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勇
越过长江,回头一望,剩下的部族人口,不及启程时一半。
从陕西宝鸡陇县“西吴”,到以太湖为中心的“东吴”路途足够遥远,今天走连霍、宁洛高速都超过1500公里。在殷商末期,连条像样的毛路都没有的时代,这段路途应该更加遥远。依照每天行进30公里计算,至少要两个半月,中途如遇上恶劣天气、翻山越岭、跨江渡河,时间会更长。谁有本事带两个多月的干粮呢?有多少人有足够的体力和信念走完这段路程呢?
他们从秋天走到了冬天。
又一个黑夜来临,饥饿的部族集聚在一棵大树底下,大树是他们今夜的避难所。目光集中在泰伯和仲雍身上。他俩作出的决策将决定部族的未来:是往前跋涉继续寻找食物充足的沃土,还是驻停下来,就地开创新的基业?
历史交给泰伯的任务,就是不断为家国的事业和部族的发展作出选择。
泰伯就是历史上以三次让出王位,而闻名后世的泰伯。
他的老爹古公亶父想把王位传给三儿子季历,很委婉地放出话说:“我世当有兴者,其在昌乎!”这句话中的“昌”是季历的儿子、被后世称为周文王的姬昌。姬昌的另一个本事,是写了本玄乎其玄的《周易》。老爷子把话撂那儿了,作为长子的泰伯不能不作出选择:要么靠武力夺权,要么主动退出。
那时候岐山脚下的周原,还是个不大的部落。北有北狄,西有西戎,东面和南面有殷商,四面都是虎视眈眈的敌人。倘若出现内乱,整个部族都将万劫不复。何况三弟季历文武双全,手握兵权,泰伯想争也争不过。诚朴敦厚的泰伯审时度势,主动选择退让。他自己退让不算,还劝说二弟仲雍跟他一起走。他们西迁到距岐山200来公里的今天的陇县,跟以狩猎为生的吴(虞)族生活在一起。那是他第一次谦让王位。
这个夜晚,出现在泰伯第二次谦让王位之后。几个月前,他们的老爹寿终正寝,兄弟俩赶去奔丧。主持老爹葬礼的三弟对他说:“大哥哥,您占大,小弟恭请您继承父亲的王位,小弟肝脑涂地,愿效犬马之劳。”泰伯坚辞不受。不管三弟多么真诚,人家掌握实权多年,文臣武将都是三弟的人,他怎么可能跑到别人的地盘上发号施令呢?谁会听?就比如今天,你本事再大,不可能跑到美国做总统。再说三弟说不定还有另一层意思:今天我把王位让给你,你不接受,将来要是来跟我抢夺王位,别怪我不客气,即便你胜利了也要为天下人耻笑。毕竟是长子,按照长子继承的原则,泰伯仍旧是潜在的威胁。因此,丧礼完毕,陇县不待了,泰伯带领部族越渭河,绕开殷商军队,沿汉水向东南迁徙,跨过长江,来到太湖边上。
泰伯还没有看见太湖,他不知道太湖与他仅仅隔着一道高坎。
泰伯已经三天水米未进。这一路上,他们吃光了所带的干粮,采光沿途的野果,为了越过长江,他们连马匹都杀来吃了。越往南走越暖和。这季节在岐山,已是雪花敲门了;而他的部族此时在太湖边上,只要挤作一堆便可过夜。
泰伯与仲雍商量,既然过了长江,他们的身后就多了一道天然的军事屏障;他们已经走了四五个月,足够远的距离给人以安全感。他们当务之急是选择一块肥沃的土地,停下来休养生息。
黑暗之中,他们不知道脚下的土地是不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乐土——一片既不怕洪涝、也不怕干旱的土地。
思考是没有结果的,到底是继续往前走,还是停驻下来,这个决定将留到天亮之后。
当务之急是找到充饥的食物,要是再找不到食物,大树下有好几个人将会熬不过今夜。他们的部族已濒临绝境。
月亮悄悄出来了,银辉洒满江南,也照到泰伯的额头上。饥饿让这位四十二岁的男人出现幻觉,他看见旷野上牛羊成群,即将收获的庄稼一直铺到天边;还看见他的部族人丁兴旺,一个个村落升起袅袅的炊烟,孩子们的笑声在村子里跑来跑去,男人们或耕作或渔猎,女人们或织布或洗衣……美好的图景在眨眼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字——饿。因为饥饿,他已经嗅到自己身上的死亡气息。
可他知道,别人倒下他也不能倒下,他有责任让这一群人活下去,他有责任比别人多坚持一秒。他勉强站起身,趁着月光向一个高坎走去,初冬的夜,没有一丝夜风,世界仿佛静止,只有偶尔落下的枯叶轻轻地打在他身上。
他往前面的高坎走去。还没登上高坎,他便看见高坎后泛出淡淡的光亮。越往前走,亮光越发明亮。泰伯想,那也许就是生命结束前的回光了。
登上高坎,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月光盈满的水面。泰伯暗暗叫苦,刚刚渡过了长江,骇人的风浪打翻了多少船只和独木舟,眼前的这一片水面,如何才能过得去?
很快他发现,在无风的夜晚,眼前的水面是安静的,月亮在水面上的影子完整。这不像一条河流,这应该是一个湖泊。对一个北方人,湖面如此辽阔,大得令他无法想象。
突然,他看到了希望:湖水里有鱼,有不少鱼。有大鱼不断跃出水面,啪,啪,声响巨大。他转身招呼部族中的青壮年,告诉他们有食物了。二十多个小伙子立即围上来。一听说下河捕鱼,纷纷泄气。在北方,入冬便没法捕鱼,鱼都躲到水底了。泰伯身先士卒,走在最前面,用手中的木头标枪探试深浅,轻轻下水,俯下身去,双手往水草里一搂,奇迹出现了。小伙子们受到鼓舞,参与到捕鱼中来。
篝火被点燃,一大堆肥美的大鱼让部族得救了。
辽阔的湖水里鱼虾真多,有鲤鱼、草鱼、鲢鱼、鲫鱼、鳊鱼和既无鳞又无刺的银鱼,还有螃蟹和白虾,还盛产珍珠。环湖广袤的平原土地肥沃,种什么长什么。那时候的人只要环境允许就饿不死,面对无主的大自然,他们可以上树摘果子,可以在草地上打猎,还可以下河摸鱼。他们饮食丰富,早上是干果和兔子肉,中午是鱼肉、蚌肉和螃蟹,饭后还有水果甜点,晚上必定有耐饥的烤羊肉或者烤猪肉。他们不限于狩猎或者种地,只要能够收获食物,他们既是农夫,又是猎人、渔父、石匠、木匠、土匠、篾匠……
南方的天气温和湿润,雨水充足,泰伯改变北方一年一熟的种植模式,轮番种植稻子和小麦,一年两熟;栽桑养蚕,教化百姓纺线织布;饲养鸡鸭猪羊,蓄养战马;改进青铜冶炼技术,制造出锋利无比的吴钩;兴修水利,开挖河流;推广熟食,增强百姓体质。
起初,当地土著还来骚扰,后来发现,人家的青铜兵器强过他们的石矛石斧,人家的百姓不仅能吃饱,还能穿暖,纷纷前来投靠。人口日众,逐渐改掉搭窝棚的旧习,建立一个个村落、一条条街巷。泰伯还带来了文字和音乐,带来了礼仪和典章制度;他教导百姓要懂得孝道,要有品德,要与天地和谐共处。
蛮荒的江南在泰伯的经营下,变成了物质和精神的“鱼米之乡”。那夜的幻觉,不久便成为现实:旷野上牛羊成群,庄稼一直铺到天边;部族人丁兴旺,孩子们的笑声在村子里荡来荡去;男人们或耕作或渔猎,女人们或织布或洗衣……那夜发现的湖,如今称太湖,古代叫震泽,也叫笠泽。其东、南、北三面分别有吴淞江、东江和娄江。古语中的“三江五湖”中的“三江”,便是这三条江。
后来,他的三弟季歷死了,侄儿姬昌哭着求大伯回来当王,这一次,换作你我,估计都不会答应了。
四十九年后,泰伯以九十一岁高龄去见他老爹,因无子嗣,他的位置由二弟仲雍继任。周武王姬发伐纣,平定天下后,派人找到继承仲雍事业的周章,封为吴王。
泰伯成就了两家人的天下,一个是三弟季历的周天下,一个是二弟的吴天下。
泰伯以其毕生的勤勉创造性地诠释了“礼让”和“开拓”的深刻含义。面对不得不放弃的选择,不是争夺,而是退后半步甚至一步,另辟蹊径,另起炉灶,到一个全新的地方(领域)开创自己的发展空间。这就是当今流行的“蓝海战略”理念。可以这样说,泰伯是“蓝海战略”的开创者和实践者。
时至至今,太湖仍然美在歌声里、美在现实中,太湖边的丝织业仍然名扬天下,吴歌依然委婉动听,吴文化仍旧是吴地人创新发展的性格密码。
月光之下,太湖上那照耀过泰伯的、最后和最初的那道光,照彻了三千三百多年的文明史,还将继续照耀下去。
责任编辑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