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阅读的闲言碎语

张家鸿

对大部分人来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二者能够实现其一，已是难如登天的人生至境。读书与行走貌似不同，实则有着相近的精神特质。阅读像是一场不费力的旅行，无须买票，无须排队，只需开卷，即可到达天南海北，亦可畅游古今中外。随着文字的推进，读者随时被带进一个陌生的境地，因了险象环生而心跳加速而欲罢不能。“在岛的深处，两只很驯良的海鸥在我肩膀上飞来飞去，又白又轻盈，像两朵云……我高兴得如醉如痴，我双膝跪地，把手指深深地挖进干燥温暖的沙土。”这是《孤筏重洋》中的句子。人要争得自由，阅读是极好的途径。

读这本书，跟随挪威人类学家海雅达尔从南美洲启程，冒着生命危险，一路漂洋过海到达大洋洲。那种九死一生的经历，不是对庸常生活的奋力突围吗？多么可贵的突围！阅读，是一趟远行，是一次突围。突围之后，可以呼吸新鲜的氧气，可以清洗麻木又机械的心灵，可以暂时抛离繁琐又无奈的现状。精神的突围，可以让自己焕发更为强大的生命力，来应付现实的艰辛与磨难。

就书的新旧来说，我更喜欢读新书，就因为它干净、明亮。偶尔也淘几本旧书，它们中颇有几册是我心仪已久的。巴金的《雪泥集》即为其中之一，这是一册薄薄的巴金书简。编者是著名翻译家杨苡先生，她同时也是这批书简的收信人。因为日寇进占天津租界、八年抗战中的辗转各地以及“文革”十年浩劫，巴金写来的信件，杨苡要么主动烧掉一些，要么不小心遗失，幸存下来的以及“文革”后收到的总计六十封信，就是这本《雪泥集》的内容。书信的起讫时间是1939年1月12日至1985年9月28日，每封信的后面都有相应的注释，注释部分是收信人杨苡提笔写成且经巴金本人校勘补充过的。对于读者了解书信的来龙去脉和信中涉及的人事，起到了必需的辅助作用。

巴金在1942年6月寄自成都的信中说：“你的译诗已看完，并且介绍到（桂林）《自由中国》（将改名《文学杂志》）去了，刊出无问题，不过这杂志以脱期著名，下一期不知什么时候可以印出。”信中有帮着推荐译诗的鼓励，更有告知实情的歉意。不止推荐文章发表，巴金还说：“你们的书我都可以印的”。“你们”指的是赵瑞蕻杨苡夫妇，这句朴实的话体现的是毫无保留的信任，它会在收信人心中留下怎样的温暖呢？还有直言不讳的批评与殷切的期待，1953年7月的信中写道：“我相信你可以搞得好。但已出的两本书都差。我这个意见不会使你见怪吗？”

“文革”结束后的书简不仅篇幅更长，内容更多的是好友之间的心里话，让人读来觉得节奏舒缓，味道悠长，温暖入心。1977年5月的信中，巴金说：“好久没有写文章，起初真感到不知从何处写起。但是写完我也感到痛快，因为我讲出了心里的话。四人帮专讲假话，那么讲真话也是同他们对着干吧。”这是《雪泥集》中第一次出现“讲真话”三个字，随着新时期的到来，巴金的心灵也将完全敞开，去迎接一个新的春天。一年后的12月1日，巴金在香港《大公报》发表《谈〈望乡〉》，标志着他《随想录》写作的开始。从此，他开始走上了反思“文革”解剖自我的新征程。

这本书从印出至今已近三十年，除却书脊与封面的连接处有些泛黄之外，整体保存完好，纸张没有明显的裂痕或折痕，纸面依然光滑。除了编者杨苡之外，封扉设计者是“叶雨”，“叶雨”即业余，是范用先生对自家设计水平的自嘲。不管范用先生如何看待自己，书的模样是让人喜欢的，一派素面朝天的模样，书名挂在封面的右上角，九株小花姿态各异地矗立在封面的左下方，是淡雅别致的风格，封面的正中央饰上一个红黑线条并行的长方形方框，是信笺的模样。作者巴金，编者杨苡，书装设计者范用，这样的阵容强大得令人心生嫉妒与怀念。

范用先生是个编辑家、出版家，也是个散文家。他怀人忆旧的散文，与他的编辑出版风格一脉相承，清新雅致中透露出一颗不做作、不世故的赤子之心。范用原本有个姐姐叫玲子，不过在五岁时就去世了，因而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亲姐姐。家里也没有姐姐的任何照片或画像，姐姐在他的生命中是空白的。正因为空白，才引发了范用的无穷想象。许多人是有姐姐的，范用在羡慕之余，心态也出现了明显的“失衡”。《姐姐》就是失衡之后想象出来的作品。范用认为，姐姐“一定很好看”，一定“是个矮个子”，也一定有小辫子和尖下巴，脸皮也一定很嫩很嫩。最重要的是姐姐一定每天领着“我”玩。倘若“我”摔了，她会生气地用脚垛地道：“都是你不好！把弟弟摔坏了。”读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范用最后总结道：“姐姐一定知道我想什么，要什么，喜欢什么，妈妈就不知道，大人跟小孩子就不一样。”真是一派天真烂漫的情趣，一颗年幼的心多么渴望姐姐的疼爱与呵护啊！

阅读，可以营造属于自己的最独特的精神家园。文字的世界里有年少时玩耍摔倒后的可怜样；有曾挨批时赌气不言语的表情；有孩提时摇荡过的锈迹斑斑的秋千架；有童稚初开时的一派天真无邪。每一本打开的书，都是来自故土田园的一个乡亲，当人们在前路迷途时，他总是热情地告诉人们来时的路。欣欣然打开一本书，读着喜欢的作品，像是秋天里采撷着丰硕的果实，一一收进自己的谷仓里。待得满谷满仓时，即可应付冬天里的严寒，不会逃避，不会妥协，不会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