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 尼
一
白金凤的丈夫是在矿洞意外触电去世的。白金凤随丈夫外出打工,给矿工做饭,听到消息后,一句话不说,只是身体不住颤抖。负责人——即矿厂老板沉默许久,让她节哀,厂里支付七十万赔偿金。然后说:“我们都很难过。”白金凤跟着矿厂老板到了火葬场才冷不丁冒出一句话:“难过有屁用,你们压根儿就不该去挖那些山。”她的身体还在颤抖,牙齿碰得咯咯响。矿厂老板怕白金凤憋久了不哭,再出什么岔子。大喊大叫大哭大骂,这些都是好现象。他得知白金凤喜欢抽烟,便抽出一支烟递过去说:“我们不挖,别人也去,除非山不长在那,你说是不是?”不过,不起作用,见了遗体,推进火化舱后,白金凤也没有掉一滴眼泪,她只是打着哆嗦,脸变得青紫。
后来,矿厂老板只得这样认为:白金凤抽烟喝酒,性情奔放。这个女人喜欢跟男人打情骂俏,长得浑身圆鼓,冬天也穿得紧绷性感。她男人木讷,黑脸小眼,个子不高,降不住她,夫妻关系肯定不好,不知她给男人戴了多少顶绿帽子。死了男人,对她来说,是丧事,也是好事。她打哆嗦,无非是怕冷,天本来也有些冷。
矿厂老板对此表示理解,现实就是这样,在世界各地,每秒钟都在发生外遇,谁和谁睡一觉,没什么好惊讶的。于是,矿厂老板在白金凤拿了赔偿金准备回老家时关切地对她说:“长得不赖,富婆了,想怎样就怎样。”白金凤狠狠瞪着他说:“你不知道人没了吗?嘎嘣一声就没了。”矿厂老板眼含笑意说:“理解,理解,活着的总要好好过。如果你马上找个男人,我都理解。”白金凤出门后,过一会儿又出现在办公室,对矿厂老板甩下一句话:“告诉你,我没有出轨。”
丈夫出事,白金凤一直没给家里打电话。给谁打呢?公公没有手机,就算有,也不主事,老伴去世后,耳朵愈发不好使,别人喊破喉咙,他才能听见。她想在父亲和母亲当中选一个,结果谁也没选。她和父母之间的关系,近是近,总有些磕绊。他们认为生了个不检点的女儿,随时一副自认倒霉的样子。也不能给女儿青青打,不敢打。青青在县城一家高档会所打工,规定上班时间不准带手机。午休和下班时间倒可以打,但她拿不出勇气把这个消息直接传给青青。相对而言,青青更依恋爸爸,连初潮这类事都是爸爸先知道。她想是不是给柳芳打。柳芳算她最好的闺蜜了。或者打给宝子。她也想过发个微信朋友圈,但马上打消了念头,那样她的电话会持续响起,她需要向每个人重述事情经过。最终,在火车站候车厅,她觉得必须得通知他们一下,才拿出手机,给邓明打。邓明是丈夫的哥们。
“山子让电打死了。”白金凤硬着头皮说。
邓明在电话那头大声重复好几遍:“什么?山子让电打死了?”
“死了。”
“我的老天爷呀!”
白金凤就后悔打电话了,任何人对此事的大呼小叫都会让她再次面对残酷。邓明详细询问情况的时候,她恼怒他颤抖的声音。“就这么回事,矿洞里触电,死了,火化了,剩一把灰,赔了七十万。你去通知一下他们吧,我第一个告诉你的。”她几乎愤怒着喊出这些话,意思是让他们先哭够叫够折腾够,别等她回去后,再来弄这套。她希望邓明能明白。过会儿,为了不再听到他们的声音,她又打过去,告诉邓明,她大概什么时候到家,手机要没电了,让他们别给她打电话。
车上,白金凤脑子里开始杂乱想些事情。她想今后没了山子,孩子和老人要由她一人照顾了,她为这么快就进入现实感到自责。不过,她确实舍不得山子的呀。那时她嫁给他,家里人不同意,长相悬殊。而且,山子家境不好,到现在也不好,她偏看上山子小眼吧唧黑不溜秋的样子,尤其他一抬头那满额的抬头纹,也让她觉得舒服。她无法解释为什么会喜欢这些,大概这就是命。她一点不后悔嫁给山子,那些男人,一个个想方设法偷腥,山子只恋她,不管她表现出怎样放浪,山子都温厚包容。这一点,她觉得找对人了。舍不舍得,人都没了。这时候她才真正体会到,说不定哪时,人是可以一下子不见的。这样想着,她马上进入另一个问题:这笔赔偿金该怎样分配。她为这么快就想到这笔钱再次感到自责。山子活到五十岁,种地、放羊、当泥瓦匠、外出打工,没开始享福呢,人就没了,这笔赔偿金一分也花不到。想到这,她又想到山子亏的远不止这些。山子活一辈子,只尝到一个女人的滋味,连打情骂俏都没有。重要的是,泰合镇的人都认为她水性杨花,给山子戴了绿帽子。山子真是不值当啊,早知要短命,哪怕瞎折腾一下呢。
二
到达泰合镇汽车站,邓明来接的。
邓明比白金凤高一大截,双臂撑得宽,揽着白金凤怀里装了骨灰盒的包,也揽着半个白金凤。邓明哽咽着叫了声嫂子,眼泪掉在包裹上。
白金凤抬头,看见邓明宽大的下巴和翕动的鼻孔,竟莫名来了火,气哼哼说:“人都没了,哭有什么用。”邓明的胳膊又往前拢了拢说:“小凤千万挺住。”白金凤就叫起来:“我好好的,看不见吗?”
白金凤把包裹推进邓明怀里,绕过邓明往前走。“小凤。”邓明跟在身后说,“小芬和柳芳陪老人呢,他们非要来车站,我没让。青青也往回赶呢,她姥姥给打的电话。还有青青她叔叔,她姨,都通知了,他们住得远,要明天才能过来。”
白金凤朝前走着说:“行,让你费心了。”
邓明说:“应该的。”
家在镇西,住的瓦房。经过街市时,白金凤想,幸亏当时没有卖地买楼房,大城市的高档小区都往深处修建,乡镇才把高楼建在正街。现在那些曾经跳着脚要住楼房的都住够了,又想住独门独院了。不过,山子一直想住楼,尝尝啥滋味。从这一点来说,当时不如卖了地买楼,这样山子起码有一样值当。话说回来,要不是她哼唧着把地租出去,到外面去打工,山子哪会送了命。但也不能全怪她,山子从来没主意,家里大事小情,都由她操持,办好办赖,山子都没话说,即便不痛快,也闷着。哎。她在心里叹息,细想,多少还是有点不喜欢山子这性格的。
屋里空了半年,有股霉灰气。这屋子他们走之前卖了些羊做了装修,地上是地板砖,墙上刮了大白,外屋厨房和灶台也贴了瓷砖。另外,家里数字电视、全自动洗衣机、组合柜都有。除了睡炕烧炕,别的和楼房里没太大区别。新装修的家,住的时间短,没有多少人气。
白金凤的母亲伤心一阵,开始给大家烧水沏茶,顺便烧炕,想用热乎气驱走这一屋子凄凉。两个老亲家坐在炕上抽烟,阴阳先生也来了。白金凤的父亲和阴阳先生说话,山子的父亲听不见,看亲家给他比划,他就一个劲点头。大家坐在东屋,阴阳先生用桌子在西屋临时搭了个案台,用来放骨灰,烧纸上香。小芬和柳芳把遗像取回来挂到案台上方,顺带买了些香蜡纸钱。小芬和柳芳不时跑到大门外去瞧。小芬说:“怎么还不回来,邓明这狗东西偏不让跟着。”柳芳说:“你跟着干啥。”小芬看看柳芳说:“他是我男人,我跟着怎么了。”柳芳说:“你去哪,他不也没跟着你吗。”小芬掐了柳芳一下说:“嘿,你什么意思。”柳芳说:“没什么意思。”
这么说着,就见白金凤和邓明一前一后走过来。小芬和柳芳跑过去拥住白金凤,不等开口,白金凤摆摆手:“啥也别说,进屋。”
白金凤进了屋,朝大家点点头说:“来了啊。”
都看见邓明抱着包裹,有棱有角,明白是什么。阴阳先生引邓明到西屋,后边跟着的人开始哭。小芬和柳芳要扶白金凤,白金凤抱着胳膊直摇头,她们就哭着扶住偏偏倒倒的老太太,互相抱头痛哭。山子的父亲和亲家公眼泪直往下掉,无声呜咽。阴阳先生在案台附近上下左右比划一阵,邓明把包裹里的骨灰盒抱出来放在上面。左邻右舍也陆续来了,白金凤倚在门口朝他们点头,看他们依次上香、烧纸、哭嚎。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确这样,该哭。她再不想面对,也得硬挺着。
中途,青青回来了。进屋就扑进她怀里喊了声妈,这一声把她喊疼了。为抵抗这种疼痛,她紧咬着牙。“去吧,去看看你爸。”她把嵌在怀里的青青抠出来,往西屋推。青青趔趄着扑过去,拍骨灰盒,声嘶力竭地喊爸,喊得一屋子人嚎啕四起。她尽量让自己成为一个旁观者,否则她就要瘫倒了。她晃眼看见青青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这一切结束,大家陆续到东屋。邓明让小芬给白金凤倒了杯开水。躲是躲不过了,白金凤硬着头皮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她讲的时候,愈发感觉人活着每时每刻充满了危险,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于是,她感到恐惧,不停打着哆嗦。接下来她明白该忍受大家对她的告慰了,什么想开点,人死不能复生之类的没用的话,她必须耐心听他们说完,毕竟好心为她。再说,不劝这些又能劝些什么。他们刚刚说完,她就说:“行了,你们都先回去吧。”
哭过几个来回,心中淤积的痛楚泄得差不多了,告慰了女儿顺便也告慰了自己。母亲抹干眼泪说:“我们怎么能回去呢?”
父亲说:“下葬的事,还有在哪摆酒席,谁写礼,一堆事。老先生算好了,后天早晨出。”
白金凤说:“下葬?不着急,他不能随便扔下我不管了,他得陪我住段时间。青青,你说是不是?”她这时发现了青青不对劲的地方。青青染了头发,耳朵穿了两个耳孔,衣服也穿得怪模怪样。“青青,你怎么这副打扮?妈,你怎么不管管她。”她说。青青窝在炕上,还在默默流泪,垂着红肿的眼皮说:“我挺好的,用不着管。”
母亲看了看女儿那张饱满圆润的脸,猜不出她是否哭过:眼皮丝毫没有肿胀痕迹,嘴唇红润丰满,连个火疮也没长。她这副模样,也难怪招惹男人。自己生养的孩子,老太太平时嘴上不饶,心里没真正怪过。现在,外孙女这副样子还不是根不正苗歪。老太太没精力说外孙女的事,自以为女儿在装腔作势,有些看不惯。也不管守着一屋子人,话到嘴边就说出来了:“人活着时,也没见敢管你一回,现在也就别说那些没用的话了。”
白金凤早受不住了,大家劝慰时,话里话外都包含着另一层意思:这下你想找谁,都正当了,山子走了也好,再不用戴绿帽子了。白金凤看看一屋子人,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我压根儿就没出轨。”
父亲说:“扯这个有什么用,人都没了。”
“有用。”白金凤也不清楚自己怎样说出下面的话来,她明明不是这样想的,她也想让丈夫尽快入土为安,没有要和谁敌对的意思。她说:“当然有用,你们不相信我是不是,是不是?那就等你们什么时候相信,什么时候下葬。我不能让山子死了还背黑锅。”
邓明接过话说:“小凤,这是两码事,和相不相信没关系。”
白金凤忽然从炕沿站起,冲到邓明跟前,伸手朝他宽大的脸盘扇了一巴掌。“你的意思就是不信,对不对?”白金凤自己惊呆了,她完全没料到会做出如此过分的举动,她这是要在丈夫入土之前替他折腾一下吗?
小芬一直怀疑丈夫和白金凤有着不寻常的关系,虽然他们夫妻间互不干涉,每次见到白金凤仍不痛快。就像自己吃着别人碗里的肉,自己碗里的肉不能让别人吃一样。白金凤能够随便打邓明耳光,更加证实了小芬的想法。小芬的气都撒在白金凤身上。她跳到丈夫身前,指着白金凤的脑门说:“当婊子还立牌坊,要立你早立啊,人死了立给谁看?”
白金凤瞪着小芬,瞪着屋里的人,想着,真要折腾下去了吗?这么想着话已出口。“奶奶的,这个牌坊我立定了,我白金凤没有出轨。你们不相信我,都给我滚出去。”这样说完,她还在想,真要折腾下去吗?
就有人陆续往外走。邻居们走了,阴阳先生走了,小芬把邓明拽走了,小芬又把柳芳拽走了。柳芳边走边让白金凤别想太多了。白金凤回说,不知道谁想多了。弄得柳芳脸红一阵白一阵。
山子的父亲不知发生了什么,儿媳妇打人是不对的,并且他还听见了那个“滚”字。他见他们都往外走,明白是儿媳妇得罪了大家。但他向来不主事,也跟着往外走。他伤心儿子没了,喉咙里哽着一大团,没心考虑太多。虽然他不大清楚儿子和媳妇之间的关系,但能感觉到女人占强。不过,媳妇是个好媳妇,没出去打工前,隔三差五要给他送顿好吃的;有时他在山上放羊,媳妇还送到山上,那么远,累得满头汗。出门前,他不知说什么,只朝她微微欠了欠身子,跟亲家摆摆手。
父亲母亲无法忍受那个“滚”字,更无法忍受女儿如此跋扈让他们在大家面前无所适从。他们往外走着,希望女儿叫住他们。但她没有,她只是在喊青青。青青不答应,下地穿鞋戴帽子跟姥姥和姥爷走。走到外面,老两口又觉得女儿是受了刺激,不该扔她一人在家。但他们没有停下脚步。
白金凤想,不该这样把人撵走,并且还用了无理的方式。但她马上又想,凭什么他们要那样认为她,对她不公平不重要,重要的是对山子不公平。她这样折腾,似乎能给山子赚回点什么。
在空荡荡的屋里静坐,抽了几支烟。天早已黑透。她无法这样不声不响待着,哪都是山子的影子。事实是,哪都没有山子的影子。她出了门,漫无目的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她常去的歌舞厅,不知不觉进了歌舞厅。乡镇的歌舞厅不像城里的KTV歌厅,是真正唱歌跳舞的地方,没有独立包间,偌大的空间只有卡座和舞台。没人唱歌的时候,就放劲爆舞曲,大家在舞台蹦迪,各色灯光极尽闪耀,不大看得清谁是谁。她到吧台要了瓶啤酒喝完,进了舞池,像往常那样,在人群中用力扭动。这时候,她的眼泪才滚滚而下。她边蹦边喊:“山子,你奶奶的太欺负人了。”她的声音淹没在劲爆的音乐里。
三
第二天一早,白金凤酒后醒来,事情全涌进脑子,觉得自己做得确实过分,其实没必要动怒。她就在微信朋友圈发了一则消息,大致意思是昨晚情绪失控,对不住大伙,请各位原谅。很快就收到噼里啪啦的回复,表示对她的理解。后想到父母年龄大了,不会微信,看不到朋友圈,她应该到父母家去。她从被窝里爬起来,想起山子没了,又忍不住埋在被褥里恸哭一阵。
路上,她脑子里止不住回想她和山子一起生活的日子,越遏制越想。她是一九八九年冬天结婚的。那时,新娘流行盘头发插红花,穿红棉袄棉裤,举止要得体。另外,新娘必须是初夜,否则要受到丈夫嫌弃责骂,外人唾弃。到后来,新娘流行穿婚纱,喜欢披肩卷发,盘头也是半盘,戴花也戴真花,绝不是塑料花。再后来,又流行回去。现在,基本走向两个极端,有洋得搞教堂婚礼的,有仿古穿古装坐花轿的。无论哪种形式,如今的新娘初夜已不在,奉子结婚反而令人放心。从小到大,她天生长着反骨,个性张扬奔放,女孩子不能干的事她要干,抽烟喝酒,和男人划拳、摔跤。却偏偏留着身子。新婚初夜时,山子惊讶她的腼腆,与平日里完全不同。那时,她是有点不那么喜欢床笫之事的。生了孩子后,计划生育不准再生,她结扎了,似乎忽然有一天,她的身体苏醒了。山子说她变得像只饿狼。同时她看起来更浪荡,在男人面前,嘻嘻哈哈说一些荤话,跟他们打情骂俏,跳抱腰舞。她也曾想过,是否尝尝别的男人什么滋味,但一到关口,她就受不住要逃跑了,就像她在坚守一个什么堡垒。那时,她是不管别人怎样讲她的,越讲她风骚,她反而越高兴似的。她还嘻嘻哈哈强调,不能说男人睡她,是她睡了男人。其实,这些行为,她自己也是不明白自己的。现在,她想起来,还是不大明白。也许,有这样一层意思:她确实想去尝试,又犯着禁忌,搞得自己逗猫一样逗那些男人。或者还有一层意思:山子太宽阔了,宽得让她看不见自己了,那么她是想激起山子的反抗?毕竟,有时候她像研究某种动物那样研究着山子,那些男人千方百计想偷腥,山子怎么不对别的女人感兴趣?最后也没研究明白。
出门之前,她还觉得出不出轨实际是些闲事,当她带着这些思想走进父母家,越发觉得证明自己没有出轨的重要性。不仅为山子,也为自己,还为一些说不清是什么的东西。
老头老太太数落了一夜白金凤,也心疼了一夜,到早晨不约而同要过去看看。再怎么,下葬的大事不能耽误。青青还在内屋睡,这孩子受了刺激,半夜还听见她抑制的抽噎。姥姥给她在锅里留了包子,顺便提了两个在塑料袋里准备带给白金凤。正要出门,白金凤就来了。
母亲见白金凤肿着眼睛,知道她夜里哭了,加上她低眉垂眼的样子,应该意识到了自己不对。那么,她昨天是受了刺激才那样无理的。就越发心疼,急忙招呼上炕,又把圆桌搭好,热包子装盘子里,舀了小米粥端来。
“趁热吃吧,怕是这几天都没吃好。”母亲说,“要不再给你煮个鸡蛋?”
白金凤确实饿了,已不记得多久没吃东西,起码昨夜没吃,喝一肚子酒。她喝着粥,大口咬包子。“不用,够了。”她含混着说,心里感激。同时欣慰父母都满七十岁的人了,幸好身体硬朗,人也豁达,否则再急出毛病才凭添些事。尤其父亲,虎背熊腰,走路生风,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这让她放心。
家里是北炕,父亲在南窗前抽烟,遮了一大片阴影。
白金凤边吃边问了问青青怎么样了,吃完后,父亲正准备问下葬的事,她先提起话头。
“爸,妈,昨天我不对,不知道咋回事,脾气急,再怎么也不该骂你们滚。你们也别记气,我这臭个性你们多担待。”白金凤不听话,但却孝顺,不管对父母还是公婆,老两口心里明白。
“都过去了,没跟你计较。”母亲说。
“你那张嘴,又不是没得罪过。”父亲转过身准备说下葬的事,白金凤又说话了。
“爸,妈,咱话说回来,别人不信,你们得信我,别看我一天没正形,真没跟谁胡来,我对得起山子。”
母亲清了清喉咙说:“小凤啊,当妈的也跟你说说体己话。你是我身上掉下的肉,不管你干了啥,我和你爸都偏向你这边,嘴上有时说话不好听,心里从没嫌弃过。再说了,这年头,谁还管那个啊,别说年轻人了,七老八十的糟老头子还想着小姑娘呢,还能不让他想吗?别看我们年龄大,再老传统,也架不住人心乱套啊,你说你还寻思这些干啥。”
“妈,不是我寻思,我确实没有乱套。”白金凤摊开双手,似乎这样就能一清二白。
“没有就没有吧,老说这事干啥,那不成了……”母亲瞥一眼白金凤的脸,怕惹了她,又想给她讲明白。“那不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吗?人家更要笑话。”母亲是个干瘦的小老太太,手上只剩一层瘪皮,她就用一根枯枝似的手指着白金凤的脚下。
“爸……”白金凤长长喊了一声,“你听听,妈说些啥话。”
父亲反手把烟头摁窗台上,同样担心惹了白金凤的急躁,尽量缓和着语气说话。“你妈说得对,这节骨眼提这些,就是让人笑话。不管你咋样,都是我们的闺女。我们早想好了,你也快五十的人了,山子不走也蹦跶不了几年,现在这社会不都这样吗,今天这个跟那个,明天那个跟这个,我们想得通,也习惯了。现在山子走了,趁还有些资本,更别讲究那么多了。人啊,一辈子不长。”
白金凤坐在炕沿耷拉着两条腿,抽出烟点上。是那种细杆女士烟。她没给父亲递,默默抽着,心里的火不断聚集。她劝自己忍住,有话好好说。但到底怎样说才更有说服力呢,想来想去还是那句话。于是,她慢条斯理地说:“爸,妈,我真没乱套,我就没有出轨。”
父亲拂去窗台上的烟头,动作猛了点,看得出他有些愠怒。“行了,没有就没有吧。现在,商量一下下葬的事。”
白金凤忽然觉得父母不如像小芬那样直接骂,也比这样来得舒坦。她站起来,用并不是很高的声音说:“我还是那句话,你们不相信我,这个殡出不了。”
“你都快五十的人了,咋还耍起小孩子脾气了。”母亲说,“好,好,信你还不行吗?”
白金凤瞄了母亲一眼,唇齿间发出“嗤”的一声。“明明就不信。”
“你不出,我们来帮你出,哪有放个骨灰盒在家里的。”母亲收了碗筷。
“我看谁敢。”白金凤想,自己这是怎么了,她不答应,并没有想这样表达啊,像是有另一个人操控着自己的嘴。
青青的叔叔一家和大姨一家从另一个乡镇赶来了,他们打电话来,已到了白金凤家门口。白金凤回家,父母也跟了去。
回到家,免不了要互相抱头哭上一阵。白金凤沏了热茶,打开烤火器供大家取暖,把事情经过从头再讲一遍。之后,谈起下葬。母亲见到大女儿,难免哭诉时间长了些,两人躲在外屋讲悄悄话。父亲和青青的大姨夫聊着下葬的事。大家都管青青的叔叔叫宝子,白金凤非常喜欢这个活泼的弟弟,平日里只要宝子来,白金凤总是很高兴,两人叽叽呱呱说个没完,跟山子一辈子说的话也比不上跟宝子一天的。白金凤讲给宝子的话也就详尽得多,包括矿厂老板那不怀好意的眼神。然后说:“宝子,别人不信嫂子,你肯定信,只要有一个人相信,你哥也不白活。”白金凤说完等待宝子回答。宝子有个习惯,在讲不随心的话之前,薄薄的眼皮会像蝴蝶翅膀那样扇个不停。此刻,宝子的眼皮正是那样急速扇动着,白金凤的心往下一沉。
平时,宝子没少听到别人对嫂子的议论,他打心眼里喜欢嫂子这样率性明快的女人,哪怕嫂子做了什么对不起哥哥的事,他都可以原谅她的。尤其是现在的年代,谁还不偷个腥。况且,他早就认为嫂子出过轨。有一次他们一起喝酒,嫂子醉了,守着哥哥,偏让宝子背她跑一圈。他背着她,她还嘻嘻哈哈问,嫂子性感不。他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自己的心不跑偏的,要不是自己的嫂子,死也要把她吃了,换了别的男人,铁定好不了。还有去舞厅跳舞,整个舞池,属她的动作最浪,全身的肉都在召唤男人。他还亲眼看见她和镇上卖肉的陈彪跳抱腰舞,两人身体挨得没缝了,一看就是好过了的。这时候让他相信她没有出轨,除非一棒子把他打死。
宝子终于停止扇动眼皮说:“嫂子,这不是个事,咱得抓紧下葬,家里放久了阴气重。”
同时,宝子媳妇发出了一声嗤笑。在白金凤问出那句话时她已那样笑了一声,像是怕别人听不见,这次声音大了些。
“你笑什么?”白金凤问宝子媳妇,“这地方是让你来笑的吗?”
“嫂子,我可是来哭的呢,我没有笑啊。”宝子媳妇平时就反感白金凤的行为,但宝子媳妇爱财,白金凤那七十万使得刁钻惯了的宝子媳妇转了方向,但听起来仍然阴阳怪气。白金凤更是听出了另外一层意思:我没有笑啊,就好像白金凤说的我没有出轨啊,可她明明笑了的。
宝子媳妇见白金凤垮了脸,这个风向随时转换的女人,就把矛头对准了宝子。“嫂子,我早就想来告他一状的,本来今天这场合不适宜讲,可话说到这了,我也实在憋不住了。”宝子媳妇附在白金凤耳边悄悄说:“宝子在外边把人肚子搞大了,花了不少钱,这个败家玩意儿,糟不糟心你说。”发生这样的事,白金凤吃了一惊,正准备安慰宝子媳妇,宝子媳妇擦了那两滴没有完全掉下来的眼泪,大声说:“所以啊,我根本不和他计较,你这算啥。”白金凤就不明白宝子媳妇这算劝她还是贬她,意思是她的肚子没被搞大,山子更不会计较了?
“谁也没搞过我,我也没搞过别人。”白金凤说。
青青的大姨白金兰这时和母亲从外屋进来,白金兰径直走到白金凤跟前。白金兰穿着及膝的淡蓝色毛领呢子大衣,一头黑发挽在头顶,腰板挺得笔直,往白金凤面前一站,就显出白金凤的风尘气。白金凤一头及肩卷发,原本想染成棕色,结果出现色差,发红,在某种光线下有时还发紫。又赶着潮流,穿件黑色亮皮短款连帽棉服,紧身皮裤,之前条件不好舍不得花钱,全是人造革质地,那些漂浮的光亮和白金凤吐出的烟雾让风尘气更加浓郁,尤其她还说搞与不搞。
“小凤。”白金兰说话向来温和,举止娴雅,是人见人夸的好媳妇。“妈都给我说了,姐相信你。”
白金凤已经相信了姐姐的话,仿佛为山子找回了尊严,感动得鼻腔泛起热流,要掉下泪来。小时候,她太淘气,姐姐总怕她磕碰,常常搂紧她。她此时真想靠在姐姐怀里哭一下。但她刚把身子靠过去,就发现姐姐身体僵硬,并没有要拥抱她的意思。另外,她发现母亲偏过头去。这让她不得不以为,她们在合伙哄骗她。
“你们别装了。”白金凤抽回身子说,“我看出来了,你们就是不信我。”
姐姐就把她拉到外屋去了。
“小凤,姐给你说老实话吧。我和你姐夫可能要离婚。”
“什么?”白金凤吃惊地看着姐姐。谁要离婚,她也想不到姐姐会离婚,她和姐夫给所有家庭诠释着什么叫夫妻恩爱,并且眼见要白首偕老。就像父亲和母亲。
“我有外遇了,处两三年了。我想离,你姐夫装不知道,我上哪他都不管。他那方面不行了。”白金兰淡淡地说,瞟一眼白金凤。“你家山子也不行吧?肯定的。就算行,他也不配你,你要不在外面找,是你亏,不是他亏。”白金兰咧咧嘴角笑了一下。“我都五十多岁的人了,孙子都有了,我都不怕,你说你……”
白金凤吃惊不小,甚至觉得姐姐是不是故意编来哄骗她的。但姐姐说这番话时,耷肩松胯,一条腿不停抖动,和平时判若两人。尤其她那一笑,身子一趔,脸倾斜着,就像有什么东西塌下来,把她压变形了。
“你真不要脸。”白金凤脱口而出,自己也惊得瞪大眼睛。
“小凤,你疯了吗?好好的日子不过,折腾什么?”
“人没了我拿七十万过好日子,是不是?”
“我不是那意思。”
“不管你什么意思,我告诉你,我白金凤没有出轨。不像你。”
白金兰绕过白金凤推门进屋,对大家说:“她疯了,你们不用管她,该啥时候下葬就啥时候。”
“谁敢。”白金凤跳进屋里。“你们这样的态度,就算埋了山子,山子也会出来找你们算账的,不信试试。”白金凤的话说得一屋人悚然。
“我倒问问你们,谁看见我跟野男人睡觉了?你们捉奸在床了吗?凭什么不相信我?”白金凤觉得不能这样发火,一点也不解决问题,就又缓和下来。“你们都见过干打雷不下雨吧?我就是那样的。我发誓,要是我白金凤有一次对不起山子,天打五雷轰。”这时候她瞥见姐姐,偷着下雨的人,还有宝子,不仅下雨,还下冰雹,动静可不小啊。他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她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她慢慢放下代表誓言的拳头。
父亲阴沉着脸,有些坐不住的样子。她忽然想起,昨天到今天,父亲好像一直都不怎么坐得住,不时就到外面蹲厕,很快又会回来。
“那就这样吧,让小凤自己做主,想通了,大伙再来。我们老了,折腾不过你们年轻人。”父亲下地,母亲扶着他。
中午,白金凤带大家去镇上饭馆,要了一桌子菜,叫了青青过来。白金凤给大家说,这是山子在请客,不是她。本来就没什么胃口,这样一说,更是兴味索然。一顿饭吃得沉默,很快各自回了家。邓明和柳芳打来电话问下葬的事,白金凤没吭气。
四
一周后,下起雨夹雪,天空灰暗,寒湿四起。冷得骨头疼。入冬后还下雨夹雪,实属少有。镇里相传,寒冬夹雨,相当于六月飞雪,这是有冤情了。
白金凤往冬雪咖啡馆里走。冬雪咖啡馆在镇上独一家,白金凤约柳芳到家来坐,柳芳不干,说看见骨灰盒瘆得慌。另外,说白金凤现在算富婆了,未必连杯咖啡也请不起吗。
柳芳在街上开了家运动服饰专卖店,雇的营业员,时常没什么事。白金凤坐在咖啡馆抽了两支烟,柳芳才来,脸颊透着粉红,像是刚从暖被窝里钻出来。刚坐下,白金凤指指窗外说:“看见了吧?老天都知道我比窦娥还冤。”
柳芳拉上窗帘,慢条斯理要了咖啡,轻搅一会儿,才细声细气说:“你还认死理啊?看来我一点不了解你,我这个闺蜜当得失职。”柳芳长着当下流行的锥子脸,两只眼睛大得有些突兀,左眉长了颗痣,薄薄的两片嘴唇。白金凤发现半年不见,柳芳更爱打扮了,赶时髦,眉毛画得横粗。柳芳皱着眉头盯住白金凤看时,就好像眉头趴着两条棕毛虫。
“亲爱的,我就不明白了,你究竟图个啥?”
“不图啥。”
“那你折腾。”
白金凤点支烟慢慢吸。“芳,叫你来,就是想正儿八经交交心。咱俩算铁姐们了,我啥话都没瞒过你。掏心窝子说,我真的没有出轨,哪个王八犊子撒谎。只要你一人信我就够了,不管他们。你必须得信我。”
柳芳埋头搅动咖啡,良久,噗嗤一声笑了。这一笑竟难以控制,伏在桌上捂住肚子,笑得抽动。直到白金凤敲桌子,柳芳才慢慢收敛。“小凤,你这样很滑稽知道不?这样吧,小凤。”柳芳捋捋额头压乱的头发,“我向你道歉,之前一直瞒着你,我先坦白。我……”柳芳的大眼珠转了两转。“怎么说呢,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的。”
“快点说,别卖关子。”
“我呢,才从陈彪那过来。两小时前你要是叫我,我就会从陈刚那过来。你能懂吗?”
白金凤脑子一下有点转不过弯。白金凤外出打工时,柳芳刚离了婚,白金凤在矿厂食堂,给柳芳物色了一个,但柳芳和前夫没彻底了断,时不时要住一起,白金凤也不好牵线。
“你是说你想在陈彪和陈刚两兄弟中间选一个?人家都是有家庭的。”
“不不不。”柳芳直摇头。“我在和他们交往。”
“两个一起交往?”
“对。不,是一个一个的。今天赶巧,他们都有空,我有点忙。你看,我一说你就明白了。我知道这样的事你也干过,陈彪说你像一条肉质劲道的蟒蛇。”
“放屁,我才没干过。”白金凤说完,觉得哪不对劲,柳芳说的好像包含另一层意思……她无法想下去。但她还是试探说:“交往,怎么交往?”
柳芳又笑了笑。“你就装吧。好好好,我直说,当然在床上交往。”
白金凤只觉一股寒流袭来,双手倏然变得冰凉,继而开始发抖。“你图什么?他们给你钱?”白金凤尽量温和着说。
“不。我快老了。还有,这人啊,就像你家山子,说不定哪天就死了,能乐一天是一天。”
“你乐得起来?”
“不知道算不算乐,反正比自己待着强。你看,我这样的秘密都说给你了,你还要不要跟我说没出轨?你老实交代,是不是也跟……”
白金凤想站起来朝柳芳的脸狠狠扇一巴掌,忍了又忍,柳芳给她讲这样的事,真正把她当铁姐们。可是,有股力量冲撞着她,使她不得不霍地起身,指着柳芳的鼻尖说:“你这个贱货,我算看错你了。”她哆哆嗦嗦往外走,嘴里不断重复着那两个字:贱货。
柳芳狐疑地望着白金凤的背影,她确实不懂白金凤究竟怎么一回事了,难道果真受到刺激,才这样反常?“回家好好想想吧,我等你电话。”柳芳说。心里还是堵得慌,为那两个字。柳芳又认真想了想和白金凤相处的这些年,白金凤确实没有给她讲过和谁上过床,可自己也没讲过啊,这些事心照不宣嘛,要不是白金凤较真,谁会说这些。
五
白金凤到家后,见青青回来了,就把身子丢在炕上,吩咐青青去烧炕。她发现,她活在一个有着光滑外壳的假象当中,而里面……奶奶的。她想到汽车发动机,想到人的内脏,想到口腔,这些丑陋之外的光滑,多么具有欺骗性。这时,她看到青青正平行躺在她的右侧,没去烧火,在玩手机。青青的身材凹凸有致,尤其躺在那,一条条曲线很惹眼。青青的眼睛有些红肿,应该是回家又哭过。白金凤酸楚地想,这些天都在干什么,自从回来,还没有和青青好好说说话,这孩子没了爸爸。她想到意义,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完全没有意义,他们信不信有什么关系……然而,立即,她跳出来的同时又重陷进去——怎么会没人相信,眼前就摆着一个啊。
“青青。”她坐起来,看到青青的头发和耳环,于是要问的话发生了转折。“青青,你怎么弄成这样?”
“你能这样,我怎么不能?”青青不紧不慢说。
“我……你……”她哑了,恍然觉得青青长大了。本来也大了,第二个本命年,二十四岁,她这年龄已生了青青。她总以为青青还是孩子。
“男朋友处怎样了?”她换了话题。
“早掰了。换第……”青青伸出细长的手指数了数。“第六个吧,好像是,要么就是七。”
她愕然,同时有些慌张,仿佛她们一个炕头一个炕梢,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她从另一个世界打她那经过都会感到那种生涩的凛冽而浑浊的气息,就像雨夹雪的天。青青扎进她怀里的那瞬间,在山子去世后,倏然变得遥远,仿佛从未发生。
“青儿啊。”她尽量显出亲昵。“妈问你,你信不信妈,只要你信……”
“妈!”青青打断母亲。“你是不是脑子真受刺激了。”青青放下手机,坐起来。“爸走了,你得接受现实。”青青眼里含了泪。
“我知道。你放心,妈脑子没问题。你也是快找婆家的人了,妈和你说说体己话。别看妈一天浪来浪去,那都是闹着玩,信不信,妈没有出轨?”
“妈,你这样很可笑知道吗?咱有代沟,在我们这代人的字典里,压根儿没有出轨两字。我们不知道什么是出轨,轨是个什么玩意儿,谁给的轨。喜欢了就跟,结婚前这样,结婚后保不准还这样,我都觉得我肯定控制不了。我们喜欢怎样就怎样。妈你别傻了。”
“青青,这样可不好,你不能这样,要本本分分过日子。”
“谁说不本分啊。”青青仍是不紧不慢说话。
“你想想,处那么多,心劲不够,你得把劲往一个地方使。”
“我没遇到那种人,我想啊,也没有那种人,我有九九八十一条特点,他能有九九八十一条吻合吗?”
“这不对。好比吃饭,盛满满一碗没法端,你得留个边沿下手,是不是?”
“妈你别给我讲这些大道理,没有用,我就没想过那么多。你以为还像你们那一代,傻兮兮地谈恋爱,还什么三从四德,还什么初夜。你知道国外父母怎样教育女儿吗?十三岁甚至十一岁时,父母就鼓励她们找男人。我看过一部外国电影,母亲是这样给女儿说的:亲爱的,要是你现在愿意变成女人,我祝贺你,十五岁也可以,或者十八岁,二十一岁也没什么不得了。”
“那是个别现象,你要学好的。再说,你可没生活在国外。”
“我挺好的,只要你别再给我说什么你没有出轨。妈,你的牌坊,别往我这立,也别让我给你立。”
“青青……”
“妈,我得走了。你好好的,妈。”
青青是来给母亲道别的,要回县里上班去。她在灶里焐了些碎草末,让母亲保重,下葬的事她恐怕不好再请假,她在心里已给爸爸出过殡了。她幽怨地看了母亲一眼,默默离开了。白金凤就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给抽走了,悬吊吊的空了一大截。
六
当天夜里,邓明收到白金凤发来的微信,让他过去一趟。邓明打心眼喜欢白金凤。曾经白金凤跟着山子种地放羊,邓明暗暗心疼。邓明认为白金凤这样,是因为嫁了老实巴交的山子,假如他娶了白金凤,白金凤会被降服,就不会这样放浪,那绝对是个风情万种的好媳妇。邓明是个小包工头,曾经给白金凤开玩笑说,假如他娶了她,绝不会让她干那些粗活,他要把她养成嫩得掐出水的大白菜。邓明多次明挑暗示,白金凤也配合,但往往到了实质阶段,白金凤就跑掉了。因为山子的缘故,邓明有些愧疚。不过,愧疚归愧疚,从没想过放弃。现在山子没了,更没什么顾忌了。那天他去车站接她,就想把她搂在怀里给她安慰。她跑外这半年,他要命想她,给她发微信,她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些荤话。不过,在屋里他挨了她一耳光,这让他生气。开始还以为她受刺激,后来她坚持不下葬,他才觉得那耳光对他来说是种耻辱。她给他的耻辱,用道德伦理。然后,她把自己撇清。尤其是他听说她那晚去了歌舞厅跳舞,哪有刚死了男人就去跳舞的,还非要证明没出轨,明摆着装腔作势。他边生气边自责,毕竟山子是好哥们,他脑子里也常冒出“朋友妻不可欺”这样的话。但是,她一发微信叫他过去,这些气,以及什么道德伦理就统统不见了。他还奇怪,竟然消失那么快,一下子就理直气壮了。
进屋以后,白金凤正在烧炕,邓明什么也没说,冲过去抱住她。她挣扎,他仍然箍住,然后扛到肩上,任她踢打。他把她扛进里屋,压在炕上。他喘着粗气,喷到她脸上。
白金凤也喜欢邓明。好几次和邓明要向前发展时,她想把山子和小芬从脑子里抠出去,但做不到。出去打工,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要躲开邓明。现在山子没了,更不忍心让人欺负山子。她就是这样认为的,欺负她就是欺负山子,尤其这个时候。但邓明劲太大了,有那么一刻,她闭上眼想管他奶奶的就这样吧,结果眼睛睁开,就做不到了。她狠狠咬了他。
邓明一声惨叫,爬起来。
“我是你嫂子,你这样对得起山子吗?他还在西屋。”她喊。
有那么一会儿邓明觉得不该这样,但他只是想了想,就像推纸船那样推走了那些脑子里的阻碍。“嫂子?不,现在你是白金凤。”邓明气得来回走了两圈。“大晚上的你叫我来,现在又装是不是?”
“我白天叫你,你有空吗?你不是在工地吗?”
“那你说吧,叫我来干什么,叫我来干什么,干什么?”
“就剩下你了,我想掏心掏肺跟你聊聊。”
“小凤,我喜欢你。”邓明靠过去,白金凤推开他。
“说说,你相信我吗?”
“相信。”
“相信什么?”
“你说什么我都信。”
“我没有出轨,真的没有。”她眼泪汪汪看着他。
邓明无奈地摇头,慢慢坐下来。“这么着吧,小凤,我给你讲点事吧,你脑子真坏了。”
邓明要给白金凤讲两件事。一件是邓明和小芬的夫妻关系,小芬先有了外遇,邓明气不过,也找了一个,找的正是小芬外遇那男人的妻子。他们四人彼此心照不宣,经常一起聚会。
“你放眼看看,现在谁还像你。”邓明斜眼看着白金凤。
白金凤听到这件事,脑子里首先想起她经常和他们四人一起玩,在她面前,他们再正常不过了。她感到震惊。同时,想到邓明还在追求她,就感到受了侮辱。
“我也该跟你们一样心照不宣?胡搞乱搞?呸!”白金凤朝邓明吐了一口。“滚出去吧。”
“小凤,我是真喜欢你。”
“你不配。幸好我没有出轨。告诉你,我白金凤没有出轨。哼!”她理直气壮。
“别以为我不知道,那晚回来你就去了舞厅跳舞。有人看见了,你这个骚娘们!”邓明为说出最后那句话感到后悔,不过已经说出口了,懒得收回来。
白金凤想,她那晚去跳舞,的确让人难以理解。不过,连邓明也不明白,她就绝望了。她指着邓明有气无力地说:“滚出去吧,滚!”
邓明原本还要给白金凤讲一件事,这样白金凤应该就不会再认死理了。但他看见白金凤的样子,担心她承受不住,无奈地直挠头发。“老天爷呀,小凤,你脑子真坏了吗?阴魂附体了吗?”说到这,邓明打了个激灵,头发根竖起来,顿感四周阴森,话也不敢多说了。
“这么给你说吧,谁都不是你认为的样子,你好好的吧。”邓明整理好衣裳出了门。
邓明走了很久,白金凤还没回过神来,眼前总出现邓明夫妇和另一对夫妻在一起的场景,越想越离谱。一时间,她不明白是自己没有发现,还是他们太会伪装。或者,他们已视之为平常,显现的是自然状态,根本无需伪装?她喃喃自语:奶奶的,这叫什么烂事。
七
过几日,父亲来了。白金凤以为父亲又来商量下葬的事,头扭一边去。父亲不安地在屋里来回走着,欲言又止的样子。白金凤觉得不对劲,母亲怎么没来。
“我妈呢?”
“在家。呃,她在家。”父亲躲闪着白金凤的目光。
“山子不葬了,全世界只有山子才是好样的,我离不开他。”白金凤说。
“凤啊,爸不是来说这事的。”
白金凤左问右问,父亲才说是来借钱的。父亲是退休老教师,母亲没什么经济保障,白金凤和姐姐经常给他们补助,老两口不缺钱。包里有两三千块钱,白金凤当时就要给父亲点钱,父亲才说要借三万。镇上许多人听说白金凤得了七十万赔偿金,想方设法来借。那些人借钱不干正事,拿去赌博,所以,白金凤都回绝了。白金凤以为父亲这是替别人来借,就让他别揽这些烂事。
“是我用,我哪有闲心管他们。”父亲懊恼地说。
“干啥用那些钱?”
“看病。”
白金凤听到父亲生病,着了急,走去把父亲拉到炕沿坐下,上上下下看。这不好好的吗?父亲支支吾吾说不清,白金凤吓坏了,以为父亲得了癌症。
“要是癌症就好了,死了倒干脆。”老头子梗了一会儿,硬着头皮讲了。一月前他送青青去县城,顺便置办些东西,路过一家按摩院,就进去了。结果他得了性病,很难医治,有个偏方,那药太贵。
白金凤更吓坏了,父亲竟得了性病。白金凤的手就从父亲胳膊上倏然拿开,像是摸了脏东西那样,不知所措擎着。父亲有些生气。
“我就去了一回。”
“你去逛窑子?是不是?”白金凤瞪着父亲。
“看你说的,比我还老气,哪有什么窑子,我就去了一下按摩院,我是想按按肩背。”
“不是窑子是什么?”白金凤审视着父亲。“你去按背,人家按错地方了?”
“她们问我要不要特殊服务,我……”
“得了吧,别说你不懂什么叫特殊服务。”
“是啊,我懂。”父亲忽然硬气地说,“我一个大老爷们,就不能有点自己的爱好?”
“爱好?我的天,你想过我妈没有?你们都金婚了!”白金凤说到这,心狠狠疼了一下,为母亲,也为他们的婚姻。以及,为她自己。她想她一直没有出轨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有父母做的榜样。还有姐姐。嘁,姐姐。
“过分,你们太过分了。”白金凤大喊,“怎么能这样!”
“我又没跟你妈离婚,我就是……”老头子不知怎样说。
“你就是肉体出轨,对不对?”白金凤说完,又可怜父亲,父亲这么大年纪,没多少年了。不过,她仅仅那样想了一下,马上就又生出厌恶来。
“是心烂了。你们的心烂了。心不烂,就不会往那想。”她又为这样说狠话心疼父亲。
“你就别奚落我了。看看你,长得多像我,脾气秉性啥都像,不是省油的灯。你们赶上了好时候,我年轻那阵,啥都不敢,老了觉得亏,放了点胆,倒惹一身骚。命啊。”
“命?命不是自己把握的吗?啥也不敢?你想干啥?你的心……”白金凤觉得话又绕回去,就打住了。“算了,不说这个。我妈知道吗?”白金凤气呼呼地问。这样问的时候她已经希望父亲马上从眼前消失。
“知道。你回来那天她就知道了。”
“你们……”白金凤的心一点点往下沉,感到浑身无力,心慌烦躁。
“你快回去吧,我这就把钱打你卡上。”白金凤没再抬头看父亲,哆嗦着用手机给父亲转款。“不够的话说一声。走吧。快走。”她听见父亲拉门的声音,又补了一句,“我才不像你,我没有出轨。”然后,她站在炕上朝窗外父亲的背影喊:“我没有出轨!”她的声音震得窗框嗡嗡响。
八
父亲走后,白金凤久久不能平静,想起邓明说的谁都不是别人想的样子,顿觉唏嘘。确实如此,身边人这一连串的事情,令人震惊,恍然有种世人都死光了的感觉。这么想着,想起山子的父亲。山子长相性格都像父亲,老人从不招谁惹谁。宝子则像母亲。白金凤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激动得几近落泪。山子是老人的血脉,老人相信她,那才是最重要的。老人怎么会不信呢,他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她是孝顺的好儿媳,铁定相信她的。她记得跟山子放羊那几年,有段时间山子做工,她自己放一大群羊,老人知道放羊辛苦,常常去接替她,感慨说没想到她还能吃这份苦,娶了她是他们家的福气,是山子的福气。老人是位好父亲。
老人住在镇北靠近河边的房子,白天去山上放羊,晚回在家。许多山被人承包,周围安装了铁丝网,放羊的地方有限。尤其冬天,羊很难吃饱,老人经常要走很远的路,回家也晚上八九点钟了。
白金凤割了新鲜肉,又买了些熟食,早早到了老人住的地方。炉子生旺,剁馅和面包饺子,又炒些瓜子,边磕边等。
天空飘起雪花,老人披着一身寒气进屋,看见这番情景,心生感动,同时又想起儿子,眼睛就潮湿了。
“爹,冻坏了吧。”白金凤迎上去,接下老人手里的鞭子。
“小凤来了。”老人很少说话,声音越来越沙哑。
“赶紧烤烤火,我煮饺子。”白金凤边打手势边忙活。蒜酱早弄好了,水在炉子上烧开了,热水倒进大锅,饺子也倒进去,屋子顿时有了生气。煮饺子的空当,烧酒也烫上了。
老人洗把脸,看见儿媳妇忙来忙去,更加想念儿子,暗自掉了些眼泪。即使这样,老人仍然想,这样的好儿媳要再找个人家,不能守了寡。
放的炕桌,煮好饺子,两人脱鞋上炕,盘了腿一人坐一边。老人说弄这么多菜该把亲家公亲家母叫来一起吃,白金凤使劲摆手。酒过三巡,老人提起儿子下葬的事。白金凤边喊边打手势,意思是等老人一句话,然后下葬。老人没明白。白金凤喝下几杯酒,加上一阵忙活,炉火又烧得旺,热得冒汗,就脱掉棉外套。这些天白金凤都没换衣服,一为守丧,二是没心思换,反正衣服裤子都是黑色耐脏的。棉外套里面是紧身黑毛衣,加上紧身黑皮裤,白金凤坐在那像条盘踞的黑蟒蛇。
“我是说……”白金凤隔着桌子大声喊,“信不信你儿媳妇是清白的?”见老人还是茫然的样子,白金凤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老人跟前,俯身趴在老人耳边准备把这些话再喊一遍。
老人忽然趔趔身子,往炕沿方向躲。
白金凤凑过去要说话,就见老人倏然下了地。白金凤呆呆愣在炕上,双手保持喇叭状,心里咚的一声。不过,白金凤马上认为是自己想多了,老人也许想下地拿烟呢。老人刚刚抽完了放羊带的挂兜里的最后一根纸烟。烟笸箩在北炕,他们在南炕。
就听见老人虎着脸说:“你要干什么?”
白金凤从没见过老人这样,脸和脖子涨红,一手叉腰,一手不安地抖动,目光恼怒而躲闪,像是排斥着什么,同时又接受着什么,并且原谅着什么。白金凤脑子嗡一声,随即心不断下沉,像要沉到深渊里,飘飘悠悠落不了地。她忽然觉得什么都没必要问了,老人已给了答案,以及答案之外的诸多答案。她不怪老人。她快速穿好衣服,跪在炕上,给老人磕了个头。然后,默默下地穿鞋,退出屋子,走进黑夜,走进漫天雪花里。她开始在漫天的雪夜里奔跑。
过了很久,老人还光脚站在地上。他忽而觉得自己不好,忽而觉得儿媳妇不好,就那样光着脚在屋子里来回走,嘟嘟哝哝,一会儿骂自己,一会儿骂儿媳妇。最后,一起骂:“混账东西。”
九
腊月初,镇上出了两起车祸,死了两个人。这是泰合镇第一次接连发生这么大的伤亡事故。泰合镇不大,一条主街,路窄人多,车也快不起来。是晚上发生的事。白天买年货的人多,拥挤不畅,到夜里,车撒了欢,黑里咕咚的,看不见忽然冒出来的人。
不知消息从哪传出来,说白金凤家里放着骨灰盒,阴魂半夜出来游荡。另外,白金凤这股认死理的劲头,正是山子折磨她,就因为她不检点,给他戴了太多绿帽子。除此之外,还有人传白金凤那七十万块钱肯定不是赔偿款,哪有那么容易一下拿到七十万的,太开玩笑了。哪有那么好的矿厂老板,家属没有要求就给那些钱。哪个不是能躲就躲,能压缩就压缩,赔个二三十万顶天了。那些钱,说不定就是白金凤胡搞乱搞赚的,说不定就是给矿厂老板当了小三或者小四,还有可能是小五小六小七小八。说不定,到后来就成了肯定,肯定是那样。所以,山子才要折磨她。
白金凤原本正打算年前让山子入土,她觉得心里除了山子还立着,没有好地方了,七零八落,全都塌了。那么还需要他们相信什么,他们就是一群牲口,只懂交配。这样又把父亲骂了。骂就骂吧,没办法。她去集市买东西,那些风言风语传进耳朵,父亲来找她商量下葬的时候,她一气之下又回绝了。
父母承受不住来自镇里的舆论压力,尤其是涉及车祸死去的人命。另外,父母完全相信白金凤中邪这一说,趁白金凤不在,请了跳大神的来看。这一看不得了,说不仅要赶快下葬,还要做法驱鬼,鬼不驱,家无宁日。问鬼在哪,大神说鬼已藏到这家主人身上了。说得父母心服口服。
父亲的病基本好了,人也有了精神,全不像往日那样由着白金凤。太扯淡了,太惯着她了。他叫了所有亲人来,包括邓明和柳芳,商量怎样控制白金凤,然后把骨灰下葬。棺材也不用备了,原本现在就不准使用棺木,又是天寒地冻的,直接到祖坟茔地钻坑,埋了骨灰盒做坟。仪式还是要讲的,该排场的地方要排场。
大家一致赞同,这事闹得人心惶惶,烦躁不安,早该了结了。白金凤绝对被鬼缠身了。谁也不想再听见“我没有出轨”这句话。为避免吵闹,商定腊月初七一早由柳芳把白金凤约走,邓明负责订席接待写礼,再有一部分人安排送殡。由于山子父亲不主事,人难找,大晚上没人想跑路,大家商量也就不通知他了。
柳芳谎称店员请假,自己有事,让白金凤帮忙守店。到下午,店员来了,白金凤才往家走。到院门口,发现很多亲戚朋友在院里。她狐疑着往里走,经过一排七扭八歪的篱笆,到院子中心,就被淋了一身热水,紧接着被按住了。她还看见柳芳从屋里出来,热气也从门口冒出来,顿时明白了大半。现在跳大神的不比以前,胡整乱弄,越离谱越显出自己本领高超,偏偏许多人信。
“山子,老天爷呀,你们把山子整哪去了?”白金凤喊。
“明知故问,还纠缠不休吗?”父亲对着白金凤说话,是说给山子的阴魂听。
“放开,你们放开……”
“山子,放过我家小凤吧,我这个当妈的没教好,要怪就怪我吧。”母亲知道女儿要受罪,掩面哭泣。
大神不停往白金凤身上淋水,二神在旁边跳跃,满院叮铃作响。
宝子和邓明抬出来一口大缸,柳芳和小芬往里一盆盆倒热水。他们都怵怵地怜悯地看着白金凤。水倒得差不多了,柳芳和小芬来脱白金凤的衣裳。白金凤连挠带踢,被邓明和宝子死死按住。白金凤在众人面前被剥光了衣服,扔进大缸里。水太烫,白金凤“哇”一声叫,跳了起来,又被按下去。他们看溜光的白金凤,看身上的肉。也看身上的鬼魂。鬼魂在白金凤的眼睛里,他们害怕,所以很多时候不敢看,只看白花花的肉。片刻,白花花的肉变成红通通的了。大神二神跳得紧,锣鼓声紧。折腾了一个多小时,他们把白金凤从头到脚烫过了,用酒喷过了。最后,放一挂鞭炮结束。
刚放出来,白金凤就趔趄着往墙上撞,要去死,也给人按住了。大神早就算出来,驱走了鬼魂的人,痛不欲生,首先想到的就是死。好好睡上一夜就没事了。
白金凤被安顿到被窝里,女人陪着。一觉醒来后,白金凤还是寻死。不说话,只恶狠狠瞪着眼,谁不让,就朝谁吐唾沫。
“呸。”
“呸。”
“呸。”
再去找大神,大神已不知去向。大家这才有点回过神来,找的是冒牌货。就商量再去找个真正的大神,白金凤这才不得不说话。
“爸。”白金凤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静清晰。“埋就埋了,我不怪你们。我折腾了你们,你们也折腾了我,两清了。这些事,从此不提。”
“看看,还骂大神,这不好了吗?”父亲欣喜地说。
“对,好了。”白金凤说。
白金凤从容地穿衣下炕,从包里掏出一沓钱,让邓明和宝子去买些熟食和酒菜,再买些烟啊什么的,好好招待大家。山子的事,都费心了。安排女人们烧火,放桌子摆碗筷。
大家看白金凤不慌不忙的样子,确信人已经好了。
一顿饭吃得热闹,大家又把从前劝慰过的话说了一遍,白金凤直点头。并对七十万块钱做了大致安排:青青、山子父亲和自己三等分。
大家走之前,白金凤还被这些自己伪装出的气氛感染着,麻木地想,就这样吧,计较什么呢,也不要寻死了吧。人走完后,清静下来,白天的一幕又跳出来。想到自己的身子只有山子一人看过,现在倒好……最重要的,是他们根本不信她,别说不想活了,就算想活,也一定要去死。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白金凤找根绳子挂在外屋的房梁上,搬了凳子过来准备上吊,邓明就闯进来了。
大家走后,邓明给小芬说有哥们叫去喝酒,小芬以为邓明去找情人,计较一番,也去跟情人约会了。邓明返回,并没有想过白金凤想不通要上吊。原本他打算把那件没有说出来的事埋藏到底,但是,现在不容许他这样做了。就在大家结束饭局的时候,他收到一条短信,内容是:孩子还有三天满月,拜托了,大叔。然后,收到一张婴儿照片。这之前,他接过她的电话,因为事情显得离谱,并没太当回事,以为年轻人搞恶作剧。原本,他们也开过类似的很离谱的玩笑。是照片让他大吃一惊,才引起重视的。他几乎小跑着返回。
“小凤。”邓明气喘吁吁叫了一声。
白金凤见邓明站在门口,既不上前阻拦,也不说什么,只傻傻站着,反倒觉得奇怪。
“小凤,有件事你还不知道,还有心思上吊。”邓明这话差点把自己逗笑,恰恰缓和了气氛。
“你出去。”白金凤一只脚踩住凳子,因邓明的那句话,不免感到滑稽,就放下来。
“你该听听,小凤,很重要。”
“说吧,我听着,快点说。”白金凤说。同时,恼怒自己给了邓明说话的机会,应该直接骂出去。
“我能进屋说吗?这里透风。”
白金凤犹豫着转身进了里屋。邓明跟进去,在离白金凤两米远的地方坐下。白金凤甩给邓明一根烟,两人坐在炕的两端抽烟。白金凤恍惚觉得这是梦境,此时她应该已经死了。
“山子有别的女人。”邓明悠悠地说,不看白金凤。
“扯淡。”白金凤想都没想,因为觉得太荒唐,甚至没真正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就做了回答。
“他们在一起三年了。而且,我也是前些天才知道,她生了山子的孩子,在坐月子。”
“孩子?谁的孩子?”白金凤茫然抬起头。
“山子的,是儿子。”邓明慢慢转过头,眼梢瞟向白金凤。
“记得吧?肖玲。”邓明小心翼翼说。
白金凤听见肖玲这个名字,耳边就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串清透动听的音符,然后眼前浮现一个细细瘦瘦的女孩子,梳着黑直的披肩发,一双眼睛大得有些离谱。白金凤想起来了,肖玲是青青的大学同学,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后被人收养,收养的人不久也去世,只一人生活。放暑假寒假,青青把她带来家里了。那孩子嘴甜,经常跟在山子身后,大叔,大叔,叫个没完。就像山子脚上拴了一串铃铛。苦命孩子早当家,她勤快懂事,知道不好白吃白住,经常帮着山子去放羊。
“肖玲,怎么?”白金凤问出这句话时,耳边忽然清晰传来邓明刚刚说过的话,就凄然一笑。“啊,我明白了,又来那套,想刺激我,让我别再想不开,不就出个轨嘛,你看山子都……不过再怎么也不能用肖玲来……”白金凤越说越含混,脑子一会儿糊涂,一会儿仿佛明白了,心兀自咚咚跳几下,以为自己真在做梦,就用力咬舌头,疼得哎呀一声叫。
“我根本没时间想那些,她就要把孩子送来了。小凤!”邓明急切地说。
白金凤有点缓过神来了。
“打死我都不信。”白金凤瞪一眼邓明。
“不信也得信。”邓明翻出手机。“你看看。”
白金凤凑过去,看见一张婴儿的小脸。开始并没觉得怎样,再看一眼,就打了个哆嗦。婴儿小眼吧唧黑不溜秋的样子,还有额头密集的抬头纹,分明是山子脸上扒下来的。并且,和山子小时候的照片酷似。白金凤这才像条冬眠的蛇,一点点苏醒过来。事情是这样的,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山子有了别的女人,这女人和青青一样大,山子可以当她爹。他们已经好了三年。三年。现在,她有了他的孩子,哦不,生了他的孩子……”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不信!死也不信!”白金凤打落邓明的手机,大喊大叫。然后,忽然木偶似的僵住了。半晌,嘴里才细弱嘟哝着。“他怎么能这样欺负人,奶奶的,找死吗?”
“小凤……”
“你闭嘴。”白金凤慢慢蹲下去,呜呜哭起来。邓明过去哄,手刚触碰,白金凤就像针扎了似的大叫一声,邓明只好缩回来。
“事情已经这样了。”邓明说,“肖玲要把孩子送给你养,这些年轻小姑娘,你知道的,不定性。三天后孩子就满月了,她要从城里送过来。”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白金凤回头冲邓明大喊,吓得邓明向后直仰。
“她说她不能一人带孩子,她要参加歌唱大赛。”
白金凤激烈地嚎哭,哭到浑身发软,才慢慢坐回炕沿,瘫靠在墙上。
“你知道多少,都告诉我吧。”白金凤擤着鼻涕。
“肖玲追的山子,他们去放羊时在一起的。我分析,肖玲有恋父情结,孤儿嘛。后来,肖玲经常偷着来找山子。你们出去打工之前她就怀了孩子,山子让她打掉,她答应了的,谁知道脑袋发热没打呢。后来她给山子打不通电话,打到我这,才知道出了事。那时,她也没说还怀着孩子。前几天刚跟我联系……”
“她追他,他就同意吗?他可以当她爹了。他没有想过我吗?”白金凤痴痴地问。
“小凤,男人这东西,到嘴的小鲜肉……”
“好了,你可以出去了。滚出去。”白金凤断喝。
“小凤,你想开点。你想想……”
“出去。”白金凤起身把邓明往外推。
“后天,她就送来了。”邓明趔趄着说。
“好啊,送山上跟他爹一起埋了。”白金凤说到他爹两个字,心里狠狠疼了一下。
“你这样我怎么放心走。小凤……”
白金凤不知哪来的力气,把邓明推出去,然后关死了门。白金凤心烦意乱地走来走去,这抓一把,那抓一把,上了炕才发现手里拎着水瓢,她就狠狠把水瓢掷出去。当啷响过,还不解气,又跳下地,掀翻桌子,踢倒凳子,砸了镜子,摔了杯子、暖瓶……她倒在遍地狼藉中哭嚎,一阵紧一阵,哭得身体冰冷。不知过了多久,她脑子里才浸入一种想法:山子死去,她很痛苦,也没这样哭过。想到这,一种愧疚心理随之生发。她慢慢爬起来,偏偏倒倒攀上炕。她趴在炕上,看距离不远的一块玻璃碎片。她想用碎片划破手腕的念头一波波袭来,但是她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垮塌碎裂了,伸不出手,只能一动不动。忽然之间,她虚弱得连死的力气都没了。
邓明站在外面,越发不明白这个女人了。有那么一刻,他真以为白金凤一直以来强调的那句话是真的。这个念头只是微火那样闪了闪,就熄灭了。所以,他根本不信,就像不信白金凤会拿着七十万不花,会去自杀那样。这不可能。他在外面抽了两支烟,透过窗户看见白金凤安静下来,就离去了。
十
雪下了两天两夜还没停,到处厚厚地白了。白金凤醒来的早晨,爬进脑子的第一个念头是:看看孩子。她吃了一惊。整夜只睡了两个小时,其余时间她都在咒骂肖玲和山子以及那个孩子。所有恶毒话用尽了。就连做梦也拳打脚踢,抓挠揪扯,把那对母女撕成了碎片。
“我去车站接她们。”白金凤发信息给邓明时,心里仍然想着见到肖玲后要狠狠扇她,扒她的衣服。
白金凤从没感到时间如此漫长,几乎大部分时间都在仰头看着秒针浮动,既害怕又急切盼望着那一刻到来。以至于第三天下午,已经和邓明走进汽车站接站点,白金凤还没有调整好情绪,呼吸也随之混乱着。
他们站在纷扬的雪花中,在肖玲抱着棉被包裹的婴儿跳下汽车那一刻,白金凤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接着,她看见从前那个细细瘦瘦的女孩朝她走来,一点点变得丰满,抵到面前,她才发现如今的肖玲已是妇人模样,饱满的脸庞,滚圆的身子,眼睛看起来也不那么大了,还带着几分妖娆。她想她应该甩她一巴掌,必须的。但她的手抬不起来,只能死死盯住她。
肖玲见到白金凤,先垂了眼皮,然后就挺起身来。肖玲挺着身子把襁褓往白金凤怀里一送,就像给白金凤带了个偌大礼物。
“我没有奶,他吃奶粉。”肖玲理直气壮地说。
白金凤耳边就响起那遥远的悦耳的音符,双手下意识揽住那个偌大礼物。她想,她并没有打算养这个孩子,她是要来狠狠揍她一顿,孩子跟她有什么关系,爱往哪送往哪送,死了才好呢。与此同时,她感到来自棉被里面的蠕动,在她手心里,那么轻又那样有力。紧接着,传来稚嫩的一声哭叫。就像雪花,这柔软的雪花轻盈地站在睫毛上。她没办法松开自己的胳膊,只得抱住孩子。她想,凭什么给我,我才不要奶奶的小杂种。
“名字你们自己起吧。我走了。”肖玲转身的一刻,白金凤看见肖玲脸上的两行泪和自己脸上的泪同时滚下来。
“肖玲,明天再走。”邓明喊了一声,肖玲没有回头。
肖玲走进汽车站售票厅之前,忽然回转身,白金凤又听见悦耳的音符。
“大婶,对不起啦,谢谢!”肖玲朝她挥挥手,一闪身不见了。白金凤心里想着要去揍她一顿,但她一动不动,就那样呆呆站在雪花中。
往回走的路上,白金凤不停咒骂着,太欺负人了,这群王八蛋,贱货,骚货。她边骂边对邓明说:“别人知道这事吗?”邓明说不知道。她说那就不要告诉他们了。这样说时,她想,知道了又能怎样?难道他们这些坏事干尽的人,还有权利笑话别人吗?呸。
一时间,所有的人和事涌上心头,她有些分不清是自己活得清醒,他们混沌,还是自己混沌,他们清醒。婴儿的温度通过棉被传递到她胸口的时候,这一切都推到脑后去了。她掀开棉被,嗅到婴儿的气息,看到孩子的小脸,心热乎乎跳了几下。此刻,她眼里只有生命。于是,她紧紧拥抱着,咒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