陶渊明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写作此书的一个奢望,就是希望能将中国伟大诗人陶渊明推向世界生态运动!为此,我特别感谢北京大学跨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乐黛云先生,她在《陶渊明的幽灵》出版后的第一时间便来函鼓励,并随即推荐出版社组织英译。当乐黛云先生得知《陶渊明的幽灵》获鲁迅文学奖后,她说这是某个“精神共同体的胜利”。这是一个怎样的“共同体”?或许是由自然女神(在西方她是“盖娅”,在中国她是“玄牝”)领衔的那个“精神共同体”。

张雅玲:您认为中国传统生态思想与西方生态思想之间有哪些相同和不同之处?在全球都面临生态危机的今天,您认为这些思想有什么样的现实意义,能解决今天的问题吗?

鲁枢元:这个问题涉及面太广,受本身条件的限制,我的研究又很难深入下去,这里只能简单表述一二。从整体上看,中国传统生态思想是农业社会的产物,属于“前现代”的精神遗产;而西方生态思想是对启蒙理性反思、对现代性反思的结果,是对工业社会、资本主义社会负面东西的批判,属于“后现代”的理论假设。我在从事生态批评理论探讨时,认定这样一个道理:面对地球人类日益严峻的生态危机,“后现代”的思想家可以从“前现代”的精神遗产中汲取更多有益的东西。现代社会的启蒙思想家曾把“前现代”视为一片蒙昧与黑暗,视为彻底革除的敌手;如今,“后现代”的思想家则是以现代启蒙理念为批判对象。“敌人的敌人”即使不是朋友,也可以成为同盟者。此外,我总觉得,比起自然界亿万年的进化史,人类几百万年的进化史、几万年的文化史、几千年文字记载的历史还是很短暂的,人类不可自视过高。生存智慧需要时间的积累。在中国,类似于陶渊明这样的生存智慧起码是中国上万年(从新石器时代算起)农业文明累积沉淀的结果;而西方的工业文明,其历史不过区区数百年,尽管成就辉煌,终不可估价过高。现在更需要的是西方人放下身段,认真端详一下东方,尤其是东方的传统生态文化思想。

而在对待“人与自然”这个问题上,中国古代诗人陶渊明更是一个卓越、奇特而又经典的范例。梁启超在1923年出版的《陶渊明》一书中,曾一口气连用七个“自然”形容陶渊明的伟大,认为他是处理“人与自然”关系的典范,一位面对这一问题的先知先觉。我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将陶渊明作为生态批评的“个案”进行研究的。

张雅玲:您认为陶渊明为什么会在中国历史上产生这么大的影响力?

鲁枢元:我觉得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理解:一是在社会文化层面。中国农业社会的时间漫长,在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方面积累了比任何一个现代国家都远为丰厚的经验,其具体形态即“耕读”,种田、读书,庙堂、田园,为官为民,可进可退。在这样的社会体制中,个人的自由度比钻在奔驰轿车里的现代人可能还要大一些。陶渊明的官做得不大,但他的“耕读”实践最到位。二是在精神层面。中国古代最精妙的哲学是“老庄哲学”,而老庄哲学其实就是最深刻的“自然哲学”,崇尚自然,敬畏自然,顺遂自然,自然与人的合一即“天人合一”,自然而又自由的人就是神仙,这已经成为中华民族的一种潜意识、集体无意识。而陶渊明就是这一民族心理积淀的代表,他的影响是潜在的、无形的、强大的而又持久的,真是想不受影响都不成。

张雅玲:老师认为陶渊明的生活美学是指什么?

鲁枢元:不同的人可以有不同的解释。我是把“回归哲学”“田园诗学”看作陶渊明生活美学的底蕴的,其具体表现就是任真率性、放旷散淡、委运化迁。三个方面无非还是源于“自然”,自然而自由。这里的“自由”,与现在一些人倡导的“民主自由”有所不同,这是一种内在的“精神自由”“诗意中的栖居”,仍然是源于外在自然与内在自然和谐抱一的中国传统文化精神。具体的文本就是他那一百多篇诗文,尤其是《归去来兮辞》《五柳先生传》《桃花源记并诗》,体现的是一种纯粹的精神追求。过分“唯物”的当代人,隔段时间都应朗读一遍。

张雅玲:我发现您的研究对象与您个人的性情都是非常契合的。下面请您谈谈为什么说“观念重于方法”?

鲁枢元:文艺理论界与我同时代的许多学人,不少是从20世纪80年代初的“方法热”中起步的,似乎是那些由西方引进的各色“研究方法”成就了这些评论家、理论家。现在想来,并不完全如此。刘再复先生当时就曾明确指出,方法热缘于思维空间的拓展,首先是对于某些思维定势的超越,对于诸多固有文化观念的突破,那也是知识分子对于自身“精神蜕变”的开悟。这就是说,为“方法热”提供能量的还应是观念的变更。

仍然以我为例。20世纪七八十年代,我经历了一次由“阶级论”向“人性论”的观念上的转换,曾以自己是一个人道主义者而豪情满怀(人类呀,我爱你!),相信人类中心,相信人类的利益至高无上,相信“文学是人学”(钱谷融先生倡导的“文学是人学”并不排斥文学与自然的血脉关系,因为他更强调人的“赤子之心”,即人的天然属性。我曾有专文论及)。在这一观念的指引下,我并非十分自觉地采取了“心理学”的方法研究文学艺术现象,在文坛上很是热闹了一阵子!

到了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随着经济高速发展、消费迅速升级,自然生态系统濒临崩溃,我发现人类作为天地间的一个物种太自私、太过于珍爱自己,总是把自己无度的欲望建立在对自然的掠夺,以及对于同类、同族中弱势群体的盘剥上,有时竟显得那么寡廉鲜耻!对照饱受创伤的自然万物,人类在我心目中已不再显得那么可爱,反而有些可恶、可悲,其中也包括对我自己某些行为的懊恼。我突然明白,人类作为一个整体也是会犯错误的,而且犯下的是难以挽回的错误。正是这种观念的转变,使我不由自主地步入生态学的学科领域,试图运用生态学的知识、理论与方法阐释文学现象,分析当代文学面临的问题。

要知道,三十年前要想在国内书店找到一本生态学的书,与四十年前要想找一本心理学的书,全都一样困难。我自己的外文阅读能力不过关,我是在知识准备、技能训练几乎一片空白的时候迈进了这些领域。因此,我敢说我的“跨学科”始于“转念间”,“转念”即“观念转变”,最初并不在于知识、方法、技能,而就在于那个“一念之差”。其实,“观念”也是构成个体心灵的一部分,是学问的灵魂。音乐界讲究“歌唱要走心”,要用心灵唱,仅仅凭借技巧和方法是不足的。

张雅玲:那么您如何看待生态文艺学研究中观念与方法之间的关系?

鲁枢元:我自己并不刻意注重方法,我的《超越语言》出版后,国内有著名专家评论说是“符号学”的研究方法,我还不太理解。我尊崇老子的说法:“大象无形、大音希声”,“无法之法为乎上法”。有趣的是,我自己在《生态文艺学》一书中讲到的生态系统“三分法”,即地球人类生态系统的三个层面——自然生態、社会生态和精神生态,却被许多同学拿去当作一个方便好使的方法,甚至成为一个模式,一个论文写作的套路。有朋友在网上很容易地就查到四十多篇博士、硕士论文的写作采用了我的“三分法”的模式。论文作者所在的学校有郑州大学、苏州大学、安徽大学、厦门大学、辽宁大学、广西大学、云南大学、宁波大学、山东师范大学、天津师范大学、曲阜师范大学、浙江师范大学、西北师范大学、华中师范大学、江西师范大学、湖南师范大学、西南交通大学、长春理工大学、华北电力大学、哈尔滨工程大学等;写作的对象有狄更斯、劳伦斯、哈代、德莱塞、赛珍珠、索尔·贝娄、玛格丽特、福克纳、乔治·奥威尔、伯内特的小说,美籍阿富汗作家卡勒德·胡塞尼的《群山回唱》,叶芝、叶赛宁、布莱克的诗歌,阿瑟·米勒的剧本,还有中国古代经典著作《淮南子》,中国当代著名作家张炜的小说和散文,等等。这么多的青年学子关注生态批评,这么多的同学读了我的书并且表示认同,我当然很感动;但同时我也有些忧虑:自然生态、社会生态、精神生态的三分法与硕士论文结构的三段论法很是吻合,但正是由于“方便好使”,反倒可能会约束了深入钻研,任何一种方法总有它的局限性,这是不能不提醒诸位留意的。

张雅玲:文艺学是人文学科,生态学属于自然科学,国内也有文艺理论界的专家学者对这两者的结合表示怀疑。请您谈谈生态学与文艺学结合的必要性和可行性。

鲁枢元:这个问题提得好。不难发现,这两门看似悬殊的学科之间有一个共同的关注对象,那就是“自然”。“文学是人学”,但人类至今仍然不能忽略自己的“自然属性”。澳大利亚生态批评家凯特·瑞格比(Kate Rigby)对于现代文学理论界长期忽略“自然”的现状曾表示极大不满。她说:“对文学文本的研究竟伴随着对土地的忘却……现代文学批评只是在19世纪早期才得以学院化为一种学术研究,而那正是‘自然与‘人文科学开始被生硬割裂开来的时期。”在我的文艺学思考中有一个坚定的信念:人类的文学艺术活动是扎根在人类的自然天性之中的。文学艺术,即如唱歌、跳舞、绘画,原本就是先民们的生存方式、生活内涵,真正的文学艺术作品总要灌注进生命气息,并因此成为一个“准生命”的有机组合。“水性虚而沦漪结,木体实而花萼振”,“风骨乏采则鸷集翰林,釆乏风骨则雉蹿文苑”。古人懂得文学作品更类似于生长在“土地”上的树木花朵、飞鸟走兽,而非齿轮与螺丝钉。从这个意义上看,文学艺术就是一种生命的状态,而文学艺术从作家艺术家的孕育创生,进而欣赏交流、回馈反应,其流程也近乎一个“生态系统”。

我越来越觉得,在“生态学”与“文艺学”两个学科系统之间,存在着“现象的类似”“逻辑的相通”“表述的互证”,参照怀特海的有机过程论与贝塔朗菲的一般系统论,生态学的原理完全有可能转换为文艺学的原理。中国生态哲学研究的先行者余谋昌先生在他的《生态文明论》(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年版)一书中,结合我的《生态文艺学》书中的内容,分别从哲学与生态学的视域论述了生态文艺学的“合法性”:北京大学董学文教授在其《中国当代文学理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一书中,将“生态派”列为中国当代文艺学的一个草创中的重要学派,并把曾繁仁与我列为这一学派的代表,这应是对“生态文艺学”学科建设的有力支撑。

关于生态文艺学是否可以成立,还有两个不容忽视的前提:一是自20世纪中期“环境文学”“绿色写作”及“生态警示电影”在世界范围内的繁荣,至今仍在蓬勃发展,为生态批评提供了具体的对象;二是同时开启的生态学“人文转向”已经催生了诸如“生态经济学”“生态伦理学”“生态法学”“生态哲学”等人文学科领域的新学科,“生态文艺学”“生态美学”该不也是应运而生?从优生学的原理看,越是“远缘杂交”,生命力反而会更强大。

张雅玲:很早以前,歌德在其诗剧《浮士德》中曾经写下“一切理论都是灰色的,唯生命之树常青”的格言,这位伟大的诗人兼思想家已经洞悉到他所置身的那个时代理论的弊病。如今,在以“生命”“生命活动”以及“生命与生命之间的关系”为研究对象的生态学领域,是否存在一种更贴近生命、更具朝气与活力的“绿色学术”呢?

鲁枢元:学术研究固然是要以“人类知识的统一性”“自然界的协调性”为整体背景的,但也决不应排斥阐释者个人的“实际生存状态”和书写者“天然的言语技艺”。我曾经在写给《上海文化》主编夏锦乾先生的信里发了一通牢骚:如今的学术性刊物对于文章的体制、范例、格式甚至风格的限制愈来愈严格,将作者的手足卡得死死的,这甚至已经成为一种全国一律的“法定制度”。人文学科,包括哲学、历史、文学、艺术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文化研究,其话语表达的体制、方式、风格应当是不同的。至于在生态研究领域,更应该有另一种符合生态的绿色“学术话语”。

“概念清晰”“推理周延”“论证客观”“结构匀称”,先归纳后演绎,先分析再结论,从现象到本质务求科学,不得有丝毫的模糊,这些“国标”的严格规定,是否就一定应该作为学术著述铁定的通则?我越来越感到,在生态学辐射到的一些学术领域,并不如此。像梭罗的《瓦尔登湖》、法布尔的《昆虫记》、蕾切尔·卡森(Rachel Carson)的《寂静的春天》、利奥波德(Aldo Leopold)的《沙乡年鉴》、洛夫洛克(James E. Lovelock)的《盖娅:地球生命的新视野》,马古利斯(Lynn Margulis)的《生物共生的行星》、刘易斯·托马斯(Lewis Thomas)的《脆弱的物种》、戈尔(AL Gore)的《濒临失衡的地球》以及媒体生态学家尼尔·波斯曼(Neil Postman)的《童年的消失》《娱乐至死》等等,这些影响深远的著作,显示的完全是另一种学术境界、话语风貌。在这些著述中,充满了主观视角、自我体验、个人情愫、瞬间感悟、奇妙想象,案例的举证多于概念的解析,事件的陈述优于逻辑的推演,情景的渲染胜过明确的判断,随机的点评超越了旁征博引的考据。这些看似不规范的学术著作,既深潜于经验王国的核心,又徜徉于理性思维的疆域,全都成了生态文化研究领域公认的“学术经典”,即我这里所说的“绿色学术”经典。

对此,美国杰出的生态批评家斯科特·斯洛维克(Scott Slovic)将其命名为“叙事学术”(narrative scholarship)。他认为这是生态批评家常用的写作方略,即用陈述、叙事来替代通常的文论写作,这与中国古代哲学经典《庄子》《淮南子》的文体、写作方略十分相似。

斯洛维克是一位独标性灵的学者、教授。他主张写作不仅要依靠頭脑,还要发自肺腑,要将“个人化故事叙述”与“学术性分析推理”结合起来。在他看来,忽略了个人动机,忽略了个体学者从事学术研究的内驱力,这种研究就是有缺陷的。他的结论是:其一,叙事、讲故事也可以成为一种“研究话语”、一种“学术话语”,而且是一种“犀利”的、“动人”的“学术话语”;其二,这种学术话语是生态批评家“常用的写作方略”,一种更贴近研究对象的话语形态。

斯洛维克在撰写他的《走出去思考》(Going away to Think)一书时,显然也是遵循了他提出的“叙述学术”这一原则的,但这种倡导在当下的中国却很难行得通。如果我们大学文科的博士、硕士论文全都比照“叙述学术”去写,在论文中大讲自己的故事,如何能够通得过导师的审核!导师的学术论文如果揉进个人的哀乐与文学的联想,又怎能通得过学术机构、学术期刊死死把守的关口!不应排斥正统的学术论文写作范式,但也应该允许学术话语的多样性尝试。人类语言不能仅仅划定在语言学专家的规则里,在已经来临的生态时代,我们不妨听一听梭罗的建议:我们不但要在课堂的语法教科书上学习语言,还应该向天空与大地、向田野和森林学习语言。“绿色学术”的话语形态,应该是一种后现代的学术话语形态,其内涵与表现方式究竟如何,还有待于深入探索。

张雅玲:非常感谢老师耐心详尽的解答,使我对生态文艺学及学术研究都有了新的认识。在此祝愿您的研究及生态文艺学都能结出更加丰硕的果实,为人类的精神世界和生态世界做出更大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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