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黑夜早已降临”
——读桑克诗集《拖拉机帝国》札记

2019-04-03 01:03葛筱强
爱尚书香 2019年1期

葛筱强

1.语言是一种美学创造。正如克罗齐所说的那样:“如果一句诗是表达,如果构成诗句的每一个部分、每一个词汇都是有表现力的,那么这诗歌就是表达。”桑克在自己的诗中要表达的是什么?要创造的又是什么?在我看来,他要表达的,或者说倾诉的,就是骨骼里无法剔净的黑暗,虽然这黑暗的元素在外化为诗之时的面相是小心翼翼的;而在表达与倾诉的同时,他所处心积虑创造的,无外乎是内心的一种平衡,一种光明瞬间降临人间和自我肉身与灵魂之时的平衡。这种平衡,是构成他生命以及生活的重要部件,不可或缺。一如他在诗中的言说:“墨水瓶能够储存正在等待表达的,/酸楚的个人生活。……但愿又能熬过/这一个无聊而又漫长的秋夜,/为了谁也不爱。”(《重读<日瓦戈医生>》)

2.按照一般性的理解,或者说一般大众化的认知,诗歌无疑要表现美,且理应是美的重要组成部分。但需要注意和警惕的是,美的内涵与外延是多么巨大!美的展现又是多么的极具多元性。博学多识的博尔赫斯在其《诗歌》一文中就说:“美在等候着我们。如果我们敏感,就能在各种语言的诗中感受到它。”我的理解是,这里“美”,不止于单质的赞美,颂扬;这里的“各种语言”,则明确地告诉我们,之于美的表达,诗人各有各的修辞暗道。在桑克的诗中,我们不会读到单薄的宁静之美,也不会看到脆薄的孤独之美,更不会听到菲薄的哀惋之美。他语言的生成与焊接,从不止步于词语本身的局限。在他眼里与手上,所有的词汇都有其活力,古典的也好,现代的也罢,传统的也好,网络风行的也罢,皆可因“我”之需要,拈来为我所用,并恰到好处地镶嵌粘合于自己的诗句中,发出词语应有的,甚至于词语本身也意想不到的光芒来。比如,他在《傅雷》一诗中写道:“只有在照片里……黄色的蔷薇丛中的绿椅/才不会遭遇/未来的拆迁。”历史记忆的底片与跨时空现实境况的强烈反差,使其张力十足,看似信手取来了诗句,我则视其是在火中取来了火种,有绝望的悲悯与悲痛存焉。

3.在一首题为《中年》的短诗的开头,桑克有着仿佛是言简意赅式的对自我的,也对自我所处时代的嘲讽:“照镜子,计算/白发和皱纹的产量/对天气预报/超过对政治的爱好。”实际上,这是诗人对越来越糟糕的现实表达了空无的无奈,是在“坚持从不断的实际经验连续体中倒出象征性的虚空。”(史蒂夫·Z.莱文语)这样的用黑色幽默与嘲讽表达自己内心悲凉的诗句,还可以在《洗水》一诗中找到:“她忽然把手/抬到眼前,/仿佛探查阳明滩大桥/设计图的瑕疵……她边冲边笑——/水太脏了,/必须洗洗。” 这些现实生活中发生的种种令人不适乃至愤怒的事件,在桑克的诗中,都变成了不可回避的背景。或者换句话说,桑克的一部分诗,直接或间接地参与了生活中发生的或重大或细微的事件,并对其进行诗歌领域中的“历史性干预”,虽不能称其为史诗巨制,但已足够使其成为历史的某个横切面,为未来的阅读者考量真实的历史提供参数与坐标,一读再读。

4.桑克写诗,仅仅满足于对生活事件表象的图解与解构,绝不是他的真实目标与最后所期望达到的顶点。在更多的诗篇中,桑克更像一个对人类自身生存困境与生命困境的审视者、思辨者,直至成为其回答者。在这个过程中,他有时甚至把自我分成两个、甚至多个,形成诗中的多声部,展现于我们眼前的,是一个活生生的自我,与另一个或更多个藏身于体内暗处的、幽灵的自我的质问、争论与博弈。比如,在《萨义德和齐泽克以及波兰的选择》一诗中,他写道:“雪在掩护地面的起义者,/风在转移暗探的注意力。……萨义德,白发,/在扔石头(为什么不是手雷);/齐泽克,两手插在口袋里,/身后是燃烧的汽车(为什么不是坦克)。/你是谁?……奥登说诗不能使任何事情发生,/但是蝴蝶效应要求必要的解释。/最后的稻草对牤牛的死亡/必须负责。/最初的稻草呢?”另一首《跟踪术研究》,更是让我们看到了他在精神世界里不断地诘问,对思想的边界不断地探索:“异域的建筑/终归是值得怀疑的……不利于我们的内容——/革命大于火焰。……/任何隐形的鱿鱼都能筛出/任何隐形的英雄。”

5.每一个诗人,或者作家,在自己的内心都会有这样的想法,并在实际的创作中付之以行动。这种想法与行动,就是J.M.库切评价瓦尔泽时说的那样:“开创写作的自我(或做梦的自我)的冒险,和从写作之手下浮现的迂回曲折的墨水字(或铅笔字)这类冒险,甚至使这类冒险合法化,成为一个题材。”在桑克的写作观念与创作实践中,重读历史等于重新进入并创造历史,重新命名等于使笔下的词语与事物再次迎着世界诞生。如:“更多的回忆录,/要求更多的档案与之呼应,/犹如紫花地丁,/要求更多的抒情诗而非艳情诗,/描述假日面容……一笔一划地在沙土上描摹良心这个词,/一笔一划地在沙土上描摹背叛这个词。/只有刀子认识它们,/只有斧头认识它们。……我需要你相信我谵妄的基础,/为何而活罪。”(《春夜重读〈曼德施塔姆夫人回忆录〉》)再如:“谁?反智就是反之,/就是反对拉德布鲁赫的药酒。/雷阵雨仿佛提醒的闹钟。”(《纪录》)

6.当然了,诗歌不只是概念,也不可能止步于概念。在我看来,持续而带有某种惯性地判断性概念,对于写作者必然是一种精神的历险,一种灵魂对抗与和解中的欢愉,而对于阅读者来说,则必然会在带来智力上的快感之后,容易产生河流去向何方的猜疑。在桑克的一些诗作中,概念的要素始终如阴影之于树木,翅膀之于飞鸟。如:“黑是黑暗的黑,/地是地下的地。……深渊的深度……太深了就是崩溃,/而我不忍再写的气息/往往就是窒息。”(《我的结巴老师》);又如:“沉默会比幽默更幽默,更接近你/虚构的虚无。……为你弹奏有声有色的悲痛之鼓。”(《假借文明的合唱与假借正义的独唱》)。而我个人偏好的阅读口味则是,诗歌,就像桑克自己在诗中说的那样,是秘密押送的“穿着制服的玻璃”,尖锐,冷静,克制,匿名,遇到刺激和击打,会忽然变成砍向人间的利刃,游荡于历史与现实之间,杀伐于个人与世界之间。因为这个我们苟活于斯的人间,总是谬误丛生,总是奇象叠至,比如,“他们本想为你建立一座丰碑/结果却为你的舅舅修了一条高铁”,比如,“荒凉和荒谬变得巨大”,“我把什么都给你了……/但你不是我的恋人”,而“我的黑夜早已降临。”

丙申年初夏,断续写毕于塞外采蓝居,窗外白云漫飞,比它落地的阴影轻些,但要比缓慢的时间快些。

附:桑克的诗(5首)

墓志铭

写在这里的句子

是给风听的。

你看吧,如果你把自己当作

时有时无的风。

这里是我,或者

我的灰烬。

它比风轻,也轻于

你手中的阴影。

你不了解我的生平

这上面什么都没有。

当日的泪痕

也眠于乌有。

你只有想象

或者你只看见

石头。

你想了多少,你就得到多少。

2002.1.24

海岬上的缆车

风是冷的,海岬,落入了黄昏。

再加上一个配角,这哆嗦而干净的秋天。

我,一个人,坐在缆车上,脚下是湛碧而汹涌的海水。

一只海鸥停在浮标上,向我张望。

我也望着它,我的手,紧紧抓住棒球帽。

我,一个人,抓住这时辰。

抓住我的孤单。我拥抱它,

仿佛它是风,充满力量,然而却是

那么虚无。

2003.4.6

连绵的低矮的小山……

连绵的低矮的小山,几撮

杨树丛生的丘陵。蛇似的铁路。

农舍是红色的。河流闪光。平原上

电视转播塔,一根绣花针。

这是我熟悉的黑龙江风景

或者北大荒风景。

我和它一度关系亲密,而今

它在梦的沼泽地里。

我的斯来沟。我是这么叫它的。

我的灵魂。我也曾如此命名。

它的炊烟,仿佛我的胳膊

细而充满韧性。老屋已卖与他人。

篮球场大小的庭院,樱桃树分泌

细小的花朵,树江和他的狗

在下面游戏,向蚂蚁炫耀默契。

我坐在玫瑰树下看书,意大利

怎么在黑暗中复兴。

我的父亲,在杨树林南给烟浇水。

母亲,在摘豆角。她的背影

仿佛下午的阳光。三哥在洗

浸着机油的工作服,向我讲述陶渊明。

二哥边与乳牛交谈,边推开篱门。

大哥提着蜂坯,看不清

隐在白色防护帽中的面容。

大姐,抱着一捆青色的柴禾。

还有二姐,还有小哥,他们在做什么?

或许推着双轮板车。

我出生时,他们已经辞世……

我缓缓抬头,我温暖地看着。

温暖地看着这幅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画面。

从来没有出现过。

我叫过妻子,我让她

和我一起看:

这新风景,这圣家庭。

2003.5.5

夜景

我坐在边座上。

我的热脸贴着玻璃的冷脸。

我望着移动的旷野。

我望着移动的旷野中的雪。

潜伏在旷野的褶皱中的雪,

是掩埋还是暴露荒凉的痕迹?

我望着旷野中稀疏的树木。

树木不摇不摆,无风无语。

我望着树木之后安静的乡村。

我深解它的冷,一如深解它的穷。

那安静是恐怖的皮!

我望着移动的孤寂的皮。

我仰望皮上辽阔的空虚:

北斗七星,七枚发光的钉子!

这暗夜,这移动的橙色列车,

这大地一动不动,让我欢喜。

2003.11.19

步数

从写字间到洗手间,需四十一步。

从洗手间到写字间,需四十三步。

(这之间的差别,可以算出异样的东西)

这样的行为,每天都重复三至五次。

每次的重复,都未产生一丁点儿的意义。

(而且每次都低头,假装思索着什么)

我想起步数低于我的伏契克

多少有点儿意义,而我却没有,而且在受虐中衰老。

但我外面的雪是有意义的,它使我更加肮脏。

而雪的肮脏在显微镜之中……

显微镜和我的近视镜,仿佛婆罗门和首陀罗……

对此,我是现实的;对此,我是尊敬的。

2003.1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