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帆
1995年9月8日,洛杉矶警察打开了一幢公寓的房门,在空旷大厅中间的精美地毯上,一位瘦弱的,穿着赭红色旗袍的老太太十分祥和地躺在中间,大约已经离去了一个星期。
这华丽的苍凉,正是张爱玲一生的终笔。
繁花落尽君辞去,旧事凄凉不可听。经历辗转多次搬家后,最后留在张爱玲身边的物品所剩无几,唯有一本相册簿被细细地珍藏着,从年少青葱到花样年华,从妙龄少女到满鬓残雪,成为了她传奇命运的见证。
1920年秋天,在上海公共租界西区的麦根路313号,张家大院里新添了一位小姐,她的啼哭是那样响亮,这个被叫做“张瑛”的女孩,便是日后名镇四方的张爱玲了。
说到张家大院,就不得不提及那个属于张氏贵族的黄金时代。张爱玲的爷爷是清末著名的“清流派”代表人物张佩纶,而她的外曾祖父,则是前清著名的中堂大人李鸿章。
张家曾经非常显赫,然而到了张爱玲的父亲张廷重这里,已经风光不再。在张爱玲的记忆里,父亲是个喜欢吞云吐雾,绕室吟哦的人,背诵古文的时候,他常常背着手踱步,以一唱三叹作结。
母亲黄逸梵却是一位新式女子,她早年出国留学,学油画,习英文,与徐悲鸿、蒋碧薇都是熟识,在妻子洋溢着时代朝气的映衬之下,张廷重身上没落贵族的陈腐味道越加明显。
这样的两个人,即便外人看来再门当户对,终究相距太远,随着岁月流逝,隔阂更显清冷逼人。黄逸梵终究是离开了,尽管那年她已经28岁,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没有了母亲的陪伴,张爱玲的童年变得黯淡无光,衣服总是穿继母剩下的,那件暗红色的棉袍她一辈子都忘不了,丑陋的颜色,像是永远都穿不坏穿不完一样。
一次,张爱玲被继母狠狠地训斥,并被甩了一个大大的耳光,她本能地想要打回去,惹怒了父亲,结果被暴打。这场家庭暴力打散了父女之间仅剩的一点温存。
张爱玲将心中的愤懑发泄于笔端,她把被父亲暴力与软禁的经历用英文撰写成文字,投发在《大美晚报》上,编辑还为该文章起了一个颇为有趣的名字:What a life,that a girl’s life!
父亲的软禁对这个十几岁的少女来说简直就是极刑。那段日子里,张爱玲总是用双手静静攥住阳台上的栏杆,紧紧地,仿佛那木头都可以被攥出水来。
与父亲关系的紧张,与母亲关系的疏离,让张爱玲的性格始终孤僻,带着不容易接近的清冷。
在小学的时候,张爱玲完成了自己第一篇完整的小说——《不幸的她》,一个出其不意的偶遇造就了一段悲剧式的三角恋故事。小说的结尾更是以女主人公的投水自尽增添了故事的悲惨色彩。
文字就这样闯进了张爱玲的怀抱,成为唯一能勾起她巨大兴趣的东西。多年后,回过头来看幼时的自己,张爱玲笑道:“从九岁时就开始向编辑先生进攻”,这谈笑间又有着多少傲人的神气。
逃离了父亲的家后,张爱玲投奔了母亲,并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她的写作才华,也不断显现出来。
但真正让世人开始认识张爱玲的,是“香港传奇”系列小说,其中包括《第一炉香》《第二炉香》《茉莉香片》《心境》《琉璃瓦》《封锁》《倾城之恋》七篇作品。此时的张爱玲,已经经历了香港求学与残酷战争,回到上海这片飘摇土地上。
1943年,张爱玲结识了苏青,当时《天地》正是起步阶段,急切需要一批作家。苏青写信给张爱玲索要文稿,一来就以“叨在同性”的话套近乎,张爱玲那时的名气已经很大了,要稿之人理所当然很多,苏青大概是没有十足把握的,所以只能打“同性”牌。没想到张爱玲很是吃这一套,读信之时就笑得合不拢嘴,二话不说应下了邀稿之事。
除了有名的《封锁》一文以外,张爱玲的许多散文,如《公寓生活记趣》《谈女人》《童言无忌》《私语》《造人》《我看苏青》……都发表在苏青的《天地》月刊上,伟大的友谊使两人共同谱写了一段文坛佳话。
1944年,《倾城之恋》和《金锁记》两部作品让张爱玲成为让上海滩引以为傲的作家。抗战胜利后,因为与胡兰成的情感纠葛,她陷入舆论中,直到1950开始再次以“梁京”为笔名连载《十八春》与《小艾》,引发轰动。
2009年,张爱玲遗作《小团圆》出版,引发了新一轮的热议,将“张爱玲热”再度掀起高潮。
《小团圆》中,张爱玲借九莉的口说出,她喜欢老的人。老的人至少活过,因为她喜欢人生。
1944年初春,《天地》杂志寄来后,胡兰成在满怀期待的翻阅中,果然看到张爱玲的文章,还有她的一张小像,漂亮的文章让他格外佩服,也不禁心生仰慕。
胡兰成向苏青要了地址,两人很快见了面。
第一面,胡兰成望着眼前的女子,她很像学生,端坐在沙发的一角,一脸稚气的正经模样,超脱气质早已超出了胡兰成平日里对女性美的所有评审标准。
胡兰成口若悬河地谈了起来,一聊就是五个小时。天色将晚,胡兰成起身送客。在深深的弄堂里,两人肩并肩地走着,他看了她一眼,“你的身材这样高,这怎么可以。”
张爱玲有点诧异,这句话,把他们拉得很近。也许,早在四目相交的那一刻,她就注定沦陷了。
1944年8月,上海的盛夏,张爱玲嫁给了胡兰成。那一年,他38岁,她23岁。当时迫于时局,并未举行任何仪式。只有一张小小的结婚证书,他们自己写下了结婚誓词,张爱玲写了前面两句:胡兰成与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他提笔在后面写道: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胡兰成在外头的风流韵事,张爱玲是听过一些的。就在同她结婚不久前,他才和当时的妻子离了婚,她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否是他的最后一站,或许天长地久太远了,此时此刻幸福就好。
只是张爱玲没有想到,幸福的光阴太过短暂。婚后仅仅几个月,政局发生动荡,胡兰成只得东躲西藏。也就是这样的猝不及防,胡兰成在辗转的过程中先后爱上了小护士周训德和风韵犹存的范秀美。
1947年6月10日,她知道他已经脱离险境,终于给他写了一封信:“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长的时间考虑的,彼时唯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信中的小吉,是小劫的隐语。待到胡兰成走出阴霾之际,她才幽幽地寄来这封短信,无论分与合,恩与怨,爱玲始终不愿做那个落井下石之人。随信而至的还有她新近写电影剧本所得的三十万稿费,彻底斩断了自己的这一段情缘——她一生唯一一次全身心投入的苦恋。
很多年的时间里,张爱玲一个人在“孤岛”里流浪。
当时在上海主持文化工作的夏衍十分欣赏她,有次指名邀请爱玲参加上海的第一次文代会。一袭盛装旗袍打扮的爱玲一进会场便万众瞩目,这才意识到此时自己已经置身于一片列宁装的海洋。
1952年,张爱玲离开了上海,供职于香港。新时代带来新心境和新感悟,《秧歌》和《赤地之恋》相继问世。
多少年后的美国,亦正是因为《秧歌》,才成就了爱玲与她的第二任丈夫赖雅先生的相知相恋。
1956年3月13日,在文艺营的大厅里,那个寒意凛然的午后,盛意的交谈让两颗冰冷的心碰撞出灿烂的火花。
与赖雅结婚后,她搬至旧金山居住,靠着远在香港的宋淇夫妇牵线,做一些简单的写作任务。赖雅身体时好时坏,每月只有五十多美元的社会保险金,两人的收入水平一直在低水平线附近徘徊。
年迈的赖雅在国会图书馆办公时,不小心跌断股骨,再次引发中风。出院之后,已基本瘫痪的赖雅变得越来越深居简出,沉默寡言。巨大的生活压力负荷在张爱玲瘦弱的肩膀上,她不得时时为了生活打拼。
无奈之下,张爱玲便申请了迈阿密的驻校作家一职,在学校写作和照顾赖雅之间奔波着。1967年在夏志清先生的推荐下,张爱玲又成为哈佛大学雷德克里芙女子学校的驻校作家。
1967年10月8日,时年76岁的赖雅告别了尘世,永远地离开了挚爱的妻子,张爱玲失去了自己的第二任丈夫。丧偶之后的张爱玲变得越发沉默孤冷,她已经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研究专著《红楼梦魇》的写作和《海上花列传》的翻译上。
自1984年8月起,张爱玲开始频繁地搬家。她迫切想要寻找来自于“家”的安全感,而对每一个居住的地方却又都抱有敌意。此时她的健康状况也每况愈下,又总是疑心屋里有跳蚤,甚至把自己的头发都剪掉了。
寡居的张爱玲把与世隔绝的生活发挥到了极致,哪怕是面对好友的盛情邀请,她也极少露面;邮箱里的信塞得满满,有时收到的信件往往过了两三年才拆开。房间里的电视整日整夜地响着,她喜欢在有声音的环境中麻木内心的孤独。夏志清评价她的晚年生活,用了惊心动魄的四个字“绝世凄凉”,也是不为过的。
那夜月圆,想必故乡之月也如这般澄澈透亮吧。张爱玲累了,静静地躺了下来,在大地母亲的怀里安详地睡去。