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华栋
谈到现代历史小说,我首先想到的就是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在中国,历史小说源远流长,我们有《三国演义》《水浒传》等等,但是在20世纪,历史小说的外延和内涵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这才发现,汉语小说中的历史小说更多的是一种历史的传奇,在现代语境下,已经丧失了真实性。当代汉语历史小说更是泥沙俱下,大都以帝王将相和王妃名妓为主角,却没有现代小说的精神与声音贯穿其间。在这样的情况下,阅读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则是必须的事情了。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是法国20世纪最杰出的小说家之一,我看也是文学史上最杰出的女性小说家之一,可以和她比肩的,我认为只有几个人,比如日本的紫式部、英国的弗吉尼亚·伍尔芙、瑞典的塞尔玛·拉格洛夫等等。
尤瑟纳尔对20世纪小说史的贡献,主要在于她对历史小说的新理解和新探索。不过,玛格丽特·尤瑟纳尔自称是一个古典主义者,在她看来,各种打着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旗号的文学探索,都是舍本逐末,把文学本身搞得更加混乱了,她对各种文学实验都不以为然。她说:“对智慧问题的关注在当代文学中只扮演了一个很小的角色,在我们这个时代最敏锐的那些人中,大多数只停留在描绘混乱的状态,超越这种状态达到某种智慧,一般说来似乎不是今天的现代人的做法了。”她很清醒地看到了现代主义小说的问题,那就是,长于描绘混乱,而不是去以更高的视野和更宽阔的历史维度去表现混乱之上的智慧。那么,什么是“超越混乱的智慧”呢?我想,可能是来自历史和时间深处对当代的问题和困境的一种回答。而玛格丽特·尤瑟纳尔一生都在致力于描绘与人类生存相关的基本问题,描绘历史情境中人的基本处境。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在20世纪法国文学史上可以说是一个另类。她从不参与任何文学流派,比如和“超现实主义”“存在主义”“新小说派”“新寓言派”都没有关系,她甚至主动地和这些过于“现代”的流派保持距离。但是,她的写作却有着强烈的现代精神,顽强地开辟出小说的新方向,给历史小说在20世纪的发展引出了一条线索。
1903年,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出生于比利时的布鲁塞尔,她的父亲是法国人,母亲原籍比利时,但是生下她仅仅10天后,就因为产后腹膜炎和产褥热而去世了。因此,父亲就将小尤瑟纳尔带回到法国北部老家的庄园里生活。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的父亲是法国北部一个非常古老的家族的后裔,他喜爱读书,知识渊博,自妻子去世之后,他就亲自指导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学习各种欧洲语言,阅读文学和人文书籍。同时,在他家的庄园里,还有多个管家、家庭教师都对她产生了影响,加上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的勤奋和刻苦自学,自小她就掌握了英语、希腊语、拉丁语和意大利语,受到了欧洲古典文学和文化的深厚熏陶。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的父亲喜欢到处游历,靠着家族财产和妻子的遗产,他带着小尤瑟纳尔四下走动,因此,小尤瑟纳尔跟着父亲在欧洲很多国家生活过。见识广博,视野开阔,加上知识积累也非常丰富,这最终造就了未来的学识渊博的小说家玛格丽特·尤瑟纳尔。1980年,77岁的玛格丽特·尤瑟纳尔被接纳为法兰西学士院的院士,她接替的是一位去世的博物学家的位子,因此,她就任院士所宣读的论文是关于石头的研究。在法兰西学士院的历史上,玛格丽特·尤瑟纳尔是第一个女院士。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很早就开始了文学创作,最早出版的作品是一首对话体长诗《幻想的乐园》,取材于历史传说故事,创作于1919年,时年她才16岁。两年之后的1921年,在她18岁的时候,由父亲出资帮助她印刷出版。这一年,她就雄心勃勃地开始写作一部关于父亲和母亲的家族历史的长篇小说。但是,一方面她觉得自己有些力不从心,难以驾驭,另外她在小说的技术上还不成熟。这部手稿的大部分后来都遗失了。10多年之后,她将三个残存的片段整理收集到《死神驾车》里,于1934年正式出版。玛格丽特·尤瑟纳尔早期还写下了很多诗歌,1922年,她出版了诗集《众神未死》,将少女的想象与希腊神话中的众神结合起来,显示了她在诗歌写作方面的历史主义倾向。从此,对历史、神话的探究,尤其是对古代希腊罗马时期历史和文化的研究成了她的最爱,最终小小的萌芽发展成大树,其文学理想在她后来的小说中得到了完美的体现。
1929年,玛格丽特·尤瑟纳尔挚爱的父亲去世了,她感到了无比的痛苦,她一方面继续在欧洲游历,另外一方面坚持写作。这一年,她发表了中篇小说《阿历克西》,这是一部同性恋题材的小说,因为尤瑟纳尔后来发现自己就是一个同性恋。小说是书信体的形式,描绘离开了妻子和孩子的同性恋者阿历克西的性苦闷,他离开家庭之后,向自己的妻子倾诉了自己的心灵折磨。小说在当时的出版环境里自然带有叛逆色彩,因为同性恋在当时的法国也还是一个禁忌。1931年,她出版了一部篇幅不大的长篇小说《新奥里狄克》,以想象的笔调描绘了处于婚姻之中的男人的处境,反映了法国独特的社会环境带给人的内心威压。1932年,她出版了一部研究古代希腊诗人品达罗斯的专著,同年,还写了中篇小说《一枚传经九人的银币》和画家评传《丢勒之意》《格里高之意》《伦勃郎之意》,从艺术家的生平来书写她对历史和艺术的独特理解。
除了这些中长篇小说和艺术家评传,在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间隙,玛格丽特·尤瑟纳尔还出版了三个显示了她卓越的小说才华的短篇小说集:第一部是我前面提到的出版于1934年的短篇小说集《死神驾车》。在小说中,她开始转向对历史情境的探询,所运用的材料是自己父母亲的家族史,残存的三个片段后来又被她用为素材,写成了长篇小说《苦炼》、中篇小说《安娜,姐姐……》《默默无闻的人》《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等小说。玛格丽特·尤瑟纳尔似乎从来不浪费自己的写作资源,她内心的文学火种可以从童年时代一直燃烧到老年,在不同的时期以不同的形式去书写,最终到了后期,绽放出更加璀璨的文学之花。这是她的过人之处。
1936年,她出版了由9篇短篇小说所构成的第二个集子《火》。这9篇带有散文体特征的虚构文体很难归类,而我把它们看成是短篇小说,因为这些文本里首先有虚构,其次有独特角度的叙述,这是小说才有的特征。在这个集子里,分别以“阿喀琉斯或谎言”“安提戈涅或选择”“萨福或自杀”“斐多或幻境”等命名,全部以古代希腊神话和历史传说中的人物为材料,让他们直接说话,或者是内心独白,或者是直接描绘他们的处境,重新用当代的语调和语言来讲述他们的故事,从而使这些历史传说和神话中的人物变得栩栩如生,他们的故事也更加可感,像可以触摸到一样逼真。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接着在1938年出版了第三个短篇小说集《东方故事集》。这是她最好的小说集,标志着她在短篇小说写作上所能达到的高度。这个集子也成为了整个20世纪里最重要的短篇小说集之一,我认为是能够和《都柏林人》《骑兵军》《平原烈火》《虚构集》相提并论的。尤其在如何运用一些历史材料、古代传说和文化典籍上,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发挥了她处理材料和与想象力结合的天才,写出了10篇炉火纯青的作品,将自己的视野和材料的运用上从古代希腊罗马转向了东方国家。对于欧洲来说,东方,就意味着欧洲以东,特别是伊斯坦布尔以东的阿拉伯、俄罗斯远东和亚洲的广大地区。这个小说集就取材于上述地区的历史传说和文化典籍。《东方故事集》里一共收录了9个短篇小说——这个集子最早的版本有10个短篇小说,但是,倒数第二篇取材于欧洲的荷兰,是写一个荷兰画家的故事,主题与小说集的名字“东方故事集”不符合,再版时就被她取消了。9篇取材于东方历史故事和文化典籍的小说,分别以中国、南斯拉夫、阿尔巴尼亚、希腊、印度、日本等国家为地理背景,算是一部标准历史题材的小说集。从体裁上看,介于历史传奇和短篇小说之间,也是对古代典籍中的故事原型所进行的重写,带有强烈的颠覆性。对历史的当代颠覆和诠释,在后来的小说家那里,越来越扩大了,尤其是美国一些后现代派小说家,在这条路上走得很远,比如约翰·巴斯、巴塞尔姆等人。不过,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用她独有的语调和语言,来重新讲述那些历史上有过的故事传说,却带来了新的韵味和感觉,给历史小说增加了一种新的声音,这是她对历史小说的主要贡献。
以上三个短篇小说集昭示了玛格丽特·尤瑟纳尔过人的才华,也是她逐步寻找到自己的实验探险之作。1938年,她还出版了以自己的梦作为解析对象的书《梦与命运》,描绘她自己的梦境,以及这些梦境引发的她的创作灵感。
1939年,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前夕,她出版了中篇小说《一弹解千愁》。小说描绘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一个德国人到俄国参加白军的故事。在俄罗斯,他和一个女人的爱情走向了悲剧的结尾。小说流露出广阔的时间感和有些茫然的历史感——在大历史面前,人的命运和选择是非常盲目的,最终导致了无数人生悲剧的发生。这一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突然爆发了,战火在欧洲点燃,她感到了惶惑和恐惧,因为她所钟爱的欧洲文明正在纳粹的铁蹄下瓦解和被焚毁,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就逃到美国去了,在美国东部的一些城市从事教师、记者和翻译的工作,主要居住在纽约东北部的芒特德塞岛上。不久,她开始和一个美国女记者、她的同性恋伴侣格雷斯·弗里克住在一起,两个人的感情维系了很多年都不曾中断。
在美国期间,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写作了话剧《阿尔塞斯特的神话》《埃莱克特或面具的丢失》,改编安徒生童话的歌剧《小美人鱼》,同时在美国的一些中学教书。
我想象玛格丽特·尤瑟纳尔有一颗坚强的灵魂和一份坚韧的耐心。她一方面在纷繁复杂的20世纪大历史的变动中穿行,一方面又能够向古代希腊罗马和东方遥遥相拜,在时间和历史的帷幕中来回穿梭,镇定自若,处变不惊。痛苦的、毁灭性的“二战”结束之后,1949年,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回到了欧洲,立即投身于长篇小说《哈德良回忆录》的写作,这时,她发现自己找到了一种历史小说的语调,因此快马加鞭,奋力前行。小说出版后,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现在看来,《哈德良回忆录》是玛格丽特·尤瑟纳尔一生中主要的代表作。我觉得,它和长篇小说《苦炼》、三卷本自传式小说《北方档案》《虔诚的回忆》《什么?永恒?》共同组成了她一生中最主要的长篇作品。
1951年,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出版了《哈德良回忆录》这本以古罗马皇帝哈德良为主人公的长篇小说。在小说中,虚构的部分紧紧地围绕着历史上这个有名的哈德良皇帝的生平来展开,小说的语调是这部小说最重要的特征,也就是说,历史小说以声音的方式展开了全新的形式。小说以哈德良的回忆录的形式,以一封长信——写给后来的古罗马皇帝马可·奥勒留,展开了哈德良从自己卧病在床开始的对自己一生的回忆。我们知道,哈德良皇帝的继任者马可·奥勒留,是历史上一个著名的哲学家皇帝,他留给后人的著名作品《沉思录》,在2008年的中国,仍旧是一本畅销书,这是由于有温家宝总理的推荐——他曾经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他的枕边有这本书。很快,三个版本的《沉思录》就都出来了,都成了畅销书。对于古代罗马帝国的历史,如果我们去阅读英国历史学家吉本的多卷本大著《罗马帝国衰亡史》,就会发现,古代罗马皇帝的继承多少有些禅让的味道,是由皇帝来选择贤者继承王位,而不是直接让自己的直系亲属和孩子来继承。哈德良皇帝没有子嗣,他首先宣布安东尼为自己的继承人,而他又让安东尼收养了马可·奥勒留做为养子,解决了自己的王位继承权问题。公元138年,哈德良去世了,安东尼即位。安东尼后来在公元161年去世,马可·奥勒留和安东尼的儿子维鲁一起即位。169年,维鲁去世,马可·奥勒留独自执政,一直到公元180年。根据史料记载,哈德良和马可·奥勒留都是罗马帝国几个最有名和最有作为的好皇帝之一,也是古代罗马帝国强盛时期强有力的统治者。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很早就谋划了这部小说的写作。她说:“这本书从1924年到1929年期间,从我20岁到25岁之间,就已经开始酝酿,并以各种不同的样式,整体地或者部分地写成了。只是所有的手稿全部被毁掉了……1934年,我重新开始创作,我进行了很长时间的探究。写出来被认为是定稿的有15页左右。我曾经想过很长的时间,让这部作品以一系列对话的形式出现,以便把当时所有的声音都反映出来。但是,不管我怎么做,细节总是优先于总体。各个部分在损害整体的平衡,哈德良的声音淹没在所有这些叫喊中。我无法去组织这个被一个人看见和听见的世界……不管怎么说,我太年轻。有一些书,在年过四十之前,不要贸然去写。我必须利用这些年头去学会准确地计算在这位皇帝和我之间的距离。”就这样,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反反复复地多次拿起笔,又多次放下,这样一直到了1948年,她过去的一只装满了手稿的箱子被运到了美国,送到了她身边,她惊喜地发现,在那些手稿中,一些反复写过的历史札记重新激发了她的创作兴趣。而这个时候,经过了“二战”浩劫的她已经45岁了,对万事万物的理解也大不一样了。忽然,她茅塞顿开,她感觉自己找到了如何写作这本书的路径:“一幅用声音去描绘的肖像。我之所以选择用第一人称去写这部《哈德良回忆录》,就是为了让自己尽可能地摆脱任何中间人,哪怕是我自己。哈德良可以比我更加坚定地,并且更加细微地讲述他的生平。我很高兴地一再去描绘一个几乎是贤者的肖像。”
《哈德良回忆录》最重要的特征,是突破了以往欧洲历史小说的形式局限,它首先使历史小说具有了内心的声音和精神的深度。我觉得,玛格丽特·尤瑟纳尔是对历史小说的发展起到了关键性转折作用的作家。在她之后,那些写历史小说的人可要注意了,因为,你很可能继续在传统观念的历史小说的泥沼里拔不出来——在中国的当代历史小说写作中,就存在这样一个问题,那些获得了一些大奖的、畅销的历史小说,其实都是外在于“历史”的小说,是虚伪的历史小说,是没有历史真实的声音和灵魂的“历史小说”,一般都是描摹者想象中的历史的通俗传奇故事而已。因此,写历史小说的人必须要学习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的发现:对声音、气味和人物灵魂复杂性的展示。对于历史小说,她说:“把历史小说归入另类的那些人,忘记了小说家只不过是借助他那个时代的各种方式去诠释已经过去的某些事实,诠释有意识或者无意识的、个人的或者非个人的记忆,这些记忆与历史一样,都是用同样的材料编成的织物。19世纪的很多历史小说无非是一些雄伟壮丽的通俗小说。在我们这个时代,历史小说,或者人们出于方便而称之为历史小说的文学样式,只能是被置于一个重新发现的时代——去把握一个内部的世界。”在这里,玛格丽特·尤瑟纳尔指出了那些通俗的“历史小说”的糟糕的地方:外部雄伟壮丽,内在则是编织了一个讨好大众的通俗历险故事。而现代历史小说需要独特的空间,那是一个由声音、精神世界、灵魂的运动和语调所组成的世界,是历史小说的新境界。
《哈德良回忆录》实现了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对历史小说的新理解。这本书可以说是虚构的哈德良皇帝的遗言,他通过一封长信向自己隔代的继承者讲述他的一生和自己所处的时代。在小说中,哈德良的语调平静而舒缓,如同静水深流的大河一样宽阔广大。他回顾了他如何在12岁的时候失去了父亲,16岁到雅典学习各门知识,后来回到罗马参军,在军队里不断获得晋升,得到了当时的皇帝图拉真的赏识,等到图拉真去世之后,掌握了军权继承了皇位。他采取了很多强力措施来改善帝国社会的风貌:禁止奴隶决斗、男女同浴,提高妇女地位,大力建设罗马和雅典,修建了万神殿等等。他还崇尚希腊文化,喜欢希腊文化中自然、明亮和纯朴的风格。他还曾喜欢上一个12岁的希腊美少年,那个美少年在20岁的时候不慎溺毙了,这使他陷入到格外的忧伤之中。他还与犹太人进行了4年时间的战争,犹太人因此失去了家园,开始了到处流浪;是他下令将犹太人聚集起来,并把那个地方命名为巴勒斯坦……在玛格丽特·尤瑟纳尔所虚构的这部古代罗马皇帝的回忆录里,哈德良不仅回忆了自己的生平事迹,还将人生的感喟、社会的观察和内心的复杂感受都表达了出来,尤其是对于人类的终极价值和命运的思考。这些思考可以看成是尤瑟纳尔自己借古代皇帝的口说出来的,因为她是希腊罗马文化的坚定崇拜者,是她总结了古代罗马帝国时期所确立的西方文明的一些基础和根源性的价值观。而贯穿小说的只有一个人的声音,那就是哈德良自己的声音。小说出版之后获得了如潮的好评,接连获得了法国费米娜奖和法兰西学士院小说大奖,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由此成为了法国第一流的小说家。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以“描绘人类的总体境况”来描述这个小说系列。1968年,她再接再厉,出版了她这个系列小说的第二部《苦炼》。小说讲述了16世纪欧洲一个炼金术士泽农的一生。泽农是一个私生子,母亲改嫁后,他只好跟随叔父一起生活,开始学习神学和其他各种知识,尤其是当时的一些科学技术和宇宙天文学的新知识。他对哥白尼十分崇拜,认为是火主宰了宇宙的规律,他还发明了织布机。后来,他经历了战乱和亲人的别离,到晚年,成为了一个自由主义者。由于他的思想被教会视为是异端,教会判处他火刑,准备烧死他。60岁的泽农,用刀片切开大腿的动脉自杀了。
泽农是一个完全虚构的人物,玛格丽特·尤瑟纳尔让他出现在历史的帷幕之下,是为了让他在欧洲的文艺复兴时代里四处活动,并借助这个类似盗火者普罗米修斯一样的人物,来呈现那个时代的精神风貌。泽农这个形象是炼金术士、医生和哲学家、思想家的混合体,他不见容于自己的时代,最终,以先知和异端的形象被保守的教会判处死刑,为了躲避侮辱,他被迫自戕了。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写作《苦炼》,是她对欧洲历史源头的一次再度出发,是她对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社会氛围和历史境遇的总体把握。小说以丰富的历史知识和泽农的内心追求,来显现文艺复兴时期先哲们的奋斗历程。小说中,大量的情景和细节的逼真描绘和重新再现,使我们仿佛身临其境,使我们看到了一个人灵魂的形状,并为泽农的遭遇扼腕叹息。
1982年,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出版了这个系列的第三部小说《像水一样流》。这是一个小长篇,小说的时间背景则由上一部的16世纪一下子跨越到了20世纪,描绘的是20世纪前半叶欧洲工人阶层的情况,重点讲述几个工人在日益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挣扎和奋斗,在一种具体的生存境遇中寻求生活,并与压迫他们的力量相抗争的故事。
在上述三部小说所构成的、主题为“描绘人类的总体境况”的系列小说中,她以皇帝、炼金术士、工人为主角,以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的方式来叙述,描述了她认为的人类生存的状况和图景。这三部小说也可以看成是三幅连起来的三联画,展示了从古代罗马到16世纪的欧洲文艺复兴,又到20世纪前半叶资本主义勃兴进入到帝国主义时期的人类(其实只是欧洲)面对的一些基本的生存境遇和精神状况。这是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的雄心,显示了她的大历史观,她对时间和空间把握宏阔的视野、渊博的学识以及对人类历史和未来的一些价值判断。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一生都在面对历史和时间、面对永恒发问。她尤其能够以大时间跨度来看到她钟爱的欧洲文明的发生、发展、变化、危机和新生情况,并把这一切都容纳到历史和时间的坐标尺上加以文学的度量。
在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后期作品中,她的另外一个系列的代表作也非常重要,那就是她的自传、《世界迷宫》三部曲。这个系列小说,开拓了小说史上“家族小说”的新空间。这个系列自传以《虔诚的回忆》(1974)、《北方档案》(1977)和《什么?永恒?》(1988)构成,成为玛格丽特·尤瑟纳尔作品中宏大而醒目的序列。这个系列的、带有自传色彩的家族史小说,紧紧地围绕她的父系和母系家族的真实历史,并由一棵家族树谱延伸到了对欧洲近代文明的观察和审视。她能写出这三部自传小说,和玛格丽特·尤瑟纳尔自身独有的家庭出身和记忆资源有关: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的父系和母系分别是法国和比利时两大古老的家族,从她的家族史上溯,可以找到欧洲文明和历史的根源性象征。到了晚年,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十分痴迷于自己家族的历史,她为自己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家族大树上一条伸出来的小枝条而兴奋不已。在她对自己延伸了数百年的家族历史的清理和挖掘当中,她似乎听到了神秘的血缘连接与血脉的汩汩流动声,她感到自己体内隐藏的声音和历史的回声相呼应。于是,经过了多年的准备,经过了反复的斟酌和修改,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用了十多年的时间,完成了这个由三部长篇作品构成的系列。
第一部是《虔诚的回忆》,从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的母亲生育她的时候的难产写起,她的去世对她和父亲的影响,一直追溯到母亲那遥远的家族大树;然后,一一描绘了母系家族谱系中各个成员的故事,和时代变化对他们人生的巨大影响;最后,讲述了父亲和母亲的相遇、结婚。在结尾的地方,这本自传体小说仿佛绕了一个大圈子,重新回到了起点上,以婴孩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的诞生和母亲的难产和死亡结束。在这本书中,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用了“虔诚的回忆”来作为书名,表明她对自己的父亲和母亲的深切情感。在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的生活中,她父亲对她的成长至关重要,而母亲的影响似乎是血液中的遥远的呼唤。她通过这本书将母亲的声音、容貌和动作重新地唤回到人间,唤回到她的身边,并且和父母亲温情地相聚。
第二部《北方档案》中,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则把目光投向了父亲的家世。从16世纪开始追溯,其中主要描绘了她的祖父在1848年法国革命和“巴黎公社”中的活动,以及她的父亲在19世纪末期到20世纪初期的一些亲身的经历,把法国从19世纪到20世纪激烈的社会变革呈现了出来,使我们看到,尽管每个生命个体似乎都在努力地摆脱着历史的局限,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够逃脱一种更大的命运。全书分为三个部分,以“蒙昧时代”“谱系网”“马雷街”“宿命”等作为小题目,她伸展开一面广大的人物关系谱系的时候,还表露出对历史的观察和所下的结论。比如,对“宿命”这个词汇的使用,就非常大气而决绝,以凝视的眼光使家族历史成为历史琥珀中的蠓虫。
1988年,距离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告别人世一年多之后,一家出版社编辑出版了她的这个自传系列的第三部《什么?永恒?》。这是她没有完成,但也可以当作完成的作品出版的一部书。据说,离玛格丽特·尤瑟纳尔最后完成还差几十页的样子。在这本书中,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继续追溯父亲的一生,他在生命最后一些年的经历,将20世纪欧洲的混乱不堪和它的根源,做了一些深入的、文化性的探讨,并以面对永恒的坚强发问,把静止的历史和动态的人相对应,表达出怀疑主义的态度。在这里,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终于从古典主义的幕后来到了现代主义的前台,在追求人类永恒价值的同时又质疑了它的存在。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对各种文学文体都驾轻就熟。1963年,她出版了诗集《阿尔西帕的慈悲》,收录了55首诗歌,大多以古代希腊神话传说中的人物故事,来影射或者隐含当代人的感情,特别是她自己内心情感的曲折表达。在这一点上,她的诗歌风格和希腊现代诗人卡瓦菲斯有异曲同工之妙,后者的诗篇也大都以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做依托,来表达他内心的隐秘感情,因为,卡瓦菲斯也是一个同性恋。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对他的诗歌写过一篇热情洋溢的评论,可见他们互相之间呼应热烈,影响深刻。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多才多艺,她对欧洲各种门类的艺术如数家珍,是博物馆的常客。除了小说和散文写作,玛格丽特·尤瑟纳尔还在1971年出版了《戏剧一集》和《戏剧二集》,将她那些“只适合阅读,而不适合演出”的剧本收集了进去,一共有6个剧本。1979年,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出版了一部翻译自古代希腊诗人的诗歌集《王冠和竖琴》,显示了她追踪和敬仰希腊文化母体的一贯姿态。因为,一切西方文明的根源都来自希腊,玛格丽特·尤瑟纳尔是这个根源的膜拜者。她把自己的文学想象力都放到那个时代的文化之根上进行拓展和呈现。1983年,她出版了自己的随笔和文学评论集《时间,这伟大的雕刻家》。在这本书中,她论述了很多她心仪的作家和艺术家,从里面可以看出她的师承和基本的文学观。其中,收录的主要文章有论述杰出希腊诗人卡瓦菲斯、日本现代小说家三岛由纪夫、德国作家托马斯·曼的评论,还有一篇《历史小说中的语调和语言》,可以看做是她对自己的历史小说写作的一次经验性总结,一个创作纲领性的宣言,是她的文论中最重要的一篇。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说:“假如时间允许,我将一直创作,直到钢笔从我的手上滑落。”1987年11月8号,她的脑血管病突然发作,钢笔从她的手上真的滑落了,一个杰出的女性作家就这样终止了呼吸。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本质上属于欧洲现代主义范畴,她非常善于用20世纪的文学观念来处理历史题材,她的小说题材涵盖了古代欧洲尤其是古代希腊和罗马的地中海文明、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和20世纪初期的欧洲社会三个历史时期,这三个历史时期是她小说要表现的主要的内部时间的背景。她以对历史的巨大激情,以地毯编织工般强大的叙述技巧,将历史丰富的花纹和花边都织进了她的深度和广度都令人吃惊的小说,带给了我们一个活的,由细节和心灵的悸动、灵魂的氤氲和历史风云滚滚胶合而成的世界。她的这个历史小说的世界是外部阔大、内部精细繁华的。她以这些杰作既改写了女性作家的历史,又将一个我们不曾预见的文学世界带给了我们。
阅读书目:
《东方奇观》,刘君强、老高放译,漓江出版社1986年10月版
《东方故事集》,林青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10月版
《东方故事集》,郑克鲁译,上海三联出版社2007年12月版
《虔诚的回忆》,王晓峰译,东方出版社2002年3月版
《北方档案》,陈筱卿译,东方出版社2003年3月版
《何谓永恒》,苏启运译,东方出版社2002年3月版
《哈德良回忆录》,陈筱卿译,东方出版社2002年10月版
《哈德良回忆录》,陈筱卿译,上海三联出版社2011年3月版
《苦炼》,赵克非译,东方出版社2002年10月版
《熔炼》,段映虹译,上海三联出版社2009年5月版
《火/一弹解千愁》,李玉民等译,东方出版社2002年12月版
《时间,这永恒的雕刻家/遗存篇》,陈筱卿译,东方出版社2002年12月版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创作人生》,若斯亚娜著,段映虹译,花城出版社2004年1月版
《尤瑟纳尔研究》,柳鸣九编,漓江出版社1987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